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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干掉自己人:從恐怖到痙攣

兔死狗烹:羅伯斯庇爾干掉丹東。

眾叛親離:羅伯斯庇爾被狐群狗黨干掉。

法國進入大痙攣。

“溫和”(其實已經是相當激進)與“極端”(其實是激進中的更激進)之爭,可以從德穆蘭(革命初期是激進,現今被指不夠激進,太過“溫和”)與其政敵(比德穆蘭等更激進的極端分子)相周旋中看出端倪。

德穆蘭攻擊敵人,但他的敵人也算計他。他們對德穆蘭在布里索與吉倫特派人被判刑時表現出的歉意很不滿意(見第三章)。那時,雅各賓會和科德利爾會在羅伯斯庇爾的主張下發明了一套政治儀式,叫“凈化”:允許被指摘“愛國心不足”的會員在大會上自辯,借此凈化,如果眾人認為他無罪,就可以保存會籍,不然,就被開除會籍。被開除者絕無例外地會被提交革命法庭審訊,不逃亡就死亡。

被德穆蘭在第二期《舊科德利爾》點名的肖梅特,在刊物出版后兩天就被羅伯斯庇爾在雅各賓會上提出嚴厲指控,用的差不多一字不易是德穆蘭所寫的東西,隨后被開除會籍。現在輪到德穆蘭需要“凈化”了。他在布里索等吉倫特派人受審時的態度就是罪證。他被質詢為什么在國家敵人被判刑的時候表現出憐憫和后悔;為什么要為保王傾向的狄龍將軍辯護,并寫《致狄龍將軍信》(見上文)。德穆蘭的自辯記錄是這樣的:

我相信狄龍的英勇和對國家有貢獻,所以我替他辯護。至于受審的吉倫特派人,我與他們的關系特殊。我從來都愛共和,效忠共和;但我很多時候被騙;我承認,我崇拜過米拉波。[那時,米拉波與路易暗通的罪證已經曝光,遺體被遷出先賢祠]我敬仰……但當我一知道他們不再是雅各賓派,我就馬上舍棄與他們的友誼和對他們的敬仰。真是造化弄人,曾在我結婚證書上簽名的60個革命者,現在只剩下兩個朋友,丹東和羅伯斯庇爾。其他的不是出走就是上斷頭臺。在21個受審的人[指布里索案]之中就有7個。在這種情景下,傷感是完全可以諒解的。雖然如此,我發誓,我并沒有說,“他們是死得像布魯圖斯一樣的共和人”。

我說:“他們死為共和人,卻是搞分裂的共和人[1],我不相信他們之中有保王分子。”

這番話總算被眾人接受了。有人叫:“卡米爾不幸選錯了朋友,讓我們熱情歡迎他,去給他做出示范,我們懂得怎樣去選我們的朋友。”羅伯斯庇爾也起來為他說話:“他過度自信并容易被人誤導,但他從來都是個共和人。他愛米拉波、狄龍,但當他發現被騙時,他就自動地打破他的偶像。我建議讓他滿懷信心地繼續發展,但他將來要比較收斂,不要因為某些人在政壇上有些頭面就被他們所騙。”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德穆蘭就像個被寵壞的、不知進退的孩子。羅伯斯庇爾雖然是幫他,但也刺激了他,埋下兩人日后關系緊張的伏筆。但是在此刻,羅伯斯庇爾說的話就是法律,德穆蘭被保住了。

在《舊科德利爾》的第四期,德穆蘭表態堅持“寬恕”(這一期在12月21日出版,剛好是婦女請愿團向國民公會請求釋放被囚家屬而國民公會答應委任“公義委員會”去復核無辜者的第二天,見上文),他的立場間接為他敲響喪鐘。他寫道:

我不同意放棄恐怖統治。但是,我肯定如果我們有一個“寬仁委員會”,自由將會更為鞏固。這個委員會將標志著革命的完滿結束,因為智慧地發放寬仁是個最有效的革命手段。笨人與惡棍可以說我是溫和派,我不會以我的憤怒比不上布魯圖斯的憤怒為恥。

他非但把“寬仁委員會”比作革命的完成,更把自己比作革命的完人。這令他的敵人和朋友同樣吃不消。結尾的一段也頗為大膽。

作為一個新聞評論者,我依賴的是國民公會代表們所擁有的言論自由。由于我的聲音不響亮兼有口吃,我沒有其他辦法去表達我的意見,只能用我的筆去寫出我所認為的革命最佳策略……我要說,如果我的同志們有人認為我的“寬仁委員會”不中聽和偏于溫和,我只好用馬拉被人指責他的言論過于暴力時他所做出的回應:“你真的對我一無所知,噢,天啊!我要對你們說,我是不會后退的。”

在恐怖統治里頭,談國是不是文人的筆戰,而是生死決戰,敗者是要上斷頭臺的。埃貝爾派也在找機會出毒招。此時德穆蘭的靠山丹東雖然重返巴黎,但在世事瞬息萬變的時刻,幾個月的退隱使他在國民公會、雅各賓會和科德利爾會的影響力大降。羅伯斯庇爾雖然想約束極端的埃貝爾派,但他對丹東又憎又懼,不想見他重得威望。

就在第四期《舊科德利爾》出版的那天,雅各賓會場里,有一個人[2]起來指控德穆蘭有犯罪和反革命傾向,還窩藏賣國賊,建議開除他會籍。和議者包括德穆蘭的死敵埃貝爾,以及剛被公安委員會召回巴黎,曾血腥鎮壓里昂暴亂的科洛·德布瓦[3],此君是日后革命籠里反的主角之一。此時德穆蘭可謂四面楚歌,唯一沒有表態的就只有羅伯斯庇爾。

德穆蘭沒有在會上自辯,他說要在《舊科德利爾》上公開地為自己辯護。這也就是《舊科德利爾》第五期的主題(他在12月25日就已經寫好,但要到1794年1月5日才發售)。對于人們議論要開除他的會籍,他以哂笑置之。首先,他反控他的敵人貪污、腐化。這是典型的德穆蘭式的反客為主。但他知道真正要整他的是極端的埃貝爾派,甚至埃貝爾本人。為此,他先樹立他在人民眼中的形象,復述當年他如何發動革命,又提及他的《巴黎街燈》,去證明他對革命的熱忱和奉獻。最后他晦氣地說句反話:“真的,法國公民,5年來我一直用陰謀去謀求法蘭西的共和、幸福和豐盛。”然后他把箭頭指向埃貝爾;他絕沒有懷疑羅伯斯庇爾對他的支持已有所動搖。這里,德穆蘭從激烈、沖動走向理想。

噢,同志們,我借用布魯圖斯對西塞羅[4]說的話:“我們太害怕死亡、流徙和貧窮了。”……犧牲榮耀去延長生命,值得嗎?呀,怎了!當每日有12萬法國士兵面向布滿大炮的陣地,從勝利走向勝利;而我們這些國民公會的代表,就不能像士兵們一樣無人見證地在黑夜里倒下、在陰影中被射殺?我們若是為自由而死,我們的死亡會是光榮而莊嚴,被全國、全歐和后世所見證——我們怎可以比我們的士兵們懦弱?……我們不敢挑戰《杜謝恩老頭》的憤怒嗎?——并借此去賺得法國人民所期待的偉大勝利——擊敗極端革命和反革命的勝利,擊敗所有陰謀家、壞蛋、野心家和人民公敵的勝利?……同志們,不要像生病的人一樣呵護生命,而要像個共和主義者一樣保衛我們的自由和原則!就算萬一誹謗和罪惡暫時戰勝德行,就算我在吊架上臨刑那一刻,我會被曾經熱愛祖國和共和的情操支撐著;我會被將受萬世見證的期待支撐著;我會被所有忠誠共和者的景仰和痛惜圍繞著;我要問,誰可以說我會把我的命運去跟那卑鄙的埃貝爾交換?他,以他的文字驅迫二十種等級的法國人進入絕望;把三百多萬他憎厭的法國人一舉送上死亡;為了抑止他自己的自責,他追求一種比酗酒還厲害的迷醉,他不斷舔吃斷頭臺下的血!在這戰亂的時刻,當我眼見我的兄弟因自由而被亂劈、肢解,斷頭臺算不了什么,只不過是一把馬刀。身為一個議會代表,要是死,哪有比作為勇毅與共和的犧牲品更光榮?

