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釋義
- 龍衛球主編
- 23176字
- 2022-08-02 15:03:36
第一節 民事權利能力和民事行為能力
第十三條 【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及其取得和喪失】自然人從出生時起到死亡時止,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依法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
【釋義】
本條是對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及其取得和喪失的規定。本條規定沿襲了《民法通則》第9條,僅將公民的稱謂改為了自然人。
民事權利能力制度是私法高度抽象概念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了大陸法系尤其是德國法抽象思辨的特色。自然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觀念的產生與自然人獲得獨立民事主體息息相關。權利能力是某種可能性或曰資格,與一般權利義務相聯系,但并不與具體的權利、義務發生關聯。權利能力的這種概括性、抽象性特點,也使得民事主體的私權范圍可以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而不斷擴充,從而更快更好地適應社會變遷。
對本條的理解,需要注意如下幾點:
其一,自然人享有民事權利能力。按照通說,民事權利能力是指,充當民事主體,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法律資格(法律地位或曰可能性)。[2]從本條的表述看,它包括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兩個方面的能力,而不僅指享有權利的能力,所以有學者將之稱為權利義務能力。它也隱含了民事主體承擔民事責任的能力,因為責任實際上是由法律施加給責任人的一種強制性義務。另外,它只是一種資格、地位或曰可能性,主體并未實際承擔某種權利或義務,只是在抽象意義上有享有權利、承擔義務的可能。民事權利能力與具體的權利或義務并不發生直接關聯,而是通過民事行為能力和民事責任能力與具體的權利或義務發生間接的關聯。因此,權利能力與(法律)人格是同義詞,確立了民事主體的法律地位。
基于倫理上的考慮,民法關于民事權利能力的規定,屬于強行性規定。自然人的權利能力不得轉讓,不得拋棄,也不允許當事人依自由意思予以排除。同時,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不受剝奪,即使受刑事處分,其一般民事權利能力仍不受影響。[3]
其二,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的取得和喪失,以其出生和死亡為時間準據。
首先是自然人出生作為自然人取得民事權利能力的起始。人自受孕到出生需要經歷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雖然有學者根據自然法觀念,認為自受胎之日起,形成中的人即應享有權利能力,但法律規則需要準確界定權利能力的開始時間,受胎時刻因難以確定,只能委之于生育時點。[4]本條依循國際通例,規定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始于出生,準確地說,應當是始于出生完成之時。即如《德國民法典》第1條之規定:“人的權利能力始于出生完成之時。”對于尚未出生胎兒的保護,我國《民法典》則委之于第16條。
從法律屬性上而言,出生的完成屬于法律事實中的事件。在出生完成的判斷上,學者曾提出許多判斷標準,如一部露出說、全部露出說、獨立呼吸說等。我國通說認為,出生須同時具備“出”與“生”兩項要素,即全部露出且為活體。[5]在出生時間的證明上,《民法典》第15條作了相應規定。
其次是自然人死亡作為自然人喪失民事行為能力的終點。與出生取得民事權利能力相對,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終于死亡。這也成為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終止的唯一事由。與出生一樣,死亡作為一種結果,其法律意義獨立于原因而存在,亦無關乎人的意志,屬于法律事實中的事件。[6]本條中規定的消滅民事權利能力的死亡為事實死亡,不包括宣告死亡。被宣告死亡的人如仍生存于他方,其民事權利能力及所為的民事法律行為不因在原住所地被宣告死亡而受影響(本法第49條)。
對于死亡的判斷標準,存在心臟停止跳動說、呼吸停止說與腦死亡說等不同學說。以何種因素作為死亡標準,涉及主體地位何時消滅、繼承何時開始、人體器官移植等重大法律與倫理問題。[7]特別是在人體器官移植方面,腦死亡成為醫學上采用的通行標準。對此,我國《人體器官移植條例》并未加以明確(第20條第1款)。在學說上,我國學者間也存在不同觀點,一種主張采用法律上判定自然人死亡的通行標準,即以呼吸斷絕、脈搏消失且心臟鼓動停止之時為死亡之時,[8]一種則主張宜以各種生命跡象中最后消逝的時間為準。[9]
在死亡時間的證明上,本法第15條另有規定。除此之外,我國還規定了死亡時間的推定制度。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2條的規定,相互有繼承關系的幾個人在同一事件中死亡,如不能確定死亡先后時間的,推定沒有繼承人的人先死亡。死亡人各自都有繼承人的,如幾個死亡人輩分不同,推定長輩先死亡;幾個死亡人輩分相同,推定同時死亡,彼此不發生繼承,由他們各自的繼承人分別繼承。[10]
【關聯規定】
《民法通則》第9條,《民法典》第57條
(撰稿人:李昊 米伊爾別克·賽力克)
第十四條 【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的平等性】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一律平等。
【釋義】
本條是對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平等性的宣示,亦即人格平等原則,是民法上平等原則的核心體現。我國《民法通則》第10條就規定了公民的民事權利能力平等,本法第14條沿襲之,但添加了“一律”二字,從字面看似乎更加強調平等的絕對性。
創設民事權利能力概念的目的在于賦予一切“人”以平等的地位,在平等的層面上構筑法律關系,從而形成一種有效的私法秩序。權利能力平等是民事主體平等享有權利的前提,是權利得以真正享有的基礎。“平等地賦予所有人以法律人格,正是倫理性的必然,是向私法上也以適合于人的方式對待人的方向邁出的基礎性的第一步。……法律人格這一概念除了權利義務的歸屬這種法律技術性意義之外,還由于它從出發之際起,其背后就具備尊重人的思想。”[11]將權利能力人為地分為一般權利能力和特殊權利能力,削弱了權利能力所包含的這種倫理觀念上的價值,無形中消弭了“私法平等”的基礎。
在原始社會,人在一定程度上受自然的奴役,并未產生將自己獨立于自然界并控制自然界的觀念,人與自然是融合在一起的。人類的第一次解放是在奴隸社會時期,這時人已有一定的能力去征服控制自然,建立自己的社會,主體意識開始凸顯,但受奴隸制度的局限,不可能將人一視平等,奴隸只是被看作“會說話的工具”,處于和牲畜、勞動工具相似的地位。
在奴隸制社會最發達的羅馬法中,只有市民才具有完全的“人格”,奴隸是不具有“人格”的。“人格”是民事權利能力概念的最早淵源。在羅馬法中,享有“人格”需要具備三個要件:自由權、市民權和家族權。只有同時具備這三個要件,才能成為市民法的主體。不過,羅馬法中的“人格”首先是公法意義上的,是市民地位的反映。在這種意義上,所有的市民,無論是家父還是家子,都享有完全而平等的“人格”。在私法意義上,家父和家子的“人格”是不平等的,家子在取得權利方面基本不享有任何權能。羅馬市民法上的“人格”是可變動的,出現了“人格減等”制度。市民法雖未明確提出“行為能力”和“責任能力”的概念,但已初具雛形,如出現類似今日監護和保佐制度的內容。在古羅馬,除市民法外還有萬民法和自然法。萬民法是“羅馬人與古代文明民族共有的或在同他們的關系中逐漸創立的規范的總和”。在市民法中沒有“人格”的外國人,在萬民法中取得了“人格”,但與羅馬市民不平等。隨著羅馬帝國領域的不斷擴大,外國人的范圍越來越廣,與羅馬市民的交往也越來越多。公元212年,卡拉卡拉皇帝下令將市民身份授予帝國所有的異邦人,“人格”概念得以推廣。但無論是市民法還是萬民法,奴隸都以“客體”的面目出現。對此,烏爾比安提出了批評:“根據屬于自然法的法則,一切人都是平等的。”這一觀點為“人格”概念的進一步發展埋下了伏筆。[12]
中世紀等級森嚴,教會神權籠罩著整個歐洲,“平等的法律人格”不可能存在。經過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又重新開始關注人自身,平等意識逐漸被樹立起來,在啟蒙思想家那里臻于極盛。在立法上,1794年的《普魯士一般邦法》率先提出了“法律人格”的概念。
