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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本茶道一千年
  • 周朝暉
  • 8167字
  • 2022-08-11 11:22:58

從“北山時代”到“東山時代”

室町時代是日本茶道史上的重要轉型期

在闡述日本茶道得以成立的前提條件這一話題時,除了要梳理中國飲茶文化在鐮倉時代再次東傳日本的基本線索之外,還有兩個重要因素需要加以關注:一個是與飲茶相關的“唐物”文化;另一個是禪宗文化作為一種新型的精神資源在茶道形成中的重要作用。從這個角度看,室町時代(1336—1573)是日本茶道發展史上一個重要階段。在近兩個半世紀內,在以金閣寺為代表的“北山文化”和以銀閣寺為代表的“東山文化”所帶來的物質文化積累和美學精神的指引下,有日本特色的茶道文化才開始成形。

“北山文化”和“東山文化”,都是在室町幕府將軍主導下創造出來的燦爛文化,對以后日本文化的展開影響至為深遠,金閣寺和銀閣寺分別代表這兩種文化的極致。足利幕府將軍家族以禪宗為自己的意識形態,成為各種新型文化藝術的贊助者,正是在他們的庇護下,能樂、連歌、水墨畫、園林、茶道等領域的藝術獲得空前發展。文化史上通常也用“北山時代”和“東山時代”來指代這兩個時期的文化體征。

和鐮倉時代相比,這一時期以足利義滿和足利義政等幾代室町幕府將軍為主導的日本茶文化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飲茶習俗走出寺院,由藥用功能向娛樂性、游藝性演變,斗茶之風在各個階層間盛行,既有在販夫走卒間大行其道的“云腳茶”和“汗淋茶”,也有在上層武士和公卿貴族間流行的“書院茶”。

二是受惠于日明間頻繁的勘合貿易,新興武士階級成為“唐物”的擁有者。“唐物數寄”的興盛、“茶具足”的完備和建筑上被稱為“書院座敷”的茶室的出現都成為孕育日本茶道的物質基礎。

三是禪宗文化盛行,禪宗思想和形式滲透到日本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并且對各種藝術領域產生深遠影響,其中禪宗對飲茶文化的影響最為深刻。受到禪宗的點化,飲茶文化出現飛躍性質變:首先是茶湯隨著走向藝能化而形成體系;其次是飲茶被賦予禪宗法嗣的意義,成為禪的化身。由此出發,后世作為一種融藝術審美與宗教修行為一體的“和、敬、清、寂”茶道才開始確立。

足利義滿與北山文化

在日本歷史上,室町幕府是繼鐮倉幕府之后的第二個武家政權,因統治中樞位于京都的室町花小路而得名。室町時代從1336年首任將軍足利尊氏開始到1573年末代將軍足利義昭被織田信長驅逐出京都宣告滅亡,存續時間近240年。

足利義滿不但集武將與政治家于一身,而且在日本文化史上也是一個功勛卓越的藝術巨匠。雖是武家出身,但是雅好文化藝術,對藝術有著非凡的品位。他以強大的幕府至尊的權勢和在與明朝勘合貿易中獲得的巨大財富為支撐,對能樂、和歌、連歌、茶道、花道等藝能加以庇護和獎勵。在他的倡導之下,以禪宗為底蘊的五山文學和水墨畫迎來興盛,在日后大放異彩的日本戲曲藝術——能樂也在他的扶持下開花,在一系列文化領域都結出累累碩果,史稱“北山文化”。

所謂北山文化,是一個綜合的文化體系,源自室町時代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以京都北山的金閣寺為中心的文學藝術。它是在當時既有的日本文化基礎之上以京都北山金閣寺為中心而形成的一個綜合文化形態,包括建筑、園林、禪宗、文學、美術、戲劇、陶藝、漆器工藝等多個領域。

金閣寺一名鹿苑寺,原是鐮倉時代朝廷公卿貴族西園寺公經建在京都北山的私家園林別墅。鐮倉幕府滅亡,室町幕府取而代之。1394年,第三代幕府將軍足利義滿把征夷大將軍的職位讓八歲的兒子義持繼承,自己退隱皈依佛門。他以河內領地通過置換,獲得原屬鹿苑寺的宅地,并在原地上建造了山莊,三年后落成,是為“北山殿”。

