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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勝了

攻巴士底,圍凡爾賽,劫持路易,廢貴族特權,分教會財產。一場以中產階層意識形態指揮貧下階層暴力的“革命”成功了。

最親愛的父親:

我現在終于可以給你寫信了。今天,我到郵局寄出一封信,那[政府]用來開信[指審查信件]的密室不見了,這三天的變化真大!星期天,整個巴黎都因為財相內克[1]被免職而驚慮。我曾試圖撩動群眾武裝起來,可是沒有人響應。我混在人群中,他們看見我很激動;他們圍著我;他們要我站上桌子;瞬息間有六千人圍著我。

“巴黎公民,”我于是說,“你們知道全國要求內克留任,還要為他造個紀念碑;但他被免職了!他們[政府]還會做出什么比這更傲慢更蔑視你們的事情?今后,他們什么都會敢做!今晚,他們會商量,甚至準備好了對愛國志士的另一場大屠殺。”

涌入腦里的澎湃思潮令我窒息,我語無倫次地說話。

“準備戰斗!”我喊叫,“準備戰斗!所有人戴上綠色的帽章,希望的顏色!”

我記得我最后是這樣說的:“臭警察就在這里,哼,好吧,就讓他們瞧著我,留心地瞧著我。是的,是我叫兄弟們走向自由!”接著,我舉起一支手槍:“是的,他們絕不可能活捉我,我知道怎樣去光榮犧牲。只有一個不幸的事能夠觸動我,就是看見法蘭西被奴役。”

然后,我下來,他們擁抱我,他們緊緊地擁抱我。

有幾個人說:“朋友,我們做你的衛隊,我們不會離棄你,你想去哪兒我們會去哪兒。”

我說我不想做指揮,我只想做個祖國的戰士。我拿一條絲帶,帶頭扎在帽上。燎原之火何其快地燒起!

兩天之后,巴士底獄被攻陷,法國大革命正式揭幕。點起這燎原之火的就是卡米爾·德穆蘭(Camille Desmoulins,1760—1794),他的一生與大革命分不開。他的經歷就是大革命的最佳寫照。他是新聞評論家,留下很多對時事觀察和評論的記錄,再加上他與父親和妻子親密和充滿細節的書信,二者是研究大革命人物和事件的上好素材。這里我把他關鍵的材料節譯,讓大家可以感受到在那大時代里一點人的氣味。[2]當然,德穆蘭的個人觀感,絕對不能概括時代,但他不僅是革命的見證人,更是革命的代言人,他的所見、所聞、所道絕對有切身處地的真實價值,能使人感應到革命的脈動。

現讓我們從頭說起。當然,歷史哪有頭?但一般史家都是從路易十六即位開始去談大革命。

路易十五揮霍無度,七年戰爭(1756—1763)更是喪權辱國。在1774年去世時,法國瀕臨破產。路易十六拾到的是個爛攤子,連續兩年的失收,糧價不斷上升,路易換上新財相杜爾哥(Turgot,1727—1781)。杜爾哥開放農糧市場,但糧價不降反升,全國各地爆發“面包暴動”,更有人在凡爾賽宮前示威。政府一方面打壓,一方面救濟。杜爾哥建議廢除貴族的各種免稅特權,因觸動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很快被免職。繼任的內克(見上)取消開放政策,暫時穩定了局面。這是1776年的事。內克的管制經濟控制了糧價。他有何妙計?靠借錢。對他而言這是一舉兩得。借錢就暫時不用加稅,他又是財閥,國家要借錢他自然有油水。但他樹立了愛民的形象,在日后被路易免職時引起民憤,從而引爆革命。

1776年,美國宣布獨立,法國暗地里資助。到了1778年,法國更派軍助美反英。美國獨立成功,路易報了當年祖父在七年戰爭中敗在英國手里的仇,但戰爭花費龐大,國家負債更重。內克意圖改革法國稅制,但上自王室中人和金融巨子,下至地方貴族與地方稅吏都不滿,內克被迫引咎辭職。國債、糧價都是燙手山芋,沒人想“拿”。拖了兩年多,路易才勉強委任了一個在自由市場和政府干預中間搞妥協的卡洛訥(Calonne,1734—1802)。這人想通過增加政府財政支出去“買回”債務,那就近乎荒謬了。

1786年8月,國債到期,國家無力償還,唯一辦法是開新稅。這要先取得貴族和教會(主要是高級教士)的支持。路易叫卡洛訥去組織和召開“顯貴會議”(Assembly of Notables),以備國王咨詢,無意間埋下了革命的伏線。

貴族們哪會支持新稅,會議遂膠著,路易想打破僵局,罷了卡洛訥,委任高級教士布里耶納(Brienne,1727—1794)為首相。會議仍無法拿出結果,唯有草草了結。但轉過頭來,布里耶納就以首相名義把國王的稅改旨意發到各地方議事會(parlement)去備案和實施。可是,這些地方議事會正是貴族的地盤,怎會就范?巴黎議事會首先發難,抗拒王令。路易就來一個單方面備案,議事會指控這不合法。路易見招拆招,下令解散巴黎地方議事會,著令全體議員離開巴黎,移駐離巴黎178公里遠的特魯瓦(Troyes),以免鬧事,稍后更下令關閉巴黎所有的政治社團,巴黎局勢緊張。就在此刻,法國東北面的荷蘭共和國發生內亂,普魯士派兵介入,威脅巴黎。布里耶納為求穩定,做出讓步,同意延長現有稅制,并容許議員們重返巴黎。但路易仍指令巴黎議事會,在不許表決的情況下通過新國債的備案(其實這意味著新稅通過)。

