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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講 法學論文寫作的風格樣式與邏輯構成[1]

趙宏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

謝謝各位同學,很高興有機會跟大家一起交流法學論文寫作,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學可能不是奔著我來的,是奔著羅(翔)老師來的,所以我講不好的話大家也不要失望,因為后面羅老師還會做與談。在講之前,首先跟大家分享一個笑話,因為我來到階梯教室就想到一件事,這個學期我和羅老師都是周四的課,我周四上午是在隔壁教室上課,第一周就發生了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我的課是上午兩節,下午兩節,中間有個中場休息。但按照之前的慣例,上午兩節和下午兩節會在同一個教室。所以我第一天上課,上午上完兩節之后,中午吃完飯想也沒想,還是到隔壁的階梯教室,發現突然間坐了很多人,而且還有很多人拎著板凳絡繹不絕地往里走。我心想,上午講了兩節的行政法緒論,效果真好。大家都口耳相傳,又來了這么多人選課,我當時心里真的一陣狂喜,感覺我的春天就要來了,自己今天是不是會成為行政法所的紅人,就當我在想今天上午究竟講了什么有趣的內容時,一位女同學上前來尷尬地告訴我說:“趙老師,我們今天下午是《刑法總論》,是羅老師的課。”我抬眼一看,羅老師就站在旁邊,因為他是我的同學,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把我從講臺上拉下來,我就只好特別尷尬地離開了教室,花時間找到我下午上課的教室。我就想這次講座,本來論文寫作就不太好講,為了保證這個質量,一定要邀請羅翔老師,讓大家覺得趙老師講了,即便沒有聽到“干貨”,至少通過羅翔老師進行加值,也會認為這個講座是非常有意義的。所以大家可以把期望往后放一點兒,這樣我的心理壓力也不會太大。我剛才也說,其實如何寫作是非常難講的。馬允老師邀請我的時候,我說為什么不讓我講行政法或者德國公法。行政法或是德國公法至少有經年累積的法教義,我只要揭示出它的意涵要素、制度邏輯,甚至能夠非常自洽地給大家展現德國公法或現代行政法的整體面貌,或者是更高明一點,揭示制度背后的發展成因和整體構造的話,這個講座可能相對而言就是比較成功的,但論文寫作沒有固定的套路可循。我之前在比較法學研究院,每年都會給學生講論文寫作,通過帶領大家閱讀經典論文,苦口婆心地進行細致指導,交代從序言開始直到結語怎么寫,告訴大家不要寫教科書式的文章,不要寫問題綜述式的文章,不要寫沒有邏輯關聯的文章。但到碩士論文答辯或交學期論文、課業論文的時候,90%的同學寫的文章還是我們忌諱的樣子,所以老師在講到論文寫作的時候,其實可能只是會把自己在論文寫作過程中的一些心得傾囊傳授,但是最后寫成什么樣,這個真的不是說聽了一兩次講座就能有些套路可循的。

首先,我對論文寫作的大概樣式有一個分類,但這個大概樣式的總結其實不能完全覆蓋所有的論文寫作樣式。寫作實際上是一個比較難的問題,這里面除技巧之外,還有背后的內容支撐,我大概看了一下,上兩期講座涉及的就是寫作背后的理論,比如說大量的閱讀,大量的知識支撐,學理支撐,甚至是哲學觀的支撐。所以我再轉到前臺來講,其實是不太好講的。我最近一直思索一個問題,就是寫作對我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對于大多數同學來說,寫作在生活中還沒有占據特別大的比重,但對我們四位老師來說的話,寫作可能占據了我們生活當中至少一半以上的時間,至少對我自己來說,我覺得我可能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坐在電腦前不停地書寫的。寫的是什么暫且不論,但是寫作可能已經變成一種生活方式。所以在講法學論寫作之前,我首先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寫作到底是什么?寫作的意義是什么?我在這里借用一名作家,村上春樹的描述。我每次做講座時總會提到村上春樹,因為我自己是村上春樹的粉絲,幾乎他所有的作品都讀過,而且讀過不止一兩遍。我個人覺得,村上春樹是一個被低估的作家。他的作品,尤其后期大量作品當中,包含了很多獨特的思考。所以他對我的影響其實是很深的,我上次在給學生講到閱讀的時候,也提到很多關于他的閱讀體驗,包括他本人的閱讀體驗對我的影響。他曾說過一個“炸牡蠣理論”,我個人覺得這個理論揭示了寫作對我們每個人的意涵。

什么叫“炸牡蠣理論”呢?大家都知道炸牡蠣是一種類似天婦羅的日料,村上春樹說,如果讓每個人去說明自己的話可能很難,但如果試著就炸牡蠣寫點東西,然后在寫作炸牡蠣的過程中,所謂的自我就已經浮現在你所寫的內容當中了。這就是他總結的非常淺顯的理論,其實他的意涵很簡單,就是你的寫作其實就是你自身的一個投射,一個非常簡單的隱喻。寫作就是自身投射,寫作就是你的一個部分,你的作品實際上就是你的一個部分。但是為什么要借助炸牡蠣,也可能是炸醬面之類的這樣一個中介,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的體會,個人其實是很難超越主體的限制,把自己作為客體來對待的。也就是說我很難站在一個超越自我的視角去認知自己,可能突破不了自己這個框架,所以我們需要借助一個中介,去全面地思考自己、認識自己。我重新看到我作品的時候,我覺得它就是我的一個部分。它可能會有一些局限性,但是我把它作為我的一個部分,而且是非常令人珍視的部分。這是他的這個理論所揭示的一個問題。放在我們的法學論文當中,我在寫講座海報的時候就總結了——法學論文是一個人整體的法學思考和認知的反映。這句話伴隨大家未來進入法學論文寫作的過程,是會有所體會的。

我再給大家舉個例子,我考北京大學博士的時候,成績非常好,初試復試成績出來之后,我覺得沒什么問題,但是當時我的博士導師卻說這個成績只是一個因素,他說你應該把你寫的東西發給我看一下。其實在我那個年紀是不太能理解的,我覺得這是給我設置障礙、設置門檻,因為老師總會覺得女生好像就是考試型選手,我的確是考試型選手,好像一路考過來幾乎就沒有挫敗過。我覺得考試已經反映了我學科功底不錯,學習很扎實,為什么要看我寫的東西呢,是看我文筆好不好?是不是很能寫?是不是以后能幫老師干活?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但后來我自己當了老師,指導了這么多同學寫論文之后,慢慢覺得寫作,尤其是法學論文寫作,的確就是你整體的法學思考和法學認知的體現。比如說考試,我大概通過臨場的復習,就會有通過的可能,但是你如果要寫一篇文章,哪怕是只有1萬字左右的論文,都要有一個相對穩定清晰的結構,要選擇適合的文體。比如,選擇詞語賦予其輪廓,讓它以一個面貌清晰的方式呈現出一個相對完整的思考脈絡,在這個思考脈絡當中,讀者能夠清楚地讀到問題指向,又能夠得出相對令人信服的結論,其實是不大容易的。它其實是沒有辦法通過聽幾場講座就能做到的,而是你整體的法學學習和思考的反映和投射。所以我真的希望大家能夠珍惜法學論文寫作的機會。