雖說是足利義滿的私家山莊,但無論規模和豪奢程度,“北山殿”幾乎超過當時的皇居御所。尤其是舍利殿金閣寺,雖只是其中十三座建筑群之一,卻因獨特的設計和輝煌絢爛的外觀聞名于世。這座臨湖而建的三層閣樓匯集了鐮倉、室町兩代建筑精華的集大成之作:第一層名“法水院”,是平安時代貴族豪宅式建筑;第二層為供奉的“潮音洞”,為鐮倉時代武士書院風格閣樓。這兩層都是長方形的日式風格。一二層均為日式建筑;第三層為“究竟頂”,用來安置參拜彌陀佛像,是中國風的正方形禪宗佛殿建筑。最炫目的是建筑物的外裝,通體金光燦爛,整座樓閣除一層外,外墻及欄桿、門窗都是在天然漆上鑲貼純金的金箔,屋頂還鑲著一只中國的金鳳凰,整座樓閣顯得金碧輝煌、莊嚴富麗,金閣寺即由此得名。足利義滿雖然從幕府將軍寶座退下,且皈依禪門,但仍然擔任京都朝廷中官位最高的太政大臣,實際地位等同于上皇(上皇是天皇退位的稱呼;如退位后出家則稱太上法皇),國家的權柄牢牢掌握在手中。北山殿竣工后,義滿遷居來此,金閣寺實際上成了室町時代的日本處理內政外交的行政中樞。正是在足利義滿的大力推動下,日本與明朝重新修好,日本成為明朝的朝貢屬國。在此前提下建立起來的勘合貿易體制,從15世紀初一直延續到16世紀中葉,延綿近一個半世紀,中日間經濟文化交流迎來第三次高潮。在足利家族的壟斷下,來自明朝的頂級“唐物”,絕大部分被幕府掌握,如此代代積累,子孫相承,足利將軍的庫府里形成一個數量龐大、品類繁多、奢華度高、來歷清晰、保存完好的唐物收藏體系。單單記錄其藏品的目錄書,就分別有《北山殿行幸記》《室町殿行幸御飾記》《君臺觀左右帳記》《御飾記》四種大型文獻,這項工作前后歷時一百多年,經幾代頂級文物鑒賞家的努力才告完成。

金閣寺不但是足利將軍財富寶藏之所在,日本頂級權勢的象征,而且是室町時代前期日本文化的中心。由此展開的北山文化,對日本文化性格的形成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所涉及的領域,幾乎涵蓋日本文化藝術的方方面面,個中又以茶湯文化最為典型。正是在對金閣寺唐物寶藏的鑒賞、整理和利用,以及在金閣寺舉辦的茶會中,孕育出后來日本茶道得以成立的幾個關鍵要素。

首先是“唐物數寄”的興盛。如前所敘,“唐物”一名,始于奈良時代對來自中國的舶來品的稱呼,是豪華奢侈品的代名詞,并一直沿用到日本近世,泛指自唐、宋、元、明幾個時期的中國傳入日本的墨跡、書畫、文具、陶瓷器、漆器等藝術品和工藝品,它是整個日本茶湯文化的重要物質基礎和組成部分。“數寄”,一名“數奇”,源于日語中表示興趣、喜好的“すき”,意為被物象所吸引并為此癡迷。后來“數寄”一詞被移用于文學領域,如13世紀初期的和歌創作理論就有“歌數寄”的表述。隨著飲茶文化的盛行,“數寄”也被用于描述茶湯之美,叫“茶數寄”。與此同時,“唐物數寄”也成了與“茶數寄”相提并論的熱門詞語。“唐物數寄”的意思,就是以大量奢華的中國藝術品、工藝品和器具來裝點茶會,使之達到一個很高雅的審美品位。

