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監獄之子
- 罪全書:全新再版(套裝共7冊)
- 蜘蛛
- 15994字
- 2022-07-22 17:28:11
第一節 犯罪天才
多年前的一個秋天,沂蒙山的柿子紅了。正是黃昏,遠處升起炊煙,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著幾個小孩。小孩都臟兮兮的,背著破書包,唱著歌謠。
一個小孩到路邊的柿子林里撒尿。一會兒,小孩出來,目光驚恐無比,他兩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嘴唇哆嗦著對同伴講:“草里……有個死人。”
那死者是個農婦,被脫光了衣服,砍下了頭顱和四肢,扔在了草叢里,奇怪的是陰部卻被兇手撒了一把泥土。這出于什么樣的犯罪心理?后來經過公安偵查,兇手是她公公,這樣做只是為了給她遮羞。
案情并不復雜:她是個寡婦,與鄰居通奸,生了一個嬰兒,公公覺得丟人,便痛下殺手。
可以想象那是個月光如水的夜晚,一個白發老頭背著一具光溜溜的女尸走在柿子林里,老頭用斧子將尸體肢解,臨走前,他抓了把泥土將兒媳婦的陰戶蓋上。
柿子紅了。
寡婦被殺了。
那個孩子沒娘了。
加祥縣城有條老街,老街早已不在。當時靠近糧局的拐角處有兩間破敗的房子,房子沒有門,房頂搖曳著狗尾巴草,向北的窗戶被磚封死了。
有個外地人曾經指著房子問:
“那是廁所?”
得到的回答出人意料:
“不是廁所,那是派出所?!?
1978年12月23日,下雪了。
老街泥濘不堪,電線桿下的殘雪顯得牙磣,樹枝上的雪好像能吃。北風呼嘯,滴水成冰。一個穿破毛衣的男人在派出所門前徘徊了一會兒,走了。后來從屋里出來個民警,看看天,看看地,地上有件黑棉襖,棉襖包裹著一個嬰兒。
民警嘆了口氣,解開懷,掏出乳房喂孩子。民警是個女的,老街的居民都認識她,都喊她周嫂。
周嫂站在路邊喂奶,站在天地間喂奶。
叫聲嫂子,淚如雨下。
從此,這個孩子便在派出所里長大,后來他成為一名優秀的警察。
另外一個孩子,出生在監獄里。
他娘是個“婊子”,按照“文革”時期的說法,叫作“破鞋”?!捌菩睔⒘巳耍匍_宣判大會時,她高昂著頭站在臺上,當聽到死刑,聽到槍斃,她向臺下圍觀的群眾惡狠狠地吐了口酸水。這口酸水救了她的命。
她懷孕了。
一生天,二生地,三生萬物。
幾個月以后,當當當,孩子出生了。她得了產褥熱,臨死前掙扎著對一個女警說:“我要知道這孩子的爹是誰,我絕不饒他,非宰了他?!?
監獄長叫沈昂,公安出身,“文革”期間,因一起錯案被關進了看守所。平反以后,上面征求他對工作安排的意見。他選擇的竟是關押自己的看守所。他對監獄有著很深的感情。當過犯人,又當警察,所以能做出雙重思考。他在會上對其他獄警說:“這孩子和監獄有緣,沒有親人,你說把他扔哪兒,大街上扔的孩子民政局都不管,更何況這個,讓他在這先住著吧。”
犯人給孩子起名高飛。這也許代表了他們的意愿。女犯的胸部最美,因為乳房就在那里。女犯成了高飛的母親,男犯成了高飛的父親,監獄成了他的家。
監獄也是學校。時間是一塊破表。高飛會爬了,小手摸遍高墻內每一寸土地,他在犯人的影子里爬,爬著爬著就站起來了。有一天,監獄長自言自語,我可能弄錯了,這孩子生下來就是為了學習犯罪的嗎?孩子沉默寡言,和犯人卻很親近,犯人教給他很多東西。他學會吃飯的時候同時學會了抽煙,學會說話的時候同時學會了罵人。童年還沒過去就習慣了沉思,青春期還未到來就懂得了手淫。他了解各種黑道切口,清楚各種文身象征。他知道如何熬制鴉片,如何配制春藥。形形色色的犯罪手法也漸漸記在了心里,怎樣用刀片行竊,怎樣用石頭搶劫,怎樣用瓜子詐騙,等等。
就這樣,高飛在監獄里長大。
16歲那年,他對監獄長說:“我想出去逛逛?!?
所有的犯人抓著鐵柵欄唱了一支歌。這歌是為釋放的犯人送行的。
十字路口像十字架。
高飛走向了一條荒無人跡的小路。他一無所有,連腳下踩著的一小塊硬邦邦的土地也不屬于他。他身無分文,卻很富有。他腦子里有一千只蝙蝠在飛,一千個邪念難道不是財富?可以買到捷徑,買到黑色的火焰,這火焰在夜里是看不見的。
監獄長給他的那點錢已經花光,他到處流浪。流浪的另一個名字叫作墮落。在城市里流浪的人像城市里的野獸,在鄉村流浪的人像鄉村里的野獸。他們是乞丐、人販子、江湖藝人、通緝犯、野雞和無家可歸的人。他們靠什么生存?沒有職業,或者說職業就是犯罪。
高飛從城市走到鄉村,走著走著看見了一把刀,一把殺豬刀,這條青草叢生的小路通向集市。
第二天黎明,有個趕集的老頭看見了一個孩子。孩子站在路中間,手里拿著一把刀,紅紅的眼睛,牙齒冷得發抖,他赤著腳,穿著一件大人的襯衣。
孩子說:“給我一口吃的?!?
他開始了第一次犯罪:搶劫。
搶劫犯看著這個老頭。
老頭看著這個孩子。
風吹得路兩邊的玉米嘩啦啦地響。老頭說:“娃,你從哪兒來???”
孩子說:“從監獄里來。”
“娃,你家住哪兒?”
“監獄?!焙⒆硬荒蜔┑卣f,“啰唆,有吃的沒,籃子里裝的什么?”