就在國王與地方貴族僵持不下之際,王室內部來個窩里反——被路易放逐的王統次室的奧爾良親王(Duc d'Orléans)站了出來。如果路易無后,此人就是王位的繼承人,他同時也是法國最富有的貴族。他反對王室,對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尤其反感;他反對貴族特權,雖然他本人是最具特權的貴族;他鼓吹平等思想,日后他更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平等”。更有傳言他想染指王位。他所在的巴黎豪華住宮(Palaise Royale)更是激進革命分子的大本營。德穆蘭就是在這里點起革命火頭的。

巴黎議事會對王室的批評并未停止,政府決定拘捕批評得最尖銳的兩名議員,議事會立即表態團結一致力挺二人。與此同時,中央強迫各地方議事會通過取消對中央立法的復核權,抗議之聲蔓延全國,這是1788年年中的事。先是格勒諾布爾(Grenoble)地方議事會擅自召集議員開會,于是中央以武力驅散。整個6月,全國擾攘不絕,人們聲討由上而下的稅改和政改,各地法庭拒絕開庭辦案。

到了7月初,布里耶納就考慮召開全國各階層參與的議事大會(Estates-General,下稱大議會)去爭取稅改與政改的合法性。這可理解為路易的“釜底抽薪”。稅改與政改的最大阻力來自貴族(尤其是把持地方議事會的地方貴族)。顯貴會議當然是以貴族為多,自然不會支持稅改、政改。大議會就不同了。里頭有很多非貴族、非教士的資產階層,他們對貴族與教士的特權既反感又妒忌,自然會支持削減特權的改革。但以階層利益為動力的改革會帶來什么后果就很難預料,也更難控制了。這也許是路易當初沒有想清楚的,但他也實在計窮。到了8月初,國庫全空,國債又到期,法國實質破產。為安定債主(金融巨子們),布里耶納就宣布大議會將于翌年(1789)5月1日召開。之后,他引咎辭職。路易再起用內克,并釋放因批評政府而被判罪的“政治犯”。

為籌備大議會,內克召開顯貴第二次會議去制定各階層的代表名額和選舉方式。按當時的政制,法國人口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級是天主教會的教士(0.5%總人口,擁有全國10%土地,擁有者多是教士中少數兼屬貴族身份的高級教士,如主教、神父等);第二等級是貴族(1.5%總人口,擁有25%土地);第三等級是平民(98%總人口,但在這里實質指的是占15%總人口的資產階層)。[3]三個等級代表的比例成為籌備期間的爭論焦點。如果每個等級整體一票,第一與第二等級聯手定然壓倒第三等級;如果按人頭來算,第三等級則會占上風。但顯貴會議的144個代表里頭,絕大部分是教士與貴族,當然拒不考慮增加第三等級勢力的方案。會議僵持一個多月最終解散。在輿論壓力下,內克單方面宣布第三等級代表人數增加一倍。這是內克收買人心,作為他擺布路易的政治本錢,但最終成為引爆大革命的引線。

1789年5月5日,大議會開幕式在凡爾賽宮隆重舉行。但是,在開會前的幾天,巴黎就開始暴動,抗議工酬低、糧價高。路易派軍隊鎮壓,死了20多人。大議會就在這樣的氣氛下議事并很快出事。大會規章是每等級整體一票,并指定不按代表人頭計票。[4]也就是第三等級的代表人數雖然倍增但全無實質意義。于是第三等級的代表們憤然離場,單獨開會,自稱為代表“全民”(the people)的國民會議(National Assembly)[5],并將議會代表一視同仁,也就是教士、貴族與第三等級代表同是一人一票。若干教士也放棄第一等級的身份,加入國民會議的行列。6月20日,國民會議場地被關閉,這雖然不是路易的意思,但眾人仍歸咎于他,大家移到附近的一個室內網球場開會,并立下誓言,團結一致,不到憲法制定不會解散(史稱“網球場誓言”,The Tennis Court Oath)。此時,大部分教士代表都加入了,各地、各市也紛紛表態支持。

局面迅速惡化。6月23日,兩個連隊的警衛軍叛變,被解除武裝并收押入獄。翌日,那個窩里反的奧爾良親王(在1787年被路易放逐,那時已返回巴黎)率領47名貴族轉投第三等級。到27日,路易不得不承認國民會議的合法性,并下令第一與第二等級的其余代表都轉過去。30日,大批群眾沖入監獄釋放前幾天被押獄的叛軍。翌日,路易召集軍隊,包括外籍雇傭兵。7月11日,5萬群眾搜掠教會寺院、貴族豪宅所藏的糧食、武器。同日,路易開除同情第三等級的內克。

第二天,奧爾良親王所住王宮的大院里(他把大院對外開放,走廊有很多咖啡座,都是對政府有異見的激進分子議論國是的場所)聚集了好幾千人,對路易開除內克表示氣憤,議論紛紛。群情洶涌之際,德穆蘭就在那刻跳上桌子,呼喚群眾去“準備戰斗”,引發7月14日的巴士底獄事件,揭開大革命的序幕。

幾天后,德穆蘭的第一篇政治小冊子《自由法國》(la France Libre)面世,把他的聲名從“革命啟動者”提升到“革命代言人”。這部冊子非常暢銷(那個時代,幾千本已算暢銷),對革命的方向有很大影響,有力和精練的文筆把許多人不敢申訴的心聲訴之筆端。的確,德穆蘭是革命的先導者。

幾天前,他還是一個來自外省的落魄小律師,期期艾艾,其貌不揚。沒有人留意他文筆的華彩,更沒有人給他渴求的名位,有的只是種略帶輕蔑的同情。但一瞬間,全國都知道了他,連拖延多時的出版商也趕快把《自由法國》刊發去賣錢。

