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戰記憶:暗黑時刻(套裝共六冊)
- (美)丹尼爾·福特等
- 17677字
- 2022-07-26 10:59:12
4 兇殘至極
美國志愿航空隊的先行人員搭乘“檳城商人號”輪船,從新加坡來到了緬甸。7月28日,輪船沿著仰光河蜿蜒的河道溯流而上,平靜而碧綠的河面被伯馬石油公司的煉油廠、麥格雷戈柚木公司的磨坊和像丁香花一樣垂下來的植物打破。到達仰光后,這艘蒸汽輪船在水泥碼頭停靠,岸上就是占地11英畝①的貨倉、起重機和一箱箱準備運往中國的戰爭物資。臨河而建的一排宏偉建筑是英國大使館、職員宿舍和濱海酒店。從這排建筑開始,就是仰光的歐洲人居住區了,內有五條寬闊的大街,大街兩旁有分布得橫平豎直的小路。走過郊區那些名為“溫莎”或者“阿斯隆”的道路,就是仰光本地迷宮一樣的居住區,25萬印度人、4萬中國人和16萬緬甸人居住在那里(緬甸人即使在本國首都也不占多數)。仰光大金塔的穹頂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全城,它是緬甸佛教的神圣象征。
陳納德在濱海酒店住了一晚,聽說先行人員到達碼頭后,他趕緊穿過街道去迎接他們。他裝作之前已計劃好如此重逢,開口說道:“你好,弗里爾曼。我就說我會比你們先到這里。”帶著半是崇敬半是不滿的復雜感情,弗里爾曼回憶道:“陳納德轉過身來,他像往常一樣隨意地穿著探險服——防蚊靴、帶有中國徽章的軍官襯衫、破舊的空軍制帽,那頂帽子很能襯托出他的鷹臉……據我所知,這一船人之前都沒有見過他,但看到他們沿著鐵軌排好隊并靜靜地看著他時,我就知道他們已經服從調遣了。”
陳納德把機械師派往敏加拉洞機場,協助中央飛機制造廠組裝“戰斧”飛機。他把其他人安頓在濱海酒店里,盡管比不上新加坡的萊佛士酒店,但它有高高的天花吊頂、鑲木地板、鍍銅的欄桿和柳條家具,也顯得足夠豪華了。陳納德交給弗里爾曼一份新的采購單,包括飛機和機動車的零部件、電力和電話設備、樂器、屏風、打字機、步槍、棺材等。“從波利那里拿錢,”陳納德說,“你到同古時把這些東西都帶上。”
交辦完這些事項,陳納德動身前往1,200英里外的新加坡。在這座位于馬來半島南端的城市里,英軍的羅伯特·布魯克-波帕姆中將和他的部下對這位老中國通談到的日軍戰術和裝備一點也不在意。陳納德在日記里抱怨:“希望他們的自信是有根據的。”返回仰光后,他登上中國航空公司的一架道格拉斯飛機前往昆明,然后請約翰·威廉姆斯把飛行學校的建筑改建成志愿航空隊的宿舍(威廉姆斯之前是陳納德的無線電教員,眼下在滇緬公路上從事自由貿易)。在一個月圓的夜晚,陳納德頂著晝夜不停的轟炸飛回了重慶。在轟炸的間隙中,他與航空委員會達成協議,由他負責指揮美國志愿航空隊及所有與之合作的中國空軍中隊。1941年8月1日,蔣介石簽署第5987號令,內容為:“1. 第一美國志愿航空隊于今天成立;2. 陳納德上校負責組織來華的美國志愿飛行員投入戰場。為完善志愿航空隊,其他人員由航空委員會補充任命。”
陳納德還發現了另一名文職軍官——喬·奧爾索普②。他加入了美國海軍并被派往印度。奧爾索普經重慶前往德里,他在宋美齡的茶會上遇見了陳納德。他想知道志愿航空隊里還有沒有空缺的職位,陳納德告訴他:當然有,馬上申請一份特別退伍令,然后去同古報到。
此時,乘“皮爾斯總統號”抵達仰光的人員登上了郵遞火車,這是一列燒木炭的鍋爐火車,汽笛聲尖銳刺耳,車廂之間也沒有通道相連,但每節車廂都有一扇朝外打開的門。(乘客來回走動時需要爬出火車窗口,在車頂上跑去別的車廂。)到同古的175英里路程花了他們一整天的時間,火車越過一條又一條泥濘不堪的公路,每過一個小時就要停下來加一次水,途中還因為要接收薩伏伊公司的盒飯而停車,這家公司是緬甸鐵路線上的餐飲供應商。軍械師保羅·佩里回憶說,天氣實在太熱了,到達同古時,他身上只穿了一條短褲。一輛平板卡車把他們載到凱多機場,佩里說:“我們就這樣到達那里。29個毫無顧忌的魯莽軍佬來到了一個山高水遠的偏僻地方。”
* * *
“皮爾斯總統號”的乘客們之前在新加坡逗留了整整兩周,英國官員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為避免悲劇重演,他們讓“亞格斯方丹號”的船長載著乘客們徑直駛往緬甸。這艘荷蘭船照做了,在沒有護航的情況下,他們在8月15日夜里到達仰光。第二天早上,博特納·卡尼在入境處共清點了123人,并帶他們到仰光的“銀烤架”吃早餐——這是一家集餐館、夜總會和妓院于一身的多功能餐廳。(早餐有火腿、雞蛋和“硬得像紙板一樣的玉米片”。)卡尼把他們送上火車,自己則留下來和查理·莫特、杰克·紐柯克(Jack Newkirk)、艾瑪·福斯特和喬·斯圖爾特一起狂歡。
鮑勃·尼爾回憶了到達凱多機場時的情況:“先行人員分配我們到一座大約長30英尺、寬20英尺的建筑里,里面有床位和蚊帳,廁所在建筑物的后面。從蚊子到掉在蚊帳頂上的昆蟲,那地方有數不清的蟲子。”那里真是相當無聊,地勤人員從駐地驅車來到同古鎮上,卻發現只有火車站的那家小賣部有酒可買(同樣也是薩伏伊公司經營的產業,正如緬甸其他地方的情況那樣)。一家電影院正在放映加里·庫珀(Gary Cooper)主演的《火爆三兄弟》,那里是當地唯一的娛樂場所。隊員們放松自在地和本地人坐在一起,而不是像英國紳士那樣身穿晚禮服,高高在上地待在包廂里。接下來,他們造訪了那家“酒店式”妓院,每個“本地黑姑娘”的嫖資都因為他們的到來而翻了一番,漲到了5盧比(合1.5美元)。回到機場后,他們咒罵蟲子、高溫天氣、暴雨、硬邦邦的床板、英軍食堂里的“燉肉”(燉牛肉)和索然無味的英國香煙。弗里爾曼十分害怕,他相信這樣下去必然會發生兵變,陳納德會因此追究他的責任。