1804年的《拿破侖民法典》雖未提“人格”或“權利能力”的概念,但規定了“私權的享有”。法典第7條和第8條的規定表明,人在私法上是平等的。作為德語法學創造的概念,“權利能力”(Rechtsí?higkeit)在法典上的實證化首見于《奧地利普通民法典》第18條,其所表達者,即人生而平等的自然法思想。[13]這并未被之后的民法典所承繼。[14]
本條規定,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理解:
其一,本條規定一切自然人均應平等地具有民事權利能力。
我國自然人不因年齡、性別、民族、種族、國籍、信仰、智力程度、文化程度、身體狀況及財產狀況而有所不同;[15]而且由此推出,任何人的人性尊嚴均有著相同的本質,其生命、健康以及人格的自由發展具有同等的不可侵性。[16]
其二,本條強調“一律”平等,應該理解為對過去實際上貫徹平等觀念尚有不足的匡正之意。但這是否還意味著我們比《民法通則》更進一步強調人格平等的絕對性呢?筆者認為,從本法體現的價值追求和體系關聯的角度,應該不能這樣理解,否則既不符合現代民法以來基于社會復雜性,人格平等原則逐漸由形式平等向實質平等發展的趨勢,特別是對于特殊群體如老人、婦女、兒童、殘疾人、消費者不斷強化特殊保護的趨勢,也不符合《民法典》總則編在“民事權利”一章第128條規定的特殊保護。
此外,有學者將權利能力進一步區分為一般民事權利能力和特殊民事權利能力。自然人在一般民事權利能力上是平等的,但在特殊民事權利能力上存在不平等,具體體現在本國人和外國人之間、個體工商戶和自然人之間在特殊民事權利能力上的不同。[17]更有學者從羅馬法系的經驗出發,引入“民事死亡”的概念,認為通過民事死亡制度可以剝奪被判罪者或歸化外國者的私法上的能力,一經剝奪,被剝奪者與未被剝奪者就在能力上不平等。[18]同時,宗教身份也限制了出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由此完成世俗社會與靈修世界的區隔。所以,公民的權利能力一律平等的規定是錯誤的,因為出家人的權利能力受到了限制。由于這種限制是他們自愿承受的,所以,權利能力不得放棄的命題也是錯誤的。[19]筆者認為,這種不同民事主體之間權利能力不平等的觀點,不僅有違民法秉持的平等原則,不符合時代發展的方向,在邏輯和實踐上也都存在不周全之處。將權利能力區分為一般權利能力和特殊權利能力,甚或主張權利能力受限或被剝奪,實際上是將具體的權利、義務與權利能力直接對應起來,破壞了權利能力的抽象性和概括性。我們完全可以在維持民事權利能力一般性和平等性的基礎上,通過行為能力的樣態來達致同樣的目標。
【關聯規定】
《民法典》第4條
(撰稿人:李昊 米伊爾別克·賽力克)
第十五條 【自然人的出生時間和死亡時間的證明】自然人的出生時間和死亡時間,以出生證明、死亡證明記載的時間為準;沒有出生證明、死亡證明的,以戶籍登記或者其他有效身份登記記載的時間為準。有其他證據足以推翻以上記載時間的,以該證據證明的時間為準。
【釋義】
本條規定的是自然人的出生時間和死亡時間的確定依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通意見》)第1條第2句,公民的出生時間以戶籍證明為準;沒有戶籍證明的,以醫院出具的出生證明為準。沒有醫院證明的,參照其他有關證明認定。在證據的采用上以戶籍證明、出生證明和其他證明為順序。但依這一規定,戶籍證明所記載的出生時間不得被其他證據所推翻,[20]賦予了戶籍證明以絕對的效力。但實踐中戶籍登記的出生時間通常是以醫院開具的出生證明為依據的,在二者不符時,以戶籍登記為準于理不合。
2016年2月全國人大法工委的《民法總則(征求意見稿)》第14條改變了《民通意見》過于絕對的規定模式,首先以戶籍登記的時間來確定自然人的出生和死亡時間,但有其他證據足以推翻戶籍登記時間的,以相關證據表明的時間為準。該規定沒有規定出生證明的證據效力。但這一規定在2016年6月《民法總則(一審稿)》中被修訂,成了本條的雛形。依據《民法總則(一審稿)》第15條,自然人的出生時間和死亡時間,以出生證明、死亡證明記載的時間為準;沒有出生證明、死亡證明的,以戶籍登記的時間為準。有其他證據足以推翻以上時間的,以相關證據證明的時間為準。2016年10月的《民法總則(二審稿)》和12月的《民法總則(三審稿)》基本沿襲了一審稿的規定,僅三審稿將“戶籍登記”改為了“登記”。在2017年3月最終通過的《民法總則》中,第15條第1句、第2分句則在戶籍登記之外新增“其他有效身份登記”,取代了三審稿中的“登記”表述。此次《民法典》延續了2017年《民法總則》的規定。
本條規定,應該注意以下幾個理解:
其一,依據本條的規定,證明自然人的出生時間和死亡時間的證據以出生證明、死亡證明,戶籍登記或者其他有效身份登記以及其他充分的證據為順序。
出生證明通常由嬰兒出生的醫院開具,并據以辦理新生兒戶籍。死亡證明則區分情況由不同單位開具。根據《殯葬管理條例》第13條第2項,火化遺體必須憑公安機關或者國務院衛生行政部門規定的醫療機構出具的死亡證明。但中國公證協會發布行業規范《辦理繼承公證的指導意見》(2009年10月22日中國公證協會第五屆常務理事會第九次會議通過)第3條第2款明顯擴大了死亡證明的范圍。該規范所稱的“死亡證明”,是指醫療機構出具的死亡證明;公安機關出具的死亡證明或者注明了死亡日期的注銷戶口證明;人民法院宣告死亡的判決書;死亡公證書。而實踐中公證機關辦理死亡公證,需要提供醫院、公安機關出具的死亡證明書,其中因病死亡的由醫院出具,因非正常原因死亡的由公安部門出具。[21][22]有效身份登記除通常的居民的戶籍登記外,[23]尚應包括現役軍人的軍籍登記、[24]公民的居住登記。公民的身份證以及護照的記載等也可作為證明自然人出生日期的有效證據。
其二,依據本規定,出生證明、死亡證明,戶籍登記或者其他有效身份登記都不具有絕對的效力,可以被其他充分的證據所推翻。
上述作為自然人出生或死亡時間證明的證據僅具有推定效力,若有其他充分的證據推翻該推定,則以該證據證明的時間為準。
【關聯規定】
《戶口登記條例》第7條、第8條
(撰稿人:李昊 米伊爾別克·賽力克)
第十六條 【胎兒利益的保護】涉及遺產繼承、接受贈與等胎兒利益保護的,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但是,胎兒娩出時為死體的,其民事權利能力自始不存在。
【釋義】
本條是關于胎兒利益保護的規定。1986年《民法通則》采取了自然人的概念,同時對于胎兒利益的保護沒有作出明確規定,這就使得胎兒問題變得非常困惑,因為從規定上說,自然人民事權利能力的取得始于出生,所以胎兒因而不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不得為民事法律關系之主體。[25]所以,實踐中往往把胎兒視為母體的一部分處理。不過,一些特別法顧及胎兒實際保護的需要,例如,1985年的《繼承法》第28條在遺產分配上,為了保護胎兒將來出生后的利益,就胎兒的特留份制度設有特殊規定,“遺產分割時,應當保留胎兒的繼承份額。胎兒出生時是死體的,保留的份額按照法定繼承辦理”。[26]實踐中,也出現胎兒期間受侵害得在活體出生后請求損害賠償的案例。本條明確以胎兒活體出生為限,使其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以保護胎兒利益。
從羅馬法以來,關于胎兒利益之保護就受到生命倫理的影響,出現了兩種不同的立法模式。其一,總括的保護主義,也被稱為概括式。即就胎兒利益之保護,一般地將胎兒視為已出生。該模式源于羅馬法,并為《瑞士民法典》(第31條第2款)和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7條)[27]所采。其二,個別的保護主義,也被稱為列舉式。即胎兒原則上無權利能力,但于若干例外情形視為有權利能力。如《德國民法典》第1923條第2款、第844條第2款分別規定了胎兒的繼承權和損害賠償請求權。[28][29]但無論何種立法例,典型體現胎兒特別保護的,皆集中于遺產繼承和損害賠償兩方面。并且,民事權利能力的概念一般包含享有權利與承擔義務兩個方面,但胎兒卻無須承擔義務。[30]當代以來,隨著自然生命倫理思想的深化和人文觀念的發達,胎兒作為生命體越來越被關注,作為自然人的前端,越來越被認識具有倫理上的意義,在出生前若完全不給予保護,與情理有所不合。于是,只要胎兒活體出生,即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并且從繼承能力擴展到受侵害能力的全方位加以保護。