《自由法國》極力鼓吹共和,更意圖把暴力合法化。《導言》引用古羅馬哲學政治家、共和斗士西塞羅(Cicero,公元前106—前43)的一句“野獸跌落入陷阱,就讓它去吧”(德穆蘭常引用圣經或古哲的名言)。文章一開頭就是,“恒久以來,法國的愛國志士就盼望自由。自由要保留到今天才來臨……我多謝你,上天啊,讓我出生在這末世”。接著是對教士和貴族的謾罵,稱他們為“國家的吸血鬼”。然后,筆鋒一轉,以利誘去煽動革命。“對我來說,我有足夠的勇氣為國家的自由而死。對某些人來說,這個理由或者不足夠。那么還有一個非常有力的動機可以驅動他們……勝利者會拿到前所未有的豐富戰利品。勇氣的獎賞將會是4萬座宮室、豪宅、城堡,五分之二的法國財富去供他們分配”。他用很長的篇幅去介紹這些戰利品,然后又來一個戲劇性的轉調:“我只想用這些去嚇嚇貴族們,讓他們知道繼續抗拒理性、抗拒民意會帶來的必然滅亡……這些紳士當然不會趕著去放棄他們的財富,而我們也絕沒有意圖去掠奪他們。”[6]

接下來是相當奇怪的一段:“生存的千頭萬緒使他們[無產階級]退出政事……他們永遠不會支配國事……他們生存的條件阻止他們參政。仆人能跟主人一同去發表意見嗎?乞丐能跟施主一同去發表意見嗎?”這反映當時以資產階層(包括知識分子)的利益和觀點為導向的典型革命意識——“民主”仍是中、上階層的專利。

當時的革命分子是反教會和反貴族的。在宗教上,德穆蘭介乎無神與泛神之間,這也是啟蒙時期知識分子的典型思路——承認有神但反對宗教。“無神主義理應被視為一種神志失常的胡言亂語。神的確存在,只要我環視宇宙就能清楚看見。但我們就如一個被父母遺棄的不幸孩兒——他知道自己有個父親,大自然的規律規定他一定有個父親;但他呼喚父親是枉然,因為他不會出現……我也不知道從哪個宗教去找他,他不給我任何的啟示,他打的雷既轟清真寺廟,也轟我們的教堂……神不需要宗教;人類想要宗教。神不需要乳香、游行、禱告;但我們需要希望、安慰和一個賞善懲惡的主宰。神給我們的啟示好像他是漠不關心,那么我們為什么不可以給我們自己打造一個‘國家宗教’?”這是典型的盧梭(1712—1778,見后)主義。日后,羅伯斯庇爾在恐怖統治期就以實現這個理想為己任。

德穆蘭對貴族制度最為不滿的是它阻擋了有志者的晉升之途。他把法國歷代君王(從13世紀開始)逐個批判得體無完膚,在當時國王享有絕對君權的法國這的確顯得大膽和激進,難怪在巴士底獄事件之前出版商遲遲不敢出版這本小冊子。這里也反映了德穆蘭的求名和攀附。在這一章中,除了他所加的夸飾,其論點大都是來自當時在國民會議上的紅人米拉波(Mirabeau,1749—1791)[7]。結尾一段,德穆蘭呼喚,“斯巴達戰士們,在戰場上就是剩下歐退德斯(Otriades)[8]一個人,即使傷重瀕死,也要以顫抖的手,高舉戰旗,用自己的血寫下‘斯巴達勝利了’,我覺得我也能夠喜悅地、為同樣的光榮原則去死。即使身受重創,我也會用我的血寫下‘法國自由了’”。德穆蘭的無畏使他揚名,但也招來日后的毀滅。

巴士底獄事件后的兩天,內克復職。路易的軍隊撤出巴黎,“大恐慌”(Great Fear)隨即開始。到處都是農民反封建暴動,城市也開始叛亂。貴族們逃出巴黎(被稱為emigres,即“出走者”,此后,他們資助國內的反革命,又請諸國出兵救助法國王室)。8月4日晚,國民會議通過決議廢除封建制度,整個法國的政治與社會制度一夜解體。隨后是一連串的法令,統稱為“八月法令”(August Decrees):人人交同等的稅,受同樣的法,可以被委任任何官職;取消教會稅收,實行宗教自由;取消由地方貴族把持的地方議事會。8月24日,頒布由美國獨立戰爭英雄人物拉法耶特[9]起草、以美國獨立宣言為藍本的《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Dec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 and Citizen[10]

國民會議不僅是立法機構,也是制定憲法的所在。國王對立法有否決權(但國王的否決權又可以被議會最終否決),對高級官員的任命有決定權。憲法規定全國按大略相等的人口和面積劃分為83個省(departments),巴黎則劃分成48個行政區。首都與外省的劃分以及巴黎市內各區的劃分將來會擁有關鍵的政治意義,嚴重影響革命的軌跡。

國民會議從一開始就壁壘分明。“保王民主派”(Royalist Democrats,包括內克)想要的是英式君主立憲,他們坐在會場右邊。從此,凡有保守傾向的政黨就叫“右派”。“國民派”(National Party)代表中間及中間偏左。真正“左派”的差不多就只有羅伯斯庇爾[11]一人。

此時,德穆蘭匿名出版《巴黎街燈》(Discours de la Lanterne aux Parisiens),歌頌政治暴力。他再沒有顧忌了,自比是一根在市政廳廣場(現今的巴黎市府廣場)街角作為刑架的路燈柱子,四個多月來群眾在此柱子下吊死逾千政治犯。一開頭就是“英勇的巴黎公民,我不知要怎樣感謝你們,你們使我在街燈中名垂千古……真的,我是街燈中的王后。巴黎公民,希望我的服務配得起你們的選擇和帶給我的榮譽”。德穆蘭的特點是他的“孩子氣”:任性、好勝,但又坦率、真誠。其實,這也反映了當時革命群眾的心態。[12]

