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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燃燒殆盡

1941年12月7日,周日,整個東南亞地區都籠罩在狂風暴雨中。在越南的富國島上,一輛卡車正吊起一架戰斗機,陳納德的飛行員們在以后會把它誤認作三菱公司的“零”式戰斗機。實際上,它是中島公司的Ki-43型“隼”式戰斗機,這款新型飛機當時只有50架在編。富國島上這架“隼”式戰斗機的機背和機腹分別采用橄欖綠色和淺灰色涂裝。機翼和機身上都畫著巨大的紅色圓盤——這是象征日本帝國旭日東升的“日之丸”圖案。飛機尾翼上涂有白色箭頭,這是第64戰隊(大隊)的標志。駕駛艙后的機身上有一圈白色的帶子,表明這是隊長的座機。

如果說日本也有一位“陳納德”,那他必定就是加藤建夫。陳納德與加藤的交集發生在1938年,當時加藤駕駛一架中島Ki-27型“九七”式戰斗機,在漢口上空擊落了三架中國空軍的雙翼飛機。一年后,第64戰隊被調往中國東北,在西伯利亞的邊境線上同蘇聯軍隊作戰。加藤擊落了七架蘇聯飛機,因戰功被晉升為少校,還獲得了日軍陸航部隊“最佳獵鷹”的稱號。加藤建夫作為一名戰斗英雄,尚未陣亡就得到傳頌,這在日本國內是相當罕見的,日本陸軍很可能想借此為這場血腥而無意義的戰爭大唱贊歌。在當時的一幅照片里,加藤顯得面容飽滿、相貌英俊,有著寬大的鼻子和濃密的胡須。他身上有很多和陳納德相似的地方:他的胡須、身上的羊皮飛行服、斗雞一樣的神態和杰出的領導才能(這是他的歌頌者們深信不疑的),他還喜歡用粗野的方式和部下一起打棒球。

吊起飛機的卡車上有一臺輔助引擎和一只鉤爪,長長的鉤爪越過駕駛艙,可以幫助飛機轉動螺旋槳和發動引擎。所有“隼”式戰斗機都發動引擎后,它們從鋪有草皮的跑道上滑行起飛,一排排技工和職員在跑道兩旁揮舞著帽子歡送它們。

午后,加藤少校在飛機上看見了冒雨航行的灰色艦隊,旗艦上坐鎮指揮的是日本陸軍第25軍司令官山下奉文。山下是一名滿身橫肉、肥頭大耳的軍官,他有著即興發揮的才能。整個上午,艦隊都緊貼著越南海岸航行,以掩飾其真正目的,正午過后,它開始加速直撲馬來半島。加藤和部下駕駛著戰斗機,在白天為艦隊提供空中掩護。但他們無法與艦隊進行溝通,這一方面是因為“隼”式戰斗機上的無線電通信器在空中的性能非常不可靠,另一方面是因為日本海軍和陸軍有著不同的無線電通信頻率,在彈藥型號和飛機控制系統方面也并不一致。(同樣是加大馬力,陸軍飛行員加藤需要向后拉動操縱桿,這是從法國空軍傳過來的傳統;海軍飛行員則沿用英美的習慣,向前推動操縱桿。)

加藤在大腿上綁了一本記事本,他在上面記錄道:“我手下的所有飛機都依計劃而行?!弊鲬痖_始時,他向隊伍大喊:“把活兒干漂亮了!”在他死后出版的日記上就是如此記載的。

1941年秋天,日軍就像運轉著的兩個巨輪,帶動它的空軍部隊經歷了一場巨大的變革。海航部隊的部分中隊登上即將橫跨太平洋的航空母艦,做好了襲擊夏威夷群島的準備;其余部隊則在臺灣和越南集結,支援陸軍攻掠“南方聚寶盆”的行動——目標包括馬來半島、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日本海軍共有1,300架飛機,它們全數上陣,投入1941年12月7日至8日的突襲行動中。陸軍航空兵擁有數量相當的飛機,但他們還要防守日本本土、警衛中國東北邊界和進行侵華戰爭,只能投入682架飛機支援馬來半島和菲律賓地區的登陸行動。

這場戰爭是一次瘋狂的冒險,日本軍隊跨越4,000英里的海洋,挑戰英聯邦、荷蘭和美國軍隊,一切在戰爭開始的頭幾個小時內就能塵埃落定。守軍擁有和入侵者數量相當的飛機,日軍飛行員的士氣也不高,正如加藤在12月6日的日記中所寫的那樣:“這次行動可能是我經歷過的責任最重大的一次,但除了竭盡全力、不計代價地完成任務,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做的……我在西貢見到了大西浩史中校,他負責指導艦隊的具體行動,而且還要指揮重型轟炸機編隊。我和大西討論了行動的細節,如果有必要,我決心和轟炸機編隊一起犧牲?!?/p>