在幾天后寫好的《舊科德利爾》第六期(1793年12月30日完稿,但要到1794年2月才面世),他再度尖銳攻擊埃貝爾。

“神跡!”他說道,杜謝恩老頭改變了他的信仰!他在最近一期這樣寫,“我已經說了上百趟,我要永遠說我們要效仿長褲漢耶穌!我們要完全按《圣經》的一字一句去和平地與所有人生活在一起”[5]。當埃貝爾這樣說的時候我將會帶頭叫,“國庫花再多的錢也要買你這本期刊”。[6]繼續吧,埃貝爾,你說的那個神圣的長褲漢[指耶穌]也曾說過,一個悔罪的杜謝恩老頭比99個無罪的“舊科德利爾人”會為天堂帶來更大的歡樂。[7]但你也要記著,這本書(指《圣經》)也寫著“你不要說謊”。

埃貝爾的反擊也剛握住德穆蘭的死門,把德穆蘭當年的“熱誠”去對比他如今的“冷漠”。他的《杜謝恩老頭》煽動著巴黎的中、下階層讀者,其中這樣寫道:

這里,我英勇的長褲漢們,這里有一個你們已經忘了的偉人。你們真的是忘恩,因為他宣稱如果沒有他,革命將永不發生。從前他自稱是“巴黎街燈總檢察長”。你以為我說的是那個單憑他的胡須就使保王分子聞風喪膽的殺手嗎?不,我說的是以和平分子自居的那一位。他要你相信,他的膽子比鴿子的還小;他敏感到連聽到“斷頭臺”這個詞都會骨頭發抖;他是個偉大的導師,身上包藏了所有愛國志士智慧的總和,超越了整個國民公會的判斷能力;可惜他的口齒不靈,不然他定會證明《監察報》[8]和公安委員會都是無知之輩。但是,他雖然不能講,卡米爾公子卻能寫,他寫的東西使溫和派、保王派和貴族們開心得很。

大難終要臨頭。德穆蘭雖然仍以為羅伯斯庇爾會支持他,但后者猶疑了。剛從里昂回來述職的科洛·德布瓦是公安委員會委員,以兇殘聞名。他首先發難,在1794年1月5日《舊科德利爾》第五期公開發售的當天,在雅各賓會開特別會議時,他起身發言,指控德穆蘭與溫和派中人交往,措辭倒相當客氣,主要說德穆蘭真心愛國,只是誤交匪人,勸他日后要小心選友。這種“教孩子”的態度,無論有意無意,都是德穆蘭最不能忍受的。于是小事變大事,他堅持要立即公開宣讀他的《舊科德利爾》第五期作為自辯。但埃貝爾強烈反對(他肯定看過,并知道內容對他不利),高叫:“卡米爾想轉移視線,節外生枝……他指控我偷國家的錢——一派胡言!”德穆蘭回應:“我手里有的是證據!”會場一片嘩然。羅伯斯庇爾的弟弟奧古斯丁(也是雅各賓會員)站起來安定氣氛:“不可以人身攻擊……我們開會不是為了保護個人的名譽;如果埃貝爾是個賊,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不能容許以指摘別人來擾亂會議的討論。”埃貝爾說:“我沒有值得被指摘。”奧古斯丁回質:“你挑起了各區的斗爭。”這個直接的指摘使埃貝爾無言以對。此刻,羅伯斯庇爾站起來,他對埃貝爾絕沒有好感,但仍想息事寧人,指出國難當前,大家要放下己見,但言下也好像暗示德穆蘭對埃貝爾的指控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接著繼續開會,但事情并沒有了結。

兩天后,德穆蘭又被召答辯。他承認他的文字可能對溫和派太溫和。羅伯斯庇爾又站起來為他辯護,但說的話卻大出德穆蘭意表。“我好幾次為卡米爾辯護了。這陣子我反思了他的性格:今天,我的辯護與前不同。卡米爾答應過在他的《舊科德利爾》里刪除滿紙的政治邪說、錯誤和不對頭的建議。但是,這刊物的驚人銷量和貴族們對它的高度贊揚使卡米爾趾高氣揚,并沒有放棄這條錯誤的路線。他寫的東西有危險,它們滋養敵人的希望、縱容公敵的歹毒。……卡米爾寫的東西需要被譴責;但也得小心分開他個人和他的寫作。卡米爾是個有好性格但被寵壞的孩子,交了損友而被誤導。我們需要對他寫的東西,連布里索也不敢表達的東西,表示抗議,但要保存德穆蘭在我們之中。因此,我要求把卡米爾的期刊在會上燒掉。”

德穆蘭呆住了。他以為羅伯斯庇爾會支持他寫的東西,他甚至以為他是做羅伯斯庇爾的喉舌,他更不能忍受羅伯斯庇爾對他像恩賜般的“寵愛”。于是,他脫口而出,甚至沒有口吃:“這很好,羅伯斯庇爾!但我的答復,就像盧梭說的一樣:‘燒不是個答案。’”這句大膽的話也挑起了羅伯斯庇爾的怒火。丹東見狀,想平息雙方怒氣,說:“不要害怕,卡米爾。羅伯斯庇爾剛才給你這個嚴厲的教育是出于他對你的友誼。”但羅伯斯庇爾也怒火難消:“既然卡米爾仍要為他寫的東西辯護,那么,不燒也罷!我們就決定讓他污辱蓋身;既然他固執他無理的抨擊和危險的意見,我們的雅各賓會就不再壓抑它的義憤。很明顯,我錯誤地認為他僅是被誤導;如果他真是憑良心的,如果他只是因為心地單純而寫出這些東西的,他就會不敢堅持這些被愛國志士排斥、被反革命分子歡迎的東西。他的勇氣是假的,后面顯然有人主使,而德穆蘭是某些卑鄙派系的工具,利用他的筆去無恥和無懼地散播毒素。就讓卡米爾用自己的嘴去審判他自己,讓他馬上在會上宣讀他的刊物。”接著,他轉身面向德穆蘭,怨恨和挑釁地說:“你要知道,假如你不是卡米爾,我不會對你這樣縱容。你仍為自己辯護就是證明你用心不良。”

德穆蘭勢成騎虎。會上馬上由一名記錄員宣讀《舊科德利爾》第五期,跟著是其他的期次(那時第六期雖是完稿,但仍未出版),一直讀到第二天。最后由羅伯斯庇爾做總結。他指摘德穆蘭既講真話又講假話,既聰明又自欺;雅各賓會開除他的會籍與否無關緊要,他只是一個人;國家利益現在受到兩個黨派威脅——反革命和極端革命。“在我眼中,卡米爾和埃貝爾同樣有錯。”這也許就是羅伯斯庇爾稍后鏟除德穆蘭和埃貝爾兩人所代表的意識形態的伏線。

德穆蘭當然知道處境危殆,知道走下去會有什么結局。羅伯斯庇爾的態度使他睜開了眼,但他并不后悔他的立場。當時,他并沒有被開除雅各賓會的會籍,但從此很少去開會。但比雅各賓會更極端的科德利爾會(當初由丹東和他當家,現今由埃貝爾派把持,由長褲漢支撐)沒放過他,他們通過一個預示不祥的決議:“卡米爾雖然曾為革命做了很大的功績,但他已被開除會籍,并失卻我們的信任。”