在這段日子,他和米拉波的友誼[13]突飛猛進。早在1789年春,德穆蘭曾想在米拉波的報社謀職,兩人開始認識。米拉波是出了名的知人善用,早就認準了德穆蘭的才華對他、對法國有用。巴士底獄事件之后,德穆蘭聲名大噪,米拉波開始請他到家做客。上流社會生活的豪華氣派使德穆蘭瞠目結舌、頭暈目眩。他給父親的信中是這樣描述的:“過去8天我住在米拉波于凡爾賽的家,他老是拉著我的手、拍我的肩……我總覺得我們吃得太豐富、太精美,會腐化我。他的勃艮第酒和黑櫻桃酒的誘惑我無法抵擋;我只覺世界上沒有比恢復共和的樸素并譴責貴族們的佳肴美酒更難的事了。我為米拉波撰寫法案動議書,他說這是參與國家大事的入門。”

整個9月陰霾滿布。路易拒絕承認八月法令,又拒絕批準《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終于巴黎又暴動了,史稱“凡爾賽大游行”(March on Versailles)——其實就是“逼宮”。事件發生在10月5—6日,主角是巴黎的中、下層婦女。

自從攻陷巴士底獄,揭開大革命的序幕,亢奮情緒彌漫整個巴黎。巴黎市民首次發揮民眾的力量,嘗到政治勝利的甜頭。那時,國民會議正在討論新憲法,王室和會議代表們都聚在離巴黎20多公里以外的凡爾賽宮。革命派就想發動巴黎的群眾去清除國民會議中的保王分子。

奧爾良親王的王宮大院里天天有人發表演說,鼓吹去凡爾賽示威。9月底,一隊在外地的正規軍被調回凡爾賽,以保衛王室和國民會議。在奢華的洗塵宴上有人批評革命,更有喝醉的軍士把代表革命的三色帽章來回踐踏。老百姓,尤其是窮苦人家,最關心的是面包,革命就是為了面包,他們哪能受得了王室對民苦的漠視,對革命的蔑視?10月5日清晨,巴黎東區一個市集旁邊聚集了一群婦女。她們抱怨物價,越講越惱火。那時不知哪里來了一位青年女鼓手,打起步操的鼓聲(事后,陰謀論者都說是奧爾良親王雇來的煽動分子)。婦女們同仇敵愾地鬧起來。她們強逼附近一所教堂敲響召集的鐘聲,于是其他市集的婦女也跑來了,很多還帶了廚刀和其他臨時武器。好幾個區都接連響應,人們開始向市府進發,沿途不斷有人加入,人員越聚越多,有男有女,但仍以婦女居多。到了市府門前,差不多有5萬人。那時,他們不單要求派面包,還要拿軍械,并開始組織向凡爾賽進發。無可否認,爭取面包是他們的眼前目的,但鏟除國王左右的反革命分子是個較深層次的目的;而最終目的則是把王室和國民會議遷駐巴黎,好使革命得以貫徹落實。

幾千國民警衛軍[14]聞風而至,并不是鎮壓民眾,而是加入他們。國家英雄拉法耶特是他們的指揮官,要他們退回軍營。他們非但不聽,反而威脅叛變。為控制局面,拉法耶特就帶著一萬多名警衛軍跟著群眾前往凡爾賽。當時天下大雨,拉法耶特先派快馬去凡爾賽報信。

示威隊伍6個鐘頭后到達凡爾賽。他們有自制武器,更從市府拖來幾尊大炮。這場游行更像旅行而非示威,更像狂歡而非戰斗。饑腸轆轆、渾身濕透的人群涌入國民會議的會場,疲倦地坐在席位上。大部分的會議代表都不知所措。少數的幾個,包括青年人和仍未嶄露頭角的羅伯斯庇爾,從容親切地鼓勵并支持這些婦女(羅伯斯庇爾“為貧請命”的聲名從這開始),大大緩和了緊張的氣氛。當然,示威者來凡爾賽宮的目的是見國王,路易接見了6個代表,他展開魅力攻勢(他天生面目呆滯,實在沒有魅力可言),表示非常同情他們,其中一個婦女代表竟然在他腳下暈倒(可能是餓暈?)了。他安排分發食物,并答應開放糧倉。部分人認為目的已達到,開始回城。

但大部分人仍未滿意,更傳出代表們被路易騙了,因為他們認為王后安托瓦內特會迫使路易食言(法國人視來自奧地利的安托瓦內特為外人,代表外國勢力)。那時,正規的衛隊都因過于勞累和缺乏斗志而被撤回軍營,整個凡爾賽宮只有61名夜衛。路易知道身處險境,就向群眾宣布無條件接受國民會議的全部政令。此刻,拉法耶特和部隊才剛剛開到。群眾中有很多人指控他有意遲到。整個晚上,士兵們與群眾互通聲氣,大清早時軍民已是一心了。

大約6點鐘,有人發現有道小門無人守衛,就闖入了王宮,到處尋找王后的寢室。警衛趕到,混亂中開槍,射殺了一名示威者。憤怒的群眾涌入,殺了兩個警衛,把人頭挑在長矛上。王后赤腳逃跑,躲在國王寢室。王宮的衛隊與國民警衛軍對峙,拉法耶特趕來,好言相勸。有賴于軍隊紀律和軍人之間的互相尊重,使得宮內局面暫時穩定下來。宮外仍然滿是民眾。拉法耶特勸路易與群眾對話。兩人站上陽臺。意外地,群眾高呼“國王萬歲”。路易松了一口氣,宣布愿意返回巴黎,“返回愛我的忠誠子民處”。歡呼聲中拉法耶特戲劇性地把一枚革命帽章插在一個王宮衛士的帽子上。

