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文明的未來(上卷):法國與英國
- (加)梁鶴年
- 15585字
- 2022-08-10 18:29:28
第三章 干掉敵人:從斗爭到恐怖
殺掉路易,擋住外敵,團結(jié)的革命也隨之解體。
化友為敵:羅伯斯庇爾、丹東、埃貝爾干掉布里索。
殺雞儆猴:羅伯斯庇爾、丹東干掉埃貝爾。
路易一死,山岳派與吉倫特派的共識不再。吉倫特派多屬中、上有產(chǎn)階層,當初在國民公會擁有的和可仰賴的(特別是平原派中對9月大屠殺反感的)席位比山岳派的要多,但派里只求發(fā)國難財、吃政治飯的也比較多。同時,他們對山岳派的不斷攻擊和對官職的壟斷使很多代表認為他們是在結(jié)黨營私。相對地,山岳派的骨干分子雖也是中、上階層,但對中、下階層的苦況比較同情,為此能成功拉攏巴黎底層的長褲漢,作為政治斗爭的武裝力量。在國民公會中占多數(shù)的平原派則采取“超然”姿態(tài),實質(zhì)是騎墻者,主要按著長褲漢的激烈程度去決定行動取向。
從1792年9月20日在瓦爾密得勝到1793年春,法軍處處得利,更占領(lǐng)了奧屬尼德蘭的屬地。[1]可是人民的生活卻沒有什么改善,于是自然感覺沒有享受到革命果實,以致埋怨甚至遷怒于當權(quán)的吉倫特派。因為面包價格居高不下,巴黎暴動頻頻。各地保王、保教會的反革命風潮也在蔓延。這是1793年開始時的局面。
所謂此消彼長,在吉倫特掌權(quán)派為平民憤、平動亂,心力交瘁之際,山岳派的道德光環(huán)和政治實力卻迅速增長。為了政爭,吉倫特派甚至拉攏保王分子,而山岳派就更加依靠長褲漢。長褲漢到處毆打反對路易死刑的國民公會代表,更想把他們逐出國民公會,好使革命力量更加鞏固。
1793年春,路易被殺后,英國、荷蘭、西班牙等聯(lián)手對付法國。雖然有丹東的壯語——“歐洲的國王們膽敢挑戰(zhàn)我們?我們要應戰(zhàn);就在他們的腳下扔下一個國王的腦袋”?!珣?zhàn)局開始對法軍不利。1793年3月18日,內(nèi)爾溫登(Neerwinden)一役,法軍被奧、荷聯(lián)軍大敗,將領(lǐng)叛國。保王派又在西面起事,吉倫特派被指治國無能。在山岳派的壓力下,政府成立革命法庭(Revolutionary Tribunal),加速處理反革命罪行;稍后更成立公安委員會(Committee of Public Safety),去肅清反革命行為。當然,吉倫特派也實在是害怕山岳派的威脅,決定先發(fā)制人,于4月12日,拿下比山岳派更激進的馬拉,指控他發(fā)表言論鼓吹謀殺(特別指他鼓動1792年的9月大屠殺,其實指桑罵槐地針對山岳派首領(lǐng)丹東和德穆蘭)和意圖廢除國民公會。但當時的革命法庭已被山岳派把持,再加上上上下下的民意都認定馬拉是當時政壇上眾多渾水摸魚、表里不一的政客群中一個真正為民請命、為貧請命的愛國志士。結(jié)果,馬拉全部罪名不成立,4月24日當庭獲釋。他在群眾歡呼和簇擁中勝利游行。吉倫特派這一招非但弄巧成拙,更暴露了自己的弱點。
此時(1973年5月中),德穆蘭再度攻擊吉倫特派首領(lǐng)布里索(上一次是1792年3月的小冊子《揭開布里索的面具》,見上),出版了《布里索派的歷史》(L'Histoire des Brissotins,有說是羅伯斯庇爾主使他寫的),也是日后布里索和吉倫特黨人的“罪證”。他再用他擅長的刁嘴諷刺“證明”吉倫特派其實是保王派和反革命派的偽裝。例如他說1792年9月成立的國民公會大部分代表都有保王傾向,去影射當時在國民公會占多數(shù)的吉倫特派就是保王派。當然,這是沒有根據(jù)的,唯一的“推理”是當時國民公會與巴黎革命公社處于對立狀態(tài),所以它“一定”是反革命和保王派。他又說反話,“自古以來,除非引用上古政治哲人的德行,否則無法建立共和;但我們這個永垂千古的偉大社會卻成功以惡行建立了共和”。他力主要把布里索派從國民公會“揪出來”,從革命法庭“斬下來”。
但吉倫特派仍想掙扎,于5月24日下令拘捕埃貝爾和其他派系的極端分子。埃貝爾派是個極端激進的左派,以保護貧苦人民為己任,是山岳派最熾熱的支持者。[2]第二天,巴黎革命公社就號召要釋放“愛國志士”。吉倫特派也趁機把矛頭指向巴黎革命公社:“如果國民公會代表遭受攻擊,我們以全國的名義對你們聲明,巴黎將會被摧毀。”這措辭跟一年多以前的布倫瑞克宣言太相似了,由此招來大禍。翌日,羅伯斯庇爾呼吁起義;再一日,吉倫特派不得不釋放埃貝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革命公社動員的8萬長褲漢起義隊伍就在5月30日攻入國民公會會場,市內(nèi)展開武斗;6月2日,山岳派逮捕國民公會中的吉倫特派分子[3],巴黎革命公社成為權(quán)力中心。幾天后,山岳派更奪得公安委員會的控制權(quán)。此刻,政權(quán)實質(zhì)開始轉(zhuǎn)移到山岳派手中,不過大局還不穩(wěn)定。
兩股力量同時沖擊國民公會:反革命武裝力量因各省不愿聽從巴黎號令而得以壯大;民眾暴力因物價不斷上漲而逐漸升級,難于收拾。山岳派知道局勢嚴峻,決定先安內(nèi),尤其是安撫農(nóng)民,個把月之內(nèi)下達一連串的政令:從“出走者”那里沒收的土地以小塊的、多年期付款的方式賣給農(nóng)民;按人頭分配公有土地;全部取消殘余的封建特權(quán)。但為使中產(chǎn)階層安穩(wěn),山岳派政府同時下令保護私產(chǎn)和約束群眾暴力事件。
