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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庫頁島往事
  • 卜鍵
  • 3569字
  • 2022-08-10 18:25:58

一、“薩哈林島狂”

1890年2月,契訶夫在給詩人普列謝耶夫的信中寫道:“我整天坐在家里讀書,做札記。我的腦子里和我的紙上沒有別的,只有薩哈林島。這是一種瘋狂,Mania Sachalinosa。”[2]最后的拉丁文短語,意思即“薩哈林島狂”。

薩哈林,曾經屬于中國的庫頁島,對于年輕的作家來說,意味著詩與遠方嗎?

毋庸諱言,契訶夫對沙俄占領這個遙遠的島嶼是贊同的,認為“做出了驚人的業績”[3]。但他此行的目標,不是要去為一塊新國土唱贊歌,而是要到那里體味世間苦境,察看和揭露沙俄專制制度下的人性之惡。這實際上不能算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風險極大、指向性明確的專項社會調查。契訶夫極為執著,曾以幾個月的時間搜集和閱讀各類文獻資料,包括所及見的歷史檔案和貿易史料,也包括前人筆札游記、地理氣象、生物礦產等等,力圖先對該島有一種整體了解。在好幾封信中,他都提到為此行所做的資料準備與瘋狂閱讀,如在寫給著名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信中說:

我待在家里,不出大門,專心讀著一八六三年薩哈林島的煤是多少錢一噸,而上海的煤是多少錢一噸,讀著振幅和北風、西北風、南風以及其他的風;等我將來在薩哈林島岸邊觀察我自己暈船的情形時,那些風是會吹到我身上來的。我在讀土壤、下層土壤,讀含有輕砂壤土的黏土和含有黏土的輕砂壤土……[4]

好友蘇沃林給他寄來很多相關書籍。此人也是一位文學家,兼以出版報刊,契訶夫的作品當時大多交給他發表,蘇沃林內心頗不支持這種心血來潮般的舉動,但仍全力幫著搜集資料和籌措經費。是以契訶夫就此行與蘇沃林的信函最多,不斷提出書單,說點兒心里話,調侃戲謔,偶爾也吐吐苦水:

謝謝您的張羅,克魯森施滕的地圖冊我現在需用,或者等我從薩哈林島回來再用,最好還是現在就能得到。您在信里寫道,這個地圖冊不好。正因為它不好,我才需要它;好的地圖冊我已經在伊林那兒花六十五個戈比買下一本了……我得同時又做地質學家,又做氣象學家,又做民族志學家,可是我對這些是不習慣的,心里覺得煩悶。趁現在有錢,我就埋頭讀關于薩哈林島的書直到三月,然后再坐下來寫小說。

……我在我的薩哈林島的工作中成了一個學識淵博的狗崽子,弄得您只有攤開兩只手的份兒。我已經從別人的書中偷來許多思想和知識,冒充為我自己的了。[5]

曾讀過一些中外作家的旅行記(我說的是作家,不算上意大利的馬可·波羅與我們的徐霞客),真的想不起來有哪個像他這樣下力氣做資料準備。契訶夫尋覓甚至親自摹繪各類相關地圖,自嘲“我為有關薩哈林島的資料以及其他種種工作忙得要命,簡直連擤鼻涕都沒有工夫”。說來慚愧,本人也曾多次到國外和異鄉考察,先期做點攻略是有的,卻從未有過如此這般的鄭重。

契訶夫世事洞明,從來都不迂腐和莽撞。鑒于薩哈林的特殊軍事管理體制,為使考察能順利進行,他在年初就特地向沙俄監獄總署加爾金署長寫了封信,措辭簡明而恭敬:

米哈依爾·尼古拉耶維奇閣下:

今年春天我打算抱著科學和文學的目標到西伯利亞東部去,順便訪問薩哈林島中部和南部,因此我斗膽請求閣下盡量惠予協助以達到我上述的目標。

我愿以誠摯的敬意和忠心做閣下的最恭順的仆人。

安東·契訶夫[6]

該信寫于1890年1月20日。據《契訶夫書信集》俄文本注,作家曾親自拿著信前往拜會,向署長大人詳細講述自己的旅行目的,“要求發給他一個書面許可證,以便考察薩哈林島的監獄和礦場”。沙俄有著嚴格的報刊檢查制度,也有著尊崇文學的傳統,加爾金友善地接待了契訶夫,認真傾聽他的訴求,沒有表示為難與阻撓,卻也沒有提供登島的許可證。一個以揭露現實黑暗著稱的作家要去考察薩哈林監獄狀況,能不引起監獄署長的高度警惕嗎?在他離開后,加爾金即秘密訓令薩哈林駐島將軍,不是禁止契訶夫登島,而是告誡不得批準他與島上政治犯接觸。

從1825年鎮壓和懲處十二月黨人開始,西伯利亞就成為大批流放政治犯的地方。1886年,美國記者凱南曾訪問過西伯利亞監獄,私下里與政治犯交往溝通,寫成長篇通訊和人物特寫。回到美國后,凱南就沙俄流放制度巡回演講時,常把自己化裝成西伯利亞罪犯,“頭上的半邊頭發剃去了,身穿破衣爛衫,戴著鐐銬”[7],引起了廣泛的同情。俄國嚴厲查禁這些文字,卻無法阻斷其傳播之路(政府禁令常會成為最好的廣告,成為作品流行的催化劑)。契訶夫在閱讀中被震撼,認為“薩哈林島是唯一可以研究犯人的集聚的地點”,以之作為這次考察的目的地。通過閱讀,契訶夫已對薩哈林的苦役制度有所了解,更加迫切地期待跨越漫漫旅程,身臨其境,親自調查。