卡尼和他的四人小團伙在第二天出現了,全都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周一,他任命了三名中隊長,但他顯然沒有研究過他們的履歷。中隊長可獲得相當于美國陸軍少校的軍銜(或者說他們是被如此告知的),每個月有750美元的薪水。第1中隊由羅伯特·桑德爾(Robert Sandell)任隊長,他又被叫作“桑迪”,原是馬克斯維爾基地的飛行教官;第2中隊由杰克·紐柯克任隊長,他為人平易近人,原來在“約克城號”航空母艦上駕駛搭載星型引擎的戰斗機;第3中隊由阿維德·奧爾森(Arvid Olson)任隊長,他是米切爾基地的P-40戰斗機資深駕駛員。三位中隊長各自挑選了一打飛行員,就像業余棒球隊隊長挑人一樣。紐柯克挑選的幾乎都是海軍飛行員,奧爾森則只選陸軍飛行員,其中包括他在米切爾基地的朋友們。
拜倫·格洛弗運送了三架“戰斧”到凱多機場,另外還有三架在敏加拉洞機場準備就緒。奧爾森帶著兩名P-40飛行員乘火車到仰光去接收這些飛機。格洛弗告訴他們,找準鐵路,沿鐵路線一直飛到同古就行了。這種導航方式被稱為“IFR”——不是指“儀表飛行守則”(Instrument Flight Rules),而是指“我沿著鐵路飛”(I Follow Railroads)。
“飛機上沒有裝武器,”軍械師唐·羅德瓦爾德(Don Rodewald)在日記中寫道,“也沒有裝瞄準器……甚至連裝瞄準器的支架都沒有。”在簽約時,他曾詢問要不要帶上工具前往緬甸,斯基普·阿代爾向他保證:“噢,用不著,所有工具都一應俱全,而且都是最好的。”但現場卻沒有任何工具,羅德瓦爾德只好從開往中國的卡車上偷來一整套設備,開始著手安裝武器。武器等配件隨第二批“戰斧”飛機一起被運到緬甸,令人費解的是,機首的大口徑機槍尚有剩余,而小口徑機槍卻只夠裝配31架飛機。為方便維護和保養,軍械師們用7.92毫米口徑的柯爾特機槍裝備了兩個中隊,用點30口徑的勃朗寧機槍裝備第三個中隊。這些機槍的口徑都大致相同,但彈藥卻無法通用。
然而,志愿航空隊沒有辦法實測飛機的空戰性能,因為緬甸在理論上是一個自治地區,為維護它徒有其表的獨立,英國人禁止在緬甸進行實彈射擊。(當英國空軍的第60中隊需要實彈演練時,他們便駕駛“布倫海姆”轟炸機到新加坡練習。當戰爭降臨緬甸時,這種演習方式帶來了可怕的后果。)幸好,倫敦方面發來一份豁免令,允許志愿航空隊建造一座靶場。軍械師們將戰斗機拖到射擊位置,用架子撐起尾翼,使機身保持水平,然后調整了機首的機槍,使彈著點落在300碼外的靶子上,機翼武器的彈著點則被設定為250碼外。每位飛行員都有幾次實彈射擊的機會,但他們只能在地面而不是在空中演練,因為那樣會傷害緬甸人民的感情。所以,志愿航空隊肯定沒有進行過拖靶射擊訓練③。
美軍陸航部隊當時列裝的反射瞄準鏡是現代戰機投映式瞄準屏④的原型。這個設備安裝在儀表盤下方靠近底板的位置,從那里將圓環和靶心投映到飛行員和擋風玻璃之間一塊半鍍銀的鏡面上。這種設計的目的是提供一個透明發亮的瞄準標尺,飛行員無須變換視角,只需要盯著前方的半透明鏡面就可以瞄準。但英國人訂制的“防彈玻璃”艙蓋并沒有預留安裝瞄準鏡的孔洞,軍械師們在上面鉆孔的努力也以失敗告終。飛行員只能先使用老舊的“支柱加圓環”式瞄準器,而那甚至比步槍上的瞄準標尺還要原始和落后,直到后來,才由查理·莫特找到了解決辦法。
無線電通信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無線電技師鮑勃·史密斯⑤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把英國人的無線電設備從戰斗機里拆除出來,他通過飛機尾部的小艙門,用一柄錘子和一把螺絲刀完成了這項工作。然后是安裝變壓器,使12伏特電壓的民用電臺可以接上“戰斧”飛機24伏特電壓的航電系統。這是一項極為艱巨的工作,每天早上10點左右,氣溫開始飆升,史密斯不得不停歇很長時間,順帶把早飯吐個干凈。
此時,陳納德正在昆明檢查威廉姆斯改建志愿航空隊宿舍的進度。其后,他搭乘比爾·波利的比奇雙引擎飛機回到緬甸。吉姆·霍華德⑥回憶說:“陳納德走下飛機,環視著機場上站著的各色人等,我本能地覺得他就是帶領我們取得成功的引路人。他的軍人風度和輻射四周的自信似乎在告訴人們,他到這里了,在他的掌控下,所有事情都會好起來……他是個直言不諱的人,也不會道歉或找借口。他的真誠和一心一意打動了所有人,他值得我們追隨。”
正如弗里爾曼擔心的那樣,陳納德對凱多機場上的狀況非常不滿,他在日記里寫道:“煽動者們引發了不滿的情緒,嚴重威脅著隊伍的紀律和志愿作戰行動。”他同這些人談話,好言寬慰有不滿情緒的人,厲聲訓斥煽動反抗的人。8月26日,他在仰光與比爾·波利會面,討論如何處理那些想回家的人。返回同古時,他帶上了格林勞夫婦。
卡尼很快就被調回云南驛的飛行學校。哈維·格林勞明顯要比他更勝任這份工作,但這位初來乍到的副司令和部下不太合得來。吉姆·霍華德這樣描述他:“他(格林勞)的工作性質模糊不清,我們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他經常穿一件漂亮的襯衫式卡其夾克,整天叼著煙斗,看著別人工作。”奧爾加則是同古所缺乏的那一抹風景,霍華德回憶說:“她有著驚人的吸引力,緊身褲和迷人的妝容讓她看上去就是個名利場上的老手。”
奧爾加·格林勞成了——而且永遠是——熱帶雨林中一個性感的符號。肯恩·耶恩斯泰特(Ken Jernstedt)在1941年秋天來到凱多機場,抵達后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于那里的女人。諾埃爾·培根(Noel Bacon)抽著煙斗對他說:“副司令有個老婆,連條狗都知道她有多么迷人。”