當然,面面俱全是很難做到的。其實,1793年7月時,法國經(jīng)濟已面臨崩潰,山岳派政府想盡辦法去盡快通過新憲法[4],好使山岳派政府的政策有合法的憲法基礎(chǔ),也為穩(wěn)定巴黎以外各地的民心。7月24日,山岳派終于通過新憲法(史稱“雅各賓憲法”,但只是通過而沒有公布),擴大自由與平等的范圍,包括保障公共援助、工作崗位和公共教育,甚至“起義”的權(quán)利。
但局面仍然緊張、混亂:分離分子(federalists)在將近60個省份公開叛亂;[5]保教會分子在旺代(Vendee)形同割據(jù)。這些都反映保王與共和、教會與革命、農(nóng)村與城市之間的矛盾??磥?,內(nèi)戰(zhàn)在所難免。幸好這些叛區(qū)都不在邊境上,不然外敵會乘虛而入。但外敵的壓力也在不斷增加。上面說過,1793年年初,路易被推上斷頭臺,歐洲諸國馬上組成大聯(lián)盟攻法,法軍全線崩潰。到7、8月份,幾個星期內(nèi),普魯士、奧地利、西班牙、皮埃蒙特、科西嘉等軍隊都殺入法境,英國則包圍法國北部港口敦刻爾克,支援作亂的保教會勢力。前線局勢十分緊急,國內(nèi)經(jīng)濟狀況也急轉(zhuǎn)直下。政府在8月份出臺一連串的措施去控制糧食的生產(chǎn)和分配,嚴厲處分囤積和詐騙。就在此時,“恐怖統(tǒng)治”的引線被點著了。
3個多月前,吉倫特政府在群眾壓力下,釋放了被視為人民英雄的馬拉(見上)。但在7月13日他就被剛失勢的吉倫特派同情者暗殺。群情洶涌,人們認為吉倫特派為奪回政權(quán)變得瘋狂和沒有人性。山岳派把持的國民公會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鎮(zhèn)壓。在7月27日,羅伯斯庇爾進入公安委員會。第二天,21名吉倫特派的國民公會代表,包括布里索,被指名為“國家公敵”。整個夏天,長褲漢的騷動無日無之。
就在馬拉被暗殺的同時,德穆蘭也身蹈險境,被指犯了革命中的大諱忌——缺乏愛國心(incivism)。由于他好幾次公開缺席國民公會,有人便借題發(fā)揮,說他與保王勢力有聯(lián)系。這與他為好友亞瑟·狄龍將軍[6]的辯護有關(guān)。狄龍將軍的保王傾向在當時是公開的秘密。德穆蘭為他成功說項,但花了很高的政治本錢。最后,德穆蘭非但自己付出了代價,連妻子也因此事被拖累。那時,有流言說狄龍與露西爾有特殊關(guān)系。事后,德穆蘭出版《致狄龍將軍信》,以自白方式公開他的看法:
我的一個朋友問他,“你認識狄龍嗎?”“我當然認識他。我不就是因為他而與人發(fā)生摩擦嗎?!?/p>
“你的太太跟狄龍是不是經(jīng)常見面?”
“我想她一生見他不超過四次。”
“你這樣達觀,那你一定知道狄龍出賣了你,好像他出賣共和一樣。你不是個俏男子。”
“絕對不是。”
“你的妻子有魅力,狄龍依然英俊,女人是如此的善變。”
“起碼有些女人是這樣?!?/p>
“我為你可惜。”
“請你放心,我看出你完全不認識我的妻子,如果狄龍出賣共和,就像他出賣我的話,那他一定是無辜的,而我也一定會為他辯護?!?/p>
德穆蘭為狄龍辯護是對妻子表示信任,但他還要向雅各賓派交代。這一次,羅伯斯庇爾助他過關(guān)。在《致狄龍將軍信》中,他還不留余地地批評當時的政治紅人,包括公安委員會的委員。其實,他對自己言多必失已開始有所警覺。[7]這也反映革命開始出現(xiàn)人人自危的先兆。
大變終于來臨。9月4日,巴黎各區(qū)的革命委員會召集兵馬(長褲漢)意圖徹底清除吉倫特派。各區(qū)兵馬包圍國民公會,要求成立革命軍,逮捕所有有反革命嫌疑的人,清理各委員會內(nèi)的不忠分子。國民公會代表們在“刺刀”面前屈服。但為了不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國民公會把“恐怖”(terror)一詞列入當天正式議程,并表決通過:“恐怖是當今的秩序?!保╰error is the order of the day,也可譯作“恐怖是今天的命令”)法國大革命的“恐怖統(tǒng)治”(Reign of Terror)就是在1793年9月5日“正式”開始。
恐怖統(tǒng)治不是個普通名詞,是個法國大革命的專有名詞,是當時法國政府的官方名稱,也就是將恐怖“合法化”,為期差不多有一年(1793年9月5日到1794年7月28日)時間。9月6日,恐怖政治正式開始的第二天,山岳派委任更多同路人進入公安委員會,加以完全控制。12個委員有不同的背景、傾向和風格,但共識是“指揮、戰(zhàn)斗、征服”。他們面臨的共同危險和對行使權(quán)力的優(yōu)越感使他們團結(jié)一致、有商有量。所以“恐怖”并不全是羅伯斯庇爾的責任,公安委員之間也有不同政見:有與國民公會緊密聯(lián)系,甚至與平原派互通聲氣;有對恐怖絕對支持,也有對恐怖帶有保留;有為了顧全大局而暫時支持恐怖。但在1793年的夏天,他們共同的目標是鏟除共和的敵人和粉碎封建的復辟。委員會以國民公會的名義去行使權(quán)力,但又同時支配著國民公會;利用群眾熱情但又同時約束群眾破壞力。這場賭博是勝負難料的。