那時沙俄正試圖將東西伯利亞總督區進一步向中國境內擴張,黑龍江南岸乃至整個大東北地域都已進入其殖民藍圖,橫貫歐亞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正在規劃中。1890年4月19日,契訶夫從莫斯科乘火車起程。而就在前一天,光緒皇帝之父醇親王致電李鴻章,商討修筑“東軌”事宜。東軌即關東鐵路,是為聞知俄國要修筑西伯利亞鐵路后,清廷緊急采取的對應性舉措。較為務實的李鴻章建議“每年盡部款二百萬兩造二百里路,逐節前進,數年可成”,慈禧太后與醇親王擔心落在俄人后面,決定借款三千萬兩,加緊趕工。[8]兩國朝廷都意識到鐵路對守土開邊的重要性,都要將鐵軌鋪向黑龍江、烏蘇里江流域,也都對工程的浩繁艱難估計不足。俄西伯利亞大鐵路至1904年才勉強開通,清朝的關東鐵路更是命運多舛,此為后話。

由于西伯利亞還沒有鐵路,契訶夫抵達秋明后只能換乘馬車。那是一個萬物競生的春天,想象中斜倚在裝配著彈簧的車廂里,手持煙斗或來支雪茄,和風拂面,馬蹄嘚嘚,沿著西伯利亞大道飽覽壯闊景色,該是怎樣的愜意。然而且慢,讀了契訶夫的《寄自西伯利亞》,你才知道旅途中的種種艱辛困厄。而早于他整整半個世紀,兩廣總督林則徐因禁煙“啟釁”被道光帝遣發伊犁,逐日簡記途中經歷——盡管在出關前已將馬車做了一番升級改造,仍被戈壁亂石顛得肝腸欲碎,折軸脫輻。[9]契訶夫遇到的是另一種情形:桃花水淹沒和浸軟了道路,沒完沒了的泥濘與坑坑洼洼,所乘馬車被對面狂駛來的郵車撞壞,人和箱包摔落泥水中,然后是在料峭寒夜中徒步跋涉……[10]

行至葉卡捷琳堡時,契訶夫就出現嚴重的咳嗽,有時咳血,數日不止,只得停下來稍作休整。他是職業醫生,不難想到此乃肺結核的癥候,但仍堅持前行。然后幾經輾轉,小船大船,漂江渡海,終于在7月11日抵達庫頁島。對于一個已有盛名的作家,契訶夫的考察之旅低調簡樸,沒有人陪伴照料,沒有人在前站安排,以至于到了黑龍江口的尼古拉耶夫斯克(曾經的我國廟街),居然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來時乘坐的輪船已開走,往庫頁島的“貝加爾”號要等幾日后才啟航,因邊區政府南遷伯力,一度繁華的廟街快速萎縮,連個客棧都找不到。契訶夫只能將行李放在空寂的碼頭上,“在岸上來回踱著,不知如何是好”[11]。就在這時,已經糾結了多日的問題重新浮現:自己為什么要到這里來?這次旅行是否過于輕率?數日后就可以登上庫頁島,苦役和流放地已近在咫尺,可契訶夫驀地想起沒攜帶任何引薦文書,可能會被拒絕登島,內心充滿不安。

為什么非要到遙遠的庫頁島?

契訶夫將之稱為一次朝圣之旅。在與蘇沃林的信中,他反駁其“薩哈林島誰也不需要,誰也不會發生興趣”的說法,寫道:

薩哈林島是一個充滿不堪忍受的痛苦的地方,只有心甘情愿和受盡奴役的人才受得了那種痛苦。在薩哈林島附近和當地工作的人過去就在解決可怕的、極其重要的問題。我感到遺憾的是我不善于傷感,要不然我就會說我們應該去朝拜像薩哈林島那樣的地方,就像土耳其人朝拜麥加一樣;航海人員和監獄管理人員尤其應當去看一看薩哈林島,猶如軍人去看塞瓦斯托波爾。[12]

此時庫頁島被沙俄強行管轄不過三四十年,因其遙遠苦寒的生存環境,和對苦刑犯與強制移民的百般虐待,已是惡名遠播。契訶夫則認為充滿眾苦的苦役島是一塊圣域,是文學家了解底層社會或曰特殊人群的厚土,也是認知和揭露制度弊端的窗口。他正是以一種朝圣者的赤誠與堅忍,歷經磨難抵達庫頁島;再以偉大作家的執著與洞察,逐個監室,逐屯逐戶,完成了盡可能詳備的考察。在契訶夫的作品中,《薩哈林旅行記》從創意到動筆都顯得心血匯聚,得來甚難。它不是一部小說,卻也隨處可見摹寫人物的溫情,可見勾畫場景的細膩筆觸,隨處可感知作者的深邃目力和博大情懷。

我國唐代出現過一批優秀的邊塞詩人,寫金戈鐵馬、大漠孤煙,也寫血沫與死亡,寫征人的饑寒與思親之苦。南宋大文人陸游、辛棄疾都曾衛戍邊疆,將真切感受融入詩文,降至明清兩朝則難以看到。自清代順治年間開始,庫頁島先后歸屬寧古塔將軍衙門和三姓副都統衙門管轄,距京師五六千里(不到契訶夫此旅的三分之一),不光各級官員極少登島履職,知名文人更未見一人涉足。閱讀晚清史,我們每每對國家的邊界被蠶食鯨吞、大塊領土淪喪流失扼腕痛憤,感慨其來歸之悠遠、割離之匆遽,但應知任何突發的重大事件,都有一個積漸而成的長過程,亦不可僅僅視為當政者的責任。這是偉大的契訶夫,留給我們的一道思考題,也是這部謙稱“旅行記”的書所內蘊的啟迪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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