對中國舶來品的喜好在日本由來已久。所謂“唐物莊嚴”,就是源自王朝時代以來在日本上流社會形成的中國物品的崇尚風潮。后來隨著遣唐使制度的長久擱淺,這種風氣一度減弱。鐮倉時代以來,以禪宗文化的傳播為中心,中日兩國僧人間的往來又頻繁起來,出現了自唐代后中日交流的第二次高峰期,中國文化的影響又突然加大。很多中國高僧的墨跡被當作珍寶帶到日本,如圓悟克勤、大慧宗杲、無準師范等禪師的手書真跡。也有到日本傳道的中國和尚留下的揮毫,如大休正念、蘭溪道隆、無學祖元、一山一寧等,他們的揮毫先是被當成禪門的鎮寺之寶,后來更成了茶室中最重要的元素——茶掛。除此之外,隨著繁盛的勘合貿易而帶來的大量宋元物質文化,如茶葉、茶具、絲綢、陶瓷、典籍、中藥、蔗糖等。而對“唐物”的進口,在足利義滿執政時期達到了一個歷史的高潮。

日本茶道中最重要的配套道具“茶具足”,也是在足利義滿時代開始流行起來的。“茶具足”,一名“茶臺子”,即是舉辦茶會專用的器具和設備,也就是專門用于烹茶、點茶、分茶和飲茶的器具,這些都是日本茶道禮儀程序形成中的基本物質基礎。日本飲茶習俗傳自中國,因此初始之際,茶器的樣式種類和構成也都刻意仿造中國的做法,像茶臺子,從樣式和相關配套都直接仿效宋代點茶的道具組合。宋代點茶中的“茶具足”,是茶會中不可或缺的道具。一套“茶具足”,一般包括裝茶粉的茶盒(或茶罐)、帶有蓋子的水壺、風爐、燒水鐵釜、供插勺用的瓶子、竹制茶杓、金屬制炭鋏(名“鐵筋”或“鐵箸”)、放置茶碗的檀香木架、天目茶碗(建盞),還有點茶時用來打出茶泡沫的茶筅等。有了這套精密的工具,日本茶道的技藝源頭——“茶具足點茶法”誕生。據日本《本朝高僧傳》一書記載,日本茶道史上第一個將茶臺子傳到日本的是鐮倉時代早期的臨濟宗禪師南浦紹明。1267年,他從明州徑山寺歸國時,特意將寺院中用來禮佛獻茶用的茶具套裝帶回日本,最先在九州的崇福寺使用,后來南浦紹明將之帶到京都紫野大德寺,經由著名禪僧夢窗疏石普及開來。茶臺子的道具組合中,除了茶筅是宋代才出現的以外,其余的在陸羽的《茶經》里已經大備。從道具組合也能看出,日本從宋朝帶回的茶具有很高的文化性,不但超越了藥用或日常飲料的功能,還有了借助一套精妙的道具演繹出來的頗具儀式感的程序規范,體現在喝茶中講究技藝,也就說明此時已開始上升到藝道的層面了。在“茶具足”中,來自福建的建盞,也就是日本茶道通稱的“天目茶碗”,成了“唐物莊嚴時代”茶器的代表。

建盞茶碗代表宋朝人的品茶審美風尚。在唐代,中國的茶碗以河北邢窯的白瓷和越州的青瓷為主,尤以越瓷為佳,這與唐朝人追求茶湯色澤貴在青綠的趣味有關,如陸羽《茶經》就說“邢不如越”。但是到了宋代,在道教文化影響之下,人們的審美趣味發生變化,幽玄的黑褐色成為備受推崇的顏色。此外,也與宋代流行“斗茶”“茗戰”的風氣有關。斗茶以茶盞內側盞壁水痕出現的早晚決勝負,茶筅在茶汁中攪起的湯花呈白色,在黑釉碗襯托下,黑白分明,水痕一目了然,趙佶《大觀茶論》有云:“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取其燠發茶色采也。底必深微寬。底深,則茶直立,易以取乳;寬,則運筅旋徹,不礙擊拂。”在這一審美趣味影響之下,原產福建建州(今南平市建陽市水吉鎮)的黑釉茶碗“建盞”脫穎而出,兩宋時期大為流行并取代了青瓷碗。當時生產黑釉粗瓷碗的民窯很多,福建建州陶土中含有某種礦物質,在高溫燒制時會出現細小的結晶,在不同的光照中會呈現出繽紛的色彩,猶如夜空群星璀璨,是為“曜變建盞”,在斗茶成風的南宋時期極為普及。彼時前來江南學禪的日本和尚,在天目山寺廟見識了寺僧喝茶的建盞,愛不釋手,大量采購回國,命名“天目茶碗”。宋代曜變天目茶碗后來成了“唐物莊嚴”的代名詞,也是日本茶道中的頂級茶具的象征。