接下來的兩周是一連串的革命性行動,差不多完全按9月5日革命群眾的要求:正式組建“革命軍”,其實就是長褲漢武裝部隊;規(guī)定糧食最高價(跟著馬上更擴大到包括所有物價和工資);改組革命法庭;頒布《嫌疑法》(Law of Suspects),即無須證據(jù)即可捉人;指令各地方革命委員會提供嫌疑犯名單。
與恐怖統(tǒng)治差不多是同義詞的羅伯斯庇爾是這樣說的(《徳行的共和》[“Republic of Virtue”],1794年2月5日):
我們想達到的目的是什么?和平地享受自由與平等……我們想達到的境界是,所有可惡和兇殘的情緒不再存在……在我們的國家里,我們希望道德取代自我……一言以蔽之,我們想滿足大自然的理想、達成人類的宿命、守護哲人的承諾,把神靈從長久的罪惡和暴政中解救出來。怎么樣的政府能實現(xiàn)這些美事?只有民主和共和的政府。但是,民主和平民政府的基本原則是什么,也就是說,維持它和推動它的真正力量是什么?是德行。為古希臘和羅馬帶來那么多美事的公眾德行(Public Virtue)一定會為共和的法國帶來更多使人驚訝的美事;這些德行中沒有哪個比得上對祖國的愛和對它的法制的愛。如果在和平時期,平民政府的力量是德行,在革命時期,平民政府的力量是德行和恐怖;沒有德行的恐怖是災難,沒有恐怖的德行是無能??植乐徊贿^是立時的、嚴峻的、不讓步的公義;因此它是從德行中散發(fā)出來的;它不是一個特殊的原則,而是在祖國有急需時普遍民主原則的一個后果。有人說,恐怖是專制政府的力量,那么,我們的恐怖是否就像暴政的武器?專制政權(quán)以恐怖去統(tǒng)治那些被摧殘的子民,這是真的專制;以恐怖去壓服自由的敵人,這才是真正的共和建設(shè)者。革命政府是反專制的自由專制。
恐怖統(tǒng)治雖然在1793年9月5日正式頒布,但真正的行動要等到10月份部署充分以后才展開:首先宣布暫停行憲,以“革命政府”為最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直到和平到來”;王后安托瓦內(nèi)特以叛國罪被定刑,隨即送上斷頭臺;通過反宗教法,凡沒有宣誓效忠革命的教士和支持者,見一個殺一個(death on sight);革命法庭宣判被指名的21名吉倫特派國民公會代表(見上)為人民公敵,幾天以后全部送上斷頭臺,為首的是布里索。
布里索判刑是德穆蘭革命歷程的轉(zhuǎn)折點。他開始明白文字的威力,他看到他的文字的毀滅力量,這使他轉(zhuǎn)向溫和,甚至寬仁。革命法庭成員之一約阿希姆·威拉特(Joachim Vilate,1767—1795)的回憶錄中有一段史家常用的記載,是如此寫的:“我和卡米爾·德穆蘭同坐在陪審團席前的凳上。陪審員們(按規(guī)定是12名)商討完畢后回到席上??谞栒酒饋砩锨跋敫詈筮M來的一位說話,但見此人臉色一變,卡米爾大聲跟他說:‘我可憐你,你從事的是可怕的工作?!斔牭脚銓張F的宣判,整個人便倒在我臂膀里,表情痛苦而悲傷。‘啊,我的主,我的主!我殺了他們!我的《揭開布里索的面具》??!我的主,這毀了他們!’。被告?zhèn)冞M來聽判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們身上,深沉的寂靜籠罩整個大廳;主控官最后宣判他們死刑。可憐的卡米爾昏了過去,失去了知覺,隨后他顫抖地說:‘我要走,我要走,我一定要出去!’但他沒法移動?!币粋€不可思議的改變即將發(fā)生,鼓吹暴力的德穆蘭開始發(fā)出寬仁的呼聲。
恐怖統(tǒng)治的特征之一是公安委員會派出全權(quán)專員到各區(qū)、各地,尤其是反革命活動較多的地方去動員當?shù)氐母锩瘑T會去揪出反革命分子,審訊、判刑。這些專員按當?shù)貙嵡楹退麄兊膫€人風格去處置反革命,有的一個人都沒有殺,也有的嫌斷頭臺殺得慢,選擇集體槍決。[8]
這段時間是埃貝爾派的權(quán)力高峰。他們出自丹東(加上德穆蘭的大力支持)一手建成的科德利爾派。但自從在6月推倒了吉倫特派之后,丹東以為大局既定,又加上續(xù)弦戀家,就開始享受其半退隱生活,遂大權(quán)旁落在比他更激進的埃貝爾和同黨的手里。埃貝爾支配科德利爾派,科德利爾派支配長褲漢,長褲漢支配國民公會;埃貝爾意氣風發(fā)。這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決定把法國改造成一個無神論社會。1793年11月10日,他率領(lǐng)巴黎群眾在巴黎圣母院舉行盛大的“理性崇拜”(Cult of Reason)儀式,表示理性打倒了宗教。這觸犯了屬于有神論者但又不是基督教徒的羅伯斯庇爾的大忌,他認為極端的反宗教加劇了地方上保教會的叛亂,影響革命的順利進行。
1793年12月4日,國民公會通過“革命政府法”。在名義上,國民公會是權(quán)力中心,但實質(zhì)權(quán)力則集中在公安委員會。它的職能是演繹國民公會的法令及制定執(zhí)行方法、管理所有政府機關(guān)和人員、指揮軍事與外交行動、委任將領(lǐng)和其他各委員會的成員——不過最后仍須國民公會來認可。為此,它擁有軍權(quán)、公安權(quán)和民生保障權(quán),這不但將幾個月來的各種高壓恐怖政令和制度固定下來,甚至把巴黎革命公社和長褲漢隊伍都收入公安委員會的控制之下。