摧毀埃貝爾和支持者,德穆蘭功不可沒。他可能希望以功保過,逃出大難,也可能他以為丹東可保住他。丹東鄙視公安委員會和它的所作所為,當他知道它陰謀害他的時候仍堅信“他們不敢”。但是,他在革命關鍵時刻退隱使他與群眾意識脫了節,大大削弱了他的影響力。恐怖統治使這個發動第二次革命的元老顯得“溫和”,甚至“軟弱”。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事事嚴謹的羅伯斯庇爾也許認為天馬行空的丹東對革命是阻力多于助力。德穆蘭知道他的革命戰友們有些與他反目,有些與他疏遠,他位孤勢危,但他也許相信“人民”不會犧牲他。可是他仍未察覺到革命的領導人已經一一被“人民”遺棄——米拉波、拉法耶特、布里索——現在要輪到他了。

《舊科德利爾》第七期寫于1794年3月,但要到他死后才出版。它的內容比前幾期更勇,尤其是有關羅伯斯庇爾的部分(“這些暴君永不缺借口利用誹謗去消滅令他們不悅的人”)。這一期的形式是他與一個想象中的“舊科德利爾人”對話。他把羅伯斯庇爾比為屋大維[9],丹東是安東尼[10]。當印刷商看到手稿,嚇得馬上說不能印行。我們可以想象,若是出版,德穆蘭更難逃一死。

3月底,埃貝爾和同黨們都被羅伯斯庇爾策動的公安委員會送上了斷頭臺(3月24日),羅伯斯庇爾快要向丹東的姑息派開刀的消息傳得很盛。德穆蘭腋下夾著一疊紙,在街上碰上一位舊日老師。這位老師說:“卡米爾,你夾著的是什么東西?”他回答:“是我的《舊科德利爾》,想拿一份?”“不,真的不!太危險;要燒的!”“懦夫。”德穆蘭笑道,跟著引述他經常愛用的一句拉丁名言,“吃吧、喝吧,明天我們都會死!”

對姑息派的直接行動在3月中旬開始,也就是埃貝爾派被整肅之后(處死之前)。首先是公安委員會驅逐親丹東的委員。丹東的親信勸他逃走,他無動于衷,“有什么用?抗拒?不,血流夠了;我寧愿自己死。我寧愿自己上斷頭臺而不是送人上斷頭臺。”其他人再三勸說,他的回應是:“一個人是用他的鞋跟去愛國的嗎?”他仍相信公安委員會不敢動他。

謠言紛紛,傳說公安委員會要馬上動手了,但委員諸公一言不發。有關羅伯斯庇爾的立場,那時的一個說法是他表態不會因與丹東的個人關系深厚而去營救他,他會為共和的存亡遺憾地犧牲朋友。

3月29日,也就是埃貝爾上斷頭臺后的第6天,巴黎突然爆發反革命情緒。極端派被整肅使某些人認為恐怖統治要結束,甚至會有平反。那天晚上,有人在雅各賓會上抗議,并把這些反革命活動歸咎于溫和派。公安委員會之一的科洛·德布瓦(也就是兩個多月前在雅各賓會上帶頭指摘德穆蘭的那個)馬上做出回應:“靜下來!這些計劃注定失敗。我們迅雷般打擊了欺騙人民的壞分子[他指埃貝爾派],撕下了他們的面具,但他們不是唯一的!……我們會撕下所有的假面具。姑息派不要以為我們是為他們而作戰!……不用等多久,我們會知道怎樣去揭發他們。”這可以說是公安委員會要對丹東派發難的先兆。

第二天,公安委員會召集相關委員會集體議事(這是公安委員會為加強重大決定的政治合法性的一貫做法)。會上,由羅伯斯庇爾的親信與伙伴圣茹斯特[11]為主要發言人,力陳丹東派的溫和主義和反動。建議逮捕所有姑息派人。各有關委員會共簽拘捕令,只有幾個人拒簽。會后,拒簽的委員就派人去通知丹東逃命,丹東拒絕。

禍不單行。當天早上德穆蘭接到父親來信,通知他母親去世。德穆蘭多次對父親說會回鄉探望,總未能成行,如今竟成永別。晚上,德穆蘭無法入睡,整晚枯坐,愁思澎湃。露西爾陪著他,但最后堅持不住,到了隔壁房間休息。為了分散愁思,德穆蘭修改剛由印刷商送回來的《舊科德利爾》第七期稿件。他一定知道這將是他的遺言。

早晨6時左右,寂靜的街上傳來一陣喧鬧,皮靴踏步聲,劍套著地聲越來越近。德穆蘭推開窗,伸出頭望,一隊士兵已站立在他家門前。他早有心理準備,毫不猶豫走到隔壁,妻子還睡著,幼子在她旁邊的小搖床上。看見妻兒那么的安寧,他猶豫了,怎樣跟他們說?“他們來捉我了,”他靜靜地說。妻子醒來,不知所措。德穆蘭匆匆地拿了幾本書,放在小匣里,包括《墓畔沉思》(Meditating Among the Tombs,James Hervey,1714—1758)和《夜思》(Night Thoughts,Edward Young,1683—1765)。他跪在小搖床邊,親吻幼子,然后轉過身來,與妻子做最后的擁抱。他接著下樓,開門,士兵圍上來,用大繩狠狠地把他綁起來。鄰居們有醒來的,在窗后看著德穆蘭被帶走。

丹東和其他人也同時被捕,兩天后開審。48小時內,德穆蘭寫了兩封長信給妻子,是情書、史書,也是絕命書。

頭一封如下:

我的露西爾、我的維斯塔(Vesta)[12]、我的天使,命運帶引著我的視線從監獄到公園[13],在那里,我花了8年的時間去追求你。看見盧森堡公園令我想起一大堆關于你的回憶。我雖然孤零零,但思維和想象力并沒有離棄我,我幾乎可以真切地感覺到你、你的母親、我的小奧拉斯[14]

我寫這封信只是想拿些必需的東西。但我要用在獄中的所有時間給你寫信,因為我再也無須執筆為自己辯護。我的辯護全在我寫的8卷文章里。它們是很好的枕頭,我的良心在其上安眠,期待后世的公評。

噢,我的好露娣[15],談別的吧!我要倒在你的膝蓋上,我要伸手擁抱你,我抱不到我可憐的露露[16]……

送一個水壺過來,那個寫著“C”和“D”的——我倆的名字。送一張床單給我,順帶捎上我幾天前買的那本12開的書,它有些空頁,可以用來寫筆記。這本書討論的是靈魂不滅,我有必要說服自己神是存在的,它比人更公平,而我與你一定有機會相會。親愛的,不要太受我的想法影響。我對人和對自由并未絕望;是的,我的至愛,只要你送書過來,我倆一定可以在盧森堡公園再見一面。再見,露西爾!再見,奧拉斯!我不能擁抱你,但通過我流下來的眼淚,好像我仍抱你在我的胸膛上。

第二封,也是最后一封:

仁慈的睡眠短暫地消除了我的苦惱。睡著的時候最自由,沒有被囚禁的感覺,上天可憐了我。在夢中我片刻與你相見,我輪流地擁抱你和奧拉斯,但我的小寶貝因意外受感染失了一雙眼睛,我很悲傷,就醒來了。我發覺自己在小監房里,天也剛亮了。不能再見到你和聽到你了……我起來,至少我還可以給你寫信。但一打開窗口,孤獨的感覺,那可怕的、把我倆分隔的門鎖,打破了我靈魂的安穩。眼淚涌出來,毋寧說是我在啜泣,在墳墓里喊叫道:“露西爾、露西爾,你在哪里?”