關于對胎兒利益的保護,我國學者在草擬的《民法總則(建議稿)》中基本都采用了總括保護主義的模式。[31]2016年2月全國人大法工委的《民法總則(征求意見稿)》第15條采用了總括式規定:“涉及胎兒利益保護,胎兒出生時為活體的,其出生前即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但2016年6月全國人大常委會討論的《民法總則》(一審稿)第16條卻采取了個別保護的模式,“涉及遺產繼承、接受贈與等胎兒利益的保護,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但是,胎兒出生時未存活的,其民事權利能力自始不存在”。從對《民法總則》一審稿的說明可見一斑,“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始于出生,胎兒尚未出生,原則上不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但是為了保護胎兒的遺產繼承、接受贈與等權利,有必要在需要對胎兒利益進行保護時,賦予胎兒一定的民事權利能力。據此,草案在繼承法規定的基礎上明確:涉及遺產繼承、接受贈與等胎兒利益的保護,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但是,胎兒出生時未存活的,其民事權利能力自始不存在”。這一規定亦為《民法總則》二審稿(第16條)、《民法總則》三審稿(第15條)所沿襲。最終通過的《民法總則》僅將三審稿中的“胎兒出生時未存活的”改為“胎兒娩出時為死體的”。之所以如此,可能與我國長期以來執行計劃生育政策有關,一種擔心認為,概括保護模式下必定全面授予胎兒以受侵害能力,難以協調好胎兒保護與計劃生育之間的關系。
對于本條規定的理解,需要注意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本條雖然采用了個別保護主義的模式。
但“等”字意味著并未排除遺產繼承、接受贈與之外的其他需要保護胎兒利益的情形,至少在對于胎兒受侵害的情形,應當賦予胎兒一定范圍的損害賠償請求權。
二是對胎兒娩出時為死體的法律性質的理解。
對于胎兒民事權利能力始于何時存在兩種觀點:其一,法定停止條件說,即認為胎兒于懷孕期間并無民事權利能力,于胎兒活著出生后,追溯至繼承開始或損害賠償請求權成立之時取得民事權利能力;其二,法定解除條件說,即認為胎兒自懷孕之時起,即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以后胎兒分娩為死產的,其已經取得的權利能力溯及于懷孕之時歸于消滅。[32]從本條第2款的但書規定方式來看,應當是采用了法定解除條件說。不過,有學者認為,解除條件對于繼承的解釋較為合理,在損害賠償的問題上,則似以停止條件為優。因為胎兒出生前無法確定是否受損以及受到何種程度的損害,求償無法實行,或難與真實情形相符,如此,出生之后將陷入因賠償不足而再次求償或因賠償過度而得利返還的局面,徒增無謂訟累。而且采用解除條件在訴訟時效上對受害人不利。[33]在胎兒被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的情形,如胎兒以后活著出生,則其應繼續享有已經取得的民事權利;如胎兒未能活著出生,則應視為胎兒自懷孕之時起,從未具有過民事權利能力。其已受讓的財產權益,應適用不當得利規則。[34]
三是在將胎兒視為具有民事權利能力的情況下,胎兒的地位相當于被監護人,胎兒母親或者父親的地位相當于監護人,胎兒的權利應當由其父母作為法定代理人代為行使和保護。[35]
但胎兒父母的法定代理權范圍較窄:胎兒父母只能代理胎兒受讓權利和利益,而不得為胎兒設定義務;非為胎兒利益,不得處分胎兒的財產。此外,胎兒尚未出生,尚無姓名,于簽訂合同及訴訟時,應以父母的名義進行。[36]
此外,作為延伸,與胎兒類似的情形尚有冷凍胚胎。《民法典》對于冷凍胚胎的法律定位并未做出具體規定,仍有待于理論和實踐的進一步發展。[37]
2014年,由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的國內首例因爭奪冷凍胚胎監管權和處置權引發的糾紛案曾引發了法學界、醫學界等社會各界的廣泛爭論。在該案中,一審原告之子沈某與兒媳劉某因自然生育存在困難,在依法取得準生證后,于2012年2月至南京鼓樓醫院生殖醫學中心采用人工輔助生育技術繁育后代。醫院確定于2013年3月25日進行胚胎移植手術,但在手術前一天,沈某與劉某因車禍死亡。雙方父母因處理冷凍胚胎事宜發生爭執。該案一審以繼承糾紛為案由,男方父母、女方父母和南京鼓樓醫院分別作為原告、被告和第三人參訴。在一審中,江蘇省宜興市人民法院認為,施行“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過程中產生的受精胚胎具有發展為生命的潛能,是含有未來生命特征的特殊之物,不能像一般之物一樣任意轉讓或繼承,因而不能成為繼承的標的。同時,夫妻雙方對權利的行使應受到限制,即必須符合法律法規,不違背社會倫理和道德,并且必須以生育為目的,不能捐贈、買賣胚胎等。該案中沈某和劉某均已死亡,通過手術達到生育的目的已無法實現,故他們手術中留下的胚胎所享有的受限制的權利不能被繼承,因此,基于上述理由,一審法院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38]
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中將本案定性為監管權和處置權糾紛,并認為:(1)死者二人生前與南京鼓樓醫院雖然簽訂相關知情同意書,約定胚胎冷凍保存期為一年,超過保存期同意將胚胎丟棄,但二人現意外死亡,合同因發生了當事人不可預見且非其所愿的情況而不能繼續履行,南京鼓樓醫院不能根據知情同意書中的相關條款單方面處置涉案胚胎;(2)在我國現行法律對胚胎的法律屬性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結合本案實際,應考慮以下因素以確定涉案胚胎的相關權利歸屬:從倫理角度,施行“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過程中產生的受精胚胎,含有雙方父母兩個家族的遺傳信息,雙方父母與涉案胚胎亦具有生命倫理上的密切關聯性;從情感角度,涉案胚胎是雙方家族血脈的唯一載體,承載著哀思寄托、精神慰藉、情感撫慰等人格利益,由雙方父母監管和處置,既合乎人倫,亦可適度減輕其喪子失女之痛楚;從特殊利益保護的角度,胚胎是介于人與物之間的過渡存在,具有孕育成生命的潛質,比非生命體具有更高的道德地位,應受到特殊尊重與保護,沈某和劉某死亡之后,其父母是胚胎之最近最大和最密切傾向性利益的享有者;(3)衛生部關于胚胎不能買賣、贈送和禁止實施代孕的相關規定,并未否定權利人對胚胎享有的相關權利,且這些規定是衛生行政管理部門對相關醫療機構和人員在從事人工生殖輔助技術時的管理規定,南京鼓樓醫院不得基于部門規章的行政管理規定對抗當事人基于私法所享有的正當權利。因此,二審法院判決沈某和劉某雙方父母對涉案胚胎共同享有監管權和處置權。[39]從本案的二次審理來看,涉及如下主要問題:(1)冷凍胚胎的法律屬性如何?是財產、人還是介于二者之間的中間體?一審將冷凍胚胎視為特殊之物,二審則采用了人與物之間的過渡存在這一表述。(2)對冷凍胚胎,誰享有處置權?是提供配子或接受配子的父母或患者還是保管冷凍胚胎的醫院?在父母或患者死亡時,醫院是否有權處置?這些處置是否存在法律或醫療規范上的限制?
(撰稿人:龍衛球 李昊 米伊爾別克·賽力克)
第十七條 【自然人的成年年齡】十八周歲以上的自然人為成年人。不滿十八周歲的自然人為未成年人。
【釋義】
本條是關于自然人成年年齡的規定,自然人以十八周歲為成年時間。《民法通則》并沒有關于自然人成年的制度,自然人滿十八周歲僅僅具有自然人取得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年齡條件的意義。本條設立自然人成年制度,比將十八周歲僅僅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年齡起點意義更加豐富,如成年往往意味著很多法律上對于私法活動限制的解除。
成年年齡不僅是自然人享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標準,也是許多方面得以解除私法活動限制的標準,如飲酒、進酒吧等。因成年人一般已具有相當的知識和社會經驗,且開始獨立生活,在社會交往中能夠判斷和預見自己行為的法律后果。法律不僅賦予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使其能夠不依賴他人而獨立實施法律行為,也允許其破除其他許多未成年不能涉足的禁區,可以參加更加廣泛的民事法律關系。[40]各國民法在成年年齡的規定上各有不同,法德瑞意采18周歲,日本采20周歲。
本條規定,應當理解以下幾點:
其一,本條以18周歲作為成年年齡。在我國,自然人通常18周歲升入大學或者獨立工作,可視為跨入社會的能力,在社會判斷能力上已趨于成熟,作為成年年齡應該可行。
其二,本條規定指向的自然人成年制度,這是一項全新制度。
本條超越了對《民法通則》第11條的簡單繼承,在作為自然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條件之外,將超過18周歲也作為成年的年齡條件。《民法總則》一審稿中第17條單獨規定了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而將勞動成年制與限制行為能力人一起做了規定,二審稿、三審稿同。最終,《民法典》則將成年和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兩個問題分開規定。
其三,本條第2句不滿十八周歲的自然人為未成年人,屬于第1句的反對解釋。