一連串的經(jīng)濟管理措施的確使得生產(chǎn)提高、物價穩(wěn)定。但失利的是農(nóng)民(因為國家強買糧食)、商人和技工(因為國家管制物價);得利最多的是城市,特別是巴黎的工人(工資提高、物價穩(wěn)定)。為此,巴黎確實安定了些,尤其是長褲漢都當了正規(guī)軍或受雇于兵工廠,或加入了不斷擴充的政府部門,再沒有時間和動機去暴動了。
軍隊的質(zhì)和量也在提升。全民動員固然增加了兵源(但征兵制度也成為外圍各省反政府的原因),更大的改變是將領(lǐng)人才。將領(lǐng)委任不再由貴族壟斷,而是各憑才干。軍事學院大量培訓來自基層的子弟,產(chǎn)出全歐洲第一支真正的、龐大的、訓練有素的國家部隊(這也是拿破侖日后稱霸歐洲的軍事本錢)。這支部隊在1793年底平定了內(nèi)亂。在旺代地區(qū)擊敗以保王室、護教會和反征兵為號召的最有實力反共和政府武裝,6000人被處決。隨后幾個月,政府軍實施焦土政策和恐怖鎮(zhèn)壓。到1794年2月底,肅清了地方的反抗。與此同時,對外的戰(zhàn)事也穩(wěn)定下來,進入相持狀態(tài)??磥恚植澜y(tǒng)治確實有效。
不到一年前,面對國內(nèi)外的保王勢力,山岳派(雅各賓派的激進分子和同路人)和吉倫特派的共同目的是共和。共和是得到了,但共識卻失掉了。兩派相爭之下,山岳派以激進、平等來號召中下階層,取得了成功,也拿到了政權(quán),但面臨反革命的威脅。山岳派以恐怖為手段成功鎮(zhèn)壓了后者,但自身又分出“溫和”和“極端”兩派。在人心厭暴和激進過激的情況下,“更激進”分子先被消滅,“激進”分子也余日無多。革命由興奮,到瘋狂,到痙攣,到虛脫,到強人出現(xiàn),終達百川歸海。革命打倒君權(quán),卻換來帝制。請聽慢慢道來。
其實,早在1793年9月(也就是恐怖統(tǒng)治剛開始時),激進革命分子已開始分裂為兩派。兩派都來自科德利爾會。首先是埃貝爾派(雖然埃貝爾本人從未做正式領(lǐng)導人),主張徹底戰(zhàn)斗,又采用仇富、扶貧的政策,在長褲漢的支持下實質(zhì)上支配了巴黎革命公社。他們跟山岳派合作,是想通過山岳派去支配國民公會。另一派是丹東派,以丹東為首,德穆蘭為輔。他倆原本是科德利爾會的領(lǐng)導,但領(lǐng)導地位已被埃貝爾派篡奪了。他們開始不滿山岳派政府的權(quán)力過度集中,尤其是委員會(特別是公安委員會)的獨裁。他們的支持者是國民公會中較溫和的分子,包括平原派。公安委員會不想遷就任何一方,因為它知道如果遷就埃貝爾派就會破壞革命的團結(jié),遷就丹東派就會破壞抵抗外敵所依賴的經(jīng)濟管制以及種種恐怖措施的效力。因此,它必須在兩者中找平衡。
有一則近乎傳奇的史料。1793年夏天,吉倫特派被消滅后,恐怖統(tǒng)治還未開始,丹東退隱于奧布河畔的阿爾西(Arcis-sur-Aube)前的一個黃昏,他和德穆蘭兩人在國民公會開完會,回家路上經(jīng)過河邊的一個碼頭,夕陽的天空反映在河水上,一片紫紅。丹東停下來,凝視著這片詭異的光芒,轉(zhuǎn)過身來,顫抖地跟德穆蘭說:“瞧,多少血!塞納河流的是血呀,流的血太多了!來,拿起你的筆去寫,力求寬仁——我會支持你?!钡履绿m重新動筆,創(chuàng)《舊科德利爾》(Le Vieux Cordelier)期刊。第一期在1793年12月5日出版(也就是恐怖統(tǒng)治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說是期刊,頭四期是5天一次,接著就差不多隔一個月才出一次,直到德穆蘭被捕、被殺,它反映了當時的政局變化和德穆蘭的個人遭遇,可以說是恐怖政治的見證。這要從頭說起。
丹東隱退后,羅伯斯庇爾對德穆蘭的影響比之前更大,頭幾期的《舊科德利爾》肯定反映羅伯斯庇爾的想法。德穆蘭的筆鋒正好匹配羅伯斯庇爾的辯才。德穆蘭絕對有理由相信羅伯斯庇爾對他的支持,對寬仁的支持。但是羅伯斯庇爾也有“苦衷”:他要維持民望,這是他的權(quán)力基礎(chǔ),而當時極端激進派勢頭正盛;他在公安委員會中雖是萬能,但不是全能,這讓他多有顧慮。
丹東東山復出,重返巴黎,12月3日在雅各賓會上發(fā)言[9],要求會員們抗拒那些把民眾帶離革命原旨的、煽動“超革命”(ultra-revolutionary)行動的分子。對于丹東擺出的這個“不冷不熱的革命態(tài)度”,會場上一片嘩然。羅伯斯庇爾為他辯護,眾怒才稍為平息。從此,丹東派就被扣上姑息派的帽子。德穆蘭的《舊科德利爾》的“舊”就是針對“超革命”的“超”。當年,科德利爾派是丹東和德穆蘭創(chuàng)立的,如今,新的科德利爾派已被極激進的埃貝爾分子把持了。
在《舊科德利爾》第一期(1793年12月5日,也即丹東在雅各賓會上出事后的兩天)德穆蘭用上反諷筆法,如同當年的《巴黎街燈》。在《巴黎街燈》中,他說反革命分子用“激將法”來刺激革命者采取過激行動,以致觸發(fā)人民對革命的反感;在《舊科德利爾》第一期,他“祝賀”革命大敵英國成功以“激將法”推動革命極端化,以顛覆革命?!拔冶仨殑庸P,我必須放下慢工出細活來寫革命歷史的鉛筆,重新拿起那支使人呼吸窒息的鋼筆來書寫革命狂潮,追蹤革命敵人的新詭計。羅伯斯庇爾只給你們說了個大概:他在公安委員會的繁重工作讓他無法像我一樣更為深入.......沒有任何報刊說出真相,起碼不會說出全部真相。我以全部的真誠和勇氣重返政治舞臺?!钡履绿m哪知道這些真誠和勇氣日后會給他帶來什么!