孩子手拿尖刀一步步逼近,老頭覺得恐怖極了,扔下籃子轉身就跑。
籃子里有個盛過洗衣粉的塑料袋,袋里有些零錢。
孩子拿起錢,聳了聳肩膀,向路邊的村莊里走去。
隔著一條長滿蘆葦的水溝,高飛看見一戶人家。小院寂靜,籬笆上開滿了牽牛花,一條吐著舌頭的狗拴在小棗樹上,狗的面前放著一個碗,碗里有骨頭,骨頭上還有一點肉。
他站在那里,餓極了,他的面前是一條臭水溝,狗的面前是一個天堂。
他敏捷地跳過水溝,翻過籬笆,到了院子里。
狗汪汪地叫起來。
這戶人家有一個啞巴閨女,她聽不見狗叫,她梳頭時向窗外瞟了一眼,看見一個孩子坐在院里,抓著骨頭,又啃又吞,眼睛不時地四處張望。
啞巴閨女推開木窗,一陣嗚里哇啦的怪叫,孩子嚇得落荒而逃。
高飛跑到集市上。集市上還很冷清,東邊有一排賣魚的水泥臺子,西邊有一排賣肉的木案子,中間是一排雜物,依次是:一條舊麻袋、一塊石頭、一只破碗、一截樹枝、一段繩頭……這都代表著人,代表著小販占下的攤位。
高飛從賣飯的那里買了一碗魚湯,這魚湯的最大特點就是沒有魚。喝完以后,集市上熱鬧起來。賣雞的、賣肉的、賣青菜的吆喝起來,也有不吆喝的。
忽然聽到三聲鞭響,一個耍猴的用磚碴在空地上畫了個圈,然后耍猴的拉著長音喊道:“站——好?!币恢恍『镆幰幘鼐氐亓⒄?,敬了個禮。上前圍觀的人鼓掌哄笑起來。小猴站了一會兒,累了,便坐在地上,耍猴的怒目而視,摸起鞭子,又罵了句關于猴子祖宗的臟話。
小猴嚇得吱吱叫著轉圈亂跑。耍猴的說:“吁,剎??!”接著發出一串命令,小猴就在這命令之下表演了齊步走、臥倒、匍匐前進、中彈裝死,逗得觀眾哈哈大笑。最后耍猴的扔給小猴一頂破帽子,小猴便舉著向圍觀的人要錢,誰給的錢多,小猴便跪下磕頭。
“收稅的來啦!”一個大蓋帽讓耍猴的交了十塊錢,開收據時,耍猴的說:“別開了,俺不要單子?!笔斩惖恼f:“喲嗬,會辦事啊,那收你五塊吧?!?
收稅的走后,一條狗擠進來,它瞪著猴子,發出“嗚嗚”的威脅聲。猴子也不示弱,齜牙咧嘴,并做了幾個下流的手勢。
看人打架是一種樂趣。“有人打架”的另一個意思是“我得看看”,看動物打架也是一種樂趣。
有時打架不需要原因,彼此覺得對方不順眼就夠了。
猴子贏了,它抓瞎了狗眼,人群為之歡呼。耍猴的打聲呼哨,猴子躥上了他的肩。
就在耍猴的擠出人群的時候,高飛將手偷偷伸進了他的褡包。
高飛坐在一堵土墻下氣喘吁吁。他從集市上一口氣跑到這里,偷到的不是錢,而是一張剛剛從某個電線桿子上揭下來的通緝令:
金炳山,外號山牙,男,55歲,身高1米70,山東范縣金臺村人,因販毒被判刑,現在逃……
“拿過來!”耍猴的突然站在高飛面前。
高飛的手一哆嗦:“山牙!”
耍猴的說:“是我?!?
高飛說:“我……我不識字。”說完他站了起來。
“下手挺快,是個苗子,要不是小煙包看見,真讓你跑了。”山牙說。那只叫小煙包的猴子沖高飛做鬼臉,并且拿小石頭砸他。
高飛說:“不是這小猴,你也找不著我,追不上我。”
“是啊,”山牙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我的腿不行?!彼砥鹧澞_,卸下一截假肢,揉著膝關節說,“我是個瘸子?!?
小煙包看見假肢,眼睛一亮,打了幾個哈哈,眼淚和鼻涕立刻流下來。
它慢慢爬到山牙身邊,吱吱叫著哀求著什么。
山牙嘆了口氣,從假肢里捏出一小包白粉,倒在掌心,小煙包伸著舌頭舔,興奮得尾巴都翹起來了。山牙摸摸小煙包的頭,繼而對高飛說:“你是跟我走,還是留在這里?”
山牙陰沉著臉。
高飛說:“我跟你走?!?
兩個人和一只小猴轉過街角,消失了。誰能想到,幾年以后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特大犯罪集團,整個中國籠罩在陰影里。
第二節 天生警察
周興興就是那個被拋棄在派出所門口的嬰兒。
周興興的母親就是周嫂。
周興興有三個哥哥,所以小時候他什么都不用怕。
周興興學會說的第一個字是:槍!
周興興唯一一次流淚是他母親死的時候。
周嫂的丈夫是個刑警,在一次擦槍時不慎走火,子彈打崩了他的大腦袋。
從此,周嫂白天變成男人,晚上變回女人。
有一次,孩子在玩耍中打碎了鄰居的玻璃。周嫂二話沒說按住老大就是一頓毒打。鄰居后來問她為什么只打老大。她說:“只有老大是親生的?!迸沙鏊脑鹤永镉袀€豬圈,周嫂的家就在派出所里,四個孩子在炕上嘻嘻哈哈,四只小豬在糞堆里哼哼唧唧。
老街西邊有個菜市場,有個攤販到派出所報案稱自己的一麻袋糠被人偷走了。這次偷盜很大膽,一個破衣爛衫胡子邋遢的男人,問了問糠的價格,過了一會兒轉身回來,趁攤販不注意,將50多公斤重的糠扛在肩上,撒腿就跑。周嫂接到報案,騎上自行車迅速追去,沿路不斷打聽,很快找到了那男人的家。大門開著,院里榆錢落了一地。推開屋門,周嫂看見墻角架著一口鍋,正熱氣騰騰煮著糠面糊糊,五個孩子捧著空碗咽口水,男人正用鐵勺在鍋里攪。周嫂咳了兩聲,見一屋子人都在發呆,就沒有說話,她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放在一個孩子的碗里。走的時候,她的淚水涌了出來。
九年后周嫂當上了老街派出所所長。此后三年,老街轄區沒有發生一起刑事案件。
1994年,城區規劃,老街拆建成新街。因為分房不公,群眾上訪,周嫂脫下警服在縣委門前破口大罵。
1998年,周嫂心臟病發逝世。
次日,大雨滂沱,送葬者三千余人。
周興興小時候最喜歡玩的游戲是警察抓小偷。
周興興上小學時,和哥哥去野外游玩,他指著草叢中的一口機井說:“看,這是個拋尸的好地方?!?