這種分割立法在立法技術上不精簡,表述上有所累贅。
【關聯規定】
《憲法》第34條,《未成年人保護法》第2條
(撰稿人:龍衛球 李昊 米伊爾別克·賽力克)
第十八條 【成年人得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及其后果】成年人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可以獨立實施民事法律行為。
十六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以自己的勞動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的,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釋義】
本條是關于成年人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條件及其后果的規定。本條和第18條一起構成了廣義的民事成年制度,豐富和發展了《民法通則》第11條的規定。《民法總則》一審稿中就單獨規定了成年人應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且將勞動成年制與限制行為能力人一起做了規定(第17條),二審稿、三審稿同。最終,《民法典》在本條單純規定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及其后果,并根據《民法通則》的立法模式重新將勞動成年制納入因成年而成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規定中。
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的區分是德語法系學者創造的產物。經學者Puchta和Dernburg的努力,至Savigny正式明確了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的區分,前者指持有權利的可能性,后者指取得權利的可能性。此后,從對行為能力的再認識中產生了“責任能力”的概念。《德國民法典》吸收了學者的理論,確立了權利能力、行為能力和責任能力三種制度。受其影響,《瑞士民法典》在第1編人格法中規定了“權利能力”和“人格”的概念。《日本民法典》中則分別使用了“私權的享有”“能力”和“責任能力”,與《德國民法典》中的三種能力相對應。
所謂民事行為能力,是指民事主體據以獨立參加民事法律關系,以自己的行為取得民事權利或承擔民事義務的法律資格。[41]首先,民事行為能力是一種資格或地位,民事主體并未實際享有權利或承擔義務,而是有通過自己獨立的行為取得權利、承擔義務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民事權利能力和具體的民事權利、義務相互聯結的中介。民事權利能力只是民事主體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的基礎條件,即具有民事主體資格,但民事主體要實際取得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還需通過具體的民事行為來實現,而要為民事行為則需具有民事行為能力。因此,民事行為能力制度屬于動態層面的設計。其次,與民事權利能力突出平等性不同,民事行為能力分一般民事行為能力和特殊民事行為能力。特殊民事行為能力是指法律對為某種行為所特別規定的資格,而為這些特定行為以外的行為的資格就是一般民事行為能力。特殊民事行為能力的適用對象不限于自然人,法人也有其適用余地,如只有符合特定條件的公司才能發行新股或公司債券。對自然人來說,特殊民事行為能力也分兩種情形:一種是法律規定了更為嚴格的資格要求,如收養能力,《收養法》第6條規定收養人必須年滿35周歲,再如結婚能力,根據《民法典》第1047條與第1051條第3項的規定,男未滿22周歲,女未滿20周歲,不得結婚,否則結婚行為無效。另一種是法律放寬了資格要求,如《民通意見》第6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可以接受獎勵、報酬和贈與,《民法總則》第22條的但書規定亦同。最后,民事行為能力還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民事行為能力僅指進行合法行為的能力;廣義的民事行為能力還包括進行非法行為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又被稱為民事責任能力。《民法通則》并未明確規定民事責任能力,而是在第133條中包含了民事責任能力的含義,并為《侵權責任法》第32條所承繼。
私法自治原則的實現以民事行為能力的具備為前提。私法自治原則的核心是承認個人能夠依照自己的行為創造約束自己的行為規范,易言之,即憑人類的意思為中心構成具體法律。它突出體現為意思自治原則。在該原則下,人們只有基于自己的意思為行為才能取得權利、創設義務,也只有依個人的意思造成他人損害才承擔相應的責任。要形成個人的意思,則須具有意思能力。所謂意思能力,是指對于事物有正常的認識及能夠預見其行為后果的能力。他包括正常的識別力和預期力兩種。在《瑞士民法典》和我國臺灣地區“民法”中,意思能力分別被稱為判斷能力和識別能力。在人們依自己的行為創設民事權利和民事義務時,須具有意思能力,無意思能力者,其行為不發生法律上的效力。由于意思能力終究是個事實問題,須就每個人的具體行為來加以審查判斷,這樣才不致發生被法律否認的結果。但是,日常生活中的交易大量發生,如果每次交易時都要對每個人的意思能力進行逐個審查,勢必費時費力,大大降低交易效率。于是,在判斷意思能力的有無上,法律通常以人的年齡和精神障礙為劃一的標準。可見,行為能力是從意思能力升華轉化而來的、能夠從事為法律所認可行為的能力或資格。
本條規定應該理解以下幾點:
其一,成年即得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本條和《民法通則》第11條一樣,將18周歲作為具有完全民事權利能力的年齡門檻,超過此年齡并無智力障礙者可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
其二,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后果,就是得獨立實施法律行為,并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本條關于民事行為能力的規定應屬于強行性規定,任何人均不得放棄其民事行為能力,限制或者剝奪自然人的民事行為能力的行為一律無效。[42]
其三,作為例外,補充以勞動成年制。[43]本條第2款規定了勞動成年制。本條第2款繼續沿襲了《民法通則》第11條第2款的規定內容,在符合條件時,16周歲以上不滿18周歲的自然人被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依據1994年頒布的《勞動法》第15條第1款,用人單位可以招用未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而之前已經施行的《民法通則》第11條第2款已規定:“十六周歲以上不滿十八周歲的公民,以自己的勞動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的,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依《民通意見》第2條的解釋,所謂“以自己的勞動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是指“能夠以自己的勞動取得收入,并能維持當地群眾一般生活水平”。
對于這一規定,有學者考察德國法的經驗后認為,依德國法之規定,未成年人進入雇傭或勞動關系之前,需要得到法定代理人的授權,而且未成年人經授權進入勞動領域后,所擁有的也僅是部分行為能力,并且法定代理人可收回授權,該未成年人在此領域即回歸為限制行為能力人。我國法律在未成年人的保護方面遠不如德國。[44]在我國民法理論上,也出現了廢除論、取代論和保留論三種不同的主張。[45]
【關聯規定】
《民法通則》第11條,《勞動法》第15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2條
(撰稿人:李昊 米伊爾別克·賽力克)
第十九條 【未成年人為限制行為能力的條件和后果】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者經其法定代理人同意、追認;但是,可以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
【釋義】