這種決心是沒有必要的,唯一的挑戰來自一架在12月7日下午冒冒失失地飛越艦隊上空的PBY“卡塔利娜”巡邏轟炸機。第1戰隊的一架“九七”式戰斗機將其擊落——這是太平洋戰爭中的第一滴血。

夜幕的降臨使戰斗機的掩護變得毫無必要。東京時間晚上7點30分,加藤和他的隊員們經泰國灣返航,他們的機翼末端亮起了紅色的夜航燈。他們越接近富國島,風雨就越大。與海軍的飛機不同,陸航部隊的飛機上沒有無線電導航儀,三架“隼”式戰斗機墜毀在海中——這是第64戰隊參戰四年來最嚴重的損失。

夜半時分,炮彈在馬來半島的東北海岸炸開了花。進攻時間選得十分精妙,登陸馬來半島的部隊借助大潮和滿月的時機輕松上岸。在夏威夷,當時正好是周日,美軍飛行員和水手們都很晚才起床,在來襲的日軍面前毫無防備。

* * *

日軍進攻珍珠港和馬來半島時,沒有任何人向凱多機場發出警報。那里的人們照常休息、起床、吃早飯和執勤。直到早上7點,他們才得知戰爭爆發的消息。R. T. 史密斯在日記中寫道:“有人跑進休息室,說日本和美國開戰了。雖然廣播新聞也證實了這件事,但我們還是感到難以置信。每個人都站著,拿這條消息開玩笑,但緊張焦慮的情緒已經在空氣中彌漫?!?/p>

哈維·格林勞給身在同古的妻子打了電話。奧爾加抽泣起來,吩咐女傭煮咖啡并打開收音機,收聽舊金山KGEI電臺的廣播。她總結了這些新聞報道,稱日本人正在“全球范圍內橫沖直撞,像瘋狗一樣口吐白沫、見人就咬”。當時的形勢確實如此:日本人在馬來半島登陸,在夏威夷擊潰美軍,在香港和威克島狂轟濫炸。

陳納德養成了黎明時分在控制塔站崗的習慣,塔臺上的一頂竹棚提供了凱多機場最佳的向東瞭望點。12月8日,太陽照常升起:先是暗下來一陣,然后就像打開開關一樣,陽光一瞬間就照亮了湛藍的天空和細碎的云朵。陳納德從塔樓上爬下來,走過跑道,一名揮舞著電文的電報員攔住了他。他拿起電文瀏覽了一下,便急匆匆地跑向總部,在那里下達了備戰命令。

“地獄天使”中隊(即奧爾森的第3中隊)奉命擔任突擊梯隊,他們的戰斗機馬上加滿油,裝上彈藥,停在跑道南端。擔任支援梯隊的是杰克·紐柯克的“熊貓”中隊,桑迪·桑德爾的“亞當和夏娃”中隊則擔任預備隊。如果他們需要在晚上升空,跑道兩旁就點上燈籠作為標記;在其余情況下,凱多機場將保持漆黑,并在北邊的荒地里亮燈以充當誘餌。

陳納德取消了所有人的休假,命令醫院轉移到昆明,并派奧爾森到仰光向英軍借用鋼盔。他向重慶發送電報:“建議馬上將航空隊轉移到云南,因為我們還沒做好在這里戰斗的準備?!?/p>

當奧爾加·格林勞到達機場時,她看見一架中國航空公司的道格拉斯飛機正在起飛,飛機上搭載了傷病員和部分醫護人員。她回憶說:“每個人都配備了隨身武器,廓爾喀衛兵手持寒光閃閃的軍刀在巡邏。飛行員和飛機都準備就緒,警報響起一分鐘后就能升空。我們的汽車已經被匆忙涂上黃綠相間的迷彩。”她很想要一把防身手槍,但沒能如愿。她在指揮部的棚屋附近走動,陳納德看見了她,并動員她為志愿航空隊的戰時生活做記錄。奧爾加就這樣加入了職員的隊伍,她收拾了同古的住處,搬進凱多機場的醫院,以志愿航空隊戰爭日志管理員的身份領取每月150美元的工資。

戰爭的爆發使喬·奧爾索普滯留在了香港。他搭上了最后一架飛離馬尼拉的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但中途被迫停在香港。重慶大轟炸時,國民政府的官員們為避開轟炸和物資匱乏的境況,紛紛將家人送到香港,現在他們又不得不抓住每一個機會將他們接回去。但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只能在晚上起飛,因為白天是屬于日本人的,日軍的飛機從香港上空呼嘯而過,不斷地轟炸和掃射,陸上部隊則從邊界發起進攻。面對咄咄逼人的日軍,香港守軍毫無還手之力,因為英國皇家海軍部署在香港的大炮全都是指向大海的。