我剛才說的話,會讓很多同學對法學論文寫作產生一個距離感,覺得我之前閱讀量也不大,邏輯也不是特別清晰,好像老師的意思是要我們遠離論文寫作。我剛才也說指導了那么多的論文,本科同學選擇寫行政法論文的也越來越多了。我發現一個特別奇怪的事情,大部分同學把論文交給我之后,都會囑咐我說:老師您千萬別給我打85分以上的分數。我最初給同學打85分以上的時候,同學還說老師您給我打低點兒。我還是頭一回遇到同學讓把分數降低的,我剛才還跟羅老師在聊,說我們每次考完試都要把手機關掉,因為馬上就有同學發短信,說老師我一直上您的課,但是我臨場沒發揮好,所以您的分數能不能稍微給高點兒。但對論文為什么會提出這種要求?后來行政老師告訴我,本科畢業論文如果達到85分以上的話,他是要參加答辯的。所以為了避免參加答辯,老師最好不要給他特別高的分數。其實我覺得這里體現了一個基本態度,他其實對自己寫的東西是缺乏熱情的。這實際上是講再多的寫作技巧也沒有辦法補足的。所以在寫作的過程當中,我們要從怎樣正視寫作這個問題出發。既然法學論文寫作是一個人整體的法律思考和法律認知的投射,你是不是可以在本科的時候,就珍惜寫作的機會。選擇一個你認為真正有意義的、有熱情的主題,投入能夠投入的時間。這樣寫完一篇文章的話,我覺得對你整個法學學習都會有一個很大的強化或者提升。甚至在很多情況下,它會讓你非常清楚地明確自己的基本立場。在座的同學也是上過法理課的,我們知道有關法的本質有兩個基本方向,我今天講到立法跟解釋論的時候也會說到這個問題,法學的基本立場一個就是自然法學的傾向,另外一個是實證主義法學。其實每個人都會傾向于某一邊。但是如果你沒有通過論文寫作,你不會對自己有這樣一個立場的倒逼,思考我到底選擇一個什么樣的傾向,我之前經過了那么長時間的法學學習,那我對于法的一個基本認知到底是什么?沒有通過寫作的話似乎很難去追問自己的基本價值立場。我在跟研究生探討的時候也說過,這個是實證主義法學也好,自然法學也好,我們不能夠簡單評價孰優孰劣的問題。所以我為什么在這里會說法學論文寫作對大家來說是一個非常珍貴的機會,其實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可以梳理一下,我經過那么多部門法的學習,我對法形成了一個什么樣基本的認知、立場和判斷。在這里我舉一個村上春樹的例子。就我個人而言,他最成功的小說不是《挪威的森林》,而是1995年發表的《奇鳥行狀錄》?!镀骧B行狀錄》如果是按照原文翻譯的話,應該就是《擰發條鳥年代紀》。從那部文章開始到他之后的三本長篇小說,他后期的寫作主題面對的是個人和制度的問題,就是個人和他所面對的無所不在的制度之間的關系問題。所以他的寫作志向,就是要把光照打在那些普通人身上。小說家都有他自己獨有的一個偏好,就是他比較喜歡寫的場景和元素。村上春樹的小說其實有點超現實主義,他在《奇鳥行狀錄》中就非常形象地寫了,主人公在生活失意之后不斷地到井底去,把井蓋蓋上,然后逼問自己的整個過程。之后他又把這個情節原封不動地寫入了新出版的小說《刺殺騎士團長》里,只是他換了另一個場景和時代。我一直在想他為什么特別偏好“井”這個隱喻,直到后來我看到《我的職業是小說家》這本書,村上春樹在這部相當于半自傳的作品中,描寫自己寫長篇小說的過程感覺是到深不可見的森林去,他只有到了深不可見的森林,才能把自己心底的東西全都逼問出來。

所以我經常想我們寫法學論文,真的會覺得非??菰铮浅M纯?,有的時候可能坐在電腦前半天才敲了兩行字,之后又把它刪掉了,那寫作的意義到底在哪呢?我上次還跟羅老師談論,有時候寫完了,我還在不斷地琢磨語句、段落之間的邏輯。但是之后,如果這個作品好的話,可以很快發表,不好的話可能經過很長的發表周期,相對而言非常折磨人。最后發表了,讀者讀到的時候,可能不會關注趙老師曾經為了字句選擇花了多長時間。寫作意義到底在哪?我甚至跟羅老師說我都產生了一種虛無主義的感覺。后來當我不斷想到村上春樹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其實寫作對于每個個體的意義,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去不斷地挖掘你自己,將你作為客體,不斷地挖掘出來。你的寫作其實就是自我的投射。

所以,為什么說大家還是要珍惜法學寫作的機會?未來寫畢業論文,我希望大家能夠選擇一個你感興趣的主題,一個你能夠投入熱情的主題。而不是很多人說老師你看我列了幾個單子,你大概給我挑一個題目,或者說趙老師我決定寫行政法了,你給我指定一個題目。其實這就說明你的寫作是不太可能成功的。那么你選擇的主題,就我個人經驗而言,從一個局部出發,你會形成對整個部門法一個相對的全局性的認識。因為我做的研究相對而言是比較集中的,我的碩士學位論文題目寫的是行政行為效力問題,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寫的還是同一個問題。后來工作了一段時間,大概在2013年之前我寫的東西和研究都跟行政行為有關。我一直是做行政法當中的基礎范疇。在座學行政法的同學都知道,在歐陸行政法,尤其是德國行政法中,行政行為被稱為行政法的阿基米德支點,但行政行為在被移植到中國行政法之后,它的價值意義究竟在哪?學科并未說得太清楚。我們都說行政行為這個概念是行政法當中的核心概念,但是它的核心點到底在哪?其實教科書是沒有揭示出它的意涵的,我們一般就認為行政行為就是涵蓋所有行政方式的一個總和。但把這個概念作為大陸行政法,尤其是德國行政法的阿基米德支點,意義到底在哪?這其實是一直困惑我的問題,后來我從碩士到博士,甚至開始學習德國法之后也是一直在做這個主題,我通過行政行為這個主題,從效力開始,放射到行政協議的問題的時候,我對德國行政法本身有了一個我自己的理解,而且這個自己的理解不是來自二手資料,而是一手的資料。這種感覺實際上是把你的學習或研究慢慢內化為自己的一部分,這其實是很奇妙的一個過程。所以我覺得法學論文寫作可能帶給大家的另一個收獲,就是選擇一個主題,通過對這個主題持續的投入關注和寫作,會獲得對整個部門法全新的體系化、整體性的理解。但前提是你要擇定一個比較有意義的主題,或者一個相對可以挖掘的主題。

以上就是我針對論文寫作意義的一些個人體驗,然后進入正題,我們今天說的是法學論文寫作的風格樣式。我開篇的時候也說,風格樣式的歸納無論怎樣進行類型的區分、特征的描述,都是不可能窮盡所有類型的。只是從自己閱讀寫作到現在開始批閱同學論文,我大概會看到一個風格方式的轉向,在這里給大家大致介紹一下。

大概五年前,不管老師還是學生寫的文章,大部分呈現的都是一種立法論的思維方式和寫作風格。所謂立法論的寫作風格,大家都知道,我們文科同學認識世界的方式都是:第一,發現問題,第二,尋找原因,第三,解決問題。那放在法學論文寫作當中就是,先發現社會存在什么樣的亂象;然后尋找原因,這個領域當中沒有法律規范進行調整,接下來的結論就是立法存在空白和漏洞;那解決問題就是我們通過尋找域外的立法經驗,如美國立法、德國立法,來填補立法空白。你會發現之前的文章基本都是這樣一個套路。很多同學寫得特別有意思,比如說,幾年前有同學寫殯葬業的行政法管理,他開始寫殯葬業的種種亂象,寫完之后說之所以造成這個亂象,是因為我們沒有殯葬法,沒有統一的法律規范。所以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立法,于是參照了日本、新加坡等國家的殯葬法,似乎我們立完這個法,殯葬業所有的亂象就徹底消除了。答辯的時候,有老師說我們是有法的,有國務院的行政法規,也算有法。同學馬上就說不行,行政法規級別太低,我們得把行政法規上升為法律。比如,以前很多同學寫城管,得出的結論就是現在對城管有所規制的都是地方性法規和行政法規,所以城管沒管好,我們現在要制定一部城管法。