昨天晚上,我也曾有過相似的一刻。我感覺我媽似乎在公園里,我的心一陣刺痛,身不由己的我跪在門鎖前面;我合起雙手懇請她憐憫……

我在墻上發現一個小隙,便把耳朵靠著去聽,我聽到一聲嘆息;我細聲地說了幾句,回應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個受苦的病人。他問我的名字;我說了。“噢,我的天!”接著我聽見他跌回床上。我清楚聽出是法布爾·埃格朗蒂納[17]的聲音。我問他;“是,我是法布爾,”他應道,“但,你被關在這里!難道反革命成功了?”我們不敢再多說,若被人聽到,恐怕連這小小的慰藉也會被仇恨所剝奪……

但最親愛的,你不能想象單獨監禁是什么樣子的,沒有任何原因,沒有受到盤問,沒有一張報紙。它既是生存,又是死亡;讓人感覺就像是在墳墓里存在。常言道清白使人平靜、勇敢。呀,我親愛的露西爾,我的至愛!我的清白使我軟弱,我無力去做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一個丈夫!

如果是皮特或科堡如此苛待我[18]也就算了,但卻是我的同志!——是羅伯斯庇爾簽署我的拘捕令——是我奉獻多時的共和政權!這就是我為她做這么多犧牲的回報!……

是我,為了共和政權在過去5年來多次身蹈險境、招致罵名;是我,在革命中堅守廉潔,甘于貧窮;也正是這個我,只求你的原諒,我親愛的露娣。只有你必會原諒我,因為你知道我的心,雖然我有所有的瑕疵,你不認為我配不上你;而那些自稱是我朋友的、自稱是共和主義者的人把我扔到監獄里,單獨囚禁,好像我是個陰謀者。蘇格拉底被判服毒,但至少他在獄中可以見到他的朋友和妻子。要與你分開是最難受的。最重的刑罰不是死,而是與他的露西爾分開,死的感覺只是一剎那的痛苦,與你分開才是長久的折磨;一個有罪的人不可能做你的丈夫,而你愛我只是因為你知我的生存完全是為了謀求我同胞的幸福。

他們要召我了……

剛才,政府的委員來盤問我,只問一條:我有沒有陰謀對抗共和。這么的嘲弄,他們怎能這樣侮辱我這個最純潔的共和主義者,我看見在等待我的命運。永別了。

從我身上看到人的無禮和忘恩。我的最后一刻一定不會讓你蒙羞,你現在知道我的恐懼并非空穴來風,我的預感總是對的。我娶了一個德行如此之美的妻子,我做了個好丈夫、好兒子,我本來也會是個好父親,我懷著所有真誠的共和者、所有愛護德行和自由的人的驕傲和遺憾。我將死于34歲,但在過去5年里我奇跡般地有驚無險越過革命的許多懸崖峭壁,毫發無損,我仍是活著;我安詳地把我的頭放在我的文章堆起的枕頭上——數之不盡——但它們呼吸著同樣的對人類的愛、同樣的為同胞謀求幸福和自由的愿望,即使暴君的斧頭也無法觸及。我清楚見到權力使所有人陶醉,他們會像敘拉古的狄奧尼修斯一世[19]所說的:“暴政是個很好的墓志銘。”

凄慘的寡婦,安慰你自己,你的卡米爾的墓志銘會更光輝:它會是和弒暴君者布魯圖斯和加圖一類的墓志銘。

噢,我親愛的露西爾,我生來就是寫作的,去保護那些不快樂的人,讓他們快樂……我曾夢見全世界都景仰的共和國。我不相信人可以這樣殘忍和不公。我怎會想到諷刺那些挑釁我的人會使他們抹殺我的貢獻?

我不能自己欺騙自己,說我的死是因為那些諷刺和我與丹東的友情。我感激我的兇手讓我與他同死;我早知事態嚴重,但既然我的同志們懦弱地舍棄了我們并接受了連我也不知道的誹謗,我只能說我的死是由于我們有勇氣去指控賣國賊和我們熱愛真理。我們可以死而瞑目,因為我們才是最后的共和者。

原諒我,我最愛的,我的真生命,我在分離后仍然念念不忘我們兩人的記憶。我的露西爾,我的好露露!為奧拉斯活下去,對他講述我。你要對他說他現時不能明白的;我會好好愛他。我做出了犧牲,我相信有神。我的血或會洗盡我的過失,這些都是人類共通的弱點,但神會賞報我努力去做的好事,我的德行和我對自由的愛。有一天我會與你相見,噢,露西爾。如果死亡能夠把我從這個罪惡的世界解救出來,它還算不算一件大不幸?

再見了,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在世的神明。我把你交托給我的好朋友——人類中有德行和有正確信念的人。我看見生命的海岸在眼前后退。我仍看見露西爾,我看見你,我的至愛,我的露西爾!我用我被綁著的手擁抱你,我的斷頭上垂死的眼睛依然望著你。

有史家說德穆蘭在獄中寫信給羅伯斯庇爾,但未能證實。羅伯斯庇爾當時的態度可以在他妹妹的回憶錄上看到一點。

我哥哥很愛卡米爾·德穆蘭……他們是同學;當他聽說他被捕并收監在盧森堡,他就去獄中探望他,去懇請他重新拾起他因為親近保王分子而離棄了的革命原則。卡米爾拒絕見他。其實,如果我的哥哥能夠說服他棄絕政治異端,他可能會為他辯護,或者拯救他,而不至于把他交給革命法庭的可怕審判。丹東和德穆蘭緊密相關,他不可能救一個而不救另一個;所以,如果卡米爾不拒絕他的援手,卡米爾和丹東都不至于死……卡米爾出版的《舊科德利爾》責難革命分子,即是責難革命。這不但是不智——更是罪。我的哥哥曾對我悲痛地說:“卡米爾在毀滅自己。”他好幾次為他辯護,也好幾次把他挽救,像兄弟般跟他說話,但都枉然……雖然他很受人愛戴和有非凡的影響力,他的話[指對卡米爾的辯護]只得到微弱的反應。他最后發現,如果他嘗試挽救卡米爾,只會為自己帶來毀滅。

在恐怖統治的政治現實面前,羅伯斯庇爾要在友情與自保之間做出取舍。

丹東派被捕震驚整個國民公會,只有一個人起來發言辯護,但馬上被羅伯斯庇爾叫停,因為他不想丹東在國民公會上有發言的機會,以致影響大局,要盡早把他們移交到革命法庭審訊。4月1日,犯人被解往法庭,在法庭的前堂,丹東說出了最后的名言:“是我建立了革命法庭,請神和人原諒我!我的目的是防止新的九月大屠殺,而不是讓它成為一個人類的災難。我留下了一個爛攤子……這些該隱[20]一點也不知統治為何物。羅伯斯庇爾會步我的后塵,我會拖倒他的。做一個窮漁夫比做一個統治者好得多。”[21]

4月2日提審,法庭有意安排不同類的人同時備審:有丹東派的6個人,也有被控受賄、偽造和其他反政府的人,目的是把丹東等人打成普通罪犯。一位留在法庭但未被選為陪審團成員的藝術家寫下了他的見聞。

……犯人繼續報名,丹東說,“我名字是丹東,以前是律師,之后是革命分子和人民代表。我居住的地方馬上就沒有了,之后會住在史書中和眾賢祠里。”德穆蘭的回答更為有名:“我三十三歲,長褲漢耶穌去世的年紀[22]——也是每一個愛國志士的關鍵年齡。”丹東派的其他幾人的回答都很精彩:“我叫瑪麗·讓,就算在圣人中也不是個很突出的名字。我坐在這里是因為國民公會諸公討厭我。”“我來自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e,法國北部城市),是步兵團的軍士,我要求在人民面前赤裸,好使他們看見我身上的7處傷口,都在前面:在后面只有一道傷口——對我的誣控。”