周興興的想象力很豐富。有一次在火車站,人們逮住了一個割錢包的小偷,然而翻遍小偷的全身也沒有找到刀片。周興興大聲說:“刀片藏在他嘴里?!?
周興興13歲那年對周嫂說:“媽,我想當一名警察?!?
周嫂說:“你已經是一名警察了?!?
周興興上中學時老是遲到,為了節省時間,他就一邊拉屎一邊吃飯。
周興興很愛干凈。他的床底下有一大堆從來不洗的襪子,每天他都挑一雙最干凈的穿上。
周興興喜歡思考。有一次,他走過一個漂亮女孩身邊時放了個屁。女孩皺了皺眉,周興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當時女孩聽見他自言自語:“死人為什么比活人沉?”
周興興懂得多種語言。有幾個說話可靠的走街串巷彈棉花的人,曾經看見周興興坐在小學校后的池塘邊和一只青蛙講話。就在前幾天,從那池塘里剛剛撈上來一具童尸。
周興興為了抓一個搶劫犯,曾在胡同盡頭的一個倒扣的筐底下埋伏了一夜,后來有人問他當時的想法是什么。
周興興回答:“別再下雨了?!?
周興興僅用30分鐘就破獲了一起強奸殺人案。有個住校的女學生,半夜起來解手,清晨,人們發現她死在了廁所里。女孩的死狀慘不忍睹,她躺在地上,裙子凌亂,內褲被撕碎,頭耷拉著,脖子被什么利器鏟了個大口子,鮮血流了一地。全校師生感到極度恐慌,立即報案。民警在廁所旁的冬青叢里找到了一把鐵锨,很顯然這就是兇器。學校保衛科的同志積極配合,馬上提供了一份有流氓前科的學生名單。周興興戴上手套,看著那把鐵锨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一個環衛工人,”周興興舉起那把鐵锨說,“挖糞的,這把鐵锨上除了血跡還有屎,便池里有挖過的痕跡,兇手為啥要挖大便呢?只有一個答案,他就是個挖大便的。可以想象,他正在干活,都知道,這活得在半夜里干,那個女學生進來了,然后強奸,悲劇發生……”
警方立即到環衛局展開調查,經過指紋對比,很快抓住了兇手。
第三節 滅門慘案
淄陽郊區有一所廢棄的危樓,周圍很荒涼,樓前雜草叢生,樓后是一片墓地。這座小樓在白天看上去破舊不堪,到了夜晚更顯得陰森恐怖。
清明節前,兩個民工住進了樓里。
他們的工作是修復被雨沖毀的墳地,鏟除雜草。樓分兩層,民工住在底層。當晚,兩個民工大醉,夜里似乎聽到樓上有人在哭。
到了午夜,一個民工出去解手,背后突然傳來尖銳的慘叫,接著是抽搐掙扎的聲音,而后萬籟俱寂。他大著膽子沖進樓內,看見另一個民工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暴突,口鼻流出鮮血。
樓內有鬼的說法迅速傳開,再沒有人敢去那里干活,墓地的管理單位不得不出重金招聘,三天過去,只有一個剛剛釋放的勞改犯愿意前往。
勞改犯叫黃仁發。
黃仁發提出了兩個要求:“給我根棍子,給我兩倍的錢?!?
管理單位經過考慮答應了。
棍子是用來打鬼的。若是女鬼呢,黃仁發嘿嘿一笑。
暮色蒼茫,樓內的血腥味已經很淡,幾只蝙蝠飛進飛出。
黃仁發干完一天的活,收拾好地鋪,在地鋪周圍擺放了一些塑料紙,他關緊門,并在門后放了個酒瓶。有經驗的小偷都會這么做,如果有人進來,他會立刻發覺。
黃仁發抱著棍子睡著了。
他不知道他躺的地方就是那民工死的地方。
午夜,門緩緩開了。酒瓶倒地發出清脆的響聲。黃仁發立刻坐起來,握緊棍子——然而沒有人,只有冷風吹進屋里。黃仁發松了一口氣。突然,塑料紙一陣嘩啦啦地響,似乎有腳步踩在了上面。黃仁發瞪大眼睛,屋里確實沒人,空蕩蕩的。那聲音在他面前停了,房間里死一般沉寂。
他咳了一聲,給自己壯膽,就在這時,他的腳被什么東西舔了一下,出于本能,他向后一退,手中的棍子也用力掄了下去。棍子觸地發出悶響,肯定打中了那東西。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一條死蛇躺在地上。
黃仁發咽口唾沫,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他用棍子將蛇挑起來,搭在窗臺上。他想,明天烤烤吃。
睡下不久,他又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吱吱地響,半掩的窗簾動了一下,有個影子一閃而過。
他用棍去撥那窗簾,猛地看見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黃仁發嚇得手一哆嗦。莫非是恐懼引起的幻覺,他揉揉眼,那小腦袋不見了。黃仁發一動不動,傾聽四周,樓道里隱隱約約有腳步聲,那腳步上了樓,接著樓頂傳來卸下重物的聲音。
那肯定是裝在麻袋里的死尸,魔鬼的食物。黃仁發的第一個念頭是趕快離開這里,第二個念頭是去看看。這時傳來絮絮低語聲,可以清楚地聽見有個尖細的嗓子說:“味道不錯。”
黃仁發當過小偷,是個膽大的人。他曾在一戶人家的門后站了一夜,在另一戶人家的床下躺了一夜。偷人的東西算偷,偷鬼的東西不算偷。
為什么不去拿幾件鬼的東西呢,黃仁發對自己說,也許是些寶貝呢。
黃仁發脫了鞋,握緊棍子,躡手躡腳上了樓。樓上那間房子的門虛掩著,有輕煙飄出來,火光閃閃,從門縫里可以看見映在墻上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側面像,很奇怪的影子。
黃仁發聞到了一種炒煳了芝麻的香味,他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門上,下面就是那幾個鬼的談話:
“分吧,山爺?!?