其實五年前,不只學生,很多老師可能也都是這樣的一種思考方式。我們知道這種思考方式是站在一個立法者的視角,認為有基本完備的法制,整個社會就能達到良好的運行狀態了。這里面其實體現了一種形式法治觀,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但現在看來,我們會發現這樣的思考方式其實是非常簡單的,它把復雜的社會問題相對簡化了。而且從公法的角度來說,你在公法領域,不斷地去呼吁立法,實際上就是不斷呼吁國家要介入生活當中。伴隨著國家的介入,帶來的可能就是個人權利的侵占和擠壓。所以在主導理論寫作的時候,立法論可能不是一種很好的寫作思路。我給同學講基本權利的發展脈絡時,提到法國大革命的口號是“自由、平等、博愛”。但“自由、平等、博愛”,這個順序實際上是有淵源的。在西方的基本權利發展的整體脈絡當中,最早出現或者最經典的權利是什么?是自由權。自由權在德國法中被稱為防御性的權利,就是把國家排除在外的一種權利。這個思考其實在英美法系的自由主義傳統當中也適用。我們現在論證國家和個人的一般關系,中央和地方、聯邦和州的關系時,最核心的原則還是輔助性原則。輔助性原則強調國家應該位于個人旁邊的位置,只有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無法實現基本權利的時候,才會要求國家介入。即便我們現在進入了風險社會,輔助性原則實際上還是要堅守的。德國的聯邦憲法法院判例中也寫到,不能通過國家的介入,而讓這個國家變成一個防御性國家。所以這也提示大家,我們之前的這種思維方式其實是有些問題的,尤其在公法領域中。

反過來,近幾年我非常高興地看到至少有一半的同學,寫文章的風格樣式已經發生了一個變化,就是我們所謂的解釋論的方式。解釋論的這種方式,實際上與法教義學或者法釋學密切相關。當我說到法教義學,好像這個詞是不好聽的,教義學總讓大家想到教條主義的意涵。所以我們最初翻譯時總是把它翻譯成法釋學,但是法釋學和法律解釋本身是能夠畫等號的。法釋學或者法教義學的德文Rechtsdogmatik,實際上就來自經學,是指在收集經文之后進行處理,確定基本的教義,這個教義是毋庸置疑的,在這個確定教義的基礎之上進行概念的闡釋,再把它整合成和諧的一個體系。它對法學的影響就是帶來了法教義學的發展。我每次寫到法教義學時,總會引述德國法哲學家阿力克西(Robert Alexy)的總結。他認為法教義學至少包括三個面向:第一,是對實定法的描述;第二,是對實定法進行概念性和體系化的演繹;第三,在這個框架之內,擬定解決疑難法律個案的建議。這是法教學的基本操作步驟和思維框架,它其實著眼于法規范、法概念本身的邏輯分析,將這些概念統合為一個整體,以及將分析結果運用于法律裁判的說理當中。

其實這里面有一個默認的前提,就是承認現行法的有效性,而且也尊重實體規范。我在法大上本科的時候,不只是學生,可能老師都不注重法條,這很奇怪。我學憲法的時候,老師上課從來沒有拿過憲法法條,老師講國體政體、公民的基本權利的時候,也不會說大家現在看一下法條規定了哪些基本權利?,F在我看到很多同學寫文章,比如,寫行政訴訟方面的,不再說我認為行政訴訟哪個地方法規是缺失的,我認為要補齊等,而是著眼于行政訴訟當中的某個規范開始寫。再如,行政訴訟判決中的撤銷判決,撤銷事由有主要證據不足、適用法律法規錯誤、違反法定程序、超越職權、濫用職權、明顯不當。有很多同學就寫濫用職權,著眼于濫用職權應當如何解釋,然后再去觀察法院在判決過程當中怎樣適用濫用職權,如何進行類型化的區分。我在這里可以抽象出一些要求,然后再發掘其中的問題,但更多的是對規范本身進行加值。

我在此也強調,這種解釋論的方式是非常注重規范和判決的。它將我們從立法者的視角拉回到一個法律適用者的視角。在尊重現行法有效性的基礎上,著眼于規范的分析。此時規范就像是物理學中的物質材料一樣,是可以被分析的。當然前提是,規則是足夠清楚的,邏輯是自洽的,體系是完整的。我對規范進行分析,在分析過程中會參酌、判斷它的因素,等等。解釋論對規范的關注,在很大程度上使規范本身獲得了加值。有的時候改進法律的方式不一定是立法,其實修改一部法律是非常困難的,參加過幾次修法的研討會后,我發現修改法律沒有想象的那么容易。那么多人寫論文的時候都提出要修法,但試想如果每天都在大量地修改法律,國家的整個法秩序是不安定的。所以很多情況下,可能解釋論的方式更為適合,它在維系了法秩序統一或者法秩序安定的基礎之上,也同樣可以使法律規范本身獲得加值。我給大家舉個例子,學過公法的同學都知道,在我們現代公法尤其是歐盟法中有一個核心原則叫比例原則,比例原則說的是國家行為只有目的正當并不足夠,你所選擇的手段和目的之間必須要符合比例。比例原則已經成為現代公法的“皇冠原則”,原因在哪呢?我們以前總要求行政機關的目的要合法,但是這個標準太低,行政機關總能夠證明它的目的就是正當、合法的,所以我們現在關注的是當你有諸多行為方式可以選擇時,你選擇的手段和目的之間必須符合比例。

德國基本法也是這樣,制定德國基本法時,為什么叫作德國基本法而沒有叫德國憲法,原因就是當時面臨著東德和西德的分裂問題,西德只是說希望制定這一部憲法重塑國家,但是如果制定并承認了憲法,也就等同于承認了國家分裂的基本命運和格局了。所以希望這只是過渡時期的一個基本法律,夢想著未來東德與西德統一之后,實行一部統一的憲法。但統一之后,德國還是在沿用基本法。而且德國基本法出臺之時,大家也不滿意,但也沒有采取把它推翻重來的方式,而是不斷地通過聯邦憲法法院解釋,再輻射到基本權利法教義學當中,不斷地使憲法面向未來,保持一個良好的開放性和活力。我們現在都把德國基本法,這樣一個當時被作為權宜之計的法律規范,作為西方憲法的范本了。所以這其實也提供給大家一個新的思考,不只是要不停地填補法律空白。所以大家以后需要做的,可能不是不停地尋找、填補法律空白,而是關注規范和判決本身。在規范和判決本身當中,去尋找寫作的一個基本思路。

