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茶道一千年
- 周朝暉
- 3134字
- 2022-08-11 11:22:56
推薦序
中國茶何以成日本道
茶是世界三大飲料作物,原產于中國。起初是作藥用,故寫作“荼”,在古文獻中,“茶”字的出現是中唐以后的事。不過,飲茶的歷史應該更早。據顧炎武在《音學五書》中對“茶”字的考證,“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飲之事”。茶飲在中國歷史既長,范圍亦廣,最早的茶具出現于東晉、南朝。據說,在浙江甌窯窯址出土的碎片中,便有茶具的碎片,且“釉色青綠泛黃,玻化程度高”(學者孫機語),說明即使在中國文明的早期,飲茶也已然超越了一般的生活,而成為一種文化。
對茶文化最初的系統梳理,是唐人陸羽于公元775年定稿的《茶經》,以三卷十門的篇章,確立了茶的法度和標準,堪稱茶事的百科全書,陸羽也被后世茶人尊為茶圣。1906年,岡倉天心在波士頓用英語出版的《茶之書》(The Book of Tea)也被視為一部劃時代的著作,至今仍以各種文字不斷再版,但“缺乏《茶經》的簡潔之美,終究無法與《茶經》相媲美”(日本學者熊倉功夫語)。兩部茶書,相隔1 1 00多年,中間剛好是一部中日茶文化交流史和日本茶道發展史。
日本最早的飲茶記錄見于平安時代初期(弘仁六年)的《日本后記》,其中有對梵釋寺永忠和尚為嵯峨天皇獻茶的記事:“大僧都永忠手自煎茶奉御。”永忠曾作為遣唐使,在長安生活過三四十年。后來,嵯峨天皇還寫過“不厭搗香茗”的詩句(《凌云集》),其所描繪的場景并不拘于飲茶,還涉及制茶工藝。當時,出于運輸、攜帶的方便,制茶時須先將茶葉搗碎后做成餅狀,然后晾干成團茶。除了永忠,最澄、空海等有過遣唐經歷的名僧,也都留下過各自的品茗體驗談。
另據日本歷史學者東野治之的文化考古:
茶在日本普及的早期標志,是小孔綠釉陶灶的出現,這在茶道中成為“風爐”,是飲茶時煮水的工具。八世紀下半葉,唐朝的陸羽在《茶經》中就記載過風爐。(東野治之《遣唐使》,新星出版社,2020年1 1月第一版,178頁)
可以說,被稱為“弘仁茶風”的平安朝茶文化,基本上是“唐風”的“拿來”,以風爐為代表,天目茶碗、青瓷壺、白瓷水注、茶葉筒等等,茶器是清一色的“唐物”,茶會也只設在大內中,作為一種宮廷文化,與一般民眾無關。所以,扶桑茶事,在“嵯峨帝之后,遂告終絕”(黃遵憲語)。
接下來,是近三個世紀的沉寂期,直到明庵榮西和尚從南宋帶回茶種,飲茶之風遂再起。不過這一次,“高大上”的唐風退潮,代之以后來被定義為“侘(wabi)寂(sabi)”的和(國)風。這場國風浩蕩,長驅直下,拂過之處,霧散云開,文化景觀為之一變。其中之顯例,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主導的東山文化,不僅醞釀出如銀閣寺那樣美輪美奐的視覺奇跡,而且孕育了有“茶湯鼻祖”之稱的一代茶人村田珠光,誠可謂“東山再起”。更意味深長的是,這一波茶文化的興起,恰好與禪宗舶來軌跡重合,而榮西本人就是將臨濟一派接入日本的始祖,其倡導茶禪的建仁寺,是臨濟宗的總本山,也是京都最古老的禪寺。
茶與禪,有如一體兩面,彼此交融,難以分割。千利休有個弟子叫山上宗二,喜歡記錄老師在茶會上說的話,后刊行過一冊手記《山上宗二記》。據說,禪語“一期一會”最初便出自其手記。書中還寫道:“因茶道出自禪宗,所以茶人都要修禪,珠光、紹鷗皆如此?!笔聦嵣?,以茶悟道的觀念由來已久,可追溯到珠光的老師一休宗純和尚,所謂“茶事以禪道為宗”。岡倉天心說:“所有偉大的茶人,都是禪宗的追隨者,都努力把禪的精神引入現實生活。因此,和茶道儀式的其他器物一樣,茶室也反映著諸多禪宗教義。”鈴木大拙也曾注意到禪與茶道的相通之處,“在于都追求事物的純化,摒除不必要的繁文縟節”:
這一點,在禪,體現為以直覺來把握事物的終極本真;而在茶道,則表現為一種生活藝術,即把在茶室吃茶這種類型化的享樂方式,擴大到日常生活中。茶道之美,原始、單純而洗練。人們置身于茅草屋檐下,在雖然狹小逼仄,但在空間結構和陳設上卻極富禪意的蝸居中盤坐,不為別的,只為接近與自然親密接觸的理想。(《禪與日本文化》,巖波書店1964年版,筆者譯)
正因了這種“禪茶一味”“禪茶并舉”的禪門茶風,才形成珠光之后,武野紹鷗、千利休、古田織部、小堀遠州、片桐石州等茶人薈萃、代有人才的局面。當初,千利休把珠光的“謹敬清寂”改為“和敬清寂”,一字之易,凸顯了茶道沖淡平夷的氣質。至此,茶湯才從寺院茶、書院茶,發展到侘茶、草庵茶,茶器也從曾幾何時象征“唐物莊嚴”的天目茶碗,“下凡”到胎土粗糲、上釉不勻的“糙貨”,甚至改用看上去更不上檔次的朝鮮陶碗。但在茶人心目中,那才是金不換的蕎麥茶碗,堪稱草庵茶室版侘茶的標配。
最是那個草庵茶室,令中國人感到困惑不已:茶室的“門”只有七十厘米見方,客人須匍匐爬行方可入室。如此待客之道,在國人看來無異于侮辱,可日人卻認為,茶室作為超凡脫俗的世界,那道“窄門”恰恰是與現實的隔離,有如鳥居對異空間的分割。非如此,便不可體味侘茶之意趣。
這種與“唐物”之美“反彈琵琶”式的美學,極大影響了日本的藝術,也是茶道為什么居于東洋藝術核心地位的答案。日本造園享譽世界,但全國沒有一處名園,不是茶人的建造。千利休親手打造的窘迫寒素的草庵(“待庵”),是日本近代建筑的原型。小堀遠州出生于世襲的建筑職人世家,他自己既是大名,又是幕府建設工程主管,當然,還是一名趣味高冷的茶人,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意義上的通才,日本的達·芬奇。其參與設計、建造的名城、名園,從大坂城、名古屋城、熊本城,到京都御所和二條城中的名園、桂離宮……簡直不勝枚舉。日本制陶史上著名的“遠州七窯”,也是按他的制作標準來燒制。
茶在中國,經歷了茶寮文化和茶館文化,但基本未脫世俗的性格。王安石在《議茶法》中說:“夫茶之為民用,等于米鹽。”南宋有句諺語,“早辰起來七般事,油鹽醬豉姜椒茶”,道出了茶的日常性。國人以務實的眼光看待茶,沒人大驚小怪。茶來自中國,而茶道則成于日本。個中區分真是耐人尋味。對此,周朝暉認為:
在中國,茶是日常飲料,是從日常生活提升的文化;而日本則直接從中國拿來茶文化,這種文化是與禪宗文化一起捆綁帶入的,一開始就站在很高的文化起點,也就容易成為“道”。
天心說茶,卻不拘于茶,但其所謂“茶是一種審美主義的宗教”,是“超越飲用形式理想化以上的東西,是關于人生的宗教”,卻是關于茶道的最精準定義,不可易一字。
《日本茶道一千年》是一部大書,既是去專業化的茶道史,也不失為一部中日文化交流史和日本文化史。作者善于講故事,各種掌故傳說,信手拈來,從容不迫,左右逢源。文字深入淺出,富于靈動感,且不乏洞見。如談到日本文化中的“二律背反”現象:
在江戶時代,鎖國體制下日本內外和平穩定,國內商品經濟迅猛發展,“太平盛世”達兩個半世紀之久,卻偏偏孕育了最具殘酷性的武士道;而戰國時代卻在征伐殺戮、血腥風雨一百多年的亂世中,催生了最風雅的閑寂、最具和平主義色彩的茶道藝術。更不可思議的是,如此極盡侘寂風雅之道的藝術之花,竟然在銅臭味十足的商業城市大阪堺港傲然開放,最終使之得以確立的師徒兩代茶人武野紹鷗和千利休,以及當時一流的茶人群體,也都是出身于錙銖必較的商人之家……
他發現,“這類看似矛盾的現象背后,預示著一個不同于以往的社會形態已經悄然出現”,時代變了,權力在易手:
原先由貴族、僧侶、武士階級把持的文化特權,已經轉移到由商人、手工業者和自由職業者為主流的町人手中,他們成為文化藝術的創造者和主導者,茶道因之自上而下廣泛傳播,并在民間深深扎根。
諸如此類的“見”,看似平常,卻賦予文字以“識”的魅力,借用時下的網絡流行語,叫“上了價值”。除此之外,對以往如神祇一般的“天下茶人”千利休的性格,包括最后被豐臣秀吉設局的那場致命茶席背后各種角力關系的描繪,亦頗有新意,對理解千利休不無祛魅之功。
劉 檸
2022年3月2日
于望京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