退隱后的足利義滿經常在金閣寺舉辦茶會,在會場上展出他收藏的唐物珍品,用茶具足點茶,招待朝廷權貴或外國使節。據《北山殿行幸記》載,1408年陽春三月,足利義滿在金閣寺為小松天皇舉辦一場規模盛大的唐物鑒賞會,按照他的設計,這些唐物都成了茶會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如書畫掛軸、案幾、香爐、燭臺、花瓶、文房四寶、銅器等;而充當茶具足的風爐、鐵釜、黑釉茶入(茶粉罐子)、青瓷水指(裝涼水的帶蓋子的水罐)、建水(用來洗涮茶具的水壺)、瓶子(用來裝竹勺、茶勺)、竹勺(舀水用)、茶勺(舀茶粉)、炭盒、火箸(夾木炭的金屬筷)、天目茶碗(建盞)和茶托套件、青瓷茶盞等。《北山殿行幸記》還記載了在茶會中經今上御覽、御用的這批唐物和“茶具足”,足利義滿全部捐贈給小松天皇。足利義滿將“唐物”和“茶具足”定為舉辦茶會的兩種最基本的配置,這一做法在日本茶道史上具有不同凡響的意義,它意味著飲茶在室町時代初期的上層社會,已經脫離了藥用或解渴的層次,提升到一個具有高雅藝術品位和程序做法的藝道的高度,也是日本茶文化發展過程中一個很重要的物質基礎和前提。

在頻繁舉辦的以唐物展示為主題的茶會基礎上,茶會的空間也相應得到規范,于是出現了在室町時代初期風靡一時的“書院造”茶室,日式茶室格局得以確立。

日本古代建筑深受中國影響。奈良時代以來,日本皇族、貴族都住在名為“寢殿造”的宅邸,因以寢殿為主體建筑而得名,迄止鐮倉時代早期,這種寢殿造基本上都以左右對稱、整飭壯麗的中式格局。平安時代中后期“國風”抬頭,建筑也漸漸向日本式樣演化。鐮倉時代初期,渡宋僧傳來了唐五代和兩宋的建筑理念,“書院造”成了武家和貴族流行的建筑格局。

“書院”在唐代指的是政府的書庫或文書保管室之類,宋朝私學大昌,書院成為講習儒家學術的學塾,最有名的如岳麓書院。但這一詞語傳入日本后被賦予了其他的功能和內涵:房屋中放置文房四寶的地方被凸顯了,成為集書齋和會客廳為一體的空間,稱“書院座敷”。“座敷”在日語中是鋪設了榻榻米的會客室,不設座椅,主客均席地而坐,一改平安時代地面鋪設木板的做法。房間設有敷著白紙的“障子”(格子拉門),由厚紙或布匹糊成的“襖”(推拉門)。這種書院座敷在鐮倉時代后期出現雛形,在室町時代初期得以完善,其契機就是在“唐物”風靡日本上流社會的背景下為裝飾擺放“唐物”而誕生的,剛開始流行于以室町幕府將軍為首的上流社會,后來普及于民間。居間中最富日本特色的,還有一個叫“床之間”的部分。這是稍微高出榻榻米的略微向外突出的部分,墻壁凹進去,是為張掛書畫而設;下面長條狀空間成為擺放香爐、花瓶和工藝品的地方,“床之間”成為和室中最富有藝術氛圍的空間。今天日本和室居間的基本樣式,就是那時定下的,而開創者就是足利義滿。