“只有大秤,沒有天平。”
“我帶了個撇海(酒盅),挖進去,正好一兩?!?
“他是誰?”
“寒少爺?!?
“兩個九斤半(頭),嘿嘿?!?
“北有二王,南有雙丁,雙丁想來拜山(結交)?!?
“拉倒,小心點水(販毒者內部叛徒),這里不是架子樓(飯館)?!?
“認識認識有好處。”
“他倆是千張(鄉下人),這倆是……”
“我是華城的三文錢?!?
“我是東北的炮子?!?
“我姓抄巴(李)?!?
“我姓匡吉(趙)?!?
“山爺穿了雙蛤蟆叫(皮鞋)?!?
“小飛,小煙包哪去了?”
“在甩瓤(大便)?!?
“唔?!?
黃仁發再也不敢聽下去了,只有鬼才會說這樣的話。他兩腿發軟,只想逃走,這時樓道里走來一個少年和一只猴子,他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冷冰冰的槍口就頂住了他的腦袋。
這個少年就是高飛,小猴就是小煙包。
高飛將黃仁發推進屋里,說:“逮住個掐燈花(偷窺)的?!?
屋里有四個人。也可以說是五個人。因為其中有個怪物,怪物的脖子上長著個大瘤子,看上去他好像有兩個頭。
他就是寒少爺,我們以后還會談到這個怪物。
“照老規矩辦?”高飛問山牙。
“送他上路?!鄙窖勒f。
“你叫什么名字?”高飛問。
“黃仁發。”
……
乓,槍響了。
此案始終沒有偵破。警方聲稱,樓里沒有鬼,民工是被毒蛇咬死的,黃仁發是被槍打死的。現場進行過販毒交易,留下的有一桿大秤,一個酒杯,一顆彈殼,一根棍子,一條死蛇。樓外的草叢里有兩堆大便,一堆是人的,一堆是動物的。
便紙是兩張10元的鈔票。
加祥縣迎鳳路有家賣油條的,他們一家人是逃避計劃生育來到這里的。他們是被拋出來的野草,在路邊搭間棚子,就此落地生根。他們的家是眾多違章建筑中的一間,政府用石灰刷上了“拆”。
女的叫三妮,賣油條;男的叫王有財,修自行車。我們常??匆娊纸悄欠N賣油條和修理自行車的小攤。
他們兩口子感情不太好,他站在棚子前對買油條的人微笑,他老婆和三個孩子在棚子里輕聲哭泣。
兩個閨女,又瘦又丑,一個男孩,胖胖的,都不上學。
在夏天,很多人常??匆娦∨肿右豢谝豢诘匾Пち?,兩個女孩一口一口地咬自己的指甲。三個孩子,全都光著腳在街上亂跑。
一天清晨,他們全家都被殺了。
警方接到報案,迅速趕到現場。那時,周興興已是刑警大隊的隊長。五具尸體,光著身子,衣服被兇手堆在一起,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被打開了,地上的血摻雜著醬油、豆油、堿、洗衣粉。根據法醫安中明的驗尸報告,死者王有財咽喉被割了三刀,他老婆三妮胸部中了兩刀,三個孩子是被掐死的。經過解剖化驗,他們的胃里有沒被消化的豬肉、羊肉和牛肉,王有財喝過酒,三妮還吃了點瓜子,遇害時間大約在晚上11點。
謀財害命?
這么多年,他們一直窮得叮當響,常常為一毛錢吵架,為了一個碗的摔碎而大動肝火。
仇殺?
他們都是老實本分的人。
情殺?
看看他們的那兩口大黃牙吧,從來沒有過一把牙刷到過他們嘴里,有時高興了他們也會洗一下臉。
對于殺人動機,周興興想過七種不同的解釋,都被他一一否定了。
王有財家不遠處就是醫院,他空閑的時候常常去醫院收吊針瓶子,現在他和家人的尸體躺在醫院的太平間里。
那太平間處在偏僻的角落,很少有人來,一條小路長滿青草,三間破舊的瓦房,陰氣森森,干枯的葡萄藤攀在窗戶上,鐵柵欄銹跡斑斑。一間是解剖室,很多藥水瓶子里泡著一些人體器官,一間停尸房,另外一間是看守人的房間。
看守太平間的是一個老頭,耳有點聾,眼有點花,喜歡喝酒。王有財的尸體被送來的當晚,天下起小雨,他喝醉了。睡下的時候,他看見一只胖乎乎的手拍了一下玻璃,過了一會兒,又拍一下。他頓時感到心驚肉跳,打著手電筒出去,原來是一只癩蛤蟆,正在往窗戶上跳。后來,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一只手在窗上抓,指甲抓著玻璃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他打著手電筒出去,外面什么都沒有,雨依然在下。
老頭回到房間,就在推開房門的一瞬間,發現門后站著一個人,那人穿著雨衣,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老頭嚇得一哆嗦,手電筒掉在地上,他摸索著找到手電筒,那人已經不見了,悄無聲息地溜走了。老頭以為是幻覺,上床縮在被窩里,驚魂不定。
凌晨2點,雨已經停了,黑云散盡,月光照著外面的停尸房,尸體蒙著白被單,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樹葉滴著水。老頭始終沒有睡著,恍惚之中,看見一具尸體坐了起來,他認出那是王有財,咽喉被割斷了,腦袋耷拉著,老頭從沒見過詐尸之類的事,他揉揉眼睛,看見一個穿雨衣的人背對著他,那人掏出王有財的腸子,把手伸進肚子里摸索著什么。
第二天,老頭死了,死于心肌梗死,鬧鬼一事在縣城里流傳。
一時間,人心惶惶,各種謠言四起,縣城的居民一到晚上便屋門緊閉,足不出戶。此案影響非常惡劣,引起了省公安廳的重視,限期一個月之內破案。刑警大隊發布了懸賞令,向社會廣泛征集有價值的破案線索,承諾拿出1萬元重獎舉報人。
那段時期,電線桿子前就有了很多人。周興興忙得焦頭爛額,有次開會,人多,他就站著,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人們發現他倚著墻睡著了。時間過了兩個星期,有人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他看見王有財案發當天買了一張彩票,過了幾天,又有人舉報說:“王有財有個習慣,他每天晚上都去鄰居麻子家看會兒電視?!卑盖榈搅诉@里,豁然開朗,麻子有重大殺人嫌疑,經審訊,他卻沒有作案時間,至少有十個鄰居可以證明他案發當晚打了一夜麻將,不過,他交代出王有財中了200多萬元大獎。
誰是兇手,彩票現在在哪里,盜尸者又是誰?