本條是關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規定。與我國先前立法相比(原《民法通則》第12條第1款),增加了法定代理人對限制行為能力人單獨實施法律行為的追認,此外,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放寬到8周歲,并增加了可以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的規定(吸收了原《合同法》第47條的規定)。
自然人是權利主體資格者,但并不能自動創設相關民事法律關系,而是需要根據當事人的理性能力自主創設,也即民法中的行為能力制度,而具有不同程度理智的人所擁有的行為自由范圍,也是不同的。[46]理性能力各有不同,最準確的方法是個案審查,但這一做法不具有技術上的可操作性且可能會給法律交往帶來極大的不安定,因此,法律只是消極宣示欠缺完全行為能力的人。[47]而自然人的理性能力又通常依賴于其生理發育,因此法律根據自然人年齡的不同,將自然人區分為不同類型,賦予不同程序的行為能力。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民事行為能力所受限制,既不同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也不同于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而是介于二者之間。
根據本條的規定,應該注意以下幾點理解:
其一,未成年人作為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年齡條件為8周歲以上。
本條關于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規定,與我國先前立法最大的不同就是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年齡從10周歲放寬到8周歲。這也就意味著,8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不再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而是限制行為能力人,其從事的行為也不再是一概無效(本法第144條,原《民法通則》第58條第1項)。民法上的無行為能力制度,主要從安全出發,以保護無行為能力人的利益,但在工商業發達、市場交易頻繁的當代社會,卻無法兼顧社會交易上動的安全,不免使法律行為的相對人受到損害。[48]現在未滿10周歲的未成年人事實上已具有相當的能力,如在法律上一概認為無效,顯然與生活現實存在嚴重的脫節,而且也不是對其利益的最佳保護方案。[49]民法總則編自室內稿開始將這一標準下調至六周歲,理由是為了更好地尊重未成年人的自主意識。[50]但由于爭議較大,最終在2017年3月12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時,采取了一個比較折中的方案,修改為八周歲。[51]
其二,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作為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后果,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需要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者經其法定代理人同意、追認。
關于法定代理人的代理行為,適用本法第7章的一般規定。
所謂“同意”,是指法定代理人事先允許限制行為能力從事受限的法律行為。法定代理人可針對每項法律行為單獨作出允許,也可以針對某一特定領域的法律交往進行概括授權。例如,法定代理人概括允許限制行為能力人從事一定的營業活動,則在此營業范圍內,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的法律行為,不因行為能力的欠缺存在瑕疵。再如,法定代理人定期或不定期給未成年子女一些零用錢或給與一定期間內基本生活花銷的金錢,或給與預先設定使用目的的財產,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對這些零用錢的處分行為,或依照設定的目的處分這些財產,由于存在著法定代理人的一個特殊同意,因此其從事的這些法律行為也不存在效力瑕疵。
此外,限制行為能力人未得到法定代理人同意而從事法律行為,雖然存在效力瑕疵,但根據本條規定,法定代理人又可通過事后的追認,允以補正(另外參見本法第145條)。我國先前立法中,原《民法通則》第58條第2項規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依法不能獨立實施的民事行為為無效,拒絕了法定代理人補正的機會,《民法通則》第12條也沒有規定法定代理人可以追認。此后,原《合同法》第47條第1款規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訂立的合同,經法定代理人追認后,該合同有效。本條繼承了合同法的做法,允許法定代理人事后追認,更能充分尊重私法自治,值得肯定。關于法定代理人的追認及對相對人的保護,具體可另參見本法第145條的規定。
其三,雖然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能力受限,但其單獨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也并不當然無效,除經法定代理人同意或追認外,本條但書還規定了兩類例外行為:(1)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2)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其中“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的規定沿襲原《民法通則》第12條前段的規定。但對于如何認定“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本法沒有給出明確標準,《民通意見》第3條提供的判斷依據是:可以從行為與本人生活相關聯的程度、本人的智力能否理解其行為,并預見相應的行為后果,以及行為標的數額等方面認定。但即便有此判斷標準,在適用中仍然存在較大的彈性,進而削弱對限制行為能力人的保護,且可能因其極端不確定而傷害交易安全。因此,在判斷是否“相適應”時,應盡可能朝有利于限制行為能力人一方解釋,以便實現貫徹保護未成年人之法律意旨。[52]
關于第2項例外規定,雖然在原《民法通則》中沒有規定,但在《民通意見》第6條的規定已經有所體現,原《合同法》第47條更是有明確規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訂立的純獲利益的合同不必經法定代理人追認。民法限制未成年人行為能力之范圍,目的在于限制未成年人對其財產的管理、處分權限,避免因其意思能力不足或欠缺社會經驗而遭受不利益,以求其財產的維持與保全。因此,未成年人實施對其財產無不利益的行為,法律并無干涉之必要,應允許其單獨實施。[53]此次,民法總則編明確規定這一例外情形,值得肯定。但關于“純獲利益”存在一定的解釋空間。以經濟標準判斷是否純獲利益,會使法律行為處于不確定狀態,不具有可行性,我國有學者主張以“法律利益”為準,即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此法律行為時,不會因此減損權利或增加義務,較為合理和可行。[54]另外,我國也有學者認為,對于限制行為能力人所獲利益遠遠高于其承受負擔所遭受的不利益,也可以認為是純獲利益的行為。[55]
此外,雖然本條沒有言明,但是日常生活中的定型化行為,如利用自動售貨機、利用交通工具等行為,也應當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可以單獨實施的行為。[56]這一類行為不涉及復雜利益判斷,較為簡單,且這些行為大多是日常生活所必需的,金額較小,并已被大量行使的定型化處理,所以利益者只要具備通常利用的意思能力即可。所以在該種生活必需的定型化供給關系中,限制行為能力人也應當可以單獨實施。[57]
【關聯規定】
《民法典》第145條,《民法通則》第12條,《合同法》第47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3條
(撰稿人:龍衛球 馬強偉)
第二十條 【未成年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條件和后果】不滿八周歲的未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實施民事法律行為。
【釋義】
本條是關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規定。與我國先前《民法通則》立法相比,將無民事行為能力的年齡從不滿十周歲降到不滿八周歲(《民法通則》第12條第2款);但后果方面則沒有變化。