很多人說,老師,那我的文章不就寫成法條注解了嗎,僵化又呆板。在這個過程當中,是不是可以添加其他的因素,讓這個文章本身得到加值。我在這里其實也是通過個人的一點體驗,跟大家做一個交流。第一點,即便是解釋論的文章,也可以把它寫出歷史感。“歷史感”這個詞是我的碩士導師張樹義老師跟我講的,到目前為止我也印象深刻。我讀碩士的時候,第一次交學年論文,交完之后,他沒看,他告訴我說,你要知道,寫一篇好的文章,最重要的是要有歷史感。后來我真的覺得,為了這一句話,在這讀三年的碩士都很值。原因就是通過不斷地寫作,你會發現歷史感真的是寫作甚至是學習思考中非常重要的因素。我看過很多同學的文章,基本上都是平地起高樓的。所謂平地起高樓,就是他無視之前所有的法律規范和所有的判決,感覺是要憑空創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其實不覺得自己是歷史上的一個環節,而是認為這個東西是我全新打造的。但是我覺得寫任何東西,其實都是建立在前人的思考基礎之上的。我們經常說法教義學有一個減負的作用,法教義學首先確定了很多的原則規范內容,在此基礎上不斷地發展,因而你探討什么問題,實際上都是有一個基礎在的。所以大家在寫文章的過程當中,應該有一個基本的自覺,你要意識到你是無數的法學思考或者認識研究中的一環。當你認識到這一點時,你會自覺地去回溯之前的研究,判斷在這個領域當中,進行了什么樣的路徑研究,覆蓋了什么樣的問題。我發現大部分研究生同學在交論文之前,不會很認真地對待文獻綜述。他寫文獻綜述基本上就是把找到的文章大概抄一抄。文獻綜述其實有一個很好的作用,就是讓你覺察到你的研究在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中到底處于什么位置,你絕對不是憑空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東西。

這是歷史感的第一點,但歷史感這個問題說起來其實很長,尤其是我們做外國法研究的。就我個人來說,外國法研究現在做得越來越多的其實是外國法學術史的梳理,我現在叫作知識考古的一個過程。就是說我們在面對域外的法律規范和法律制度學理的時候,不再便宜截取最后一環,把它移植到中國法當中。這種做法是非常獨斷的,你其實沒有看到這個法律制度背后的整個發展脈絡。我自己從事的是德國法的研究,中國行政法的很多內容來自德國法,在對外國法學術史的知識考古過程中,我有一個特別深刻的體會,就是我們經常認為某個法律制度移植到中國法后運行不好,是因為水土不服,外國法制度可能就沒辦法在中國的土壤中生根發芽。但我越來越多地感覺到,它之所以沒有發揮理想的功效,原因在于我們在移植的過程當中,欠缺對它整個歷史發展脈絡的回溯,而導致了嚴重的技術不足。所謂技術不足就是我們移植這個制度時,截取到的都是最后一個片段,不知道制度前面的發展脈絡,導致很大程度上的價值流失和精華稀釋?;氐絼偛耪f的行政行為問題上,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做德國行政行為學說史的梳理。為什么行政行為在德國行政法中被稱為阿基米德支點,成為一個核心范疇,原因是當時奧托·邁耶在創設行政行為時,其實包含了他的一個“法治國”追求,“法治國”(Rechtsstaat)跟英美的法治(Rule of law)是不太一樣的。奧托·邁耶就是基于這樣的價值追求,對行政行為的整個制度進行了塑造,所有制度背后都指向他的價值目標——法治國的達成。而法治國家在奧托·邁耶看來又是行政法治化的結果。如果我們今天來評價奧托·邁耶的法治觀,可能也有它的時代局限性。但如果不回溯到它背后的脈絡體系,其實你是難以理解為什么行政行為在整個學科體系當中會占據那么重要的位置。如果缺乏這種整體的脈絡考察或者知識考古的分析,你最后得出的結論可能是有很大問題的。所以我經常說我不太喜歡,很多同學的文章一下寫五六個國家,即便如此有的同學認為還沒找全,覺得應該寫十個國家。其實這樣寫表明你對任何一個國家的制度,都沒有進行一個全局性的或者是歷史納入性的分析。你看他的參考文獻,基本上都是很多年前的文獻,這種文章其實是沒有任何歷史感的,它其實都是截斷式地把東西摘拼在文章當中,沒有任何可信度。我們上面提到解釋論的文章應該著眼于規范分析,在寫規范分析時,其實也可以回溯到歷史淵源當中,去探討規范是怎么樣塑成的。通過這種寫作方式,你對這個問題就有了一個更深的體會。如果沒有回溯到這個歷史發展脈絡的話,片段式的理解最后得出的結論都是倉促的。

那么接下來也是同學們在寫文章時可能會涉及的一個問題,就是怎么將外國法的資料嵌入自己的文章當中。我們是專門做外國法研究的,可能寫的都是外國法的內容,前些年比較法或者外國法研究還挺受重視,但我覺得這幾年有一個不太好的風向,好像輕視外國法的態度越來越明顯了。大家覺得我們的法學研究似乎已經到了不再依賴外國法和比較法的時期,我們應該貼近本土問題,發掘本土問題,回應本土問題。提及外國法頂多是知識增量。我前不久有一個投稿經歷,我上半年花了半年的時間,寫保護規范理論的歷史嬗變,研究把保護規范理論納入學術史的分析。投稿之后,一個相對重量級雜志的編輯給我打電話,他說你這篇文章寫得挺好,但是現在我們已經不歡迎以外國法為主體的文章了。你這么寫感覺我們還是一個法治后進國家。而且你不要寫那么詳盡的外國法學說的演進,除你這個專業的和對你的主題感興趣的人之外,沒有人感興趣。他說你就告訴我現在怎么用就行了。寫中國問題,然后在關鍵點上把外國法的內容嵌進去就行了。我真的疑惑這是一個很好的導向嗎?我們這樣就成了一個法治先進的國家?我們對外國法的內容真的足夠熟悉了?但是后來我還是堅持了自己的見解,雖然文章后面的部分修改一下,還是找到了發表的機會。我覺得域外經驗是一個非常好的參考。盡管中國的法律制度本身能夠給你提供某個問題的答案,但真的追根溯源,能夠提供給你的答案和知識其實并沒有多少。但外國法的研究程度也是很重要的,即你對域外資料的使用能否超越現有的一般性理解。我去年指導過一個中歐的同學,他寫信賴保護原則,在英國法中被稱為合法預期保護原則。他的論文剛交上來時,我說你這篇文章,老師的評價是結構清晰,內容也沒問題,但就是平平。什么叫平平?你對于英國法的介紹沒有超越現有的一般介紹。因為對于合法預期,說得最多的是清華大學的余凌云老師。我說你把余凌云老師的所有文章拿來看一下,你是中歐的同學,有外語優勢,可以去收集大量的歐盟判決,這篇文章要做到讓余老師看了之后說,這位同學的文章又提供了全新的素材。但如果你的文章當中只是把余老師的研究再重復一遍,其實是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的。至于收集的資料大概要適用到何種程度,這也是需要我們在論文寫作的過程中,不斷地去逼問自己,讓自己挖掘得更深入。尤其是針對外國法的寫作,需要一定的時間積累,然后再產出。有的時候我們可能想快點寫完,大概看了一兩本書就恨不得趕緊寫出來,但是你回想村上春樹關于“井”的隱喻,其實你的井下得并不夠深。