“勝利屬于我們,因為在眾多的德高望重之輩都紛紛倒下來之際,羅伯斯庇爾仍屹立不倒,因為在我們的愛國斗士、‘舊科德利爾’的永久主席[指丹東],在橋上獨抗拉法耶特和他的四千軍隊時,他曾伸出援手[指戰(zhàn)神廣場大屠殺]。”德穆蘭肯定認為羅伯斯庇爾是站在他的一邊。但公安委員會諸公則認為德穆蘭的革命意識明顯地“倒退”;在他們的壓力下,羅伯斯庇爾要求德穆蘭把以后的《舊科德利爾》在出版前交審。
第二期在12月10日出版,羅伯斯庇爾的影子清楚可見,尤其反映在對羅伯斯庇爾的政敵(11月10日“理性崇拜”的推動者埃貝爾)的批評上?!靶っ诽?a href="#ch10" id="ch10-back">[10]好像以為他們推動了理性巨輪,但實在是反革命。天主教在法國其實快要老死和悶死,教會的財富跑不掉,總要流入國庫。但是,我可以保證,你排斥和迫害參與彌撒的人只不過加強了保教會的政治勢力。”在這一期,德穆蘭主要攻擊的對象是憤激派(極激進分子,見“第六章),因為埃貝爾派利用憤激派中的長褲漢武裝實力,而憤激派則利用埃貝爾派在公安委員會和國民公會的影響力。
我們的敵人已經(jīng)計窮了,只得用上當年羅馬元老院的故技。元老院無法推翻愛國的格拉古[11],就設(shè)下毒計。他們指使一個護民官去故意夸張格拉古的政策。當格拉古提出一個受民眾歡迎的政策,這個護民官就會提出一個更受民眾歡迎的政策。最后,愛國與原則被夸張的愛國和夸張的原則謀害了。如果一個雅各賓派的格拉古建議把面包的最高價定位一塊八毛,保王派的德魯蘇斯[12]就建議定為六毛。這條詭計很成功,起碼在一個短的時間里,民眾不會以為格拉古是最先進的,而是轉(zhuǎn)向德魯蘇斯,繼而對這個真正的人民保護者冷淡下來。一旦如此,代表貴族利益的西皮奧·納西卡[13]就會發(fā)難,把他拉倒。
德穆蘭很會談古論今,給人的印象是深度和理性,很受知識分子歡迎。但對下層百姓,尤其是長褲漢們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就不如埃貝爾的俚俗和充滿野性的《杜謝恩老頭》。德穆蘭的重武器是他的影射、暗示、誹謗和半真半假的證據(jù),最成功的是把疑惑、顧慮植入人心。
第三期在12月15日出版,在詞鋒和道德意義上是最有名的一期。他的箭頭指向恐怖統(tǒng)治中最恐怖的《嫌疑法》(1793年9月17日頒布,見上文)。表面上是規(guī)勸極端激進分子不要誤用、濫用,但對他們來說這是致命的指責,尤其是德穆蘭用上了借古諷今。他自知會惹禍,但他要挑戰(zhàn)他的敵人,去看看他們敢不敢壓迫言論自由。現(xiàn)在把精要部分翻譯過來。
現(xiàn)今,共和政制與君主政制正做生死斗,最后勝利只能屬于一方;如果我們從歷史中知道君主制度的勝利是怎樣子的,我們怎會不希望共和制度勝利?羅馬史家塔西佗[14]留給了我們一個樸實和不加修飾的描述。我現(xiàn)在向尊敬的讀者們介紹。
奧古斯都大帝是頭一個把反革命定為王法的。一旦文字可以用來定罪,那么眼神、愁容、憐憫、嘆息,甚至沉默都能輕易用來定罪。很快,努西亞(Nursia)城[15]的老百姓為紀念參加征伐莫德納(Modena)而捐軀的士兵立碑也是罪,因為那時派兵的奧古斯都是站在布魯圖斯[16]的陣營。
格米努斯[17]的媽媽為她被害的孩子哭訴也是反革命。如果你不想得罪統(tǒng)治者,你就要對朋友之死、親人之死表現(xiàn)得歡欣鼓舞。任何事情都可能開罪暴君。
你受人愛戴嗎?那你就是君皇的競爭對手,肯定是想挑起內(nèi)戰(zhàn)??梢伞?/p>
相反地,如果你躲避追捧,藏在角落,你這個退隱的姿態(tài)更使你惹人關(guān)注。可疑。
你有錢?你對人的饋贈可能就是收買人心??梢?。
你窮!等一等!無敵的君皇,你要緊緊盯著這個人。沒有人比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更有野心。可疑。
你性格憂郁、不修邊幅?那你肯定是對國家的繁榮有所不滿??梢?。
但,相反地,你吃喝玩樂,你明知皇帝患有痛風,雖然未出大事,但你肯定想蒙騙皇帝,使他不注意身體??梢?。
他德行高、行為檢點;好家伙!這是個新的布魯圖斯,他用他那蒼白的面色和短發(fā)去質(zhì)疑和藹可親和盛行卷發(fā)的法院??梢?。
若他是個哲學家、演說家、詩人又當如何?那他就有可能比統(tǒng)治者更有聲望。一個住在屋頂閣樓的作家會比住在皇宮的皇帝更有聲望,豈有此理!可疑。
最后,如果有一個人以軍功顯名,他的才干只會更加危險,最好是除掉他。主上,您可否立即解除他軍職,要他解甲歸田?可疑。
做奧古斯都大帝的孫子或親戚也不是好事,因為有一天他會覬覦帝位。可疑。
接著,德穆蘭用了很大的篇幅去論證反革命(他以英國首相皮特為代表)在利用極端激進分子。到結(jié)尾處,他更直言不諱地以古譬今。
毫無疑問,在第三期以及我對塔西佗的翻譯中,心懷惡意的人會在那個可悲的時代和我們當下的時代之間,找到某種相似性。我對此甚為了解,所以我要用我的筆武裝自己,只為一個目的:保證我們不再重復歷史,不讓自由變成暴政?!谶@期里我不會指名譴責……讓那些在讀過本文之后,發(fā)覺自己的行為與暴政有些相似的人,趕快修改他們的作為,因為古代最偉大的畫家、歷史哲學家[指塔西佗]所繪制的暴君肖像,沒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換成加圖[18]或布魯圖斯的肖像;并且,塔西佗在16個世紀之前稱為暴政和最劣的政制的制度,在今天也無法令人信服地改稱為自由和最優(yōu)的政制。