在格林勞夫婦到達后不久,斯基普·阿代爾來到緬甸,喬·奧爾索普從印度過來,他們當然都是以平民身份入境的。有了這些工作人員,陳納德便開始著手整頓部隊。他規定,部隊的汽車只可用于公務,隊員們到同古去看電影、喝酒或者逛妓院都必須騎自己的自行車。但即使騎一輛大型的蘭令牌自行車去鎮上,單程也要半個小時,所以他們只能斷了在周日以外去鎮上玩的念頭。而在周日,陳納德又會盡力逼迫他們去教堂做禮拜和參加棒球比賽。
凱多機場有兩個食堂,一個服務飛行員和文職人員,另一個服務地勤人員。這兩個食堂在下班后又充當酒吧,服務不同的職員群體。(陳納德喜歡強調志愿航空隊內部的民主作風,但他在日記里卻堅持“軍官”和“普通士兵”的說法。)皇家空軍為他們提供食物、廚師和服務員,每月向每人收取120盧比(合36美元)的費用,這筆錢直接從月薪里扣除。但他們實在太討厭食堂里的飯菜,陳納德只好給他們打了優惠折扣。陳納德讓當過炊事班長的比爾·托爾利(Bill Towery)監管印度廚師,之后又讓奧爾索普領導托爾利。直到最后,陳納德和薩伏伊公司簽訂了新合同,才真正改善了膳食水平。但隊員們早就被“亞格斯方丹號”上的豐盛大餐和彬彬有禮的服務生慣壞了,因此一直在抱怨。
起床號在早上5點30分吹響。地勤人員天亮前就開始工作,干五六個小時的活,下午休息一下,晚上開始第二班——這種安排治好了鮑勃·史密斯早上的不適癥狀。對于飛行員而言,每天都是從機場控制樓里的一間柚木小課室開始的,陳納德或別的客座嘉賓會給他們上課。即使是“皮爾斯總統號”上那幫無法無天的人,也很快服膺于陳納德。查理·莫特在日記中贊嘆:“那個老頭我見得越多,就越喜歡和佩服他的才華……能由他來擔任這個計劃的主管,我們確實很幸運。”
當陳納德談到日軍戰斗機時,飛行員們個個倍加留神。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勾勒出“零”式戰斗機的輪廓,標注了它的弱點并提出可行的攻擊角度。“他向我們展示這些,”特克斯·希爾回憶道,“讓我有一種很明顯的感覺,那就是他曾經親自和‘零’式飛機戰斗過。他在戰術課上教給我們的東西都分毫不差地重現了。他真的很了解情況。當我們第一次和‘零’式相遇時,敵機的所有動作都和他說的完全一樣。”事實上,陳納德只在地面上觀看過“零”式戰斗機,他的信息也主要來自麥克休少校交給他的圖紙和數據表。
利用中國人獲得的日軍訓練手冊,陳納德講解了日本飛行員采取的戰術:從上往下俯沖攻擊,制造混亂,打散敵機陣形,然后逐一擊破。陳納德讓學員們忘掉在美軍中學到的一切,轉而采用皇家空軍的作戰方式,這是在不列顛空戰中驗證過的。他提到了自己的理論和蘇聯援華飛行員的作戰方式:為了配合得更加機動靈活,以兩架飛機為一組對抗敵方戰斗機;為了取得火力優勢,以三架飛機為一組攻擊敵方轟炸機。該戰術的核心在于取得制高點:俯沖壓向日本飛機,先用機首的大口徑機槍攻擊,一旦距離靠近了就用上機翼的機槍火力,然后俯沖飛走并重復這一過程。當日機因彈藥和燃油不足而準備返航時,便對其實施追擊襲擾。陳納德認為,只要摧毀日本來襲轟炸機的10%,他們就會返回再想辦法;摧毀25%,他們就不敢再次來犯了——這是在南京、衡陽、漢口、重慶和昆明的空戰中總結出來的經驗之談。
可惜的是,陳納德沒有把他的講課內容寫下來,當時也沒有人想到要記錄下他的講義。60多年后,特克斯·希爾復述了陳納德關于敵軍的介紹:“日本飛行員嚴守戰斗紀律,他們訓練有素……而且非常善于保持陣形。他們的轟炸精確,射擊精準,深諳操控飛機的方法。”但“打了就跑”的戰術能夠擊敗他們:“攻擊日機陣形的辦法就是飛得比他們更高,向他們高速俯沖而下,瞄準目標,向其開火,然后繼續俯沖,直到脫離敵陣。離開他們足夠遠后,爬升回到高點,繼續俯沖攻擊。最重要的是……絕不能和他們的戰斗機較量變向能力,P-40戰斗機做不來這個。一兩次變向后,他們就能跑到你的身后。想也不要想!如果你那樣做了,我們就只能在叢林中給你收尸。他們一定會擊落你的,先生們,千萬不要犯錯。”
上完課,飛行員們便到跑道上參加實踐訓練。他們在駕駛艙中熟悉飛機操作,演練特技飛行和模擬空中格斗。在對抗轟炸機陣形的演練中,英國空軍的大隊長曼寧從敏加拉洞機場派來幾架“布倫海姆”轟炸機幫助進行模擬;在戰斗機對抗訓練中,隊員們通過相互對抗進行演練。當兩名飛行員在空中相遇時,他們就會對沖而過——這被稱為“頭撞頭”。美軍禁止這種訓練方式,因為太過危險,但陳納德認為訓練必須要過硬。他說,與其讓飛行員們變得膽小軟弱,還不如損失掉幾個。
吉爾·布萊特,這個喬裝成“五金店員”的賓夕法尼亞小伙子,有著透亮的黑眼睛和一張若有所思的臉孔。高中時,他在菲利普·埃克塞特學院的預備中學就讀,并且被普林斯頓大學錄取了。但課外的飛行訓練比學業更有吸引力,他在兩年后離開了普林斯頓,以新兵身份加入了彭薩科拉的海航部隊。與紐柯克指揮的第2中隊里的很多飛行員一樣,布萊特在海軍中為成為航母艦載俯沖轟炸機飛行員而接受訓練。9月8日,布萊特在同古上空駕機巡邏,他看到遠處有一架“戰斧”戰斗機。按照規矩,他晃動了一下機翼,邀請對方參加一場“狗斗”⑦。布萊特的對手是約翰·阿姆斯特朗(John Armstrong),阿姆斯特朗身材不高,外表有點孩子氣,但他有1,000小時的飛行時間。一周之前,阿姆斯特朗就差點在“狗斗”中正面撞上查理·莫特的飛機。現在他故技重施,迎頭沖向布萊特,迫使布萊特將飛機下壓。阿姆斯特朗也將機頭下壓,兩架飛機如此接近,阿姆斯特朗座機的螺旋槳眼看就要刮上布萊特的座艙蓋了。布萊特趕緊向右翻滾,他預料阿姆斯特朗會向另一側翻滾,這樣他們就可以擦著機腹互相避開了,但阿姆斯特朗沒有這樣做。“飛機相撞時,”布萊特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發出了巨大的劈砍金屬的聲音。”布萊特失去了一側的機翼,飛機開始旋轉下墜。他趕緊推開艙蓋,解開降落傘的扣子,像一塊被彈弓拋出的石頭一樣跳出飛機。
