第九章 救命夜(1)
遠東證券大廈的燈火逐漸熄滅。梅怡雙手揉了揉眉心,望著空蕩蕩的辦公室,有一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如果有一張床,自己會立即躺下去。梅怡抓起桌子上的手機看了看,女兒凌薇打了12個電話。梅怡腦子里突然轟的一下,今天是凌薇16歲的生日,自己居然忘到九霄云外了!
梅怡正要撥電話,突然,汪弘毅的電話打進來。梅怡看著電話遲疑了一下,接,還是不接?她將手機放到辦公桌上,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任由汪弘毅的電話嘀嘀地響個不停。梅怡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沖一杯咖啡,不加糖的咖啡會散發出一陣陣濃濃的醇香味,入口的時候有一股苦澀的味道,滑入喉嚨的那一刻,一絲微甜沁人心脾,當咖啡釋放出來的腺苷酸在體內呼嘯而過,整個人就會陷入一種奇妙的幻境之中。梅怡喜歡喝咖啡,一杯咖啡能呈映出百味人生。
離婚之后,汪弘毅已經兩年沒有主動給梅怡打過電話了。梅怡雙唇重重地抿了一下,接起電話。電話里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小怡,下班了嗎?”認識梅怡的第一天,汪弘毅就這么稱呼她,從戀愛到結婚生子,這個稱呼就沒有改變過。他們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汪弘毅的母親一直盼著抱孫子,自梅怡生下凌薇,汪母就再沒給她好臉色,梅怡一氣之下回到上海父母身邊,進入遠東證券,跟汪弘毅開始了漫長的兩地分居生活,汪母抱孫子的愿望自然就遙遙無期了。3年前,汪弘毅的母親躺在病床上,逼著汪弘毅跟梅怡離婚。望著奄奄一息的母親,汪弘毅含淚寫下了離婚協議書。
聽到汪弘毅這么叫自己,梅怡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曾經愛的光陰已經隨著眼淚的滑落,墜入塵土之中,消失在記憶深處。梅怡想了想,說:“沒,有什么事嗎?”梅怡聲音透著疲憊、平靜和淡漠,通過電波穿越千里,路途中只有沙漠。愛就是一面鏡子,一旦碎了,世上再無鬼斧神工之技可以將破鏡縫合。汪弘毅心里五味雜陳,說:“今天是凌薇16歲的生日,剛才我給她打電話,聽聲音她剛剛哭過。”
梅怡皺了下眉頭,有氣無力地說:“我今天一忙忘了她的生日,應該是生氣了。你打電話給女兒,是有什么事嗎?”
汪弘毅的話令梅怡有幾分失落,離婚至今加上今天這次汪弘毅一共才打了兩次電話,第一次是因為他到上海出差,說想看看凌薇,從電話接起來到掛斷,汪弘毅就沒有一個字是關于梅怡的。那一次,梅怡拒絕了汪弘毅順路來看女兒的請求。今天遠東證券鬧出烏龍指,梅怡一下午忙于應付交易所、監管部門,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汪弘毅豈能不知道?一張口說的還是女兒的事,是來責怪自己沒有養好女兒嗎?汪弘毅聽梅怡這么生硬的問話,連忙說道:“凌薇是我們的女兒,她生日我至少還是要打個電話的。我跟凌薇解釋了,今天媽媽非常忙。”
梅怡聽了,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說:“你女兒生日,你打電話是應該的,我也就不謝你了。”
凌薇出生的時候,汪弘毅正好在日本出差,汪弘毅的爸爸媽媽都等在產房外,助產士出來說生了一個千金,汪父在旁邊發愣,汪母一句話沒說,一把拽過汪父轉身走了。助產士當時就傻眼了,她搖了搖頭,進產房給梅怡進行后續清理,心想一會兩位老人就會回來,沒想到護士把梅怡推出產房時,外面人影兒都沒有。都說東江人重男輕女,但沒想到汪弘毅的父母會如此決絕,梅怡頓時淚如雨下。護士見狀,只能將梅怡推到病房。之后汪母拒絕幫助梅怡帶女兒,更沒有給凌薇買過一件衣裙,甚至沒讓凌薇吃過一頓飯。