臨近破案期限的前一天,周興興召開案情分析大會,他宣布兇手已經查明,立即逮捕賣彩票的,還有當時出警的法醫安中明。
下面就是周興興的分析報告:
王有財買了一張彩票,晚上9點,他在麻子家看的電視上的搖獎,自己中了200多萬。麻子對他說,這事你別張揚,小心有人搶。王有財說,誰搶,我就把這彩票吞到肚里。這句話是周興興假設的,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人盜尸的地方。在青島鑫鑫珠寶行盜竊案中,顧秀紅將一粒紅寶石吞到了肚子里;在湛江販毒案中,李達明吞下了五個避孕套,很多人都以為肚子是個安全的地方。王有財買了些熟肉回家了,我們能想象到他們一家人是多么高興,但那天晚上11點多他們全家就被殺了。經調查,麻子沒有作案時間,那么兇手只有一個,就是知道王有財中獎的那個人,那人是誰呢,這里面有個隱藏的兇手,用刑事四重推理,我們得知就是那個賣彩票的。此人叫胡大海,整天想著發財,有過犯罪前科,他把王有財一家人殺害后,翻遍那些瓶瓶罐罐也沒有找到彩票。王有財的尸體被送到醫院的太平間,麻子為錢驅使,當天夜里便去盜尸,他也沒有找到彩票。那么,彩票哪兒去了呢?被消化了?不翼而飛了?這就得問問解剖王有財尸體的法醫了。
整個案件水落石出之后,人們發現案情和周興興推理分析得一模一樣。
同年12月,公安部門授予周興興“特級優秀人民警察”榮譽稱號。此后幾年,這個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警察,又陸續偵破了一批大案要案,先后獲得了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
泉城市瀝下區小井胡同,一只蟋蟀叫了幾聲,小賣部的燈光滅了,有四個人在胡同口的一棵槐樹下鬼鬼祟祟地嘀咕著什么。
兩名喝醉酒的巡警突發奇想,要去查查他們的身份證,因為當時發生了一件并不嚴重的流竄盜竊案。讓我們記住巡警的名字:李平、周有順。
“恁幾個,干什么的?”周有順問。
“卸沙子的?!?
“我們都是建筑工,那邊那個工地上的?!?
“身份證,拿出來。”
“誰帶那玩意兒啊!”
“包里是啥?”
“方便面!”
“李平,看看?!?
“有一副撲克,半包煙,方便面,喲嗬,還有把刀子?!?
“我有身份證?!?
“不行,把這四個人都帶回去,帶所里去?!?
“我們是五個人。”
“另一個呢?”
“在上面!”
兩個巡警抬頭看,一只小猴蹲在樹枝上。猴子跳下來,雙爪順勢抓向周有順的臉,同時,山牙奪過刀子向李平刺了一刀。
“跑!”山牙吼一聲。
四個人跑啊跑,卻跑進了死胡同。周有順掏出槍,李平掏出電警棍,兩個人叫罵著立刻追過來,他們的傷口流出鮮血。
電棍刺刺啦啦地響,四個人很快哎喲著倒下了。
周有順說:“都銬上,把那小猴也銬上,靠,抓死我了。”
李平說:“小猴銬不上?!?
周有順說:“那就解開鞋帶,綁上?!?
山牙等人關押在泉城西郊監獄。警方很快查明了他的身份,另外三名是吸毒者,從方便面里找到了幾包海洛因,看上去像是調料。
山牙拒不交代販毒事實。他向預審員要了支煙,用灼熱的煙頭燙瞎了自己的左眼。
預審員后來對他的一個朋友說:“沒見過這樣的,當時他要煙,我給他點上,一轉身,聽到慘叫,他倒地上了。趕緊送醫院吧,他趁我們不注意,從窗戶里跳了下去。那是五樓啊,樓下還停著一排自行車,稀里嘩啦,摔得那個慘喲,倒是沒死,現在還昏迷不醒呢!”
“那猴子呢?”預審員的朋友問。
“送動物園了!”
第四節 經典越獄
7月17日,泉城東郊發生爆炸案,市區刑警消防警迅速趕到。15分鐘后,西郊監獄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劫獄”大案??词孛窬c20多名武裝犯罪分子槍戰半小時。由于部隊駐軍的火速支援,劫獄者未能得逞,趁著夜色分散而逃。
山東省公安廳立即召開緊急會議,一致認為,東郊爆炸案意在聲東擊西,和劫獄案件是一伙人所為。他們的目的是救出山牙,顯然他們并不知道山牙自殘墜樓的事。
當晚,國家公安部將“7·17劫獄案”上升為“新世紀一號大案”,副部長白景玉親自前往聽取匯報。白景玉在會議上發言,不能再把對方簡單地稱為犯罪分子,他們就是敵人,這是一場戰爭,背后肯定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黑社會犯罪集團。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面對新型犯罪我們必須具備謀略意識,必須將這伙人一網打盡,否則將造成嚴重后果。
“一網打盡,談何容易,”泉城市公安局副局長孫立杰站起來說,“山牙是個在逃十多年的通緝犯,我們對他所知甚少。這些年來,他除了販毒,還做了什么,認識了什么人,那些人為什么要劫獄救他出來,我們都不清楚。目前他處于昏迷狀態,另外三名吸毒人員我們已經審訊過多次,根本提供不了有價值的線索。”
“不,”局長李常水反駁道,“山牙和那三個人是我們手中唯一的線索,必須充分利用,應該想想怎樣利用?!?
省廳刑偵處處長吳紹明大膽提出:“只有一個辦法,打入他們內部,臥底偵查,查清該集團大小頭目,統一抓捕,一網打盡?!?
白景玉沉思了一會兒,說:“這讓我想起了前幾年平縣那場緝毒戰役?!?