第二點,我們說即便是在解釋論的文章當中,也包含一個基本立場選擇。解釋一個問題是沒有辦法回避價值的,在選擇如何對規范進行解釋,對判決采取何種立場的時候,肯定要涉及價值判斷的問題。所以價值判斷實際上就慢慢變成文章背后的一個隱含的線索,最后又通過文章呈現出來。我最近一直在做德國法上的主觀公權利的研究,為什么這個問題對我而言非常重要,是因為我以前研究行政行為到法律關系的轉變時發現一個問題,行政法律關系能否作為行政法的一個核心范疇,有一個很大的障礙是,在這種法律關系之下,它對于主觀公權力的塑造是否能夠提供一個完整充沛的法教義學體系。我當時只是覺察到這個問題,想繼續研究下去,但2017年在一份行政訴訟的判決當中,法官首先使用了德國法上的主觀公權利和保護規范理論,所以它馬上變成當前行政法學界的一個熱門了。但凡懂點德國法的人都很高興,法官利用德國法的內容了,而有英美法或者法國法背景的學者就會堅決反對。但我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主觀公權利是德國法上特有的一種權利觀,它所解決的是個人相對于國家的法律地位問題。但它跟英美法系的自由權利不太一樣的地方是,德國法認為個人的法律地位不是通過先于國家、先于法律的抽象、概觀的自由和權利來確定的,而是回到我們具體的法律規范當中去尋找。我們叫作請求權基礎,請求權基礎是大家在民法當中學過的。也就是說個人相對于國家的法律地位,也是由每一個有準據的請求權所塑造的。所以在這種權利觀之下,我們經常說它存在一種內在的緊張和宿命。這種宿命表現在,保護規范理論可以提供一個清晰的判斷步驟。比如,判斷在每個場景之下個人是否享有權利,這個權利是否為法律上值得保護的利益,以區別于反射利益。另外它的弊端在于,它將個人權利交付于立法,使個人權利有可能淪為立法處置的對象,個人可能不會享有抽象的或是概觀意義上的請求權。它在行政訴訟中,會涉及原告資格的問題,如果適用保護規范理論,就會否認個人擁有要求行政機關遵守法律的一般性的請求權。個人對行政機關是否擁有請求權,得在每個具體的情境下,回溯到行政機關做決定時所依據的實體法,探求實體法規范中是否具有個人利益的保護指向。這背后實際上是自然法學的自由觀或者實證主義法學的自由觀的選擇。這個選擇是無法回避的,你沒有辦法說我覺得這個不錯那個也挺好,或者這個有問題那個也有問題。這意味著你的思考其實也是斷裂的。在解釋論的文章當中,也存在一個立場選擇和判斷問題。

所以我們認為從立法論到解釋論是一個非常令人欣喜的轉向,我個人覺得解釋論的文章,并不像大家想象的,如同評注性文章一樣僵化枯燥,這里面同樣可以引入歷史因素,引入相應的法律制度、法律學理因素以及規范因素,同樣會有明確的價值取向。它也同樣會讓文章寫得非常生動。這就是從立法論到解釋論的寫作風格轉向,我給大家做一個大致的介紹,大家之后繼續多看多觀察,就會有一個直觀感覺。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也不是嚴格就解釋論寫作,我的很多寫作可能都是對外國法學術史和思想史的梳理。

接下來分享的另一個主題是法學論文當中的邏輯構成。我批閱同學的文章時最大的感受就是邏輯問題。雷磊老師在第一期講座里曾提到,法學論文不是散文,不是漫無邊際的遐想,它實際上是一個內涵邏輯的完整構造。什么是邏輯,怎么樣在一篇文章中體現我的邏輯,這個其實很難講述,寫作或自己琢磨起來也不容易。我只能憑自己一般的、直觀的經驗給大家做一個示范。比如說,一般的不合邏輯,大家都可以馬上辨別出來。舉個例子,我兒子現在四歲,在有社交圈之后,他忽然之間有了男女意識,他那天跟我說,“媽媽,我覺得我不能喜歡粉色。因為我是男孩,男孩不能喜歡粉色,只有女孩子特別喜歡粉色”。然后他又經常跟我說,“媽媽,你應該留長頭發,不應該是短頭發,因為只有男生留短頭發,女生必須是長頭發”。你會發現他也開始塑造男女世界的區別,但我們可以一眼看出這是不合邏輯的。那到底什么是符合邏輯的?我個人感覺是,你的整個思考應當形成一個完整的閉環。從文章來看的話,應當能夠讓別人看到你清晰的思考脈絡。

我們說到邏輯時常常提及體系的問題,可能會預設出一個完整的體系,邏輯要素是體系當中的形式理性,完整的體系是由兩個部分構成的,一個是價值,價值決定了體系當中各個要素方向的同一性。另一個是邏輯,邏輯保證了體系的連貫性。價值連貫性和同一性必須通過邏輯的方式才能夠呈現出來??档略浾f過,檢驗一個東西是否符合邏輯,存在一個最低限度的理性。他說所謂的邏輯是可以隨時在教條中,從確定的原則中充分預測的。也就是說,我們要回到一個預想的體系中,這里面實際上是有一個統一的關系的?;氐秸恼轮?,能不能使一篇文章形成一個閉環,也就是說,我可不可以非常合邏輯地從一步導出另一步。所以這可能是法學論文寫作和寫小說不太一樣的地方,寫小說是不需要符合邏輯的,而且也不需要對人物的行為等進行合邏輯的解釋說明。但是法學論文從序言到結語,每部分的銜接都應該獲得一個邏輯的檢驗。

很多同學說老師你也沒把邏輯說得特別清楚。那么接下來我來給大家提供一個塑造邏輯或是能覺察邏輯的重要性,能逐漸塑成邏輯思考的方法??赡苁且驗槲已匾u德國法的原因,每次學生給我寫評語,或者別人對我的文章寫結論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寫一句話,就是老師的邏輯性很強。因為我不是邏輯大師,也沒講過法律邏輯這門課程,只能給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錘煉邏輯思維的過程。如何通過日常的法學學習和訓練去塑造邏輯。第一個方法是閱讀。我讀的很多書都與我的研究主題相關,如德國法的學術史等方面的書,可能相對艱深一點。但在讀的過程當中,我發現當我寫不出文章的時候,只要做一個工作,閱讀,效果就會很好。就是站在作者的角度,去嘗試理解他思考的整體脈絡。比如,我寫德國的行政行為,當時奧托·邁耶的《德國行政法》,無論是德文版還是中文版,我都讀了很多遍。剛開始真的找不到問題意識,只能不斷地去讀。在寫《法治國下的目的性創設——德國行政行為理論與制度實踐研究》這本書時,《德國行政法》我可能讀了不下七遍。直到后來在讀的過程中,我突然之間覺察到了奧托·邁耶本身的思考脈絡是怎樣一步步地形成的。當我明白這個思考路徑時,意識到這本書對我的影響太大了,可以幫助我理解同時期的很多其他著作。所以我后來的閱讀方式可能慢慢變成,不是去探究作者是如何論證問題,如何得出結論的,而是他以什么問題為出發點,是什么刺激他思考這個問題,他的思考脈絡是如何形成的。當我可以清晰地用我的方式描繪出作者的論證及思考脈絡時,可能邏輯能力也有了一些提高。通過閱讀的方式,就是在閱讀中嘗試代入,去理解作者是如何思考這個問題的。尤其是在讀很多經典著作的時候,我們需要站在作者的立場,跟隨他的思路去思考。而不是時刻保持批判的態度去尋找漏洞,我覺得大家現在可能還沒有達到那個程度。

第二個比較簡單的方法,就是不斷地去修改自己寫作的東西,這也是我自己的一個經驗和體會。同學們寫論文時應該留下足夠的時間,以便老師能提供意見,然后你可以進行修改。很多人可能很自信,總會到最后時刻才提交論文,不給老師留下任何的修改時間。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學院的截止時間是下午2點,那位同學是當天中午12點交給我的,他說老師你看一下差不多就給我簽字吧。他對自己太自信了,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的修改時間。我覺得任何文章其實都是有修改空間的包括我自己寫的。那么怎樣去修改文章?可以從語句間的邏輯性,從上句話能否合理地推導出下句話,以及段落之間是否形成連貫的結構入手。其實這個琢磨的過程也是你不斷地沉淀和塑造的過程。我在這里又要說到村上春樹了,他在《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提到每次寫完長篇小說后,他會先把這個小說在抽屜里放一個月的時間。他把這個時間叫作作品風干的時間,這個時間是讓風拂過作品的表面,讓它固定的東西凝固,不穩固的東西浮現的一個過程。對作者而言,經過這樣一段時間,其實也放下了對作品本身的自負和自豪感,之后他就愿意去修改它了。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他會不斷地去錘煉修改。此外,盡管有時你寫得很投入,但回過頭來可能還會發現存在前后不連貫、不合邏輯的地方。所以當你不斷地去修改字句和段落之間的邏輯,甚至文章的整體邏輯的時候,我覺得你對自己的邏輯思路其實就會有比較直觀的感知了。