這一規定在于明確未成年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年齡條件,并且明確其后果。民事行為能力對于法律行為有重要意義,民事行為能力是法律行為的有效條件之一(本法第143條第1項),因此欠缺民事行為能力的法律行為,其效力也必然存在問題,其中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既無任何理性能力,自不具有獨立實施任何法律行為的資格,故規定上應當十分明確。這一規定的目的在于,明確何種未成年人為完全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對之禁止從事法律交往,配備法定代理人協助,以避免其因理性能力不足或欠缺社會經驗而遭受不利益。
本條規定,應做以下幾點重點理解:
其一,明確8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此前,我國無民事行為能力的界限為10周歲以下。考慮到社會智力發展的現實,以及確實存在部分10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已經入學且具有一定的獨立性的事實,將年齡下調到8周歲更為恰當。我國也有學者認為,不采取三分法而采取兩分法,使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也可以獨立實施某些法律行為,但如此解釋不僅在邏輯上與“無民事行為能力”相矛盾,也實際對于需要得到絕對保護的嬰幼兒階段未成年人并不十分有利。[58]
其二,未成年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后果時,應完全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法律行為。法律對于行為能力欠缺者的保護要優先于交易安全。根據本法第144條的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且該無效不可補救。例如,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41條第2句的規定,無行為能力人所立的遺囑,即使其本人后來有了行為能力,仍屬無效遺囑。因此,無論相對人如何善意,亦無論是通過自主機器、遠程對話抑或電腦網絡作出意思表示,均不得以信賴保護為由主張法律行為有效。[59]這就意味著,為了不使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遠離自治生活之外,最好是為其得以從事法律行為找到幫助,于是法律引入了為其設置法定代理人作為后果。是否應當允許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獨自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呢?以前,司法實踐沒有否認。原《民通意見》第6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接受獎勵、贈與、報酬,他人不得以行為人無民事行為能力、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為由,主張以上行為無效。”梁慧星教授甚至進而認為,《合同法》第47條但書之限制行為能力人有關純獲利益合同的規定,應類推適用于無行為能力人。[60]但是,此次《民法典》總則編在第19條僅僅規定,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可以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卻并沒有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可以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61]這一規定似乎表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不能再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一樣實施接受獎勵、贈與、報酬等純獲利益行為。法律之所以一律禁止無行為能力人實施純獲利益行為,是因為純獲利益行為對未成年人未必有利,不勞而獲或隨意收受他人恩惠,對于未成年人心智成長及心理健康,未必有利,這與限制行為能力人因為已經有一定的辨別是非能力和社會生活經驗不同。[62]
【關聯規定】
《民法通則》第12條,《民法典》第144條
(撰稿人:龍衛球 馬強偉)
第二十一條 【成年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條件和后果】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實施民事法律行為。
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適用前款規定。
【釋義】
本條是關于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和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民事行為能力的規定。與先前《民法通則》立法相比,對于成年人成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條件不再采用“精神病人”的狹義概念,而是使用“不能辨認自己行為”(原《民法通則》第13條第1款)的用詞,不再局限于特定不能辨認的原因,體現了更寬的范圍。同時,本條增加了“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情形,對于八周歲以上未成年人也存在“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情況,吸收實踐經驗,也納入此項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范疇,在概念和體系方面更加完善和嚴謹。
自然人的理智能力或辨識能力,實為意思能力,除了與其生理發育相關外,還與其精神或智識發育息息相關。自然人即使成年,其精神智識發育不健全者,難以具有同齡人相當的理性能力,如果其理性能力的欠缺程度影響其法律交往,法律就有必要為之提供保護。所以,類比依據年齡的三級制的劃分(完全民事行為能力、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和無民事行為能力),對于成年人,根據其智識能力的欠缺程度劃分,也區分三個等級,包括正常的能夠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不正常的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以及不正常的完全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其中,根據本法第21條的規定,完全不能辨認自己的成年人,歸入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范疇。
本條規定,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理解:
其一,成年人和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在智識能力上完全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屬于無民事行為能力。所謂“不能辨認”,《民通意見》第5條的解釋是“沒有判斷能力和自我保護能力,不知其行為后果”。值得注意的是,與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不同,認定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原因在于其不能辨認自己的行為,但這種不能,并不是如同生理發育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相應穩定增長,而是表現得極不穩定,無法根據生活常識把握其規律。即便是在司法精神醫學鑒定中,也難以根據《民通意見》第5條的規定,準確地判斷精神障礙者究竟應是“不能辨認自己行為”還是“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因此,我國有學者對這一兩分法提出質疑,不無道理。[63]精神障礙者的理性能力,通常變現為不穩定的狀態,難以像普通人那樣根據其生理發育區分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或無民事行為能力。如《德國民法典》即對精神障礙者的無限制行為能力分檔,而概以無行為能力人視之(《德國民法典》第104條第2項)。