平縣號稱“小金三角”,僅因心、磨龍、松毛坡三個村子就有武裝販毒團伙16個,全縣涉毒人員數以千計,這里是境外販毒分子向中國內地運輸毒品的中轉站。為了不傷及無辜群眾,以武警云南總隊前線指揮部參謀長唐尚林為首的臥底小組,成功地潛入販毒家族內部,提供了準確的軍事打擊目標。
那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緝毒戰役,也是唯一一次動用軍隊對犯罪分子進行的打擊,白景玉說,現在,很可能是第二次。這次,我們將聯合中央軍委、國防部,我們要動用一切手段將這伙人擒拿,將這個犯罪集團一網打盡。
當晚白景玉親自掛帥成立了一號大案指揮部,由國家公安部親自督辦,各省公安廳無條件予以配合。指揮部制訂了“欲擒則放,一網打盡”的臥底作戰方案。關于如何潛入這個犯罪集團,指揮部連續召開幾次會議,反復研究,制定了總的工作原則和具體的作戰方針。
白景玉說,立即從全國公安系統里找幾名最優秀的警察成立臥底小組,天亮之前用直升機把他們帶來。
清晨6點鐘,李常水向白景玉報告說:“人找到了?!?
“誰?”
“周興興、畫龍、寒冰遇。”
“哦,這三位是?”
“周興興是刑警,畫龍是武警,寒冰遇是特警?!?
“讓他們進來。”
“是不是很危險?”
“九死一生?!?
“為什么選中我們?”
“運氣吧!”
周興興我們已經很熟悉了,下面簡單介紹一下寒冰遇和畫龍。
寒冰遇,特種兵出身,參加過南方戰爭,他熟悉各種槍支,會扔飛刀,有著極強的野外生存經驗,退役后一直隱姓埋名,擔任當地烈士陵園的看守人,1997年之后擔任當地特警大隊的名譽教官。關于他的其他資料屬于國家機密,即使是周圍的鄰居以及親朋對他也是所知甚少。
畫龍,武警教官,1970年生于河南,1989年全國武術冠軍,1991年國際警察自由搏擊大賽第一名,1994年三亞散打王,1995年泰王杯60公斤級金腰帶獲得者,1997年私自去日本參加K-1國際格斗大賽(日本舉辦的站立綜合格斗賽事),被領導勒令叫回,未取得名次。
早晨,畫龍喜歡戴上墨鏡去跑步;晚上,他喜歡光著膀子去夜市喝啤酒。
在河南以南,湖北以北,兩省交界的一個小城路口,有一天中午,幾輛車像幽靈般悄悄駛來,靠路邊停下。突然有人大喊一聲“城管來啦”,于是街道上亂作一團。小販們爭先恐后向各個角落躲藏,有的騎著三輪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逃竄,有的推著獨輪小車在狂奔,還有的手挽盛滿各種水果的筐子簍子向居民大院和小巷中躲避。一個賣菜的婦女領著孩子,挑著擔子,氣喘吁吁,跑得鞋都丟了,城管追上去,搶過筐里的秤折成兩段,另一個長得較胖的城管使勁踩地上的菜,孩子嚇得哇哇直叫。其他沒來得及跑的小販,攤子被掀翻,有個賣糖炒栗子的去和城管理論,結果遭到一頓暴打。就在城管沒收了小商販的東西準備往車上裝的時候,一個戴著墨鏡光著膀子的青年說道:“住手!”
“你是干嗎的?”城管問。
“打人的?!蹦乔嗄甑鹬桓鶡熁卮稹?
大概是有史以來,城管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頓時,十幾個城管怒氣沖沖地圍了上來。周圍的群眾誰也沒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其中一個城管悶哼一聲,就倒在了路邊的冬青叢里。緊接著,那青年一腳踢飛一個,就像踢草包一樣,十幾個城管身體橫飛著摔在了地上。
……
周興興、畫龍、寒冰遇,中國160萬警察中挑選出來的佼佼者,警界中的三位精英,現在他們要走進一個洞穴,打起火把,照亮那黑暗角落。我們將在下面看到很多難以想象的事情,很多稀奇古怪的人。
那些人本來在洞穴里,現在要將他們置身于陽光之下了。
壞人應該先進監獄,再進地獄。
滄市監獄關押著1000多名犯人,其中有最慘無人道的兇手、最臭名昭著的惡棍、最下流無恥的淫魔、最心狠手辣的劫匪。
殺人碎尸案案犯程鵬、法庭炸殺丈夫案案犯朱立榮、奸淫親女案案犯何中海、禽獸教師唐進、蛇蝎翻譯李立君,他們都曾經被關押在滄市監獄。
他們現在在哪里?
在地獄里。
越獄是一種奇跡。
滄市監獄四周的墻高7米,電網密布,中間有一座探照燈塔,可以照到每一個角落。囚房外有走廊,24小時都有獄警巡邏,囚房是石砌的,地面是混凝土,屋頂嵌有鐵皮。
一個領導倒背著手視察完之后說:“沒人能從這里逃走?!?
然而第二年,有個外號叫油錘的犯人像空氣似的消失了。
囚房的墻壁上留有他刻的一句話:
死在哪里都是死!
18年后,一個年輕的犯人對著這面墻沉思不語,他就是油錘的兒子。
有天中午,送飯的獄警告訴他:“小油錘,你爹找到了。”
“在哪兒?”
“在下水道里!”
滄市監獄翻修下水道的時候發現了一具白骨。白骨的手里握著一根銹得不成樣子的鐵釘。
那根釘子也許意味著自由。
犯人們談論油錘時都露出一臉的鄙夷,而談論小油錘時都表現出尊敬。
一個犯人說:“大油錘應該向小油錘學著點,小油錘多精,大油錘太笨,他不知道臭氣也能把人熏死。”
犯人們親切地稱呼小油錘為“那個機靈鬼”。
沒幾天,小油錘也越獄了。
確切地說是開小差了。
一場洪水使滄市監獄的一部分犯人不得不轉移到另一個監獄。暴雨沖毀了道路,18輛軍用卡車全陷進了泥漿里,車上的犯人都是重刑犯,是在睡夢中緊急集合的,所以都保持著真實完整的模樣。
18輛大車,十八層地獄!