頭一天提審的都是些經濟罪疑犯,法官盡量把丹東派的提審押到最后,因為他害怕法庭上密集的人群會被丹東煽動。但丹東在最后還是有機會站起來,他要求一個由國民公會代表組成的委員會去審判他和其他丹東派分子,因為他抗議公安委員會的獨行獨斷。法庭當然不能答應,但又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斷然拒絕,法官匆忙宣布退庭。跟著立即趕去公安委員會求請示。當時只有兩名委員,決定拖延時間,因為革命法庭有規則,如果經過3天的聽審,陪審團就“可以”宣布已有足夠的證供去裁決,無須再聽下去。

第二天,很晚才開庭。但法庭不能不讓丹東發言了。法庭內外都擠滿了人。丹東站起來,以渾厚的聲音去嚇唬證人,有人指控他被王室收買。“我賣自己?像我這樣的人是無價的!指我受賄的人拿出證據來,半個證據、一點兒證據!……我太累了,活著對于我來說是個負擔,我受夠了。”接著丹東一一回應別人對他的指責,又一一點評革命中人:“馬拉,火爆;羅伯斯庇爾,固執;……我,有我的用處……”一次又一次,法官制止他如奔流的雄辯:“丹東,你的無畏不是你無罪的證明,你要答得有條有理。”丹東仍是滔滔不絕。人群有微點頭、有暗鼓掌。法官開始焦慮和煩躁:“你聽不聽得到我的鈴聲?”丹東吼道:“一個為生命而辯的人鄙視你的鈴鐺;他必要大聲呼嘯……只要我們被容許說話,自由地說話,我肯定駁倒這些指控我們的人;如果法國人民真的是法國人民,我或者還要幫這班無賴求饒。”德穆蘭也插進來:“呀!我們一定要被容許說話,這是我們唯一的要求。”整個法庭的氣氛緊繃繃的,被告們堅持要傳有關的國民公會代表作證,法官堅拒。丹東說:“你不傳證人,好,我就不再作辯。我要為我沖動的表現道歉,這是我的個性。”法官乘機抓住這一刻,說丹東好像累了,讓他延遲到明天再作辯,就宣布退庭。其實公安委員會有委員在法庭旁邊一個暗室聽審,他們也知道如果不制止丹東,定會出事。

第三天,也是很遲才開庭。雖然丹東要求立即發言,但法官仍叫其他人先答辯。但各人仍堅持要傳證人。法官最后說:“好了,不要吵了,這對法庭和來聽的人都是丟臉的。我會寫張紙條去國民公會問他們的意見,然后我就照辦。”跟著他馬上寫,但不是給國民公會,而是給公安委員會:

開審以來就是一場大混亂……瘋了的被告們要傳證人……法官和陪審團都很堅定。但他們煽動公眾,他們的抗議擾亂了法庭,他們大聲宣布說除非證人作供,否則不會閉嘴……我們懇請你們給我們肯定的指示,因為司法規條不容許我們拒絕他們……我認為唯一可以制止他們的辦法是由你們下政令。

當然,下政令并不合法,只是權宜。公安委員會諸公也知一旦讓丹東對質證人,情況就不好收拾,但怎樣找借口去拒絕?只能等拖到第三天結束好讓陪審團有合法程序做出裁決了嗎?他們發覺手里原來還拿著下面這張王牌。

狄龍將軍與德穆蘭夫婦的友情,眾人皆知(見上文)。那時,他也被囚在盧森堡監獄。他酒后失言,被另外一個囚犯聽到了,此人想借出賣他而獲釋,就轉告公安委員會布置在監獄內的一個線人(這是恐怖統治期內的典型統治手法)。兩人于4月2日把事情向公安委員會告發,繪聲繪色形容為獄中造反的陰謀。這個出賣狄龍的人說,狄龍告訴他真正的共和分子應該在此刻起來反抗暴政,說如果丹東在革命法庭上自辯成功而獲釋,可利用他已經匯給德穆蘭妻子的一大筆錢去煽動群眾暴亂。公安委員會也沒有追究事情是否屬實,就向國民公會遞報告,要求馬上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如何處理。報告上是這樣寫的:“革命法庭的主控官通知我們,由于被告們擾亂,法庭程序被逼停止,要等待國民公會的處理……如若無罪,為何會抗拒法律?被告們的膽大妄為就是足夠的罪證……狄龍下令他的部隊向巴黎進發,并宣稱德穆蘭的妻子收了他的錢去鼓吹暴動、謀殺愛國分子和推翻革命法庭……”最后,報告書還建議國民公會頒布以下的政令:

國民公會命令革命法庭依以下訓示去處理有關丹東……的陰謀。法官要采取任何法律容許的手段去使法庭的權威備受尊重,壓制被告們所有騷擾公共安寧和妨礙公義的行為……政令是,所有被控犯陰謀罪的如果抗拒或侮辱國家司法就被剝奪公民權并立即被判刑。

這雖然是公安委員會的“報告”,但一提到“狄龍將軍的監獄陰謀”,國民公會諸公早就嚇壞了,一致通過公安委員會建議的“政令”。

在法庭那邊,丹東已恢復發言,群眾也開始有反應。就在這關鍵的一刻,公安委員會的使者帶來政令,并立即宣布。丹東跳起來叫道:“我要所有聽到我說話的人做我的證人,我們并沒有侮辱法庭。”人群中開始有人喃喃應聲。法官裁定丹東的叫嚷就構成了“抗拒和侮辱國家司法”,馬上下令要把所有被告帶走,也就是審訊結束。丹東各人憤怒異常,但最傷心的是德穆蘭,他悲痛地呻吟:“這些無恥之徒,這些臭名昭著的無恥之徒!殺了我還不夠,還要害我的妻子!”他撕碎他寫好的辯詞,扔向法官,不肯離開,幾個人上來才把他拖走。

審訊結束后就到了陪審團審議。據說陪審團內部意見不一,甚至大部分陪審團想判無罪開釋。第二天大清早,公安委員會委員們就與法官和主控官開會;之后,法官和主控官就到陪審團審議的房間,說服他們在沒有更多的證據和證人之下就做出判決。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死刑是逃不掉了,而且陪審團仍在審議之際,判詞已經在排版。

被告們被帶到法庭的前堂聽判詞,他們都拒絕。丹東嚴肅地說:“有什么用,你干脆帶我們去斷頭臺好了。我不會聽你的判詞。我們是被暗殺的;那就夠了。”德穆蘭縮在一角,雙手掩臉,全身顫抖地飲泣,斷斷續續地說:“露西爾……我的小奧拉斯……噢,我的愛人!他們會怎樣?”

當日下午,要做行刑前準備:剃頭、剪開襯衣領子、雙臂后擲,德穆蘭完全崩潰。行刑官要把他縛在椅上,等到丹東把露西爾的一束頭發放在他手里,他才稍微安靜下來。5點鐘,兩駕雙輪馬車來了,囚犯們一個一個上車,坐在木板凳上,發抖的德穆蘭坐在如磐石般的丹東旁邊,大群人在圍觀。車走得很慢,沿途聚滿了人,有謾罵的,有譏諷的。其他同車的人都像在夢游,只有德穆蘭又激動又凄涼。

斷頭臺下,逐個推上受刑,輪到德穆蘭,他手中仍拿著露西爾的頭發。他交給行刑官,說道:“請把這送交她的母親……”行刑官把他的頭推到刀下,他說出了最后的半句話:“噢,我可憐的妻子……”這是4月5日。

露西爾在4月4日被捕,也就是德穆蘭上斷頭臺的前一個晚上。有證人說露西爾自愿地,甚至欣然地被帶走。好像有上天的安排,德穆蘭的妻子和埃貝爾的妻子共囚一處,同日上斷頭臺。三天的審訊期間,露西爾保持安詳,被宣判死刑的前一刻,她雙目發出喜悅的光芒:“多么的快樂!過幾個鐘頭我會再見到我的卡米爾!”跟著,她對法官說:“離開這個沒有愛情的世界,我比你更不需要憐憫。你將死得聲名狼藉;臨死前你會被你的所作所為所自責折磨。”埃貝爾的妻子跟她說:“你真幸運,沒有人說你壞話;你的性格無瑕,你會沿著華麗的大階梯離開這生命。”她安慰被她連累的狄龍,但當狄龍反過來安慰她時,她說:“你看看我的臉孔,這是一個需要安慰的女人嗎?”她是在4月13日上的斷頭臺。