路易與家眷,和500多名國民會議代表,在6萬多群眾簇擁之下,由國民警衛軍帶領,浩浩蕩蕩地走向巴黎。從下午1時左右出發,走了9個小時。沿途興奮、熱鬧,像勝利游行。這趟以婦女為主力的行動成為革命傳奇。路易當然知道敗局已定。到了巴黎的行宮杜伊勒里宮(Tuileries Palace)安頓好以后,從人問他還有什么吩咐,他心酸地叫人從圖書室給他拿一本有關英國查理一世被廢的史書。

以后的一年多,革命左派的勢力開始增強,以巴黎為中心,向全國擴散。國民會議中的保王代表們很多都不敢跟路易回巴黎,從此保王勢力消退。德穆蘭宣稱法國進入“黃金時代”。就在此時,他開始籌備出版刊物,這也是當時流行的輿論渠道。德穆蘭的《法國革命》[15]周刊在1789年11月28日首次發行,非常成功,訂購者超出預期。他的敢言得罪很多人,他的譏諷同樣刺激很多人:才幾個月,德穆蘭因內克而挺身號召革命,現今德穆蘭把他貶為“日內瓦的偽君子”;他曾經力圖攀附的米拉波在11月剛組成“巴黎革命之友社團”(Societes des amis de la Revolation de Paris),德穆蘭就說他已為米拉波準備了號角,但也準備了鞭子。他聲稱他不屬于任何派別,只屬于法國。

此時的德穆蘭可謂“名成”,雖然未必“利就”,但生活無憂。1789年底1790年初的冬天,他搬到了巴黎最激進的革命區,也是科德利爾會[16](Cordeliers)的所在地。這個比雅各賓派還要激進的科德利爾會是由丹東領導的。[17]德穆蘭的公寓住所剛好與丹東同一層,他倆本是同學關系,可能早就認識,現今又是鄰居,自然交往頻繁。德穆蘭的政治旅程好像總是有個“導師”,先有米拉波,后有丹東,最后還有羅伯斯庇爾,而這些導師都對德穆蘭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像慈父的米拉波、如雄獅般的丹東、凜然不可犯的羅伯斯庇爾。

德穆蘭于1790年2月加入科德利爾會。就在此時,他與米拉波開始疏遠。米拉波當然不滿德穆蘭在《法國革命》中對他的批評,責備了德穆蘭。臉皮薄的德穆蘭反應強烈(臉皮薄日后成為他的致命傷)。老練的米拉波安撫他,在5月20日的信中寫道:“怎么,可憐的卡米爾……你的腦袋恢復正常了吧?我們責備過你,但我們原諒你。”直到米拉波在一年后去世,兩人的關系再沒有好轉,因為沒有比“可憐的卡米爾”“好孩子”這類話更令德穆蘭受不了了。他討厭不被人尊重,但他的攀附性格和任性行為總是給人“不成熟”的感覺。他到處得罪人,多次被人在法庭起訴、在議會指控,甚至要羅伯斯庇爾出頭為他辯護,才得解脫。法國大革命的主角人物,除了他之外,沒有一個被人以名稱呼的——沒有人叫米拉波為加布里埃爾(Gabriel),或叫丹東為雅各(Jacques)。雖然有人稱呼羅伯斯庇爾為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但都會在前面加上“圣”,或在后面加上“陛下”。科德利爾會中最激進的馬拉[18]被革命群眾視為圣人,他對德穆蘭的評語是:“我親愛的卡米爾,盡管你聰明,但對政治完全是個新手。可能你本身的快樂性格使你對最嚴重的問題也不作認真的反思。你的判斷反復游移:你好像沒有計劃也沒有目標。”在某種程度上,德穆蘭的性格反映了大革命的“性格”。

在名義上,法國是君主立憲,但王權在不斷削弱,政治派別林立,鼓吹共和、最具影響力的雅各賓派[19]聚焦于肅整教會(天主教)和貴族。在他們的革命意識形態中,封建是罪惡,而封建中的教會(天主教)更是罪魁禍首。從1789年年底到1790年年中,國民會議下達一連串的反天主教法令:教會財產充公并轉賣,以彌補國庫;以教會財產為儲備金發行新貨幣,叫“指券”(Assignats)[20],去應付政府開支;公布教士還俗法來鎮壓修道院;頒布《教士民事法》(Civil Constitution of the Clergy),強迫教士向國家宣誓效忠,稍后更升級為“沒有宣誓的教士格殺勿論”[21]。法國當時只有少數的新教徒(胡格諾派,Huguenots),但極其仇恨天主教(見《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有關法國在16世紀的宗教戰爭);革命前啟蒙運動的要人,如伏爾泰(1694—1778),也是非常貶低宗教的。但奇妙的是,天主教會中卻有很多人同情,甚至積極參與革命,有騎墻的西哀士[22],也有“憤激派”的J.魯[23]