天亮了,這地獄展現在人們面前。混亂的車隊占據了整條泥濘的街。犯人們銬在一起,全都是死尸般蒼白的面孔,濕透的破衣爛衫粘在身上,大多數都在打哈欠,其余的低聲說著什么。有幾個用麻繩捆著,是病人,蔫了吧唧地低著頭,身上的爛瘡正在發炎流膿。
圍觀的居民越來越多。
有幾個興致好的犯人開始向觀眾揮手致意,咧著嘴笑,一名高個兒犯人摟著一名矮個兒犯人向人群里的小姑娘亂拋飛吻,矮個兒犯人正說著下流話。
領頭車上的犯人唱起了一支在獄中廣為流傳的歌,后面車上的人得意揚揚吹著口哨伴奏。場面越來越熱鬧了。押解的警察忙著修復道路,根本無暇顧及犯人的事。有兩輛車上的犯人開始互相謾罵,另外一輛車上的犯人在威脅觀眾。
第五輛車上的犯人在洗澡,因為老天正在下雨。人們可以看見毛茸茸的胸脯,各種各樣的文身,鷹、虎、龍、蝎子、帶火焰的心、纏繞著蛇的劍、煙燙的疤、忍字和恨字。有個犯人搓著脖子抬頭說,多好的蓮蓬頭??!
第九輛車上的犯人就不要說了。一整車人都亂屙亂尿,臭氣熏天,有個壞家伙笑呵呵地把大便甩向觀眾。
第十一輛車上是女犯。一個女人抓著自己的頭發自言自語:“我好像看見我丈夫了?!?
第十五輛車上的犯人在乞討,向圍觀的群眾要煙抽。有個老犯人對著路邊賣油條的娘兒們高聲喊:“大妹子,炸的那是油條吧,我都聞見了。油條好吃,我最后吃這東西,我想想,噢,得是十年前了,我判了無期徒刑。他舅舅的,我得死在監獄,給我一根吧,讓我嘗嘗那滋味。對對,大妹子,扔上來,撿根粗的,我接住了,咱兄妹倆,我就不客氣了?!?
最后一輛車上是小油錘在演講,他打著手勢,唾沫四濺。他講得很深刻,仿佛從嘴里能吐出石子來,人們不斷地給他起哄叫好。下面是那段話:
“我爹和我娘,一個在牢里,一個在土里。都不是啥好鳥。我認識我娘,沒見過我爹,不對,見過一次。前幾天,我看見一具骷髏,有人說,瞧,那就是你爹。你們說說這叫啥事啊,我第一次見到我爹,我爹卻死了,成了那個模樣。啥,你問我咋進來的。我偷東西唄,一不留神兒把人家的肝給捅了。那不是故意的,我割他錢包,他逮住我非要送公安局,沒法子啊。不能賴我。割錢包,干;割喉嚨,不干。我精著哩。什么?找份工作?我要是掙的比我偷的多,還愿意當小偷啊?我的胳膊也想干活,我的腦袋卻不答應,我娘從未教過我什么叫工作。你知道我娘教過我什么嗎?她什么都沒教。干壞事還是我自學的,我干完壞事還想干更壞的事。當小偷最沒出息,老挨揍,我要出去得琢磨著搶點銀行啥的?!?
場面越來越混亂了。
押解隊長向其他警察命令道:“去,讓婊子養的安靜點。”
于是每輛車上都發出一陣驚心動魄的棍棒聲,橡膠警棍砰砰地響,鬧得最歡的犯人也都屈服了。
押解隊長又說:“路是修不好了,最后一輛車上的犯人下來,到前面推車去?!?
二十多個犯人排成隊,小油錘走在最后面,在一個街角,他本該跟著隊伍向左轉,可是他卻向右一轉,像個屁似的消失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旁邊那個押解隊長竟然也沒看見。
是那隊長故意放走的嗎?
不是!
隊長后來在報告中回憶說,我當時就打了個噴嚏,他就不見了。
有些事情是不該詳細描寫的,越獄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讓我們閉上眼睛,去看看黑暗中的越獄。
鄔庚慶用風箏越獄,姚元松用頭發打開手銬越獄,麻英用牙刷挖洞越獄,魏振海利用糞坑越獄,康升平縱火越獄,宋海洼劫持人質越獄。
北方某監獄有處墻角,曾有個犯人不借助任何工具,全憑自己手和腳的力量,同時用肩、膝、背、臀,以及壁虎般的意志,從那里逃了出去。此后,第一監獄的犯人多了項愛好,放風的時候全都仰著頭嘖嘖稱奇。為了紀念那墻角,犯人們給它起名叫“日天”。“日天”在黑話里的意思是“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東三省監獄的圍墻高五米,曾有個犯人玩了個撐竿跳,跳過圍墻逃跑了。
大西北監獄有個犯人殺死一名警察,然后換上警察的衣服,大模大樣地從門里走了出去。
最經典的一次越獄發生在滄市。越獄者有五個人,周興興、山牙、鐵嘴、丘八、屠老野。這是越獄史上人數最多的一次,也是難度最大的一次?;钊颂映鋈ヒ呀浐懿蝗菀祝窖姥傺僖幌?,和死人沒什么區別,周興興他們究竟怎樣把山牙“運”出去的呢?
我們先來研究研究滄市監獄的結構。
和其他監獄一樣,滄市監獄也有三重崗哨。從門里出去,是不可能的。
囚房已經講過,石砌的,中午稍微有一線陽光照進來,其余時間都是黑暗。曾有個貪污入獄的家伙這樣嘟囔:“夏天悶熱,冬天很冷,沒有空調,沒有暖氣?!?
囚房里的木板床有兩種作用:睡覺和取火。
取火干什么?
抽煙!
犯人都有咀嚼煙草的習慣,他們弄不到火機或者火柴,最原始的鉆木取火在監獄里得到廣泛應用。犯人把洗衣粉撒在木板上,用棉絮使勁搓,很快冒出青煙,一吹就著了。
木板床也為越獄者提供重要的工具。
油錘在那里找到了一根釘子。
周興興在那里想好了一個計劃。
囚房外的走廊上新安了監控系統。院中間的探照燈塔被1998年的那場洪水泡得裂了一條縫,1999年終于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大煙囪。煙囪下面是廚房,廚房里鍋大得像池子,靠墻放著幾把鐵锨就是炒菜的鏟子。鍋大并不意味著沒有饑餓。魯西南及河北地區至今仍把進監獄稱為“吃八大兩”。
有的犯人抱怨:“八大兩連我肚里的蛔蟲都喂不飽。”
油錘利用了下水道,周興興是否利用了那煙囪呢?