我也給大家一個寫論文時避免出現邏輯漏洞的簡單建議,如果寫容量比較小的文章,就是字數不會很多,處理的主題也不夠宏大時,盡量進行單線索寫作。不要有明線、暗線或者多條線索齊頭并進等情況,否則你會發現文章真是越寫越亂。我當時跟同學說寫行政法文章,首先要擇定到底是寫訴訟法的文章,還是寫實體法的文章。單線索的寫作方式能夠保證作品的連貫性,同時你也能很容易地發現作品中的邏輯問題。但多線索的寫作,在修改文章時可能就無從下筆,而將要面臨對整個文章的大幅修改。舉個例子,大家都知道中國繪畫和西方繪畫的一個重要區別在于西方繪畫是透視。透視是指畫作中有一個關注點,荷蘭畫家約翰內斯·維米爾的作品大家都看過,如《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倒牛奶的女仆》等。后世在分析他的畫時,發現他所有的作品都可以拉出線,并且最后集中在畫家的那一點上。維米爾的時代沒有照相機,但他保證了一種單線視覺觀察的精準程度。任何一個畫面都分有主次部分,當你看到畫面時,這種單線的透視技巧會把你的眼球吸引在畫家最想讓你看到的那個部分,整幅畫也能因此產生畫家最希望達到的效果。但是中國畫是多點透視或散點透視,原因可能在于觀賞中國畫的方式,如《清明上河圖》那樣的長卷軸,你只能先看這部分,然后再移動到下一部分。但要想做到張擇端那種程度的多線索作畫,我覺得不太容易。尤其是我們處理類似油畫的大幅度主題時,盡量進行單線索寫作,不要嘗試那么多的線索,甚至風格都不要混用。如果是寫法哲學風格,那內容就偏向法哲學,如果寫純粹的規范分析,那就盡量讓整個語句的選擇、架構都貼近這樣的風格,不要出現風格的跳脫。

最后一個與邏輯養成有關的,就是塑造體系化的思維方式。我剛才提到邏輯是體系的一個形式理性和要素。體系化的思維方式對法學學習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思維嘗試。大陸法系國家把體系化作為學科科學化和理性成熟度的一個標志,所謂的體系化就是它形成的是一個規則清晰、邏輯自洽、體系完整的架構。各領域的大法學家的塑造目標也是要達到每個部門法的體系化,我曾寫過關于行政法的體系化的文章和論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受到德國法的體系化思維方式的影響。所以我們在日常學習的過程當中,也可以嘗試去塑造這樣一個體系化的思維。我上課時都會讓大家看法條,尤其是在講行政訴訟法的時候??捶l時,首先從目錄開始,然后看法條整體結構,接下來再來看條文細則。我希望讓大家養成這樣一種觀察方式,這也是一個體系化的養成方式。我自己在講行政法的過程當中,也首先講整個行政法學科的框架體系,再來展開具體細則內容的解釋,在講到具體內容的時候,還要不斷地去回溯它在整個學科體系中的作用。我覺得大家在日常學習過程當中,也可以嘗試著讓自己有這樣的體系化思維,而且體系化其實也不是一個僵化呆板的封閉體系,它實際上也是開放的,但在開放的同時又要保證整個學科的基礎理性和穩定程度。

所以這是邏輯的問題,邏輯真的非常抽象,不太好講。但是邏輯要素是大家應該具備的,也是可以通過不斷的日常訓練習得的。以上就是我針對法學論文寫作為大家做的基本分享,從寫作的意義開始,我覺得法學論文寫作是一個非常珍貴的經驗。另外就是整個寫作風格是由立法論到解釋論的轉變,此外就是在寫作過程當中,希望大家在接下來的法學學習和訓練中去重視邏輯的要素。謝謝大家!

[羅翔(與談人)]