阿姆斯特朗就沒那么走運了。“墜機善后組”的人找到了他,他的遺體仍然被綁在座椅上,外科醫生薩姆·普雷沃(Sam Prevo)為他做了入殮準備:“我……在此證明,1941年9月9日,在用10%的福爾馬林溶液處理過后,約翰·D. 阿姆斯特朗的遺骸被一張浸泡過福爾馬林的床單包裹,安放在一個密封的金屬容器中。這個金屬容器被裝在一口柚木棺材里。我還證明,在遺骸入殮準備和金屬容器密封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場,棺材中除了死者的遺體別無他物。”
保羅·弗里爾曼在飛行員食堂里主持了葬禮,隨后冒雨將阿姆斯特朗的遺體埋葬在圣路加教堂的墓園里。當地大部分英國殖民者都出席了葬禮,他們陪著志愿航空隊的人們走到村鎮南面的墓地。布萊特記錄道:“一名緬甸邊防戰士吹奏了熄燈號,我們就回去了。”
陳納德沒有參加葬禮,他在卡尼和金特里醫生的陪同下飛到昆明,為50名中國軍校飛行員核發證書,批準他們赴美參加高級訓練課程。
* * *
17名飛行員搭乘“亞格斯方丹號”的姊妹船“布隆方丹號”到達新加坡,其中包括埃迪·雷克托和特克斯·希爾,此外還有來自倫道夫基地的R. T. 史密斯和保羅·格林。與“皮爾斯總統號”上的乘客一樣,他們在新加坡肆虐了兩周,之后才搭乘“檳城商人號”輪船前往仰光。9月15日,他們抵達仰光,當天就到了同古。在火車站,一支三人樂隊演奏著《星條旗永不落》⑧歡迎他們。在乘車前往凱多機場的路上,道路拐彎處的一塊牌子映入他們的眼簾,上面寫著“洛杉磯城”,這是一個跟著美國人走到世界各地的鼓舞士氣的標志。
第二天早上,“布隆黑幫”⑨被分派到各中隊。杰克·紐柯克挑選的基本都是海軍飛行員,奧爾森則要走了陸軍飛行員。他們當中幾乎沒有人駕駛過這種液冷引擎驅動的戰斗機。雷克托告訴筆者:“那種該死的引擎實在太長了,如果突然急剎,飛機肯定得往前翻!”而且,由于機首過長,他很不高興地發現在座艙里無法看到機首的位置。因此在滑行時,他不得不像左右搖擺的鴿子腦袋那樣擺動著飛機迂回向前,以看清跑道前面的情況。但起降一兩次后,他發現機首的長度并沒有影響到飛機的飛行性能。
R. T. 史密斯在熟悉飛機時也遇到了問題,他曾因為身材過高而被美軍拒用為戰斗機飛行員。9月17日早上,機械師尼爾·馬丁(Neil Martin)讓史密斯試駕飛機,但即使把座位調到最低,方向舵踏板調到最前,他仍然十分勉強才能坐進去。而當他加大油門前進時,他開始感覺到這架“戰斧”戰斗機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我關上艙蓋,滑行到跑道上,對準起飛路線,然后堅定地加油。1,100馬力的引擎以雷霆般的力量驅動著巨大的螺旋槳破風前行,我從未聽過這種轟鳴聲。飛機開始急劇加速,復合式壓力計的汞柱達到48英寸,引擎轉速達到每分鐘3,000轉,我用力踩著右邊的踏板以抵抗巨大的扭力……現在,我看清機首的位置了……幾秒鐘后,空氣流速計顯示時速達到100英里,飛機從跑道上滑躍而起……”
“當時我就像拿到漂亮新玩具的小孩一樣,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史密斯最后總結道。隨著敏加拉洞機場那邊不斷送來戰斗機,志愿航空隊開始給飛機編號,他們在座艙后面的機身上涂上高2英尺的數字。1號到33號分配給第1中隊,34號到66號分配給第2中隊,67號到99號分配給第3中隊。史密斯挑選了77號戰斗機,因為他相信數字7能帶來好運。
不是所有的“布隆黑幫”成員都做得這么好。到達緬甸僅八天后,馬克斯·哈默(Maax Hammer)就在雨林中墜機身亡。盡管哈默是一名富有經驗的飛行員,但他顯然“被卷進了反螺旋⑩而無法脫身,這可能是由錯誤的技術動作導致的”,查理·莫特在日記中如此記錄。莫特還寫道:“他撞向地面的力量十分巨大,自然摔成了肉泥。我們決定把他的遺物就地賣掉,那些東西在這里比在美國更值錢。當然,賣的時候我們都牢記著不要討價還價。”
陳納德感到氣餒,不僅僅是因為事故和死亡。他在日記里抱怨道:“六名飛行員想打退堂鼓,大雨又下個沒完沒了。”大多數情緒低落的飛行員都隸屬于奧爾森的第3中隊。奧爾森說,他們加入志愿航空隊是為了“脫離陸軍現役部隊,以謀取更賺錢、更安全的民航職位”——這是隊員們的普遍想法,但無法解釋他那支主要由米切爾基地飛行員組成的中隊里為什么會有如此多不滿的人。
9月末,共有七名飛行員和一名地勤修理員離開了隊伍。(“布隆黑幫”中的兩名地勤人員在新加坡棄船而去,還沒到緬甸就被除名了。)10月10日,六名飛行員補充進來,多少彌補了一些損失,三名來自弗吉尼亞州匡提科的飛行員被奧爾森選入第3中隊。但在10月25日,他又損失了一名老手。當天早上,唐·羅德瓦爾德剛剛完成了一架“戰斧”戰斗機的武器安裝,皮特·阿特金森(Pete Atkinson)自告奮勇要測試飛機。他說只在機場附近轉轉,這樣羅德瓦爾德(一個觀察敏銳但拼寫能力不強的人)就能加以觀察了:“他(阿特金森)用極快的速度向南俯沖飛行了1英里,突然之間,飛機解體并從1,500英尺的高度急速下墜。飛機的引擎從空中旋轉著自由下落,直至撞向地面。作為軍械師,我乘車前往事故現場,方圓1英里內都是飛機殘骸……皮特仍然坐在椅子上,他被飛機拋了出來,頭部摔得慘不忍睹,但還算留有全尸。機身殘片沿著鐵路分布,兩只機翼落在了300碼外的稻田里。我回收了一些彈藥和兩挺小口徑機槍。那真是一個悲傷的時刻,因為皮特深受大家喜愛。”
至此,志愿航空隊形成了一套標準的葬禮儀式。文職軍官擔任“官方哀悼人”,死者中隊里的飛行員擔任抬棺人。他們身穿卡其褲和襯衣,打黑領帶,戴遮陽帽。念祈禱詞時,他們脫帽哀悼;棺材經過面前和號手吹響熄燈號時,他們則舉手敬禮。弗蘭克·洛松斯基回憶說:“皮特下葬后,我們回到了營房,用看電影的方式結束了一天(看的是伯特·拉爾1931年主演的喜劇《沖上云霄》)。”