巴士底的周年紀念日,巴黎舉行了大慶典,由拉法耶特率領眾軍,宣誓“向國家、向法律、向國王永遠效忠;服從由國民會議決定,經國王認同的命令”。全國各地也有類似的慶典。就在此刻,首次出現大規模的反革命活動。南部的迦萊斯(Jalès)地區,25000名國民警衛軍(主要是周圍地區的民兵)參與革命紀念慶典。過程中有人要求立即釋放被革命政府收禁的教士,氣氛一度緊張。革命政府官員同意地方成立委員會,總算平息了眾怒。但事件明顯反映了地方貴族的保王勢力和地方百姓的保教會情緒。這是首次的反革命聚會。在整個革命期間,很多法國人民,尤其是農民,依然保留強烈的宗教熱忱。為此,作為革命基地的巴黎與各地保守農村之間的張力有增無減。就算有革命傾向的農村地區也反感巴黎壟斷了革命果實。

1790年中到1791年中比較安定。以有產階層為主的國民會議頒布了一連串的法案:廢除地方議事會,鏟除把持政事的地方貴族,把權力集中到巴黎;修改公民資格,分“積極公民”與“非積極公民”[24],只容許有產階層持械;禁止工會組織,鞏固資產階級利益。這也是革命后政局比較安定的“蜜月”期。國民會議立法思路仍是君主立憲,主持大局的是米拉波,鼓吹共和的仍屬少數。

德穆蘭就在這時娶妻。露西爾是個富家女,帶來了豐厚的嫁妝,從此德穆蘭生活無憂(但妻子的錢卻成為他日后被人定罪的“罪證”)。露西爾是出名的美女,比德穆蘭小10歲,夫婦的感情也是令人艷羨的。當初父母不同意她“下嫁”一個落魄的窮律師,但當德穆蘭成名之后,也改變了主意。極度反宗教的德穆蘭也不能免俗地在教堂結婚。其間有幾個小插曲。婚禮定在1790年12月29日,但由于接近圣誕節,按教會規矩要申請寬免才能舉行,最后還是由德穆蘭當年就讀的修會學校的大神父出面,他才拿到了寬免令。老師要為愛徒主持婚禮,就得征求當地教堂的主理神父同意。這位神父當然知道德穆蘭的反宗教立場,要他公開承認是教徒,才準許在教堂結婚,德穆蘭自然為難,但在神父堅持下,他的回答是:“好吧,那么,好,如果一定要這樣子,我就是個天主教徒。”神父還要考他教義,他勉強及格;要他做懺悔(辦告解),他也做了;最后,還要他在下一期周刊中收回他有違教義的意見,他答應了,但不了了之。這種理論和行為上的不一致也是革命期間的典型特征。

婚禮那天,教堂內外擠滿了人,觀禮的都是巴黎的進步分子。教堂的主理神父看見證婚人名單,嚇得魂不附體:特別矚目的當然是羅伯斯庇爾和布里索。[25]婚后,兩口子在巴黎郊外妻家的小別墅過神仙般的生活。1791年初,德穆蘭公開說他認為革命應該算是成功結束了,他也準備封筆,重返律師生涯,“做個好丈夫”。但事與愿違。

1791年4月2日,炙手可熱的政壇紅人米拉波突然去世。他身體肥胖,生活又不檢點,而且是個工作狂,但誰也沒想到他42歲就死掉了。他支持路易,但提倡君主立憲,而且有野心做首相,這些大家都知道。雖然當時已經有人批評他革命熱忱不夠,甚至稱他為王室走狗,但大家仍不知道他早在1790年5月就開始經王后安托瓦內特與路易暗通款曲,并為路易出謀獻計,與外國勢力合謀復辟;而路易則發給他津貼并替他還債,數額甚巨。這些要到日后路易受審時才被揭露出來。史家對他的評價分歧很大:有認為他如果不是早死,法國革命或會平安過渡;也有認為他是機會主義者、賣國賊。當然他的騙詐和好色更是街知巷聞。但去世之日,老百姓,尤其是巴黎的老百姓,好像全然忘記了他的丑聞和腐敗,只道他愛民,甚至視他為一位革命之父。他雖然保王,但同時是雅各賓派會員,并于1790年12月當上主席。羅伯斯庇爾是他的對頭,但當時的雅各賓派人對他尊重有加,近乎崇拜,對他的死亡甚為哀悼。出殯那天,萬人空巷,30萬人參加喪禮游行。巴黎市政府為他把圣·熱納維耶芙(St. Genevieve)教堂改為法國偉人的陵墓,也就是現在巴黎有名的先賢祠(Pentheon)——他是下葬的第一人。[26]


注:

[1] 內克(Jacques Necker,1732—1804),法國財務總監,曾多次被委任和免任,任期包括1776年11月到1781年5月;1788年8月到1789年7月11日;1789年7月16日到1790年9月。此人與法國國運關系極大,甚至可以說,路易失掉江山一半是他的責任。他是瑞士人、新教徒。憑貸款給法國(天主教)政府和糧食投機致富。他夫人鼓勵他從政。日內瓦政府委派他為駐巴黎代表。他攻擊杜爾哥的自由經濟政策,終被路易委任為財務總監(因為他是新教徒,不能拜相)。他建議法國政府以借貸去償還國債。當然,無論是向金融界借貸或是發行國債,內克個人都有油水可撈。他又鼓勵法國參加美國獨立戰爭,法國由此負債更重。1781年,他出版法國政府收支報告書,使法國人民首次知道國家財政詳情,引發參政的沖動。在報告書中,他“做假賬”,隱瞞借貸的利息,因此收支非但平衡,還有盈余,使人覺得他理財有方。他以此收買人心,增加他的政治本錢。1787年,他公開攻擊繼任的卡洛訥(Calonne),被逐出巴黎。那時,他夫人的沙龍是有名的,吸引大批文人雅士對他吹捧。稍后,內克被召回,路易委以召開大議會的重任。內克因增加第三等級代表的席位而大受歡迎。但他因未出席路易要致辭的大議會而被免職,由此點燃了攻占巴士底獄的導火線。大革命后兩天復職,返回巴黎。路過的地方,人民夾道歡迎,視他為法國救星。他(尤其是他夫人)有政治野心,但沒有政治才干,自以為單憑個人力量就足夠,拒絕與米拉波(見后)和拉法耶特(見后)合作,終未能改善國家財政。1790年9月辭職時已經完全失卻民望,退居日內瓦,郁郁而終。