大廚房旁邊有個小廚房,常有獄警端著魚出來,滄市監獄保持著讓死刑犯槍斃前吃魚的好傳統。
滄市監獄有自己的刑場,刑場就是幾根柱子,以往槍斃犯人多在河灘、山腳、野地、樹林。
刑場附近的囚房里關押著的是重刑犯和死刑犯。他們隔著鐵柵看見同類被打死,他們的眼神更富有悲傷色彩。
男人的第七根肋骨是女人,第八根是幻想。
被判無期徒刑的犯人就住在幻想里,住在海市蜃樓里。慢慢蒼老,直到死亡,蛆蟲餓著,張著嘴,等著他們的尸體。
手淫和同性戀在他們的囚房里是公開的。有個強奸犯剛進監獄就“病”倒了,同號的犯人向獄警報告說:我們“揍”了他一頓。
在監獄外面,他強奸了別人;在監獄里面,別人強奸了他。
死刑犯囚房的旁邊有間醫療室,常有呻吟聲傳出來,山牙就躺在里面,丘八負責給他喂水喂飯,端屎端尿。
山牙和丘八在醫療室,周興興、鐵嘴、屠老野關押在43號囚房。在越獄之前,他們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取得聯系的呢?
中午,丘八排隊打飯的時候,真倒霉,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砸中了他的頭,然而他又高興起來,那是一個饅頭。他并沒有吃,掰開之后,里面有張疊得很小的5毛鈔票。
這鈔票上寫著一行字。
晚上11點,43號囚房里蹲著三個黑影,有只小黑老鼠偷聽了他們的談話。
鐵嘴:“從哪里走?”
周興興:“那煙囪看見了嗎?”
鐵嘴:“看見了!”
周興興:“爬上去。”
鐵嘴:“忒粗,爬不上去?!?
屠老野:“又不是一棵樹。”
周興興:“說得對,老野,那不是樹,那是一個被窩。”
屠老野:“被窩?”
鐵嘴:“娘的,你說明白點。”
周興興:“我已經把這監獄篩了一遍,鉆煙囪出去是唯一的路?!?
鐵嘴:“爬到煙囪頂上怎么辦,下面可是電網。”
周興興:“爬上去,再爬下來,踩在電網上,走到圍墻那兒。”
屠老野:“那不電死啦。”
鐵嘴:“你這熊孩子?!?
周興興:“用木板做幾雙特制的鞋。”
屠老野:“電網下面有站崗的?!?
鐵嘴:“警察會發現咱,子彈會像蒼蠅一樣跟著咱?!?
周興興:“所以要小心加小心?!?
屠老野:“圍墻高,跳下去還不摔成稀屎?”
周興興:“所以要有根繩子。”
屠老野:“沒有繩子。”
周興興:“撕床單,撕衣服,搓繩子。”
屠老野:“光屁股啊,嘿嘿?!?
鐵嘴:“干吧,老天爺都在幫咱,又打雷又刮風,多好的開小差的夜晚。”
周興興:“千萬不能下雨?!?
鐵嘴:“對了,山爺怎么辦?”
鐵嘴:“他不能爬煙囪,也不能跳墻。”
周興興:“我有辦法,非得帶他走嗎?”
鐵嘴:“是的,這是條件?!?
周興興:“啥?”
鐵嘴:“把他帶出去,會有很多的錢、伙計。”
周興興:“錢歸錢,伙計歸伙計?!?
屠老野:“你一個人干不成?!?
屠老野:“你得讓我倆幫你?!?
周興興:“好吧,他要是來不及呢?”
鐵嘴:“那是他的事?!?
周興興:“那個丘八能行嗎?他不懂干這活的竅門。”
鐵嘴:“你說他什么沒干過吧,盜竊、搶劫、強奸、殺人、販毒、詐騙、綁架?!?
屠老野:“現在又多了一項罪名,越獄?!?
屠老野:“還有一件事,這扇門怎么打開?!?
周興興:“鐵嘴可是開鎖的行家。”
鐵嘴:“我只需要一根釘子?!?
周興興:“我們需要三種東西,釘子、繩子、木板。”
屠老野:“木板做什么用?”
周興興:“現在,一個人拆床,一個人搓繩子,一個人找釘子?!?
鐵嘴:“得用多長時間?”
周興興:“三個小時多一點或者少一點?!?
周興興:“現在在籠子里,三小時后在籠子外。”
屠老野:“喲嗬,有只老鼠?!?
屠老野:“好家伙,扎了我一下,這有釘子?!?
鐵嘴:“走廊上的巡警怎么辦?”
周興興:“容易得很,扔塊石頭引開他?!?
周興興:“繩子搓好了。”
周興興:“木板夠了嗎,得用八塊?!?
鐵嘴:“夠了。”
周興興:“釘子找到了?”
屠老野:“找到了?!?
周興興:“一、二、三,干吧!”
走廊里靜極了。周興興拖著繩子,好像牽著一條隨時都可能叫喚的狗。他每走一步,就覺得大地顫抖一下。鐵嘴、屠老野在后面跟著,藏在周興興的影子里,就這樣他們溜出了走廊。
他們在小廚房處遇見了丘八和山牙。山牙躺在墻角像只死狗,丘八拍著屁股低聲吼道:“怎么才來?”
周興興說:“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丘八問:“你是誰?”
周興興說:“我就是扔給你饅頭的那個人。”
鐵嘴說:“他叫周興興,剛進來,想帶我們出去。”
丘八問:“干啥子進來的?”
周興興說:“什么都沒干,我是無辜的?!?
屠老野說:“和我們一樣,嘿嘿?!?
有個站崗的獄警似乎聽到說話聲便向這邊走過來,人們始終沒有查明當時這五個人躲在了哪里。
想象力豐富的人可以“看到”煙囪里有幾個“太”字在上升,幾個有罪的靈魂想自由。那根繩子把山牙拉了上去,然后他們在鞋底綁上木板,抬著山牙從電網上走過。閃電大概一直在幫助他們,但是并沒有下雨,他們克服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終于到了圍墻邊。
圍墻外邊,就是自由。
凌晨3點,滄市監獄附近的一戶人家遭到了搶劫,三個光屁股的男人搶走了幾身衣服,還有半包香煙。第二天,女主人對男主人說:“昨晚,不會是場噩夢吧?”
男主人說:“不是夢,咱的衣服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