埃貝爾、丹東、德穆蘭都被殺了,科德利爾會也跟著被禁了。同時,巴黎革命公社內部最激進分子也被肅清、革命軍被解散、糧食囤積檢舉督察隊被解職。公安委員會在不自覺間自掘墳墓,道理如下。名義上,公安委員會是國民公會設置的,國民公會是主人,有任免之權。但國民公會代表們害怕的是公安委員會能夠號召和調動巴黎革命公社和長褲漢武裝(也就是“最激進”分子)。相對地,巴黎革命公社和長褲漢隊伍則需要公安委員會替他們出頭去爭取對他們有利的政策和資源。“最激進”分子被清除了,國民公會代表們的膽子就大了。公安委員會諸公憑借民間武裝,握住了生殺大權,但這股力量又好像是任性的、失控的,誰能不害怕?如今,公安委員會的爪牙被拔了,國民公會代表們能不想乘機翻身?就算不是為公,也求自保。

科德利爾派(包括最激進的埃貝爾派和次激進的丹東派)被打壓了,羅伯斯庇爾達到權力頂峰。但做了皇帝還想升仙,做了獨裁者還想做神。埃貝爾是絕對無神論者而且極端反宗教,因此他在最得意時建立“理性崇拜”。羅伯斯庇爾是盧梭的忠實信徒,有泛神意識,相信大自然本身就是神。同時,他清楚法國人民仍具有強烈的基督宗教情結,絕對的無神主義會制造人民對政府不必要的反感。1794年5月7日,也就是在清除了所有敵人之后(那時他仍未知敵人背后仍有敵人),他在國民公會上帶頭通過成立“最高存在者”宗教(Cult of the Supreme Being,“法國人民承認最高存在者的存在和靈魂的不滅”),并在6月8日帶領大眾舉行盛大慶典。當時,已經有人指指點點,說他有神化自己的意思。剛好兩天之后,他又成功策動國民公會通過新法案《牧月22日法令》(即The Law of 22 Prairial,以革命歷法命名,即6月10日),其實可稱為《新嫌疑法》(相對于1793年9月17日恐怖統治剛開始時通過的《嫌疑法》);容許革命法庭在沒有證人的情況下定罪,并且把判決簡化為不是無罪釋放就是上斷頭臺(也就是取消監禁,部分原因是監獄都擠滿了人)。從此,斷頭臺不再是一個個人地處決,而是五六十個人、一批批地奪命。在人人自危之下,羅伯斯庇爾的敵人開始部署。

假如公安委員會團結一致,憑它的實力和號召力,敵人是無法得逞的,但他們之間卻出現了內訌。要知道,委員們有共同的利益,但沒有共同的理想。工作的壓力使他們疲于奔命,這樣,小分歧會變成大沖突,小爭端變成生死斗。羅伯斯庇爾的身體每況愈下,易發怒、不饒人,使人覺得他冷酷(1794年6月底到7月23日都未有參加會議)。委員會內,他的對頭是代表長褲漢利益的俾約·瓦倫[23]和科洛·德布瓦(見上)。這兩人當然也是山岳派中人,但他們與羅伯斯庇爾的矛盾是他們極端反宗教,而羅伯斯庇爾則鼓勵宗教——一種國家的宗教。委員會中也有人想調解,但羅伯斯庇爾疑心重,想要先發制人,結果弄巧成拙。

謀算羅伯斯庇爾的人,有的是為了意識形態,有的是為了自身安危,也有吉倫特派的殘余、埃貝爾派的漏網者和欲給丹東報仇的人。他們與右派合謀,但推翻羅伯斯庇爾的還是他自己。1794年7月26日,也就是羅伯斯庇爾剛恢復工作幾天,他在國民公會上指“敵人在破壞政府團結”。但當代表們要他說出誰是破壞團結的賣國賊時,他又不說出來。于是,人們就做出最壞打算——誰都有可能被他整,于是人人自危。當天晚上,山岳派中他的敵人就和騎墻的平原派密謀“政變”。翌日,德布瓦剛當上國民公會主席。圣茹斯特就上臺為羅伯斯庇爾辯護,堅稱《新嫌疑法》(見上)是絕對必要的。憤怒的代表們竊竊私語。有幾個沖上臺要拉走圣茹斯特,有人高叫:“打倒暴君!逮捕他們!”關鍵時刻,羅伯斯庇爾好像突然失卻他的辯才,鉗口窒舌地向右派代表懇請給他發言機會,右派代表們不為所動。國民公會下令馬上逮捕羅伯斯庇爾及其同黨。混亂中,他和黨人避入市府大樓。巴黎革命公社知訊,馬上號召各區“起義”營救,并集結了兩三千人馬。國民公會也召集人馬,并宣布凡支援羅伯斯庇爾的人都會被剝奪法律的保護,也就是無須審判即可處死。市府前一片混亂。革命公社的人馬缺乏統一指揮,到了次日凌晨就星散逃離。國民公會的一隊人沖入市府,逮捕了羅伯斯庇爾(他面部受到槍傷,但不清楚是被人射傷的還是自殺未遂)。當天,未經審訊的羅伯斯庇爾就被送上了斷頭臺。第二天,另外71名同黨(包括巴黎市長)被處決。這是整個大革命中被處死人數最多的一天,史稱“熱月政變”[24]

權力馬上轉移回丹東派(丹東雖已死,但丹東派勢力仍在,主要代表資產階層利益)。恐怖統治期間的所有法案措施差不多全面被推翻,包括恢復宗教自由:《新嫌疑法》被取消(被囚者獲釋);革命法庭被削權;巴黎革命公社被國民公會委任的行政官取代;公安委員會行政權被削;政府的行政職能分于16個委員會。至于發動政變的德布瓦和瓦倫,到年底時也被逮捕。

由丹東派支配的國民公會恢復自由經濟,取消物價管制,故而經濟大災難重現,物價飛漲、貨幣崩潰(實質價值只有票面價值的3%),商人瘋狂投機,經濟差不多停頓。1795年開始更鬧起饑荒,最苦的是農村的佃工。到處都有起事,連巴黎也開始缺糧。有地區向國民公會哭訴:“我們開始后悔我們為革命所做的犧牲。”國民公會宣布,凡發表煽動政變的言論者處死,并開始分發武器給“好市民”(中產階層)去保衛政府。

其實,在熱月政變之后,雅各賓會雖被關閉,但雅各賓派仍有一定勢力和實力,只是在等待機會卷土重來。1795年3月30日,巴黎各區開會,商討如何處置公安委員會中比較激進的委員的命運,應否重新開放政治社團,如何處理在1793年7月24日通過的憲法(也就是所謂的雅各賓憲法)。那時,巴黎各區也分裂為市中心與西面的親丹東派區(雖然丹東已死)和東面的親山岳派區(雖山岳派已敗)。兩天后,親山岳派長褲漢沖入國民公會會場請愿。國民警衛軍開到,群眾既沒有人領導,也沒有武器,被逼退出。他們認為雅各賓憲法才是解決經濟與政治危機的唯一辦法。有人甚至后悔恐怖(羅伯斯庇爾)統治不再。

那時,國外法軍節節得勝。恐怖統治期中膠著的軍事狀態到1795年夏天,也就是恐怖統治結束后,有了轉機。荷蘭建立共和,成為法國的衛星國,各國也放棄攻法。到1795年4月,除英與奧,其他各國均與法媾和。這使政府信心十足。