[2] 材料主要來自《卡米爾·德穆蘭:一個傳記》(Camille Desmoulins: A Biography, Violet Methley),1914。

[3] 當時,高級教士西哀士(Emmanuel Joseph Sieyes,1748—1836)同情第三等級,寫了一篇日后成為革命“圣經”的小冊子,叫《什么是第三等級?》:第三等級是什么?是所有(everything);第三等級在政治上擁有什么?一無所有(nothing);第三等級想要什么?稍有(something)。西哀士自轉身份為第三等級,率先顛覆大議會的理論基礎(等級之別從此變得沒有政治意義)和現實基礎(其他第一、二等級的代表也學著他的榜樣轉投入第三等級,以致等級之別形同虛設)。

[4] 當時的代表是第一等級303人,其中51人是主教,其他是普通教士;第二等級291人,其中約一半是高級貴族;第三等級610人,其中半數是律師和地方紳士,三分之一是工商界,51人是富有地主。

[5] 國民會議(1789年6月17日—1791年9月30日),于1789年7月9日之后改稱“國民組成會議”(National Constituent Assembly),本書內通稱國民會議。

[6] 有人把這段話跟莎士比亞《愷撒大帝》中安東尼對愷撒的悼詞對比:佯裝安撫群眾的憤怒,實則去撩動他們最卑劣的欲望。

[7] 米拉波是革命初期的關鍵人物,屬保王民主派,在下面“解故事”的“第二次革命”中有詳細介紹。

[8] 公元前540年—前535年,斯巴達與阿爾戈斯開戰,雙方同意互派300人,戰至最后一人定勝負。混戰之后,斯巴達剩下一人,阿爾戈斯人則仍有兩人。兩位阿爾戈斯人認為勝負已定,就跑回大軍中去報喜。但斯巴達人歐退德斯遵軍令留守戰場,終為勝方。當然,阿爾戈斯怎會服輸?最后還是兩大軍對戰,結果還是斯巴達打贏。

[9] 拉法耶特(Gilbert du Motier,Marquis de Lafayette,1757—1834),高級貴族,年輕時參與美國獨立戰爭(美國人視他為大英雄)。他持啟蒙思想,但走中間路線,結果保王分子視他為革命派,革命分子視他為保王派。在革命初期仍很受尊重,但后期就被打成保王派。這些都會在后面交代。

[10] 宣言的草案是在1789年7月11日即巴士底獄事件前幾天擬就,由拉法耶特呈交國民會議。起草過程中曾咨詢美國的杰斐遜。那時他尚未成為美國總統,是美國駐法專員。

[11] 他被視為法國大革命中極左派一員,“恐怖統治”的代表。下面在第十章中有詳細介紹。

[12] 德穆蘭在9月底,也就是《巴黎街燈》賣得火熱之時,給父親的信中是這樣寫的:“《街燈》的價值絕不能跟另一本相比[他指《自由法國》]。如果當時我把我的名字放上去,大眾對我的評價一定會降低[寫這封信的時候,德穆蘭已公開他是作者]。但是,我又聽到很多好的評語。除非我的出版商瞞騙我,他沒有聽到任何人說我的壞話。”兩天后,他再寫道:“我的《巴黎街燈》賣得很好,這一版差不多賣光了。在這段日子,它是唯一能夠賣得出的冊子。但人們好像對政治冊子這些東西厭倦了,我不知應不應該叫出版商重印。”可見,德穆蘭對血腥的《巴黎街燈》是有點矛盾的。
  德穆蘭像個孩子一樣,很看重父親對他的看法。他父親對他在巴黎出的風頭好像有點不以為然。德穆蘭有些著急,他在9月20日寫給父親一封長信:
  “對你的責備,最好的回答是寄給你我的三本著作。我打了一個大包裹,你在里面會找到四冊《自由法國》和《巴黎街燈》,以及多本受到數不清的人贊美、到處有人捧場的小冊子。另外,隨信附上幾期《巴黎紀事報》,好使你可以把那些我絕對收買不起的作家對我的著作的評價跟家鄉的鄉紳們的謾罵和你說的公眾義憤比對一下。
  “……我這樣做只是為使你不以我為羞,不是想你在人前宣傳,使他們妒忌;我知道沒有人可以在他的家鄉做先知[這句話來自《圣經》,指耶穌不被鄉人尊重],對光明感到刺眼的人來說,打開他們的眼睛是枉然。
  “如果有人說我壞話,你只要記著米拉波、羅伯斯庇爾和兩百多個國民會議代表對我的好評就好……記著首都里大部分人把我看作革命的發起人之一,很多人甚至說我是唯一的發起人……但是,最奉承我的是我自己的良知,它使我內心知道我做的是對的。我為國家的自由做了貢獻,我為自己打出了名堂……再沒有比7月12日那天更讓我快樂的時刻了,不是10萬人的鼓掌,是他們的擁抱和眼淚帶給我的窒息感。在那一刻,我大概把巴黎從災難中拯救出來,把國家從最可怕的奴役中拯救出來……不,說我壞話的人欺騙了你,他們也在自欺欺人,在他們的心底都希望有個像我這樣的兒子。”