阿賈克斯·鮑姆勒到達了威克島,他在那里被日軍的炮彈、炸彈和子彈驚醒。泛美航空公司的水上飛機正好停在島上的潟湖里,這架飛機帶著27個彈孔,最終成功逃了出來。機上的貨物被全部拋掉,機艙內擠滿了逃難者,包括鮑姆勒中尉、泛美航空公司的職員和十余名平民工人。這架超載的水上飛機在中午時分從潟湖起飛,返回滿目瘡痍的夏威夷。它把2,300磅飛機輪胎和零部件丟棄在碼頭上,留給日本人作為戰利品。

“銀星號”輪船當時也正在太平洋上,它載著運往仰光的輪胎和飛機副翼,準備經澳大利亞前往緬甸。這條航線上還有“諾丹號”和“布隆方丹號”,陳納德的轟炸機編隊的部分人員就在船上——根據流行的說法,有99名地勤人員和1名飛行員,但也有說法認為總共只有49人。在澳大利亞,這些人被全數征召進了美國陸軍,那些暫時停在加州伯班克市的洛克希德“赫德遜”轟炸機也被召回軍隊。在華盛頓,勞克林·柯里希望將志愿航空隊轉入美軍編制?,F在美日兩國既已開戰,便沒有必要將陳納德的隊伍偽裝成志愿者了,柯里于是寫了一份備忘錄交給總統。他聲稱,如果志愿航空隊被收編,他們可以以“特遣部隊”的形式在中國作戰。

周三凌晨3點30分,警報聲響徹凱多機場。第2中隊負責進行警戒,四架“戰斧”飛機緊急升空,圍繞基地巡視了一個多小時后,陳納德才把他們召回來。煤油燈籠的昏暗燈光使特克斯·希爾越過了跑道,撞到路盡頭的一堆雜物上?!八蛔裁闪?,”一名職員回憶當時的情景說,“我們跑到那里,發現他正四處亂走,衣服浸透了汽油。他一只手拿著煙,另一只手拿著火柴,幸好有人在他點煙前拿走了火柴?!?/p>

地勤人員急忙把汽車和卡車排成一列,打開車頭燈照亮跑道,好讓其余幾架飛機安全降落。奧爾加在日志里記錄道:“這是一次真正的警報,但日軍顯然搞錯了凱多機場的位置,所以炸彈沒有落在這里?!钡珜嶋H情況應該是邊境上的瞭望哨把雷暴的聲音誤認為飛機的轟鳴,因為日方記錄顯示,他們當晚并未突襲緬甸。

到了早上,陳納德派萊西·曼戈伯格(Lacy Mangleburg)前往清邁機場進行偵察。地勤人員在一架“戰斧”飛機的行李艙位置安裝了一臺仙童牌照相機,這是從皇家空軍那里借來的。飛機的機翼武器被卸掉,留下的空洞用膠帶封上,機身及其他部位都被收拾得干凈平滑,以確保這架“偵察機”比攔截的敵機飛得更快。六架“戰斧”戰斗機護送它越過同古以東綿延175英里的群山,一直到達清邁。

偵察行動仍然沒有收獲,于是陳納德計劃在周四實行一次更大膽的越境行動。埃迪·雷克托和伯特·克里斯特曼負責護航,埃里克·希林駕駛“偵察機”,他們一路飛到緬甸丹那沙林省的土瓦港,那里是緬泰邊界上的一片狹長地帶。在土瓦港的英軍基地加油后,他們越過邊境線,徑直飛向曼谷。

航拍照片顯示,有大量飛機停在曼谷廊曼機場的跑道上。日軍第77戰隊的11架中島“九七”式飛機于12月8日入侵泰國,擊落了泰國空軍3架升空攔截的雙翼戰斗機。第31戰隊的9架三菱Ki-30型“九七”式輕型轟炸機緊隨其后,進入泰國。這支隊伍的指揮官在曼谷廊曼機場設立總部,接下來的幾天里,幾個中隊的飛機接踵而至——共計約有60架日本飛機和若干泰國飛機停在機場上。在關于美國志愿航空隊的傳說故事中,曼谷的機場上有500架飛機,但陳納德給重慶國民政府的報告中只提到有“80~100架”飛機,這個數字讓他甚為擔憂,他想將隊伍撤回昆明。他在報告中指出:“這里沒有任何防空警報網,地理位置也非常不利,不可能防住突襲。”作為應急措施,肯恩·梅里特(Ken Merritt)坐火車到仰光,帶回了第一架比爾·波利推薦的能快速爬升的CW-21戰斗機。