但是到了5月,長褲漢再次暴動,沖入國民公會會場,支援山岳派的殘余分子(叫“山頂”,Crest),懾服了其他代表,通過若干山岳派的提案。但在混亂中,長褲漢們并沒有正式解散國民公會就散去(也就是說國民公會仍可行使權力)。兩天后,國民公會召派2萬軍隊,包圍作亂的各區,群眾猶豫之際,就被解除了武裝。從此之后,“人民”就只能做政治的旁觀者或犧牲品了。

1795年6月23日,新憲法起草完畢,8月22日通過,9月23日公布公投結果。[25]為避免立法代表們獨裁,新政制模仿美國式的權力制衡,立法權歸500人的下院,核法權歸250人的上院,并設立5人的“督政府”(Directory)行使行政權。為保證憲法不會被下一個議會改動,規定新議會的代表必須有不少于2/3來自現有的議會,叫“三分之二法”。憲法獲得絕大部分人支持,但對“三分之二法”就有不少人抗議,因為它維持“現狀”,而“現狀”是丹東派把持大權,跟當時的政治氣候很不吻合。熱月政變成功消滅激進左派的勢力,卻變相恢復蟄伏多時的保守勢力的合法性。新選的議會代表有不少是傾向保王、保教會的右派,與丹東派的共和意識有所沖突。右派進入國民公會之途被“三分之二法”擋住,于是右派的激進分子也要“起義”了。

其實,這個保王、保教會分子對革命的反撲早在1793年3月就已播下種子。在保教(天主教)根據地的法國西部旺代地區,保王分子(尤其是“出走者”)與保教會分子聯手武裝叛變,并有英國在后面支持,初時屢敗革命軍。公安委員會派了埃貝爾派的督軍強力殘暴鎮壓,甚至集體溺斃婦孺,當地稱這支革命軍為“地獄部隊”。雙方都有暴行,估計總死亡人數達25萬。有史家甚至稱之為“滅種”(genocide)之戰。亂事雖暫時平息,但熱月政變之后,保王和保教會勢力重獲生機,英國更以金錢和武裝支持(包括印制大批法國貨幣偽鈔去顛覆法國經濟),但動亂仍是不成氣候,被政府軍(那時革命軍已被改編)屢次打敗。到了1795年10月,英國索性直接派軍加入,聯合保王派向巴黎進攻。巴黎市內的保王勢力也開始到處示威,更有謠傳巴黎的國民警衛軍準備全體叛變。國民公會[26]意識到敵人將正面威脅首都,遂重新召集在熱月政變后被解散的長褲漢武裝,但只得5000人,而保王方面則有3萬人。委派的三個指揮官有兩個見勢頭不對,一個托病,一個按兵不動,只有一個開出來與保王派對陣,勸服對方暫時放下武器。這是1795年10月4日的事。但保王分子看穿政府軍的弱勢,號召全巴黎各區政變。暴動分子和支持他們的叛變軍隊已差不多占領全市。國民公會另派指揮官去負責國民公會安全。此時,年輕的拿破侖將軍趕到現場,被命令加入防衛。他提出條件,一切要由他做主。拿破侖要對付的保王派暴亂分子究竟是些什么人馬?

這里要說一說恐怖統治之后的另一種“恐怖”。羅伯斯庇爾上斷頭臺(1794年7月28日)的第二天,巴黎街上就出現連群結黨的年輕人。他們身穿華服,拿著重重的手杖(稱之為“憲法”),到處追打和搜捕雅各賓分子和同情者。他們多是落難貴族和紳士的子弟,包括吉倫特派的殘余和在革命期遭殺害或被清算者的后人。他們要復仇,在政府的縱容下打擊激進左派。反革命的“白色恐怖”(White Terror)開始。

在巴黎,男的叫“香男”(Muscadins,以他們身上的麝香香水氣味為名,是百姓諷刺他們的貶詞),核心人數其實只有幾千人,政府利用他們去填補恐怖統治過后的治安真空,以防雅各賓派反撲。女的叫“勁女”(Merveilleuses),她們以薄若蟬紗的暴露衣著和敗壞道德的荒誕行為為標榜。這些都是針對恐怖統治期間長褲漢的簡樸,但行為同樣極端。巴黎到處都是舞會、狂歡會;戲劇和樂曲都是諷刺雅各賓的“暴政”,同時歌頌“復仇”。在恐怖統治結束后的一年多里,他們在國民公會中有點勢力,甚至成功地鏟除雅各賓派在國民公會中的殘余。政府高層領導也有這幫人的黨羽。

整個法國(特別是南部)由保王分子和富家子弟組成的“耶戶團隊”[27],采用當年雅各賓派和長褲漢的伎倆,到處追捕和屠殺雅各賓分子和長褲漢,重復恐怖統治期的手段。他們的口號是“血債血償”(blood that cries out for vengeance)。

近一年的恐怖統治已使法國老百姓對恐怖麻木,因此,對反革命暴力好像視而不見。那時,雅各賓分子被形容為天生殘酷、兇暴、貪婪,是人民公敵。恐怖統治期間以革命事件命名的街道現今被改名,紀念碑被打碎,被懷疑者可以不經審訊立即監禁。正如恐怖統治,白色恐怖牽連很多無辜。

今時不同往日,在巴黎鬧暴動的不是長褲漢,是“香男”,當然也有殘余的保王分子和軍中的同情分子,但全是烏合之眾。10月5日午夜1點,拿破侖命令他一個手下快馬去市郊軍營拖來40門大炮,部署交叉火力網。5點鐘,暴動分子試攻,被擋下。10點鐘,大舉進攻。他們與保衛軍的兵力是6比1。但暴動分子沒有重武器,幾炮就被打散了,拿破侖下令反攻,保王派潰不成軍。日后,卡萊爾[28]有詩云:“一口葡萄彈……我們稱之為法國大革命的東西就被打散在空氣中了。”

事后,政府也沒有太大的鎮壓,白色恐怖也停止了,但拿破侖則被捧為“救國英雄”。幾天后,國民公會解散,督政府上場,大革命告終。督政府為德穆蘭翻案,下赦令:

作為人民代表,國民公會議員的卡米爾·德穆蘭,被判賣國處死。他對人類的貢獻早被遺忘,國家現應表彰。

此后,督政府越做越腐敗、越無能。法國大革命帶來的痙攣持續近30年,也就是整一代人。大革命的左、右派之爭爆發了恐怖統治,恐怖統治引發出白色恐怖,拿破侖因成功鎮壓白色恐怖而成為國家英雄。他利用法國人對革命理想的浪漫追求、對革命暴力的厭惡,再加上對昔日大國雄風的懷戀,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眾望所歸的強人,使法國的大痙攣變成了西方的大痙攣。


注:

[1] 德穆蘭用federalist(“聯邦主義者”)一詞,當時是指贊同各省與巴黎權力對等的吉倫特派,而雅各賓的山岳派則是堅持權力應該集中在巴黎。

[2] 尼古拉斯·呂奧(Nicolas Ruault),革命法庭陪審員、羅伯斯庇爾追隨者、印刷商,為戰爭部和革命法庭制作印刷品發了財。

[3] 科洛·德布瓦(Jean-Marie Collot d'Herbois,1749—1796),出身是演員、劇作家,有點聲名。革命一開始他就積極加入。他的演戲能力、寫作能力和組織大規模群眾慶典的能力使他成為革命寵兒。當初他有君主立憲傾向,但越來越認同共和。第二次革命后他力主處死路易,他也是山岳派中帶頭攻擊吉倫特派的主力。他與俾約·瓦倫(Billaud-Varenne,見后注)形影不離,同屬極端派,主張完全平等,打擊投機者。1793年9月,他加入公安委員會;10月被派往里昂鎮壓保王和保教會動亂,手段極為殘酷,集體處決教士、修女,并開始拆毀城墻。公安委員會把他當“嫌疑犯”召返巴黎。1794年5月,他與羅伯斯庇爾都被人企圖暗殺。他知時日無多,就串通其他反羅伯斯庇爾的人發動“熱月政變”。7月27日那天,剛好是由他主持國民公會的議程。在會上他就讓反羅伯斯庇爾的代表們展開行動,但他也同時被指控與羅伯斯庇爾通過公安委員會實施暴政,好在自辯得脫。但到了1795年3月,他終與好友瓦倫同被流放到法屬圭亞那(Guiana)島,死于1796年。