如此多的死亡事故使戴夫·哈里斯(Dave Harris)動搖了——他和阿特金森一樣,也是來自米切爾基地的P-40戰斗機飛行員,他說自己已經受夠了這里的狀況。據另一位飛行員說,哈里斯聲稱:“如果這些人都駕駛不好飛機,那我肯定也不行。”盡管陳納德表面上很兇狠,但他的心腸很軟,至少是對忠于他的人們心軟。他把哈里斯調到總部從事文職工作,但沒有削減他的薪酬。
* * *
昆明已經有一個月沒有遭受空襲了,不祥的寧靜困擾著陳納德,他在10月13日寫道:“基本可以肯定的是,日本人會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同樣的策略,直到付出慘重代價。”他推測日軍正在調整部署,準備攻擊別的地方——除了凱多機場還能有其他目標嗎?同古距離泰國只有60英里,泰國雖然宣稱中立,但它毫無疑問已經被日本人滲透了。10月24日,陳納德派三名中隊長去實施偵察。雖然英軍禁止這樣的越境行為,但不過是表面文章,他們的指揮官全都知道這次偵察飛行,甚至還向美國人提示日軍可能的活動地點。
桑德爾、紐柯克和奧爾森從20,000英尺的高空越過鋸齒狀的克倫山,向東遠眺清邁,那是泰國的第二大城市、鐵路線的終點和進攻同古的必然基地。陳納德囑咐他們保持高度,看到什么可疑的動靜再下降觀察。在這個時節,稻田都排干了水分,雨季又已經結束,沒有哪支部隊能在不揚塵的情況下行動。此次偵察以一無所獲告終。
兩天后,“一個怪異的銀色飛行物”從6,000英尺的高度偵察了凱多機場。五架“戰斧”戰斗機緊急升空攔截,但沒有追上那個飛行物。第二天發生了同樣的事,但一名飛行員清楚地看到了共有五名入侵者。緬甸和馬來半島上的友機都涂有偽裝迷彩,因此陳納德認定這些飛機是從泰國飛來的日本偵察機。他只猜對了一半:這次絕密的偵察行動連日軍大本營也不知情,執行任務的飛機是從越南河內起飛的。為拍攝和偵察英軍基地,這些三菱Ki-15型“九七”式司令部偵察機(后來被盟軍飛行員稱作“Babs”)來回飛行了1,200英里。
據陳納德稱,駐緬甸的皇家空軍大隊隊長曼寧送給他們一臺船鐘,用于充當凱多機場的防空警報器。曼寧還派來了一隊廓爾喀雇傭兵,這些聞名遐邇的尼泊爾士兵為英軍立下過赫赫戰功。但他并未加強對邊境的瞭望偵察,也沒有讓緬甸人帶上望遠鏡和野外電話到邊境巡哨,他們本可以輕易地使用這些設備監視和報告日軍的行動。
10月29日,另外十名飛行員抵達緬甸。為補充第3中隊的人員,奧爾森選中了三名海軍飛行員:外號“鯰魚”的羅伯特·雷恩(Robert Raine),他有90小時的戰斗機飛行時間;來自彭薩科拉基地的漢克·吉爾伯特;以“埃德溫·科南特”這個假名行動的水上飛機駕駛員約翰·佩里。雷恩和吉爾伯特很快就適應了P-40戰斗機,但科南特過于習慣在PBY“卡塔利娜”轟炸機高高的座椅上駕機進行水上起降了,他沒能轉變過來。R. T. 史密斯記錄了科南特的這場災難:“(他)離地大約25英尺,停了一下,然后掉在地面上。飛機彈了一下,起落架損壞了,機腹和一側的機翼撞到跑道,使整架飛機旋轉了180度。”
然后是11月3日,這一天被稱為“馬戲日”。科南特不慎將起落架的輪胎扎穿了,飛機沖出了跑道;雷恩駕機撞到了灌木叢中,弄壞了起落架、螺旋槳和一側的機翼。弗蘭克·洛松斯基在日記里感嘆:“真是累壞了。”中隊長桑德爾執行完一次穿越緬甸的飛行任務后,在降落時失去控制,飛機就地旋轉了很多圈才停下來;約翰·奧弗利(John Overly)在滑行時撞上了另一架飛機,撞壞了那架飛機的副翼,地勤維修人員在晚上花了很大力氣才把糾纏在一起的兩架飛機分開;然后是比爾·布萊克本(Bill Blackburn),他駕機與另一架飛機相撞,撞壞了兩機的螺旋槳;蓋爾·麥卡利斯特(Gale McAllister)剎停滑行時力度過猛,把飛機摔了個倒栽蔥,機翼上還掛著兩名沒來得及閃開的技工。洛松斯基總結道:“真是史上最糟糕的一天。”
兩天后,科南特又撞機了,飛行員們打趣說,如果他再弄壞兩架“戰斧”飛機,他就成為日軍的頭號王牌了。陳納德可高興不起來。他寫信給中央飛機制造廠駐紐約辦事處,抱怨招募來的人員不符合要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埃德溫·S. 科南特,他在10月29日與其他九名飛行員一起到達基地。他可是一名四引擎水上飛機的機長,卻在第一周里就弄壞了三架飛機……還有兩名飛行員在到達后的24小時內就決定回家,理由是招募時沒有把現在的情況給他們說清楚。”
陳納德要求招募時必須更加開誠布公:“向招募對象介紹美國志愿航空隊的情況時,不能有所隱瞞。志愿航空隊的任務絕不僅僅是保衛滇緬公路和對抗沒有護航的日本轟炸機,我們還需要對抗日本戰斗機、進行夜間飛行以及在合適的飛機送到后執行進攻任務(指第二美國志愿航空隊的洛克希德和道格拉斯轟炸機),這些情況都要介紹清楚。”
他在信中指示:“把那些膽小鬼送回家后,我們也要淘汰一些不合格的人。與其接收那些結伴湊熱鬧而來的飛行員,我寧愿讓部分名額空缺。”
這封信是喬·奧爾索普打出來的,他現在兼任“人事秘書”和后勤軍官。陳納德在日記里稱:“他真是工作上的重要幫手。”我們幾乎能聽到陳納德邊寫邊長出了一口氣。但在飛行員和地勤人員看來,奧爾索普是個滑稽的角色,他的眼鏡、拘謹不安的舉止以及在格羅頓中學、哈佛大學和華盛頓宴會社交圈中磨煉出來的演講口才,無一不顯得逗樂有趣。那個在中國東北離開了情人的水兵湯姆·特朗布爾,現在是總部的一名文職人員,他記得奧爾索普總是抱著一摞文件跟在陳納德后面:“喬總是忙亂而煩躁地準備著需要簽字的文件。”