要感受德穆蘭在第三期“一針見血”的筆鋒就必須明白極端激進分子是如何演繹《嫌疑法》,而德穆蘭又如何抨擊這些演繹。德穆蘭在第二期指名攻擊的肖梅特就是極端激進分子的代表人物。肖梅特在巴黎革命公社上(1973年10月12日)對《嫌疑法》做了怎樣的解讀,而讓德穆蘭在《舊科德利爾》第三期(見上)中將之比作奧古斯都的暴政?下面是肖梅特的說法。
以下是可疑分子:
在群眾聚會中以精練辯詞疾呼、厲色去激動群眾的;
那些小心謹慎、神神秘秘議論共和的危機,嘆息民生的困難和裝著愁眉苦臉去傳播壞消息的;
那些說話和行為像變色龍,對保王派和分離派的罪行默不發(fā)聲,對愛國志士的小瑕疵多有指摘,卻說不是批評的;
裝模作樣的共和分子,裝模作樣的樸素生活,裝模作樣的嚴肅態(tài)度;
那些對革命沒有做出積極貢獻,以為可以用愛國捐獻去抵贖的;那些對共和憲法冷漠的和那些對憲法的制定與延續(xù)假惺惺表達擔心的;
那些沒有對自由做出破壞,但又沒有做出貢獻的;
那些疏于參與區(qū)內(nèi)的政治集會,推說他們不懂發(fā)言,或因私事不便的。
極端分子看到德穆蘭在第三期對他們的描繪怎能忍受?第三期的出版轟動了巴黎,據(jù)稱全國共賣出五萬份,這在當時是天文數(shù)字。當然,保王分子也利用它作為攻擊革命的宣傳武器。因此,共和分子對德穆蘭的“敢言”大有親痛仇快之感。
第三期出版后的幾天,一個婦女請愿團來到國民公會哭訴,要求代表們釋放被囚禁的親屬。代表們大受觸動,議決公安委員會成立“公義委員會”(Committee of Justice)去復核無辜人員,可以說實現(xiàn)了德穆蘭在那時倡議的“寬仁委員會”(Committee of Clemency)(見下文)。但羅伯斯庇爾可能害怕德穆蘭所屬丹東派的勢力會由此擴大,就以他的辯才誘導國民公會收回成命。
第四期在1793年12月21日出版,一清早就賣光,二手轉(zhuǎn)賣的越賣越貴,價錢高出好幾倍。同情、憐憫的呼聲,響遍整個法國。首先,德穆蘭那時仍然絕對相信羅伯斯庇爾是支持他的。在這期間他這樣寫道:“啊,我親愛的羅伯斯庇爾啊,我的老校友同志,你還記得在歷史和哲學課里我們學到的愛比恐懼更為強大、更為持久?你已經(jīng)走近這理想?!痹谶@期的頁首他引用盧梭的《民約論》:“最強者也不可能永遠做主人,除非他把強轉(zhuǎn)化為理?!痹谶@一期,他特別為不夠愛國的指控做自辯:
很多人不滿我的第三期,他們說我惡意引用比擬去貶低共和和愛國志士。其實他們應該說貶低共和和愛國志士的是那些失度的革命和愛國冒險家。
不,這個從天堂降下來的自由不是一項紅小帽、一件臟襯衣,或一身破外套[德穆蘭是指長褲漢]。自由是幸福、理性、平等;她是公義,她植根于《人權(quán)宣言》,植根于你那高貴的憲法。你想不想讓我認識她,進而俯伏在她腳下,為她流血?打開你的監(jiān)獄,放出你稱之為嫌疑犯的20萬公民吧,因為在《人權(quán)宣言》中只有收押罪犯的監(jiān)獄,沒有收押嫌疑者的監(jiān)獄,那里只應有被法律定罪的犯人,沒有被懷疑的人。不要以為這項措施會危害共和,這其實是最具革命意義的舉措。你想用斷頭臺去消滅你所有的敵人!還有比這更愚蠢的做法嗎?你能否做到,在吊架上殺掉一個敵人而不會讓他的十幾位親人和朋友成為你的新敵人?
在此,德穆蘭更強調(diào)擠在獄中的并不是共和的死敵,只不過是婦孺老弱和懦夫——沒有大志大勇,也不會是大奸大惡。
第五期在1794年1月5日發(fā)售(但在1793年12月25日已完稿),他逐個指名批判他的政敵。最犀利的詞鋒指向埃貝爾,特別是他出版的《杜謝恩老頭》(德穆蘭撰寫這一期的時間正是埃貝爾影響力最大的一刻,他剛在11月10日才主持了“理性崇拜”盛典,見上文)。
埃貝爾,你不知道嗎?當歐洲各國的暴君要誹謗共和,當他們想使人相信法國是被黑暗和野蠻籠罩,相信巴黎的光彩與品位背后住的都是野蠻人;你不知道嗎,混蛋,他們只需抄錄你寫的東西放在他們的報章上?你以為皮特先生[19]會像你一樣,相信法國人都是這么無知和愚蠢的嗎?你的臟話就能代表法國嗎?塞尚河就是巴黎的一條污水溝嗎?
埃貝爾屢次攻擊德穆蘭娶了個富女,這次德穆蘭做出回應和反擊:
有關(guān)我的老婆,我只說一句話,我一直都相信靈魂不滅。為了自由和人民的幸福我做出大大小小的犧牲和奉獻,在被迫害得最厲害的時候,我曾經(jīng)說過“好事總應有好報的”。我的美滿婚姻和幸福家庭生活使我害怕,害怕我在今生已得到了好報,會使我失去對靈魂不滅的信心。但你對我的迫害、你的憤怒、你的誹謗又使我完全恢復信心。至于我老婆的財富,她帶來的4000里弗就是我的全部財產(chǎn)。我可以說,在這場革命中,我曾經(jīng)擔任過分量不輕的角色,我做過政治作家,不同的黨派一次又一次地游說我。在8月10日[進攻杜伊勒里宮,第二次革命]事件之前的一段日子,他們想花錢讓我閉嘴,并且出很高的價格,終于他們還是發(fā)現(xiàn)這樣對我無效呀。還有,在這革命中我先后做司法部的秘書長和國民公會代表,我的財產(chǎn)并沒有增加一毛。埃貝爾,你能這樣說你自己嗎?