[4] 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前43),政治家、哲學家、克制派,終生致力于建設和保衛羅馬共和。他反對公元前60年愷撒和龐貝等組合的三人執政團,認為有違共和。公元前49年,三人執政團崩潰,愷撒帶兵進入羅馬城,開啟與龐貝的內戰,西塞羅屬意龐貝但也沒有跟愷撒決裂,公元前44年,愷撒被刺殺,他認為是恢復共和的好機會。在隨后的動亂中,他反對安東尼,支持布魯圖斯,推崇屋大維。后來,屋大維與安東尼再建三人統治團。安東尼追殺在此之前反對過他的敵人,包括西塞羅,終在公元前43年把他殺害,并暴尸于市集。在西方,西塞羅的評價很高,從中古教會到美國獨立,他都被視為“圣人、智者”。

[5] 埃貝爾是著名的反基督者,德穆蘭譏諷他引用了《圣經》神跡。

[6] 諷刺埃貝爾利用政治關系向國家,特別是軍部,推銷《杜謝恩老頭》。

[7] 德穆蘭化用了《圣經》里耶穌的話:“一個罪人的悔改比99個無須悔罪的好人更能使神高興。”

[8] 《監察報》于1789年11月24日開始出版,到1868年12月31日停刊,是革命期間的主要報章、政府的喉舌。

[9] 屋大維(Octavius),日后的奧古斯都大帝、羅馬從共和轉為帝國的第一個君主,被革命分子視為摧毀羅馬共和的暴君。

[10] 安東尼(Marc Antony),屋大維的對手,屋大維先依附他,但當他羽翼長成,就消滅安東尼稱帝。

[11] 圣茹斯特(Louis Antoine Saint-Just,1767—1794),是國民公會的最年輕代表。少年時代狂妄、放任,加入革命后變得嚴峻、無情。先有孟德斯鳩式的君主立憲傾向,但路易逃亡之后,就力主要把他當作賣國賊,立刻處死,由此他深得羅伯斯庇爾賞識,兩人形影不離。圣茹斯特先進入憲法修改小組(雅各賓憲法),再進入公安委員會。在消滅吉倫特派方面不遺余力。他鎮壓反革命但不屠殺,并召回若干殘酷督軍。在肅整埃貝爾派和消滅丹東派的大事上,他是羅伯斯庇爾派往國民公會的“打手”。羅伯斯庇爾是恐怖統治的代名詞,圣茹斯特也被人稱為“死亡天使”。他的名言是:“革命之舟要通過鮮血染紅的海才能抵達彼岸。”

[12] 維斯塔是羅馬處女女神,主管家庭。

[13] 政治犯被囚禁在盧森堡公園(Luxemburg Gardens)旁的監獄。

[14] 奧拉斯(Horace),德穆蘭孩子的名字。

[15] 露娣(Lolotte),德穆蘭對妻子的昵稱。

[16] 露露(Louloo)也是德穆蘭對妻子的昵稱。

[17] 法布爾·埃格朗蒂納(Fabre d'Eglantine,1750—1794)是名演員、劇作家和詩人。他認為戲劇有領導革命的使命。他曾任科德利爾會秘書和主席,是丹東的私人秘書。他極端反宗教,是革命歷法修改的主要人物,“以理性的事實取代無知的幻覺,以自然的真理取代宗教的權威”。他個人私德好像有點問題。在1793年9月,羅伯斯庇爾已有意干掉埃貝爾派,就在雅各賓會上譴責該派主要人物肖梅特反宗教。埃格朗蒂納覺得這對他也是危機,因為他也極端反宗教。為討好羅伯斯庇爾,他就做了一份報告交給公安委員會,說肖梅特有參與反政府陰謀。肖梅特當然逃不了。這是1793年9月的事(見上文有關肖梅特的注)。到11月,輪到埃格朗蒂納了。羅伯斯庇爾得到密報說保王分子收買了埃格朗蒂納去投票支持國民公會在關閉東印度公司之前做些動作,好使股東們賣空賺錢。羅伯斯庇爾對埃格朗蒂納的犯罪行為很不滿,但他同時也明白這會對丹東極為不利,因為埃格朗蒂納與丹東有密切關系。于是,他在1794年1月12日先拿下了埃格朗蒂納。之后,到3月30日在向丹東開刀時,這就成為丹東入罪的“證據”。因為這樣,德穆蘭才在獄中遇上埃格朗蒂納。最后,他們都在同一天上斷頭臺。

[18] 皮特是英國首相,科堡(Cobourg)是普、奧聯軍指揮,都是革命共和的大敵。

[19] 敘拉古的狄奧尼修斯一世(Dionysius Ⅰ of Syracuse,公元前432—前367)在西西里島和意大利南部建立希臘當時最強大的殖民地。此人被公認為古代最為殘暴的君主——殘忍、多疑、記仇。但同時他又有軍功和文采。

[20] 該隱是亞當與夏娃的長子,殺其弟亞伯,這里代表謀殺親兄弟者。

[21] 丹東臨終前重歸天主教,有人指出,他這句話大概來自《圣經》,指圣彼得。圣彼得做耶穌門徒之前是漁夫,而耶穌招他為徒時要他放棄“漁魚”,轉去“漁人”。

[22] 耶穌死時也是33歲。

[23] 俾約·瓦倫(Jacques Nicolas Billaud-Varenne,1756—1819),父親是巴黎議事會的律師,雖然學法律但沒能執業,改做教師,但與校方發生意見分歧,遂在巴黎議事會買了個律師名額。革命開始就加入雅各賓會,極力反王室,主張共和,積極參與第二次革命,并參與九月大屠殺。路易死后,他把矛頭指向吉倫特派,主張向富人征收特別稅、剝奪反革命分子公民資格、成立革命部隊、監視軍中前貴族分子、戰敗指揮官要處死等政策。因督軍有功(但特別殘忍),于1793年8月進入公安委員會。之后,他同時攻擊埃貝爾與丹東。埃貝爾與丹東被整后因感到自身情況危險,遂攻擊羅伯斯庇爾,把他形容為“溫和丹東分子”。對他來說,熱月政變來得有點意外,就在雅各賓會上表示不滿,有人在國民公會上指控他為人兇狠,國民公會成立專組追查(也包括追查其他公安委員會委員)。稍后,因雅各賓派反熱月政變起義失敗被牽連,與德布瓦等人一同被流放。拿破侖當政后輾轉紐約、海地,死于痢疾。

[24] 熱月(Thermidor)是法國共和歷的11月,相當于公歷7月19日到8月17日;這次“政變”也有稱“反革命”,以“熱月第9日”,即公歷7月27日定名。

[25] 新憲法摒棄1793年的雅各賓憲法,并且恢復有資產才有投票權和公職權。這部憲法是以1791年路易承認的憲法(吉倫特派思路)為基礎。

[26] 新憲法雖然在1795年8月22日通過,但國民公會仍未解散,督政府仍未上場,要等這場亂事結束,到10月26日才正式行新憲。

[27] 耶戶(Jehu)是基督教古經時代的人物,他篡奪古以色列一個暴君亞哈(Ahab)的王位,殺掉萬惡的王后耶洗別(Jezebel),而這王后是用來代表雅各賓派。

[28] 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是蘇格蘭散文作家和歷史學家,著有《法國革命》《論歷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業跡》(On Heroes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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