足利義滿曾在位于京都的“花御所”將軍府邸邊上另設一處建筑,供社交娛樂之用,類似私人會所,里面供著他精心收藏的“唐物”,作為茶室一個有機的藝術部分,此為“書院座敷”之起源。義滿退隱后,移居北山殿,金閣寺成了日本最高規格的書院座敷茶會中心,也成了當時日本上流社會仿造的茶室樣板。足利義滿之后歷代室町幕府將軍都仿照金閣寺的做法在宅邸里另設書院,專門用來陳列懸掛展示他們收集的唐物和舉辦茶會。書院寬敞闊綽,一般規格為6間(12張榻榻米,約24平方米)或8間(約32平方米);內外裝潢富麗堂皇,是典型的豪奢茶室。

濫觴于足利義滿北山文化時代的“唐物數寄”“茶具足”和“書院造”茶空間,成了有日本特色的茶道得以成立的基礎和前提,經過歷代將軍的繼承和發揚,到了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時期趨于成熟。

足利義政與東山文化

大致上看,在江戶幕府時代以前,古代日本傳統文化主要由王朝貴族文化、武士時代(鐮倉幕府和室町幕府)的武家文化以及自鐮倉時代以來以禪宗為核心的佛教文化構成。這三種文化在室町時代的晚期開始走向高度的融合,而融合點就在足利義政執政時期形成的以銀閣寺為代表的東山文化。

足利義滿歿后,繼任者對以金閣寺為代表的北山文化都有所繼承、補充和發揚,其間也因時事的變遷和社會文化思潮的影響發生某些變遷。到了90年后第八代幕府將軍足利義政(1436—1490)執政時期,在“北山文化”基礎上又衍生出另一種新的文化形態,這就是文化史上通稱的“東山文化”。

“東山文化”一名來源于雅好文藝,對禪宗別有情懷的足利義政在京都東山山麓建造自己私人別墅“東山殿”。足利義政是義滿的孫子,在雄才偉略上根本無法與祖父相提并論,不過在雅好斯文和藝術才情上頗得義滿遺風,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1486年竣工的“東山殿”是一組建筑群,其中有銀閣寺(一名慈照寺)是作為書院茶室建造的,卻是通體素色,不見銀亮,顯得簡素雅致。與金碧輝煌的金閣寺相比,銀閣寺代表另一種洗盡鉛華復歸簡素、枯淡和幽玄的美學旨趣,簡單來說,就是弱化張揚高調的武家色彩,更多地融入禪宗文化,代表了室町時代晚期的美學風尚。

和祖父的“北山殿”金閣寺一樣,足利義政的“東山殿”銀閣寺,也是當時一個藝術文化中心。在崇尚藝術方面,足利義政青出于藍,走得比他的祖父還遠,也是一個愛藝術甚于愛江山的君主。足利義滿之后,幾代將軍權勢一代不如一代,足利家族收藏的“唐物”或散,或失,或零亂,亟待重新整理、鑒別、定級和登錄,為此,足利義政專門雇用了當時最負盛名的幾十個藝術家做他的文化顧問。其中精于鑒定文物、美術品的藝術家能阿彌、藝阿彌父子,專門為他收集鑒定管理“唐物”和進行茶會藝術指導,是將軍府上“同朋眾”中的佼佼者。

所謂“同朋”,是室町時代為將軍或大名服務的藝術家、茶匠等藝能人士的稱呼,他們共同的特征都是名字后有“阿彌”的稱號,是從佛教“南無阿彌陀佛”中取得的藝名,表明他們的身份介于出家人與俗人之間,警醒自己必須以修道的覺悟投入到藝道的修煉中去。因此古時日本從事藝能人士,如茶師、能樂演員、連歌師、俳諧家等,大都要經過受戒、修禪,大都出家人裝扮擁有法名等,即是源于這一傳統。能阿彌原是第六代將軍足利義教、第七代將軍足利義勝的藝術顧問,后來繼續被足利義政重用,負責將軍府上的藝術事務。能阿彌是個多才多藝的藝術家,精通連歌、插花、水墨畫等,是個全能型的藝術家,但他最擅長的領域主要是對唐物的鑒賞。