梅怡跟汪弘毅未婚先孕,奉子成婚,汪弘毅訂好了結婚酒席,汪母死活不同意,非要等孩子生了再補辦。梅怡當時就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汪母堅持要生下來,生下女兒后,婚禮就再也沒有下文了。從談戀愛到離婚,汪母一直不讓梅怡喊他們爸爸媽媽,只能喊叔叔阿姨。汪母提出一個條件,梅怡要想改口喊爸爸媽媽,二胎必須生個兒子。梅怡想想第一次自己被推出產房時空蕩蕩的走廊就后怕,拒絕給汪弘毅生二胎。汪母臨終前,逼汪弘毅離婚,令梅怡對汪家徹底失望。
汪母的態度源于她的坎坷經歷。汪母8歲的時候就以童養媳的身份進入汪家,16歲就跟汪父圓了房。遇到大饑荒,汪母遲遲懷不上孩子,汪弘毅的奶奶整日數落汪母是個不生蛋的雞。好不容易懷上了,可第一胎生了個女兒,汪母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人抱走了。第二胎還是個女孩兒,因為營養不良沒有送出去,只能留著自己養。到了1968年,汪弘毅出生,汪母在汪家的地位才得到改善。可汪弘毅還不到一歲,汪家男女老少就被作為封建余孽押出去四處游街。每一次游街批斗,汪母一定是典型。
令汪弘毅終生難忘的是1973年,那一年汪弘毅已經5歲了。已經被批斗了一上午的汪母再次被押到批斗現場,突然一個女紅衛兵沖上來,朝著汪母就是一耳光,又餓又困的汪母頓時兩眼直冒金星。女紅衛兵怒氣沖沖,厲聲質問:“你為什么反對毛主席?”汪母一頭霧水,辯解說自己擁護毛主席,扯著嘶啞的喉嚨喊毛主席萬歲,可女紅衛兵又是一個耳光,說:“封建殘余就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看看我是誰?”汪母實在不認識,女紅衛兵一聲冷笑,說:“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兒,一生下來就被你送人了,你當然認不出來。”那一刻,汪母才知道這個女紅衛兵就是被她奶奶送人的大女兒。回到家后,有氣無力的汪母咬牙切齒地說:“當初就該把她活埋了。”
大姐在“文革”結束后數次登門跟汪母道歉,但汪母拒絕見自己的女兒,汪母放話,只要自己沒死,大女兒休想踏進汪家一步。汪弘毅的二姐也被早早地送進工廠做工,賺錢供汪弘毅上大學。汪弘毅一直對二姐心懷愧疚,工作之后時時接濟下崗的二姐。沒想到,母親當年的悲劇,再次在梅怡身上重演。汪弘毅多次規勸母親,都被汪母拒絕。從梅怡跟汪弘毅談戀愛,汪母就不喜歡她,覺得梅怡跟大女兒的面相相似,看到梅怡就像看到大女兒,讓自己渾身難受。梅怡直到汪母病危都不給汪家生兒子,汪母在臨死前堅決要給汪家做最后一次主,將不生兒子的女人趕出了汪家。
汪弘毅能聽出梅怡的話外之音,說:“小怡,無論我們之間有什么不愉快的過去,凌薇都是我們的女兒。你忙完了就早點回去吧,女兒還在家里等你過生日。”梅怡一聽,瞇起眼睛,緩緩地說:“16年里前15年沒見你在女兒生日時打過電話,今天你打這個電話恐怕不是關心女兒生日,而是關心你們的持股計劃吧?”汪弘毅非常了解梅怡,這個女人天生敏感,總能從蛛絲馬跡中找出端倪,這也是方清平將其放在董事會秘書這個位置上的原因。
汪弘毅呵呵一聲笑說:“喬總到上海了,今晚我只關心凌薇的生日。”
梅怡實在太累了,再也不想聽汪弘毅的任何一句話,啪的一下掛斷了電話。看了看表,已經8點了,立即抓起電話給凌薇打過去。
汪弘毅坐在辦公桌前,望著空蕩蕩的會議室,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自己在母親病床前簽下離婚協議的那一刻,想起了梅怡拿到離婚協議時滿臉淚水的模樣。自己能在商場上縱橫,卻無法化解婆媳矛盾,這是汪弘毅心中永遠的痛。這不僅讓他失去了夫妻情分,也失去了一個家庭不可磨滅的親情。