非常感謝,今天說實話真的是來學習的。我跟趙老師認識很多年了,我們是碩士同學,又是博士同學,我始終追隨趙老師。我們剛才還在聊,不管是我們之前在中國政法大學讀書,還是后來又去北大讀書,最后又來了中國政法大學任教。趙老師在德國留學期間,我也追隨趙老師待了幾個月。后來我發現我們住的地方都一樣,我記得趙老師當時住在崇文區[2],在龍潭湖附近。后來我家也搬了過去,趙老師搬家又搬到亦莊,于是我家又搬入亦莊。似乎我都在追隨趙老師,包括學術論文的寫作,我才發現我的寫作風格也像趙老師剛才所說的在不斷地轉型。以前是不以法條作為研究的重心,現在不斷地開始轉型,開始以法條作為研究的一個基本中心,基本上肯定現行法的相對合理性,在這樣一個基礎上進行寫作,而不是完全無視現行法,進行我們之前所謂的批判法學的這樣一個寫作。所以趙老師剛才所說的三點,意義、轉型和邏輯體系。我覺得不僅對我,也對我們所有同學,應該都有很大的幫助。通過剛才趙老師的講授,我想到了五個詞。第一個詞語是熱情,做任何事情,熱情都是前提。所以大家要去問一個問題,我們為什么要去寫作?剛才趙老師也不斷地提醒我們寫作的意義是什么?我突然想起我大學期間唯一寫過的兩篇文章,一篇是大一寫的,另一篇是大四寫的,其他時候所有寫的文章都是抄的。我們那個時候不太好抄,不像現在大家上知網能夠抄那么多。我們當時都是怎么抄的呢?我們都到圖書館拿到書之后,在上面寫上“本文已抄”,就是你別抄了,對吧?有些人特別暴躁,他直接把那頁就給撕去了。后來我發現我大學期間唯一寫的兩篇文章,其實都是抱著一種熱情寫的,寫的第一篇文章,是文學概論,是篇關于金庸小說分析性文章。那時我帶著極強的熱情,因為我很喜歡看金庸的小說。那后來的所有文章都是為了完成任務才寫的,我也不記得寫了什么,我都不記得我抄了哪些。第二篇文章,是我本科畢業時寫的文章,我到現在都記得,寫的是《論轉化型搶劫的若干問題》。那時我確實是對這個問題有疑問,也很想把它研究透徹。我是1999年本科畢業,1997年《刑法》剛剛通過不久,搶劫罪中出現大量的問題,請大家注意,我那個時候是本科畢業,我寫了這樣一篇文章,結果它居然成為我引注率最高的一篇文章。后來寫的大部分文章都沒人看,除我和編輯兩個人看過以外,其他可能都很少有人看。那是我作為一個本科生所寫的,這篇文章寫完之后,我就立即投稿,在研一的時候就發表了,是在一個政法干部管理學報上發表的。我覺得同學們其實一定要想一想,你為什么要寫文章?你有沒有這樣一種熱情?如果有這樣一種熱情,那么就像剛才趙老師所說的,寫文章其實反映的還是你的人生價值觀,你對人生意義的思考。文章會融入你的生命,人們通過這個作品就能夠了解你。中國有句老話叫“文如其人”,我覺得對,大部分的確是這樣。通過閱讀他的文章,你就能夠發現這個人,他有一些特質,包括一些重要的歷史人物。我們要去思考我們為什么去寫,我們寫作僅僅是為了獲得一個學位嗎?我們寫作僅僅是為了獲得一個分數,還是有其他目的?第二個詞語是什么?訓練。大家現在可能還寫不出什么好文章。有同學覺得自己能寫出很好的文章嗎?其實我看了那么多文章,確實沒有看出哪幾篇寫得很好,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還是有的。我想,對大部分同學而言,我們要去學。人類所有偉大的成就靠的都是什么?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天才,所有偉大的成就,其實都是靠著艱苦的學,甚至是非常痛苦的學。我們大家還記不記得自己學習外語的過程?我的英文不太好,所以我就學德文,后來我發現德文怎么比英文更難學,所以現在我的德文也不好。學問真是沒有輕松的學習方法。但是當你在學習外語的過程中,你能夠用英文去看英文的原版小說,去看莎士比亞,這對大家要求有點高,總之你可以用一門語言去閱讀這門語言的經典文學作品的時候,你會感到一切的痛苦都是值得的。因為它給你帶來了快樂。訓練是痛苦的,但是訓練會給你帶來快樂。剛才趙老師說我們在學術寫作的過程中,要進行邏輯的訓練。很多時候寫作其實就是一種積累,就是一種訓練。我真的期待同學們不管是否熱愛寫作,你都應該去寫。第三個詞語我想到了模仿。我們如何來學習寫作?人類沒有什么原創性的知識,人類其實都是不斷地在模仿,其實人類值得研究的問題,我覺得2000多年來都已經研究得差不多了,沒有太多新的問題可供研究。人類最古老的知識、最古老的問題2000多年來一直在這里。所以說我們的閱讀不是越新的東西越好,我們要不斷地去閱讀經典,因為經典是經過歷史處理的。我從小到大寫文章就寫得不好,我為什么寫不好文章呢?因為我發現我們小時候作文的訓練注重的是形式。而我寫東西喜歡寫實,我很容易看到社會的陰暗面去寫。我記得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參加了小升初考試,當時的作文題是《記一件記憶深刻的事情》,題目很通俗,我寫了一篇什么文章呢?我說我們學校有一個池塘,我經常去快樂地摸魚,但是有一天我摸魚的時候,被一塊玻璃給割傷了,流了好多血。我說這么美麗的池塘怎么會有人扔玻璃呢?太不講道德了。這篇文章得分很低,后來老師跟我爸說,這個孩子怎么整天盯著陰暗面,一個小學生怎么能就看到陰暗面呢?那應該怎么寫呀?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追求辭藻的華麗,包括學術論文的寫作也是一樣,要追求形式的靈魂。后來我發現不對,因為所有的文字工作什么更重要?是形式還是靈魂?靈魂。我記得有人說過寫作有幾個步驟,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我手寫我口。你把你嘴巴上說的,寫出來。因為你把你嘴巴所說的寫出來,本身就是在表達你的思想,通過寫作來剔除一些融與想,來訓練你的邏輯思維和體系能力。當然,經過慢慢地訓練,有一天你可以做到什么?我手寫我心,把你心里面所想的寫出來。我不知道同學們有沒有這樣一個過程?有的時候你寫出了一篇文章,第二天一讀你就會覺得這個文章怎么可能是我寫的?我們大家有沒有這種感覺?當然,有可能有兩種情況,我怎么能寫出這么差的文章?那可能是你的真實水平,你就是那么差。但是還有一種很例外的現象,你覺著這句話怎么能夠寫成這樣?我覺得不是我寫的,但它確實是我寫的。這叫我手寫我心。中國人說什么?叫神來之筆。大家不要認為寫學術論文是一些枯燥的訓練,學術論文也是要通過不斷地去寫作,各種寫作,各種熱點寫作,各種社會寫作,慢慢地去積累的,有一天大家也會出現神來之筆。在模仿這一塊,我還想特別說明的是,大家需要模仿哪些作者?學術論文,你要去進行什么樣的模仿?可能你就得有一些模仿的對象。我個人覺得有效的模仿,就是大家要在一些重要的期刊上尋找一些你覺得特別能打動你的文章。哪些文章能打動我?我個人的品位可能不高。首先我能讀懂。一個外行人甚至能夠讀懂,當然我說的這個外行人,不是說完全沒有學過法律,就是你具備法律的基本水準,你可以讀懂這篇文章,他有清晰的問題意識,他的用語非常平實,他的邏輯結構是非常鮮明的,一個普通人是能夠讀懂這種文章的,我們要去做這種模仿。我想到的第四個詞語是樣板,或者叫樣式,或者叫模板,學術寫作有沒有標準的模板?我覺得學術寫作是有一定的標準模板的。剛才趙老師說得非常好,任何的寫作,一定得有一個問題意識。因為法律是為了解決具體的社會問題,所以你一定是帶著一個問題意識去寫作。而在問題意識上,我們現在已經進入了一個轉型,不再是一個立法論的寫作,我們已經變成了一個詮釋論,解釋論,甚至是規范論。那么在這樣一種情況中,我們就可能要實現一個鴻溝的跨越。我們刑法學經常討論李斯特鴻溝,李斯特鴻溝的意思是我們如何來跨越實證法和政策?用通俗的話來說,或者用大家更能聽得懂的話來說,如何能實現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在鴻溝上的跨越。人很喜歡給自己貼標簽,說我是法教義學派,你是社科法學派,但其實貼標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很容易在自己所看重的價值上附加不著邊際的價值。很明顯這兩個學派中間有一個鴻溝,但是我們希望能夠跳躍這個鴻溝。那如何能夠跳躍這個鴻溝呢?很明顯,我們還是要基本上肯定我們現行規范的相對合理性。所以我們要建立在規范的基礎上,來跨越這個鴻溝。我舉一個小例子,這幾天有很多同學非常關注“天一案”,天一,一個女生,家里面據說還很貧窮,每天晚上打工到深夜,然后開始寫作,熱愛寫作。結果寫了一本什么書呢?寫了一本淫穢小說,被判了11年。傳播淫穢物品牟利,判處11年有期徒刑。那當你看到這個題材之后,你有哪些寫法?第一種寫法是批判式言論自由。表達自由,寫淫穢小說時候的表達自由,你這種寫法可能就比較糟糕,也沒有任何意義,也無助于這個案件得到任何審慎的對待。各位想一想,是不是?因為其實我們現行法認為傳播淫穢物品是一種犯罪。按照現行法規定,關于言論的自由,如果是淫穢的言論,要不要受到限制?要怎么限制?這是一個現行法規。所以我們首先要肯定這個現行法的相對合理性,就是傳播淫穢物品的確是存在的,那我們要解釋什么叫作淫穢物品。天一所創作的書籍是否屬于淫穢物品?我們就要大量地進行法教義學的分析,如何來理解淫穢物品,我們要借助各國的經驗比較法的視野,因為中國其實根本沒有研究什么叫淫穢物品,有同學可以告訴我什么叫淫穢物品嗎?淫穢物品好像是一個,你感覺你懂,仔細一想,其實你根本不懂的概念。什么叫淫穢物品?就是很淫穢的物品。是這個意思吧?那么在中國如何來理解什么叫淫穢物品?淫穢物品是由誰來認定?是由法官還是公安機關?你會發現中國很奇怪,淫穢物品是要做鑒定的,它不是一個法律問題,它變成了一個什么問題?技術問題。由誰來做鑒定呢?鑒黃師。那鑒黃師的任職標準是什么呢?35歲以上,已婚人士,政治立場堅定,生活作風端正。35歲以下的未婚男性一般不宜從事鑒黃師工作,你們想想這個規范性的規定,它的目的是什么?它是不是會導致刑法條文被架空?那如果我來寫這篇文章,首先是淫穢物品的認定問題,現行的規則導致淫穢物品的認定完全成為公安機關所決定的一個內容。它不再接受司法審查,這是不對的。因為司法可以對一切的行政行為進行審查。那就是說我們提出的這個問題是,“當一本書被公安機關認定為淫穢物品時,法官還要不要再審查?”各位覺得要不要再審查?按照現行法規定要不要再審查?因為公安機關說這是淫穢物品,它在證據法上只是一個證據,所有的書證要不要接受審查?要。那司法機關如何來審查?《刑法》第367條對淫穢物品有規定,其中明確指出,具有文學價值的設計作品不叫作淫穢物品。那什么叫具有文學價值?各位覺得《金瓶梅》是不是淫穢物品?放在20年前是不是?20年前賣《金瓶梅》判死刑,那今天呢?它有沒有文學價值?在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就要進行一個鴻溝的跨越。另外,我們要尊重歷史傳承,我們要有一個學術共同體的觀點。我們任何一個學術研究者不是單打獨斗的,你不能一人來斗爭整個學術共同體,你要認為自己只是學術共同體中的一個個體。