其二,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和八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既然是無行為能力人,其實施法律行為,應當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但是,由于成年人患精神障礙,往往存在理性能力不穩定這一特性,所以不能絕對地說其不會出現某種“靈光時刻”,所以,在精神障礙者清醒時,是否應當允許其可以獨立實施民事法律行為,涉及一種法律理解的靈活性。有的觀點認為應該允許,換言之即便是精神障礙者,也只有在不能辨認自己行為或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時從事的法律行為無效或需要其代理人的追認或同意。[64]筆者贊成這種觀點,因為第21條和以下的第22條的規定,與本法第24條規定的行為能力欠缺者經司法認定后在所有場合抽象地沒有行為能力或限制行為能力不同,可以理解為它們只是對行為能力欠缺者從事法律行為是否有效應進行個案審查的依據,在沒有根據第24條被抽象地認定為無行為能力或為限制行為能力時,其從事的法律行為,只有真正是在不能辨認自己行為或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時,才會無效或需要其代理人的追認或同意。
其三,有無辨認能力的判斷,發生爭訟時,法院應斟酌有效的鑒定意見予以認定。主張無辨認能力的一方當事人,負有舉證責任,應由其提出鑒定申請。[65]
【關聯規定】
《民法典》第144條,《民法通則》第13條,《精神衛生法》第83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8條
(撰稿人:龍衛球 馬強偉)
第二十二條 【成年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條件和后果】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者經其法定代理人同意、追認;但是,可以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智力、精神健康狀況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
【釋義】
本條是關于成年人作為民事限制行為能力人的條件和后果的規定。與第21條類似,本條也不再采用先前《民法通則》第13條第2款立法中的“精神病人”的概念,而是使用“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在概念上要更加周延。
前已述及,自然人的智識發育情況,與正常情況下根據年齡存在三級狀態類似,也會出現在辨認能力方面完全正常、絕對不正常和相對不正常三種狀態,因此可以對應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無民事行為能力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條件。第22條規定的為其中相對不正常的狀態。
本條規定,應當做以下兩點理解:
其一,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所謂“不能完全辨認”,《民通意見》第5條的解釋是:“對于比較復雜的事物或者比較重大的行為缺乏判斷能力和自我保護能力,并且不能預見其行為后果”。
其二,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既然是限制行為能力人,因此應適用限制行為能力的后果規定。首先,可以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智力、精神健康狀況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其次,不能獨立實施超出其辨認能力的其他法律行為,而應當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者經其法定代理人事先同意或事后追認。
同樣,與本法第24條規定的民事行為能力欠缺者經司法認定后在所有場合抽象地沒有行為能力或限制行為能力不同,第22條的規定可以理解為是對行為能力欠缺者從事法律行為是否有效應進行個案審查的依據。
【關聯規定】
《民法典》第145條,《民法通則》第13條,《精神衛生法》第83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4條、第5條
(撰稿人:龍衛球 馬強偉)
第二十三條 【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法定代理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監護人是其法定代理人。
【釋義】
本條是關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法定代理人的規定,與我國先前立法規定一致(原《民法通則》第14條)。民事行為其參與法律交往的重要途徑便是經過其法定代理人。
民事行為能力制度的初衷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而不是使其隔離在法律交往之外。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既然欠缺民事行為能力,其為民事法律行為的資格受限或者完全受限,導致在法律生活中成為不能以自己之力正常介入的旁觀者或者消極者。在這種情況下,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就會被不同程度地被隔絕在法律交往之外,這是非常不公平的。法律為了修補這一缺陷,幫助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得以正常參與法律生活,就需要為其實施法律行為配備機制,這就是法定代理人。但是,應當由誰來擔任法定代理人呢?
本條規定了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法定代理人應由監護人擔任。之所以如此,這里存在一種科學設置和人性平衡雙重關懷問題,各國幾乎無一例外原則上選擇監護人直接充任法定代理人的做法。我國也不例外。關于自然人的監護人的規定,可具體參見本章第2節的規定。
【關聯規定】
《民法典》第34條,《民法通則》第13條
(撰稿人:龍衛球 馬強偉)
第二十四條 【成年人欠缺民事行為能力的司法認定】不能辨認或者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其利害關系人或者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認定該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
被人民法院認定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經本人、利害關系人或者有關組織申請,人民法院可以根據其智力、精神健康恢復的狀況,認定該成年人恢復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本條規定的有關組織包括: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學校、醫療機構、婦女聯合會、殘疾人聯合會、依法設立的老年人組織、民政部門等。
【釋義】
本條是關于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司法認定規定,具體包括認定條件和程序、認定的撤銷、申請資格人等。該條承繼自原《民法通則》第19條的規定,不同的是,該條采用了《民事訴訟法》中的“認定”,而非《民法通則》中的“宣告”,顯得更加中性,但其制度內涵并無太大變化。
近代民法以來,包括1804年《法國民法典》和1900年《德國民法典》都建立了成年人欠缺民事行為能力的宣告制度,稱禁治產宣告制度和準禁治產宣告制度,當時的目的在于外觀方便,并且也有利于保護第三人的交易安全。后來在實踐中發現,這種司法宣告制度存在一個弊端,就是靈活性存在很大不足,不能兼顧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實際需要,在盡可能尊重欠缺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自治和保護第三人交易安全之間,過多地向后者傾斜。通過司法宣告,行為能力欠缺的成年人在宣告范圍在所有場合所有情況下都要失去民事行為能力,不能單獨實施法律行為。這一制度的初衷是對精神障礙者的保護,但與常人的理性能力不同,精神障礙者的理智并不一直處于穩定狀態,既有判斷能力極弱的時候,也存在“清醒”的時刻,因此,抽象地擬制其為無民事行為能力或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反而過分限縮本人自我決定的機會,忽略本人剩余的行為能力的存在,不利于加強對本人利益的保護。[66]由于這一制度有法律歧視、擴張管制之嫌,遭到越來越多的批判,法國、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也都逐漸廢除了行為能力欠缺宣告制度。[67]但是我國原《民法通則》繼承了這一制度,此次《民法典》總則編原則上保留,但也做了一定的軟化,比如概念上由“宣告”改為“認定”就是一種由主觀化轉向客觀化的趨勢。