給梅怡打過電話之后,汪弘毅再次回到會議室,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秘書給汪弘毅沖泡了一杯西湖龍井,這是汪弘毅的最愛,汪弘毅每年會從杭州龍井村定制第一批明前茶。在熱水沖泡下,茶香清高持久,香馥若蘭,茶湯沿著喉嚨下去,齒間流芳,沁人心脾,頓時讓人神清氣爽,回味無窮。稍作休息,汪弘毅拿起電話打給了黃埔銀行的行長朱民。第一次撥打,朱民手機處于無法接聽的狀態,第二次撥打的是他辦公室的電話,朱民第一時間接聽了。整個過程幾乎都是汪弘毅在說話,朱民一直很淡定。汪弘毅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掛斷電話后,決定給盤古上海區域總部總裁助理楊子欣打個電話,詢問上海區域最近一次跟朱民行長見面的情形。
楊子欣出身于書香門第,父親是考古學家,母親曾是公務員,在1992年下海經商。楊子欣沒有聽父親的話考歷史系,而是填報了東方大學最強的數學系。楊子欣有著一米七五的修長身材,簡直就是校園里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加上美艷絕倫的容顏,使她當之無愧地成為東方大學的校花,成了無數豪門公子、翩翩君子追求的對象。7年前,楊子欣大學畢業,多家金融機構向她伸出橄欖枝,她拒絕了已經到手的十幾份offer,而是應聘進入盤古商品房銷售部,當了一名令同學們大跌眼鏡的售樓小姐。
進入盤古銷售部后,楊子欣整日除賣房子還是賣房子,母親三番五次地勸她到自己家的公司協助管理家族產業,都被楊子欣拒絕了。楊子欣第一年就榮獲盤古十佳銷售代表,在參加總部表彰大會時,汪弘毅親自給楊子欣頒獎。就在頒獎的一剎那,汪弘毅發現楊子欣職業微笑的背后掩藏著不可言說的秘密。第二年,汪弘毅將楊子欣調到集團總裁辦,給肖天做行政秘書。
4年前,喬志遠去哈佛游學期間,肖天出任上海區域首席執行官,在汪弘毅的批示下,人力資源部將楊子欣派到上海出任肖天的助理,協助肖天處理行政事務。楊子欣辦事細致縝密,人情練達,很受肖天賞識。接到汪弘毅電話時,楊子欣正望著霓虹閃爍的外灘發呆。霓虹深處,男歡女愛,夜夜笙歌,多少新歡舊愛在這燈紅酒綠的世界里上演離合悲歡。楊子欣不喜歡上海,4年里總有“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的漂泊之感。沒等汪弘毅說話,楊子欣拉長了聲調說:“哎喲,汪總裁這么晚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
汪弘毅一聽楊子欣的腔調,很嚴肅地問:“還在辦公室?”
楊子欣很慵懶地伸了伸懶腰,握著電話在窗前走來走去,每次在電話里聽到汪弘毅如此硬邦邦的問話,楊子欣的心里就像爬滿了蛇蟲鼠蟻。原以為到了上海就可以忘記過去,可是這個自己并不喜歡的城市猶如一個時光刻錄機,總能將自己最想忘記的東西清晰地呈現出來。每次接到汪弘毅的電話,楊子欣都有一種上帝跟自己開了一個玩笑的荒唐感。楊子欣冷冷地問:“你這是關心我,還是關心我的工作?”
汪弘毅眉頭一皺,今天難道真是犯了桃花煞?梅怡剛剛沒給自己好氣,楊子欣又陰陽怪氣。咽下一口鮮爽甘醇的茶湯,汪弘毅頓時鎮靜下來:“我剛跟黃埔銀行的朱行長通了電話,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今天肖天有沒有跟黃埔銀行進行溝通?”楊子欣一聽更不高興了,噘著嘴說:“汪總裁,當初我放棄那么多offer進入盤古,不是專門來給你當坐探的,拜你所賜,我進入盤古7年了,還只是個行政秘書。”
很顯然楊子欣話里有話,汪弘毅警覺地問:“你想說什么?”
楊子欣甩出一句話:“我只是一個秘書,肖天讓我加班,我就只能在辦公室等著,別的不知道!”
電話里傳來嘟嘟的聲音,楊子欣掛斷了電話,這在之前從未發生過。楊子欣今天怎么突然火氣這么大呢?汪弘毅皺著眉頭,靠在椅子上微閉著眼睛,腦子里再次想起朱民電話中一反往常的態度。現在喬志遠正準備跟方清平見面,盤古在明天9點之前如果不能出手相助,遠東證券恐怕兇多吉少,城門失火必定殃及池魚。汪弘毅突然想起楊子欣的話,肖天為什么讓楊子欣在辦公室加班?難道肖天已經跟朱民接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