就剛才講的四個詞語。第一是熱情,第二是訓練,第三是模仿,第四是樣板,第五是政權的價值。什么意思?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碎片化的,我們感到學術研究也是碎片化的。因為我們研究的是碎片化的知識,但是當我們慢慢地經過訓練,經過思考,就會發現學術它是一環套一環,一通貫百通,它是人類知識體系的一個小小的環節,通過這個問題的掌握給你帶來了喜悅,進而去掌握下一個問題,當你掌握得越多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還有更多的問題等待你的研究。所以這會導致一種什么樣的后果?它會讓我們深深地謙退下去,認為我們真的只是學術共同體,一個極小的個體,我們自己所有的學術努力也不過是滄海之一粟。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莊子的意思是你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有無限的東西等待你去研究,你還不如好好地去快樂,但是莊子的這種觀點我是不贊成的。因為你本身在研究的過程中,不是說你發現了新的知識,而是在某種意義上知識本身就在那擺著,等待你去發掘。但是你通過這個發掘,不斷地認識人的偉大。每當我研究完一個新的問題,我真的是感到非常的開心。因為我了解了這個問題,但是同時我也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太渺小,還有更多的問題等待我。這就是蘇格拉底所說的,承認自己的無知,乃是開啟智慧的大門。昆德拉說作為學者有兩個挑戰,或者說作為學者最大的挑戰是什么?昆德拉的形容是當我看到落日余暉,我感動得流下一滴眼淚,然后我又流下第二滴眼淚,為什么?我感動于我的感動,這是學者。學術研究會不斷地塑造一個整體的世界觀。我們每天的生活都是碎片化的,我們的學術研究也是碎片化的,但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這些碎片化的知識,也許你可以將其放在一個完整的盤子中,整合下來,同時你的人生也有了意義。就像我追隨趙老師一樣,我們兩個人本身是平行線,結果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點,我們交會在一處,但是我們并不知道我們這兩根線今后還會如何發展。但是在一個正確的價值觀中,我們會發現,也許它會交會出一個偉大的途徑。正如牛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好像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孩子,不時為拾到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者更美麗的貝殼而歡欣鼓舞,而展現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未探明的真理之海。你覺得你撿到一塊漂亮貝殼,但其實貝殼后面還有更加宏大的知識的海洋。各位覺得法學的寫作有沒有讓你培養出對法律,甚至對人生一種正確化的認識?這就是我從趙老師剛才的講座中獲得的啟示。謝謝!

[黃河(與談人)]

我們法學院的講座,拉我來做這個與談人我一直不是特別理解,為什么呢?因為我自己也沒寫什么文章,后來我琢磨了一下,可能拉我來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剛才羅老師也講了,羅趙二人相識相知多年,他們的存在就能夠反襯我的渺小。第二個,趙老師在讀碩士的時候,在中德法學院教我,我回來法大之后沒寫什么東西,趙老師要敦促我,讓我過來學習。聽完兩位老師的講座,我也是記了滿滿一頁。比如,趙老師說,寫作對于老師,對于學者而言,其實就是我們自己人生人格的投射。羅老師說寫作就是一種激情,用來推動自己。羅老師還講,他當時在大一寫了一篇文章,大四寫了一篇文章,因為我跟羅老師本科就是一個學校的,我的經歷跟羅老師特別相似,我大一下學期剛學法制史,學校有個征文比賽,然后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了一篇文章,印象特別深刻,題目寫的是《紹興私鹽》。我就看了幾本專著,然后就寫了一篇文章去投稿。當時我們系主任叫李麗,也是法制史方向的老師,她對我那篇文章用紅筆,對錯別字,還包括認知上的一些問題都給我做了明確的標注,我當時特別感動。你想我就一個大一的學生,就為了征文寫了這么一篇大概5000字的小文章,我們的系主任,一個知名教授來給我的論文做如此詳盡的批注,我確實特別感動,所以一直到現在,我都能清晰地記著那件事,這同時也給了我一種寫作的激情。剛才羅老師說學者要保持謙卑的態度,不要總覺得自己寫的東西特別好,但是我自己的感覺就是,有時候我寫出來的一篇文章,等它發表完了之后,我再去看文章中的某些段落,我會發現這話怎么寫得這么好,我真是個天才,因為這種感覺會激勵我繼續去寫作。不久前,我寫了一篇文章,在這個文章的最后,我突然神來之筆地寫了一小段,“在這樣一個社會中,極端情況下,無論是位居廟堂的官員還是江湖之遠的平民,都不會感到安全和舒心,因為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成為他人眼中那個‘穿著新衣服的皇帝’,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成為‘他人的生活’”。這個概念來自哪兒?可能大家都看過一個電影,叫作《竊聽風暴》,是描寫監聽的一個電影。后來發現我寫完這句話之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靜,這是我在抽煙踱步的過程中,突然想出來的,但是這個東西你想出來就會刺激你不斷往下走,去研究其他的問題。這是我聽完兩位老師報告的第一點個人感受。

第二點我想談的是,如何去寫作呢?一個正確的選題態度就是你一定要去追問自己。最近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你如果有了這么一個觀念,你就會發現這個問題一直縈繞著你,讓你不斷地去接觸與這個問題相關的資料,會促進你最后完成一篇非常好的作品。所以大家寫學生論文,一定要形成一個一直縈繞在你心中的話題。因為時間關系,還有幾個問題就不給大家講了。還有一個感受,經常有學生說我的論文得創新,那創新是什么?我真的很難去回答,但根據我個人的理解,我們現在已經有這么多人研究了,你很難去找到一個別人從來沒有研究過的話題,你說你要在這個問題繼續研究,你要繼續創新,做一個前無古人的工作,這個很難。但是你可以做到什么?你可以用新的材料去組織新的論證,無論是去證實它,還是去反駁它,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貢獻。因為在我看來,創新就是對知識的一種懷疑,是一種態度。最后,我把胡適先生提到的做學問的方法跟大家分享一下,他強調方法的重要性。其實趙老師剛才已經提到了,你要用歷史的方法去收集你所有的研究資料,然后去闡釋它。當你去閱讀文獻的時候,你會發現很多文獻沒有說清楚問題,這就是我們最好的論題點。另外胡適先生還提到兩個精神,一個是懷疑的精神,另一個是科學的精神。大量地假設,小心地去求證,最后一個寬容的態度。謝謝大家!


[1] 本篇文章節選自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于2018年11月22日舉辦的“法思寫作坊”系列講座第三期,本次講座主持人為趙一單(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講師),與談人為羅翔(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黃河(中國政法大學比較法學研究院講師)。

[2] 現為北京市東城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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