這非但反駁了埃貝爾,更暗示埃貝爾通過政治關(guān)系去銷售《杜謝恩老頭》的不光明收入,非但刺激了埃貝爾,更直指他的死門,日后更成為他的“罪證”。
在這段時間,尤其是在1793年11月的“理性崇拜”后,羅伯斯庇爾就不斷攻擊埃貝爾派,德穆蘭的《舊科德利爾》是他的犀利武器之一。
1794年2月,一個屬埃貝爾派的督軍[20]因鎮(zhèn)壓保教會派時濫殺無辜,被召回巴黎。埃貝爾派恐事件牽連擴大,就想重演像幾個月前(1793年6月2日)推翻吉倫特派的把戲,3月4日,在科德利爾會開會時以布幔覆蓋自由神像,象征“起義”。他們想逼國民公會驅(qū)逐羅伯斯庇爾和他的山岳派同黨。但“起義”未能得到巴黎革命公社的武裝支持,徹底失敗了。公安委員決定趁機鏟除埃貝爾派,就在13日逮捕了他及其支持者,并同時逮捕若干“出走者”(出走的貴族),把他們也算作埃貝爾派,遂構(gòu)成了埃貝爾“與外國構(gòu)謀”之罪,24日上斷頭臺。這是典型的殺雞儆猴。當年埃貝爾幫羅伯斯庇爾打敗吉倫特派,現(xiàn)今羅伯斯庇爾卻拿埃貝爾開刀,以平息眾怒。但是,“極端”的埃貝爾派既被鏟除,“溫和”的丹東派的平衡作用也就消失了。
注:
[1] 法軍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戰(zhàn)事得利的同時也能養(yǎng)活很多長褲漢,被收編為正規(guī)軍的長褲漢在日后倒變相地削弱了山岳派的武裝力量。
[2] 埃貝爾個人強烈反宗教(娶了一個還俗的修女),是無神主義者(這是他日后與羅伯斯庇爾的最大矛盾),出版了一份極受底層社會革命分子歡迎的刊物,叫《杜謝恩老頭》,以一個修爐老頭的口吻去批判時政,并通過屬他派系的“戰(zhàn)爭部部長”,免費把刊物分給部隊觀閱(他本人當然收到錢,也因此在日后成為被控腐敗的罪證)。
[3] 布里索逃跑,但在6月10日被捉回。
[4] 1792年8月10日的第二次革命后成立國民公會就是為制定共和憲法,以取代君主立憲,只是因為發(fā)生了山岳派和吉倫特派的黨爭才推遲了?,F(xiàn)今山岳派當權(quán),當然就想立下山岳派意識形態(tài)的憲法,以求千秋萬世。
[5] 這些分離分子的勢力主要集中在吉倫特派的根據(jù)地(法國南部,尤其是馬賽和里昂),號召進兵巴黎去恢復吉倫特政權(quán)。鬧分離的原因主要是地方紳士們對巴黎“獨裁”的反感,但他們得不到民眾的支持。山岳派政府(雖內(nèi)里仍有殘余吉倫特派分子)成功鎮(zhèn)壓了叛亂,有些地方兵不血刃,但有些地方卻血腥異常,其中以里昂的鎮(zhèn)壓最嚴重。里昂城經(jīng)兩個月包圍才最終被攻陷,有近2000人被處決,這是日后恐怖統(tǒng)治的樣板。
[6] 亞瑟·狄龍(Arthur Dillon,1750—1794)是英國貴族,但投身法軍,參加美國獨立戰(zhàn)爭和大革命戰(zhàn)爭。在大議會上代表法國殖民地馬提尼克(Martinique),為保王民主派。身為貴族,在革命軍中很不爽意。瓦爾密一役后不久就被召回巴黎問話,隨即被捕。此后,狄龍被誣告在獄中陰謀造反,而德穆蘭妻子被牽涉其中,這成為丹東與德穆蘭的“罪證”。1794年4月13日,狄龍與德穆蘭妻子、埃貝爾妻子同時被處決。
[7] 穆德蘭在8月10日給父親的信中就說:“附上我剛出版的《致狄龍將軍信》。兩天來它的驚人暢銷使我有些恐懼,因為我并沒有因此而自責。我需要深入心底去問自己,我以前的愛國心未有改變,這樣,我才可以在‘仇者快之際原諒自己’?!?/p>
[8] 鎮(zhèn)壓反革命的確是風聲鶴唳,連當年力捧雅各賓派的奧爾良親王也難以幸免(1793年11月6日被殺),其中一個罪名是他囤糧大發(fā)國難財。
[9] 雖然科德利爾和雅各賓是兩個不同社團,但無論新、舊的科德利爾人都往往同屬雅各賓會,經(jīng)常在雅各賓會的會場上罵戰(zhàn)。
[10] 肖梅特(Pierre Gaspard Chaumette,1763—1794)是激進分子中的極端。年輕時的興趣是生物與科學,并修習外科手術(shù),革命開啟后就放棄行醫(yī),先加入雅各賓會,繼而加入科德利爾會。口才很好,長褲漢很受他煽動。由于他私生活無瑕,所以公認是個典范革命家。1792年8月第二次革命后被委任為巴黎革命公社檢察長(日后他是以此身份主持由埃貝爾倡導的“理性崇拜”),繼后被選為公社主席。他成功發(fā)動長褲漢組建革命軍,并力主路易判死。他是吉倫特派的死敵,在國民公會中擔任審判布里索和同黨的主控官。1793年9月他帶領(lǐng)群眾逼國民公會宣布恐怖統(tǒng)治成立。當時,他跳到會場的桌上,叫道“現(xiàn)在是貧與富的正式開戰(zhàn)”,呼吁立即動員革命部隊去各農(nóng)村打開糧倉,懲罰囤糧的富農(nóng)富商。他極度憎恨基督宗教,認為它迷信、荒謬,把教會(天主教)與反革命視為一體;他改名換姓,以希臘古哲取代他受洗的名字(有史家說他憎恨天主教與他“愛男童”有關(guān))。他和埃貝爾的狂烈反宗教立場觸犯了羅伯斯庇爾的大忌(德穆蘭在1793年12月10日的《舊科德利爾》第二期點名指摘他之后兩天,羅伯斯庇爾就在雅各賓會上譴責他,隨后開除其會籍)。1794年初,多次有人指他為反革命。剛好碰上埃貝爾在3月發(fā)動“起義”失敗,他就同時被捕,但并沒有跟埃貝爾同上斷頭臺。稍后,他被牽涉“狄龍將軍支持德穆蘭妻子獄中謀反案”(見下有關(guān)丹東、德穆蘭受審的內(nèi)容),在1794年4月13日被推上斷頭臺。
[11] 提比略·格拉古(Tiberius Gracchus,前168—前133)雖然是高級貴族,但以為貧請命稱著。他在公元前133年被選為護民官,團結(jié)城市貧民和有產(chǎn)平民(有點像法國大革命的第三等級),倡議把羅馬新近征占的土地平均分配,并控制個人占地量。元老院反對,雙方堅持,漸成拉鋸。德魯蘇斯屬元老院派,與格拉古斗法,每次格拉古提出改革方案他就提出更“利民”的改革,以讓格拉古難堪。格拉古的護民官任期屆滿,面臨被起訴和被暗殺的危險(羅馬憲法是國家絕對保證護民官的人身安全),就想再次競選連任,但憲法不許馬上連任(需要中斷才可繼任)。格拉古要競選,元老院無法阻止,于是煽動西皮奧·納西卡(格拉古的表親),率眾沖入會場,將格拉古亂棍打死。幾年后,西皮奧·納西卡在睡夢中被殺,應該是格拉古支持者的報復。