[13] 德穆蘭或許會認為是友情,但世故和有城府的米拉波肯定不是這樣想,這也是兩人日后誤會和吵架的原因。

[14] 國民警衛軍是在1789年7月13日,也就是巴士底獄事件之前的一天,由巴黎中產階層組成,共5萬人,委派拉法耶特為司令。

[15] 法語為“Les Révolutions de France et de Brabant”,實應叫《法國與布拉班特的革命》。布拉班特(Brabant)現屬比利時,當年屬奧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統治下的尼德蘭南部轄地。當時也像法國發生了一場革命,1789年10月成功獨立。這部周刊的第一期在11月28日發行,到1791年7月共出了86期,每星期六出版,內容分三部分:法國、布拉班特和其他革命國家及副刊。

[16] 德穆蘭稱之為“自由不被損害的唯一的安全區”。科德利爾會因位于巴黎的科德利爾區,故以此為名。這是路易籌備開大議會把巴黎分成的60個代表選舉區中的一個。革命之后,馬上宣布抗拒巴黎市政府任何有損區內居民利益的行動。因預知國民會議會改組巴黎行政區,并取消科德利尓區(1790年5月把60個區改為48個區),就先改名為“人權與公民權利之友”會(1970年4月)。它的特點是會費極低,比雅各賓會還要低,因此差不多誰都可以加入,他們也以此標榜為基層民眾組織。“自由、平等、友愛”是他們的口號。有人這樣形容:“男男女女約300人充塞會場,衣衫襤褸像叫花子。墻上貼了《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上面是兩把交叉著的匕首。兩旁放置布魯圖斯(刺殺愷撒)和威廉·退爾(William Tell,瑞士立國初期暗殺酷吏的英雄)的半身像,好像在發表保衛宣言。在講壇后面放了米拉波和愛爾維修(Helvétius,1715—1771,無神論哲學家、教育家)的半身像,盧梭的半身像放在中間。”說是平民社團,但會員絕大多數是小資產階層,領導層則是中產階層知識分子。

[17] 丹東是革命的主角之一。當初力主暴力,后轉寬仁。在下面的第九章有詳細介紹。

[18] 馬拉(Jean-Paul Marat,1743—1793),見后第八章。

[19] 雅各賓派有個相當復雜的演變過程。它最初是來自法國西部布列塔尼(Brittany)地區參加大議會的代表們的會所(諷刺的是,這一地區日后反對雅各賓派的恐怖統治最激烈)。當初的會員包括米拉波、西哀士、羅伯斯庇爾。凡爾賽逼宮之后,路易與國民會議代表們移往巴黎,該會就選國民會議會場旁邊的雅各賓修道院為會所,因此得名。同時,會員資格從議會代表擴大到任何公民,由此會員人數激增,成為鼓吹共和、反王、反教會的聚集地。最興旺時,全國有7000多個分會,超過50萬會員。權力集中的組織使它能夠動員發揮極大的政治影響力。但會員絕大部分是專業人士和富有資產階層。1791年6月,路易逃亡失敗之后,會中殘存的保王分子集體退出;左派也開始分為溫和與激進,但都以共和為共識。1792年8月第二次革命,法國成立共和國。之后,溫和共和與激進共和分裂,最后弄出恐怖統治。

[20] 當初是種“債券”(bonds)的形式,但1790年4月流資短缺就當貨幣使用。由于原先是債券,面額很大,使用很不方便,要換小面額就要打高達20%的折扣。外國政府也大量印制假券,使其不斷貶值。

[21] 但最終宣誓的只有四分之一,其他都被百姓“包庇”了。

[22] 西哀士以第三等級代表身份參加大議會,稍后,參與起草《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和1791年的憲法(君主立憲),但后來又投路易死刑票。恐怖統治期間韜光養晦,平安度過。恐怖統治之后再起,擔任督政府的5人統治團之一。再后與拿破侖組3人執政團。拿破侖之后,王朝復辟,他進入元老院。1816—1830年流放國外(布魯塞爾)。

[23] J.魯(Jacques Roux,1752—1794)是個天主教神父,“憤激派”(Enrages)的領導人。其實,“憤激派”是個非常松散的組織。他們認為革命的果實已被富人和奸商從窮人手中掠奪,他們鼓吹以暴力去對付這些反革命分子,使他們“認識到推翻巴士底獄的長矛”。為此,低階層的民眾,特別是“長褲漢”(見后第八章有關“長褲漢”部分)對他們是非常擁護的。1793年,他在國民公會宣讀“憤激派宣言”,威脅革命政府。羅伯斯庇爾決定清除他們,就控告J.魯是外國間諜。他的朋友馬拉(見后第八章)也反過來攻擊他,說他是假神父,以宗教斂財。諷刺的是,J.魯是以經濟平等、救貧救苦為號召,但他的敵人找了一個寡婦,說他侵吞了她的救濟金。他堅決否認。到1793年秋,他被逮下獄,兩度自殺,最終死于1794年2月10日。之后埃貝爾(見后第八章)繼續以他的政見去爭取“長褲漢”的支持。到埃貝爾派被羅伯斯庇爾們消滅之后,這套思想則由巴貝夫的“平權派”(Conspiracy of the Equals)接棒。

[24] 有產階層屬“積極公民”(active citizen),無產階層屬“非積極公民”(passive citizen),論據是有產者更有能力、經驗和理由參政。

[25] 布里索(Jacques Pierre Brissot,1754—1793)在日后就死于德穆蘭的筆下,而德穆蘭也因此事悔恨終生,后面第七章有詳細講述。

[26] 1794年米拉波的罪行被揭發,遺體被遷出,改葬新的革命偉人馬拉;而馬拉的遺體又因政局改變于1795年2月被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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