大多數文件都是關于補給和零件的。拆解飛機已經成為志愿航空隊機械師們的日常工作,他們將損毀的飛機拆解,把能用的部件安裝到尚能升空的飛機上。但零部件的循環利用無法解決爆胎的問題,飛機起落架的輪胎以每小時100英里的速度在滾燙的砂石跑道上起降,磨損得極快。急剎后倒立觸地、原地打轉或機腹著地導致的螺旋槳損壞,以及驅動機首機槍的E-1B型螺線管的失靈問題,也無法自行解決。這種螺線管在工作五個小時后,基本都會失效。
奧爾索普的申請文件先被送到仰光費爾大街42號的中央飛機制造廠及洲際公司的辦公室,就在離濱海酒店不遠的街角處。文件上寫著:“我們需要6盎司用于機槍瞄準器的透明涂料,你們應該可以在當地買到。我們還需要100副博士倫公司的雷朋太陽眼鏡。雖然已指示過飛行員自帶眼鏡,但有些人沒帶,另外一些人則弄壞了自備的眼鏡。我們發現,優質遮陽鏡的缺乏導致飛行員的效率嚴重下降,請立即用電報將訂單發往美國,然后把眼鏡空運過來。”
中國國防供應公司在仰光也設有辦事處,奧爾索普帶著一份采購清單上門拜訪。清單里有上千種采購物品,報務員足足花了一天一夜才將其譯成電碼。他沒料到會有雷朋眼鏡、銀焊料、螺線管這些東西,還有另一張清單上的432包安全套、19箱黑麥威士忌、21箱波本威士忌、10箱駱駝牌香煙和5箱好彩牌香煙。這些物品都無法用簡稱,必須用全稱譯出。
還有彈藥!在新澤西州的力登軍火公司,勞克林·柯里發現了90萬發加拿大訂購的點30口徑子彈。他說服加拿大人放棄這批子彈,并設法從駐菲律賓的美軍部隊手里拿到60萬發點50口徑子彈。在等待這些補給的同時,奧爾索普還向眉謬?的英國布什戰爭學院、中國空軍和仰光的中國商人討要彈藥。但中國制造的子彈十分老舊,有時會延誤開火時機,導致螺旋槳葉上留下彈孔。
陳納德邀請駐重慶的麥克休少校到同古視察,看看志愿航空隊的窘迫境地。在奧爾索普的幫助下,麥克休起草了一份向美國海軍部抗議的長信:“從本質上看,中國現在進行的戰爭對美國而言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比起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這里更能事半功倍地開展國防自衛行動……但在缺乏稱職的執行官員、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所需物資到位、飛行員和地勤人員不足一半的情況下,美國志愿航空隊斷不可能實現原計劃中的遠大目標。”麥克休還在信中列出了從電子管到遠程轟炸機等必需的物資和裝備。
美國戰爭部也收到了類似的消息,發信人是駐華軍事代表團的領隊約翰·馬格魯德(John Magruder)。謹小慎微的馬格魯德被馬歇爾將軍派往重慶監控租借物資的流入情況,順帶照看一下志愿航空隊。到訪凱多機場時,他聽到重復了無數遍的怨言:航空隊現在只有42架能用的“戰斧”飛機,如果投入作戰的話,只能以失敗告終,這會“威脅美國在遠東地區的威望,并在國內引起消極反響”。為了防止事態惡化,戰爭部應該從北非的英軍和菲律賓的美軍陸航部隊處調用6噸零部件到這邊來。
宋子文也加入了爭取支持的活動,他用相同的理由提示白宮:“這支隊伍如果參戰,很可能被擊潰,這會引起災難性的后果。”但宋子文的胃口不僅限于一些備用零件,他想讓美國用船運送80架道格拉斯公司SBD型俯沖轟炸機到菲律賓,然后飛往中國,交給志愿航空隊。他詢問:“能不能直接從陸軍和海軍那里要來現成的飛機和軍械?”
比爾·波利則另有打算。中央飛機制造廠擁有三架出口的柯蒂斯公司CW-21“惡魔”戰斗機,原本是作為樣機提供給壘允的工廠的。波利現在把它們交給志愿航空隊,希望“某些政府高官能發現并以1939年時的價格購買它們”。這筆交易很劃算,各方都同意了。美國政府在同中方代表協商后,允許中國使用《租借法案》里的款項購買這種脆弱但爬升速度快的戰斗機。陳納德不喜歡“惡魔”飛機,他在兩年前就把它比作“沙丁魚罐頭”,但他認為,這種飛機可能追得上偵察凱多機場的神秘來客。
* * *
11月12日,“博斯方丹號”輪船將26名飛行員送到仰光。他們由柯特·史密斯(Curt Smith)帶領,這位33歲的領隊在航程中維持軍紀的努力失敗了。史密斯于1928年參軍,十年間都在陸軍和海軍陸戰隊中調來調去。中央飛機制造廠同他簽約時,他正作為一名預備役飛行員在彭薩科拉參加恢復訓練。2,000小時的飛行記錄讓他看上去很有簽約價值,但以當時參加空戰的標準來看,他的年齡有些偏大了。“博斯方丹號”上還有查理·邦德、吉姆·克羅斯?和來自空運隊的喬治·布加德。格雷格·博因頓也在船上,他剛到基地就獲得了奧爾加·格林勞的青睞。
“他身高5尺8寸,”奧爾加不久后寫道,“肩寬胯窄,有著粗壯的脖子。他的容貌粗獷不羈,眼睛很大,鼻子寬扁,還有雙下巴。”她認為人們有點懼怕博因頓,如果這是真的,那也不無道理:一天晚上,喝得爛醉的博因頓搖醒了兼任運輸官的諾埃爾·培根,他要求使用隊里的貨車。培根把車鑰匙交給了博因頓,因為一把點45口徑自動手槍就架在他面前。
新來的成員很快就進行了座艙測試。不久之后,老隊員帶領他們驅車到鎮上,參加切斯特·克萊因(Chester Klein)家里周六的烤黃豆晚餐。克萊因是一位浸信會的傳教士,他經常邀請志愿航空隊的隊員們到家中做客,當天晚上還有兩名英國人在場。(克萊因的兒子告訴筆者,他們似乎是軍隊的秘密特工,負責招募游擊隊員,以應付日本人可能的入侵。)用完甜點后,他們移步起居室,談論歐洲戰場的情況并猜想戰火什么時候會燃燒到太平洋。對談話不感興趣的查理·邦德隨手翻閱起一本《印度插圖周刊》,他發現了一張“戰斧”戰斗機在北非戰場上的照片,飛機的進氣口被油漆涂抹了一番,看上去就像鯊魚的血盆大口。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鯊魚的圖案就被交戰雙方飛行員使用,但通常是以漫畫風格出現的。第一個寫實版本是由納粹空軍的第76大隊畫出來的,1941年春天,他們在梅塞施米特Bf-110型戰斗機上涂繪了兇狠的鯊魚圖案。在希臘和克里特地區,他們把英國皇家空軍第112中隊裝備的格羅斯特公司“角斗士”雙翼戰斗機撕成碎片,迫使英聯邦的空軍撤退到埃及,重新裝備與中國同型號的“戰斧”戰斗機。英國人在自己的“戰斧”飛機上也采用了鯊魚臉圖案,這讓看到照片的志愿航空隊隊員非常羨慕。第二天,他們請求把鯊魚臉用作中隊的標志。“陳納德說不行,”埃里克·希林回憶說,“他希望用鯊魚作為整個大隊的標志。”