[12] 提比略·格拉古(Tiberius Gracchus,前168—前133)雖然是高級貴族,但以為貧請命稱著。他在公元前133年被選為護民官,團結(jié)城市貧民和有產(chǎn)平民(有點像法國大革命的第三等級),倡議把羅馬新近征占的土地平均分配,并控制個人占地量。元老院反對,雙方堅持,漸成拉鋸。德魯蘇斯屬元老院派,與格拉古斗法,每次格拉古提出改革方案他就提出更“利民”的改革,以讓格拉古難堪。格拉古的護民官任期屆滿,面臨被起訴和被暗殺的危險(羅馬憲法是國家絕對保證護民官的人身安全),就想再次競選連任,但憲法不許馬上連任(需要中斷才可繼任)。格拉古要競選,元老院無法阻止,于是煽動西皮奧·納西卡(格拉古的表親),率眾沖入會場,將格拉古亂棍打死。幾年后,西皮奧·納西卡在睡夢中被殺,應該是格拉古支持者的報復。
[13] 提比略·格拉古(Tiberius Gracchus,前168—前133)雖然是高級貴族,但以為貧請命稱著。他在公元前133年被選為護民官,團結(jié)城市貧民和有產(chǎn)平民(有點像法國大革命的第三等級),倡議把羅馬新近征占的土地平均分配,并控制個人占地量。元老院反對,雙方堅持,漸成拉鋸。德魯蘇斯屬元老院派,與格拉古斗法,每次格拉古提出改革方案他就提出更“利民”的改革,以讓格拉古難堪。格拉古的護民官任期屆滿,面臨被起訴和被暗殺的危險(羅馬憲法是國家絕對保證護民官的人身安全),就想再次競選連任,但憲法不許馬上連任(需要中斷才可繼任)。格拉古要競選,元老院無法阻止,于是煽動西皮奧·納西卡(格拉古的表親),率眾沖入會場,將格拉古亂棍打死。幾年后,西皮奧·納西卡在睡夢中被殺,應該是格拉古支持者的報復。
[14] 塔西佗(Publius Cornelius Tacitus,55—120),被稱為羅馬最偉大的歷史學家,特別以客觀態(tài)度寫史。
[15] 又稱諾爾恰(Norcia),地居意大利中部翁布里亞(Umbria)大區(qū),為羅馬提供軍隊。
[16] 布魯圖斯(Marcus Junius Brutus,前85—23)是刺殺愷撒的主要人物。有史家懷疑他是愷撒的私生子。在政治上,他站在愷撒的敵人龐貝一方。愷撒很得民望,但有獨裁野心。愷撒與龐貝啟動內(nèi)戰(zhàn),下令手下不得傷害布魯圖斯。龐貝戰(zhàn)敗,布魯圖斯投降,愷撒馬上赦免了他,并授他高官厚祿。愷撒被委為終身獨裁者,元老院害怕羅馬共和會因此完蛋,說服布魯圖斯加入他們鏟除愷撒的陰謀中。公元前44年3月15日,愷撒在元老院被刺殺,相傳最后一刀是布魯圖斯所刺。隨即與愷撒分掌軍權(quán)的安東尼建議元老院大赦行兇者(其實就是自己人)。但看見民情洶涌,安東尼就反悔了,布魯圖斯與其他共謀者被迫離開羅馬。愷撒的侄兒屋大維(日后的奧古斯都大帝,羅馬帝國的創(chuàng)始人,法國大革命中人視之為暴君)要報仇,與安東尼合兵,在公元前42年10月大敗布魯圖斯及其黨人。布魯圖斯見大勢已去,解下佩劍,令兩軍士緊握,然后把自己身體挺入劍尖,死前詛咒安東尼“宙斯神,不要忘記罪惡的始作俑者”,法國大革命中人把布魯圖斯視為犧牲自己、保衛(wèi)共和的殉道者。
[17] 可能是指格米努斯(Gaius Fufius Geminus),被奧古斯都大帝的繼位者提比略皇帝所殺。提比略的生母改嫁奧古斯都,所以他是奧古斯都的繼子,后又娶了奧古斯都的唯一骨肉、女兒朱莉亞(Julia)為妻。但朱莉亞因奸淫被奧古斯都放逐,格米努斯的父親牽涉其中。這可能是格米努斯被殺的原因。
[18] 加圖(Marcus Porcius Cato Uticensis,前95—前46)是羅馬共和后期的雄辯家、政治家,“斯多葛派”(Stoicism)哲學家——“清廉、操守、正派”,2000年來受人崇敬。他反對以愷撒與龐貝為首的三人統(tǒng)治團。日后愷撒與龐貝反目,引發(fā)內(nèi)戰(zhàn),加圖站在龐貝一方。龐貝戰(zhàn)敗,加圖不愿生活在愷撒統(tǒng)治之下,甚至不愿接受愷撒赦免(因為他認為接受赦免就是承認愷撒權(quán)力的合法性)在公元前46年4月自殺。根據(jù)目擊者的記錄,他是用劍劃開腹部,腸臟破裂,流血不止,但沒有死去,驚動了家人。大夫想把腸臟放回腹腔,加圖醒來,推開大夫,再次撕開自己的腹部,立斃。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羅馬政治家、科學家、軍事將領(lǐng))追贈他“烏地森西斯(Uticensis)”稱號。(羅馬共和時期頌揚特殊軍功的做法是,以軍事勝利的地點去頌揚勝利者。加圖在烏地森西斯這個地方自殺,叫他烏地森西斯就是指他在烏地森西斯大勝暴君愷撒。)從中古到啟蒙,加圖都有崇高地位。法國大革命中人更以他代表共和的殉道者。
[19] 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1759—1806),也稱小皮特,英國首相,任期為1783—1801年與1804—1806年,被視為共和大敵。
[20] 卡里耶(Jean Baptist Carrier,1756—1794)于1793年10月初派往南特(Nantes)地區(qū)鎮(zhèn)壓反革命和教會。他在當?shù)亟M織“馬拉部隊”(Legion of Marat,取名于鼓勵極端暴力的馬拉,見后第八章),為人兇狠,特別以殘殺囚犯著名:他把囚犯押到船上,開到河中,打開船底活門,淹死船上所有人。更有傳他在溺人之前把年輕的男女,赤身露體地一雙雙綁在一起,稱之為“共和成親”。1794年初被召回,9月開審,他拒不認罪,直到“馬拉部隊”成員指證。12月16日上斷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