本條規定,在理解上有四個要點:
其一,關于成年人欠缺民事行為能力的司法認定的條件和程序。
根據該條第1款的規定,認定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應具備兩項條件:(1)須被申請人不能辨認或者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2)須利害關系人或者有關組織的申請。其中,本條第3款規定了利害關系人或者有關組織的范圍,為了不使這一制度落空,規定可以作為申請資格人的“有關組織”非常廣泛,包括“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學校、醫療機構、婦女聯合會、殘疾人聯合會、依法設立的老年人組織、民政部門等”。人民法院受理申請后,應當按照特定程序予以處理,最終做出司法認定。具體認定程序,應適用《民事訴訟法》第15章特別程序中第4節“認定公民無民事行為能力、限制民事行為能力案件”的規定。除以上通過特別程序認定外,根據《民通意見》第8條的規定,在訴訟中,當事人及利害關系人可附帶提出認定申請,人民法院認為確有必要認定的,應當根據特別程序的規定,先做出當事人有無民事行為能力的判決。
其二,關于成年人欠缺民事行為能力受司法認定后的后果。第24條規定的目的在于抽象地認定不能辨認或者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因此,經司法認定后為,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應適用無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的規定,其實施法律行為,應當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成年人經司法認定后是限制行為能力人,應適用限制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的規定,除了獨立實施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智力、精神健康狀況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外,其實施法律行為,應當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者經其法定代理人同意、追認。
應注意的是,我國《民法典》總則編在本條雖然仍然保留了這一制度,但在適用中應當認識到這一制度有過分限制精神障礙者的弊端,在適用中應當作適度限縮。一方面,對于沒有經認定程序的行為能力欠缺者,根據第21條和第22條的規定,其從事的法律行為是否有效,應當進行個案審查,如果其從事法律行為時處于“清醒”狀態,則法律行為應當有效。另一方面,應當認識到與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不同,即便是被認定為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精神障礙者從事法律行為時,也有處于“靈光時刻”的可能,因此,即便是被認定為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如果其在從事法律行為時處于清醒狀態,能夠理解其行為的意義,應當認為其從事的法律行為有效。[68]但精神障礙者被認定為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時,其從事法律行為無效為常態,主張其有效者,須證明行為實施時被宣告者例外地具有正常的理性能力。反之,法律行為則應以有效為常態,主張無效者,須證明行為實施時行為人不能辨認自己的行為。[69]
其三,這種司法認定可以基于相反的事實而通過一定程序撤銷。根據本條第2款的規定,被認定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成年人,根據其智力、精神健康恢復的狀態,經本人、利害關系人或有關組織的申請,法院應認定該成年人恢復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其四,本條沒有規定對存在智識障礙的8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可以申請認定其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根據本法第19條的規定,8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其實施的法律行為也并不必然無效,但如果其同樣沒有辨認能力時,可以作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處理。那么對之是否得以援引本條申請司法認定呢?筆者認為應該肯定回答。從體系上解釋,可以認為是計劃內的法律漏洞,通過補充解釋將之納入司法認定范圍。通過認定程序,對于主張法律行為效力的證明負擔不同。例如,此類不能辨認自己行為限制行為能力人從事了與其年齡相符的法律行為(在一般限制行為能力人情況下為有效),其法定代理人主張無效的,則需要證明行為實施時行為人不能辨認自己的行為。
【關聯規定】
《民法通則》第19條,《民事訴訟法》第187條至第190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7條、第8條
(撰稿人:龍衛球 馬強偉)
第二十五條 【自然人的住所】自然人以戶籍登記或者其他有效身份登記記載的居所為住所;經常居所與住所不一致的,經常居所視為住所。
【釋義】
本條是關于自然人住所的規定。本條與我國先前《民法通則》相比,原則上仍然堅持事實主義,但是具體方面,依據我國城鄉關系發展帶來戶籍制度的重大變化,進行了合乎時宜的修改,自然人的住所不再只是僅以戶籍所在地的居住地為準,而是根據戶籍登記或者其他有效身份登記記載的居所為住所,體現了更寬也更加有利于流動中的自然人的利益面向。但何為其他有效身份登記,仍然有待立法或司法解釋。
自然人住所是自然人發生和變動法律關系之中心地域,是其法律上的所在或活動場所,各國都將之作為自然人的一種重要屬性加以規定,與人格利益幾乎近似。從法律上說,自然人的住所有很多的法律意義,包括關乎監護(本法第27、28條)、成立失蹤的空間標準(《民通意見》第26條)、債務履行地(《民法典》第511條第3項)、訴訟管轄地(《民事訴訟法》第21條等)、涉外法律適用之準據法(參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等重要因素。
本條可以做以下幾點理解:
其一,本條關于自然人法定住所(登記住所)的確定,采取了兩重標準,即以戶籍登記或者其他有效身份登記記載的居所為準。在我國,每個自然人都有戶籍,而且是唯一的,因此比較容易確認。在我國,自然人在獨立生活之前,一般與父母構成一“戶”,故自然人未將戶口遷出父母之“戶”前,父母住所也就是該自然人的住所。但是隨著城市化的發展,我國人口流動加劇,這些年來,大量的人員特別是農村人員,離開原來的戶籍所在地而外出工作或生活,但其戶籍可能并未變化;按照我國現行城市人口管理政策,如果外來人員需要在其他城市工作或生活,應該取得有效認可,比如取得暫居證等,這就導致了與戶籍登記不同的另類有效身份登記的產生。本條適應這一發展,將其他有效身份登記記載的居所也納入登記住所的范圍,作為雙重標準之一。唯有疑問的是,戶籍記載的居所和其他有效身份登記記載的居所發生沖突時,兩者究竟以何者為準,本法沒有明確,值得今后關注。可以期待,或許我們在這里開啟了一個自然人同時允許有多個住所的范例。
其二,本條關于自然人的住所采取了事實主義,即采取經常居所優先登記住所的做法。這也是世界各國的普遍做法,旨在更好服從自然人的切身利益,使其更加方便把握自己的法律關系。但是本條規定表述上顯得比較微妙,乍一看似乎是登記主義,難以看出這種事實主義取向,即“自然人以戶籍登記或者其他有效身份登記記載的居所為住所;經常居所與住所不一致的,經常居所視為住所”。該句表述的重點其實在后面,“經常居所與住所不一致的,經常居所視為住所”。這種貌似例外的表述方式帶來的特殊法律效果是,這種事實主義不是當然適用的,而是需要舉證的,誰主張誰舉證。所謂“經常居住地”,依照《民通意見》第9條的解釋,是指以長期居住為目的,連續居住一年以上的地方。
【關聯規定】
《民法通則》第15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9條
(撰稿人:龍衛球 馬強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