飛行員和地勤人員花了整整一周時間,用粉筆和油漆在飛機上繪圖,把一架架“戰斧”變成一條條嗜血的鯊魚。他們對效果相當滿意,R. T. 史密斯欣喜若狂地看著自己的77號戰機說:“看上去兇殘至極!”他們在機翼上畫上了中國空軍的白日徽章,最后還加上了不同的中隊標識。在第1中隊,桑德爾手下的飛行員選擇了一個象征人類“第一追求”的圖案:手拿青蘋果的夏娃追逐著身穿制服的亞當;在第2中隊,杰克·紐柯克的手下選擇了黑白相間的熊貓來象征中國;奧爾森的第3中隊選擇了一位帶光環和翅膀的裸體天使,從而成為“地獄天使”中隊,靈感來自霍華德·休斯?的一部為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線的空戰勝利祝捷的電影。
陳納德邀請皇家空軍派出一名最好的飛行員,與埃里克·希林比試一番。希林之前是一名陸軍試飛員,陳納德明確地認為他是隊里最好的飛行員。皇家空軍最近從新加坡調來了第67中隊增援敏加拉洞基地,他們裝備了由《租借法案》提供的布魯斯特航空工業公司生產的“水牛”戰斗機。這個中隊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來自新西蘭的中士飛行員,但其中也有少量皇家空軍的軍官,例如在11月19日飛抵凱多機場的杰克·勃蘭特(Jack Brandt)中尉。(勃蘭特出生在上海,父親是中德合資的長江航運公司的一名船長。因為一張略帶墨西哥風情的臉,他獲得了一個“潘喬”的拉丁外號。)第67中隊的維克·巴奇(Vic Bargh)認為他是一名資深飛行員,但算不上技藝高超。比爾·沙佩爾(Bill Schaper)在日記中寫道:“希林和一個駕駛‘水牛’戰斗機的英國佬來了一場‘狗斗’,英國佬在他面前輸得褲子都沒了,這應該能大大提升隊里飛行員的自信。”
這當然也符合陳納德的設想。正如周日下午的棒球比賽、飛機上的鯊魚圖案和不同的中隊擁有的不同標識一樣,飛行對抗也是陳納德塑造隊伍的一種手段。通過這些方式,他把一支非正規部隊鍛造為一支善戰的隊伍。漸漸地,美國志愿航空隊擁有了自己的英雄和獨特的隊徽。
* * *
最后一批成員于11月25日到達緬甸,他們當中有四名飛行員,包括那個名叫路易斯·霍夫曼的中年人。他于1915年加入海軍,到1929年才成為飛行員,因為酷愛喝可樂,他被人戲稱為“可樂癮君子”。另外還有九名陸航部隊飛行教官,他們與中國的飛行學校簽訂了合同,將會前往中國的云南驛,在卡尼手下任教。
陳納德讓志愿航空隊做好準備,先派遣非必要的人員和補給,跟隨飛行教官們沿曼德勒、臘戍一線開往昆明。第一梯隊中包括中國空軍的外科醫生約瑟夫·李指揮的救護車隊。他會評估滇緬公路上各種可能出現的危險和障礙,包括盜賊、海關官員及汽油、食物和住宿的供應。到昆明后,他將在志愿航空隊1號宿舍樓的地面上設立一所醫院,那里原來是中國空軍的飛行學校。
約翰·威廉姆斯在昆明難以有效地維持軍紀。志愿航空隊的一位中國籍聯絡官寫信向陳納德反映:“在過去的幾周里,我發現有一部分人……整天在住處喝得爛醉如泥,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們多次在城里酗酒鬧事,有一次甚至搶了一名廚師的菜刀,威脅要殺死一個女人,幸好在沒有傷亡的情況下被制止了……一個軍事組織允許成員帶女人進入駐地也是很不正常的。這可能會在公眾當中引起誤解,同時會敗壞我們的名聲……這里有些中國人希望和個別隊員合作,用隊里的卡車從緬甸走私貨物進入中國,然后以市價出售。這不但是非法的,而且是為一己私利而損害國家利益。因此,我們需要加倍重視這些情況,做到防微杜漸。”
對于帶女人回駐地的人員,威廉姆斯罰了他們每人25美元的“金幣”。(美國人把美元比作貴金屬,嘲諷中國貨幣為“墨西哥紙”。)第二梯隊從凱多機場到達昆明時,隨行帶有大量咖啡、肥皂和香煙,載貨單上沒有標明這些貨物。威廉姆斯把他們鎖在志愿航空隊的駐地,直到他搞清楚這些東西的來龍去脈為止——貨物、卡車、司機和中方官員統統被扣。中國官員投訴“在拘禁期間受到了粗暴的對待,食宿條件都非常差”。威廉姆斯只好向他們道歉,在這個好面子的國度里,確實一點都大意不得。
駐昆明的分遣隊在稍微得閑的時候做了不少其他工作,他們把子彈套上子彈鏈,建造了棒球場和影劇院,還喂養了兩條狗。一條是臘腸狗,名叫“喬”,是送給陳納德的圣誕禮物;另一條名叫“凱莫克”(CAMCO)?,毫無疑問是內部人員之間的一個玩笑。11月底,威廉姆斯記下兩條小狗友好相處的情況,除此之外,他還提到巫家壩機場跑道的加固工程進展順利,中國人修建了一條通往機場的鐵路,加快了碎石的運輸速度。另一方面,一個竊賊從一架“戰斧”飛機上偷走了一臺時鐘,日軍也繼續從越南飛來偵察昆明,預示著他們可能會在不久之后轟炸這里。
在華盛頓,馬歇爾將軍在一次內部簡報會上對記者們說:“我們正準備對日本開展進攻。”武器是駐菲律賓的B-17“飛行堡壘”轟炸機。馬歇爾說,如果戰爭爆發了,這些轟炸機中隊會“被立即派遣出去,把日本紙糊的城市變成火海”。換言之,馬歇爾在這里重提了摩根索、宋子文和陳納德一年前就已提出的計劃,甚至還使用了他們的表達方式。但二者在本質上并不一致,馬歇爾談到的轟炸由美軍在編的B-17飛機和現役飛行員執行,只有美國向日本正式宣戰后,他們才會實施行動。