能阿彌對茶道的一大貢獻,是確立了“東山御物”。他將足利家世代相傳的“唐物”,經過鑒定分類定級,分為上、中、下三等,選出上等品中的上品和中等品中的上品,將其命名為“東山御物”,足利義政將軍本人也參與了這項工作,但直到他去世時這項工作還沒完成。一直到第九代將軍義尚時期,才整理出記錄唐物中藝術價值最高的“東山御物”目錄書《君臺觀左右帳記》。其中所登錄的繪畫作品,就有王維、李公麟、李安忠、趙佶、梁楷、牧溪等160多名唐、宋、元時期一流畫家的精品。此外,還有不勝枚舉的香盆、燭臺、香爐、花瓶、茶碗、茶葉罐、茶壺等各種茶具。經過苦心經營,在足利義政這代,幕府將軍府上收藏的唐物數量和品質都達到空前的程度。“東山御物”有一部分流傳至今,收藏在日本國內各大美術館和美國波士頓等地的博物館里,其中大多是價值連城的珍稀古董。

能阿彌對茶道的另一個貢獻就是確立了書院茶會的規范。足利義滿時代大行其道的書院造建筑代表了絢麗、豪奢與高雅純正的貴族品位。不過隨著時代的發展,審美意識也在發生變化,到足利義政時已經向清淡簡素發展了。足利義政開創的東山文化,在“書院座敷”茶室上也體現了這一時代審美特點。現今在銀閣寺的東求堂有一附屬建筑名曰“同仁齋”,建于“東山殿”落成的同年,是按照足利義政的趣味打造的茶室,掩映在周邊四時流動的季節美景中,清雅幽玄。但格局趨向內縮,居間只有四張半的榻榻米(約9平方米),內飾也極為簡單,除了榻榻米,只有一個儲物架,一張書案矮桌,上面擺放著珍稀唐物,這種書院造茶室已經接近后來的草庵茶室的內部空間格局,足利義政經常在同仁齋舉辦小規模的茶席。這種建筑格局對后世茶道影響深遠,構成了日本茶道得以展開的基本空間。

與足利義滿將軍時期相比,近百年后的足利義政時期,以唐物為展示主題,以“茶具足”為基本工具,以書院造茶室為場所的茶會已經成為從將軍、權貴到中上層武士之家的基本品茶方式。足利義政將軍本人就是書院茶的最大倡導者,據載,他經常在東山殿的銀閣寺舉辦各種茶會,即便是歷時十年之久、席卷日本本州西部的“應仁之亂”中,銀閣寺的茶會都不曾停辦過。茶會常常由他本人主持,能阿彌充當助手和顧問,還有一群專司在茶會上點茶的侍從,稱為“茶湯侍奉官”。在文獻上留下名字的“茶湯侍奉官”就有智阿彌、玉阿彌、千阿彌、平阿彌等人,有一種說法,這群茶湯侍奉官中的千阿彌就是后來日本茶道巨匠千利休的祖父。

孕育茶道鼻祖的時代

足利義政主導的東山文化,對日本茶道發展史的最大意義還在于,它成了孕育有日本文化特色的茶湯之道的溫床,被后世尊為“茶湯鼻祖”的村田珠光就是直接受到東山文化熏陶的一代茶人。

珠光早年在故鄉奈良南部的稱名寺出家,后因故被迫脫離僧籍,四處飄零。后來到茶風鼎盛的京都謀生,靠在各種茶會擔任判者獲取酬金,后來轉而從事獲利極豐的茶具買賣發家致富,得以在京都立足。又因精通名物鑒定,進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后來得到在足利義政府上擔任首席藝術顧問的能阿彌的知遇,不僅有機會接觸將軍府上大量唐物極品,還和能阿彌學習插花和文物鑒別法,一度成為足利義政銀閣寺書院茶室的座上賓。受惠于因緣際會,珠光有機會進入當時日本茶文化中心的最頂端,見識了別樣風景,成為匯集了整個室町時代文化精華的藝術家。

能阿彌是對珠光茶道具有深遠影響的人物。從茶道系譜上看,珠光是能阿彌的傳人。收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君臺觀左右帳記》的后注中寫有“此卷由能阿彌相傳于珠光”的字跡,署名人村田宗珠,是珠光的養子兼家業繼承人。另外,也是由于能阿彌的中介作用,珠光得以結識京都大德寺一代高禪一休宗純,并和他參禪,獲得開悟,日本茶道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不過,這是另一篇敘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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