由于美軍正打算自主轟炸日本,因此不愿意放人給籌建中的第二美國志愿航空隊。最后,勞克林·柯里起草了一份總統簽署的命令,要求戰爭部長亨利·史汀生為轟炸機組放行。羅斯福的命令寫道:“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將向中國移交269架戰斗機和66架轟炸機……因此我建議……你應該批準額外的飛行員和地勤人員的退役申請,只要他們能被中方雇用和接收。上限是100名飛行員和適當數量的地勤人員。”包括陳納德在內的很多人都提到,羅斯福在1941年4月15日簽署了一份“秘密總統令”,創建了美國志愿航空隊。但沒有任何檔案文件能證明這一點,實際上也不需要一份成文的“命令”——羅斯福更喜歡用口頭和暗示的方式決定一件事的總體框架,然后讓下屬們補充細節。這份給史汀生的命令是筆者能找到的唯一一份關于志愿航空隊的總統令。
在總統的支持下,中央飛機制造廠為第二美國志愿航空隊聘請了82名轟炸機飛行員和359名地勤人員,飛機也從英國人的訂單中征用過來了。33架道格拉斯公司的“波士頓”轟炸機(美軍編號A-20)經海路被運往非洲,再飛越剩下的路途。同樣數量的洛克希德“赫德遜”轟炸機在安裝副油箱后從相反的方向出發,機組人員駕駛它們橫跨太平洋。這些副油箱使他們能夠從中國東部的機場起飛轟炸日本本土。地勤人員則在11月21日登上“諾丹號”和“布隆方丹號”輪船,從加州出發。
第三支組建的志愿航空隊與已部署在緬甸的隊伍一樣,是一支戰斗機大隊。為了裝備這支隊伍,一批伏爾提公司的“先鋒”戰斗機已經裝船運往仰光。在科克倫提出的“分擔損失”的原則下,飛行員由海軍提供,但海軍堅持到1月才放人。
英國人也加入了援華的行動。在華盛頓方面的敦促下,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吩咐布魯克-波帕姆將軍為陳納德提供盡可能多的幫助。這位空軍中將答應從新加坡調遣一個“水牛”戰斗機中隊支援陳納德,其飛行員和地勤人員都是志愿人士,此后還可能增派一個轟炸機中隊。陳納德非常高興,他發電報給在新加坡四處求援的奧爾索普:“盡快組織和裝備起一個‘水牛’中隊,提前尋找‘布倫海姆’轟炸機的志愿飛行員。”
但奧爾索普沒能在新加坡接收電文。英國人允許他搜尋可用的零部件和補給品,但他在新加坡收獲甚微。比爾·波利不久后到達那里,他看到了奧爾索普的授權書,認為在菲律賓可以更有作為。他帶上奧爾索普和那份授權書飛往馬尼拉,利用它得到了一些P-40戰斗機的輪胎和零部件,這些貨物由美國海軍的三架水上飛機送到仰光。
志愿航空隊面臨的僵局正逐步得到化解。華盛頓的所有大人物都明白,太平洋戰爭即將爆發,問題在于“怎樣讓日本先開第一槍而美國又不用蒙受太大損失”(史汀生的說法)。因此,勞克林·柯里為陳納德順利爭取到了4,000磅輪胎、副翼和備用零件。飛機副翼和一半數量的輪胎被裝上“銀星號”貨輪,于11月25日起航。剩下的輪胎和應急零部件被裝上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飛機,于12月3日飛赴夏威夷。為了給貨物和一名看管人騰出空間,六名陸軍軍官被趕下飛機,而這名貨物看管人正是阿爾伯特·鮑姆勒中尉,他之前因為護照的問題而無法出國。另外還有1,000磅的物資在12月7日隨另一架飛機離開舊金山。
在敏加拉洞機場,波利兄弟關停了飛機組裝線。最后一架組裝完成的“戰斧”飛機是P-8101號,它是第一架拆箱的,但由于缺少零件,只能放在一旁當擺設。由于有不少“戰斧”飛機在訓練中墜毀,它又獲得了必需的零件,從而得以成為一架完整的戰斗機。拜倫·格洛弗將它送到凱多機場,使志愿航空隊的戰機數量增加到62架,但其中有兩架沒有武器和無線電設備。機翼被海水腐蝕了的那一架“戰斧”則仍然在敏加拉洞,制造廠的工人們把它放到平板卡車上,沿塵土飛揚的滇緬公路送到壘允。不久后,美國領班和大部分中國工人也動身出發。比爾·波利留在仰光辦公,并在敏加拉洞保留了一個精干的工作小組,這是因為他有望得到一份合同,內容是維持中國“國際空軍”的人員和隊伍。如果他的如意算盤完全實現,這支“國際空軍”將包括14個中隊——9個美國人中隊、3個中國人中隊和2個英聯邦飛行員中隊。
在凱多機場最后的平靜日子里,又有三名飛行員回家,陳納德手上剩下82名飛行員,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戰斧”飛機里練習過。據估計,截至1941年12月的第一周,志愿航空隊最多只有60人可以投入作戰,與能用的戰機數量恰好一致。
①1英畝約合4,000平方米。
②即約瑟夫·奧爾索普。
③拖靶是由飛機拖帶在空中,供防空火炮或戰機進行實彈射擊演練的設備。拖靶射擊能有效提高技戰術水平,是十分重要的訓練方式。
④現代戰斗機裝備的瞄準器具,通常會將瞄準標尺、高度、方向等信息顯示在飛行員面前的透明顯示屏上。
⑤即羅伯特·M. 史密斯。
⑥即詹姆斯·霍華德。
⑦原文為“Dogfight”,指戰斗機在空中進行近距離的格斗。戰斗雙方都試圖進入對方的后方區域,就像互相撕咬尾巴的狗,故名。
⑧美國國歌。
⑨指搭乘“布隆方丹號”而來的航空隊成員,他們因行為不羈而獲此綽號。
⑩指飛機的迎角超過臨界點后,進入自動旋轉的狀態,此時飛機因失速而急劇下降,操控性也變差,極易導致事故。
?緬甸中部城市。
?即詹姆斯?D. 克羅斯。
?霍華德·休斯(Howard Hughes,1905—1976),美國航空工程師、企業家、電影導演。
?中央飛機制造廠的全稱為Central Aircraft Manufacturing Company,“CAMCO”是其縮寫的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