在新加坡,英國空軍中將布魯克-波帕姆也在游說重慶政府。他敦促蔣介石兌現租借凱多機場時“在協議中默認的承諾”,即志愿航空隊幫助防衛仰光的機場,英國人需要以那里為基地支援新加坡。蔣介石和布魯克-波帕姆的看法一致,但他關心的是能不能守住仰光港,中國依賴那里以獲得租借的物資。因此,他同意調派一個中隊到敏加拉洞機場駐防。

陳納德在12月12日周四這天接到命令,并派奧爾森的第3中隊執行這項任務。包括修理員、軍械師、無線電通信員和廚師在內的20人乘夜班火車趕赴仰光。三名飛行員和另外四名地勤人員在第二天早上出發,他們駕駛卡車和轎車上路,這些交通工具可以在仰光派上用場,18架“戰斧”戰斗機也在當天飛往仰光。

前往敏加拉洞機場的飛行員中有三人來自其他兩個中隊,而第3中隊的九名飛行員則留守凱多機場。陳納德在太平洋戰爭中以“豪賭”而聞名,因為他總是冒險進攻,但他只會在手中有好牌的情況下才放手一搏。他不會讓部下身犯險境,除非他們已經做好充分的戰斗準備,即便這意味著像埃德溫·科南特那樣處于長期的預備役狀態。

與其他人一樣,來自倫道夫基地的R. T. 史密斯和保羅·格林都認為去敏加拉洞的任務是一項美差——他們可以在機場南端的營房里享受雙人房的待遇。史密斯在日記中寫道:“著陸和解散后,我們到了為軍官而設的營房中,住宿和食堂都很不錯。比起同古,這里好多了?!?/p>

大隊長曼寧把機場東西向的跑道分配給“戰斧”戰斗機中隊,即字母“A”中間的那一橫。英軍的“水?!睉鸲窓C則使用南北向跑道。每個中隊都劃分了飛行班次,每一班次都有分配好的跑道。當警報響起時,機場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讓多達30架飛機從四個不同的方向起飛,它們揚起的沙塵都足以稱得上沙塵暴了。所有飛行員都遵守右行的起飛線路,在跑道交會的地方,英軍飛行員會壓低飛機,讓美國人的飛機從他們上方通過。

12月14日,周六,當緬甸偵察團報告有日本轟炸機來襲時,這個起飛模式得到了實踐的測試。14架“水牛”戰斗機和16架“戰斧”戰斗機從跑道上緊急升空,他們以毫厘之差的距離交錯通過,就像當年“飛行秋千”小隊表演的特技飛行一樣驚險,柯特·史密斯回憶說:“這真是我見過的最該死而刺激的亡命飛行?!币患堋暗鬲z天使”中隊的飛機還不得不緊急剎停,以避開一架“水牛”戰斗機,但30架飛機最終全都毫發無損地升空,而且比當時能采用的任何起飛方式都要迅速。他們爬升到距離地面3英里的高度,然后結隊集中。

負責空襲馬來半島和緬甸的是日軍陸航部隊第3飛行師團,由菅原道夫將軍指揮。菅原的外貌好似一名小職員,頭上戴著一頂四四方方的軍便帽,兩道濃眉底下是一雙充滿憂郁神情的眼睛,胡須修剪得剛好與嘴巴一樣寬。菅原企圖使丹那沙林這片狹長地區陷入癱瘓,這樣它就無法支援馬來半島上的英軍。日軍先占領了丹那沙林省最南端的維多利亞角,其后又派出空軍摧毀了北邊毗鄰的丹老港。菅原命令第12和第16這兩支重型轟炸機戰隊執行此任務,它們共有51架三菱Ki-21型“九七”式重型轟炸機,盟軍代號“莎莉”。

但盟軍的攔截部隊并沒有遇到它們,英軍飛行員得知空襲的目標不是仰光后就返航了?!暗鬲z天使”中隊聯系不上英軍第67中隊和機場,只好在空中一直漫無目的地盤旋,直到耗盡燃油,然后返航。

周日,英軍為“地獄天使”中隊的隊員們發放了通行證,允許他們進入12英里外的仰光城區。那是一個毫無生氣的城市,但從嘈雜的“銀烤架”到瑞士人管理的富麗堂皇的濱海酒店,各種檔次的酒吧倒是有不少。丹尼爾·霍伊爾(Daniel Hoyle)在中隊的日志中寫道:“對全部地勤人員和很多飛行員來說,這都是糟糕的一天。他們去仰光尋歡作樂,盡情發泄。直到凌晨時分,他們才回到機場值勤?!本驮诿绹朔偶贂r,英軍飛行員對泰國境內和維多利亞角的日軍目標進行了空中打擊。

* * *

勞克林·柯里將陳納德的隊伍收編為正規軍的想法得到了戰爭部的認可,他們向重慶的駐華軍事代表團通報了這一計劃。12月12日,馬格魯德將軍給陳納德發電報,邀請他和飛行員們回到部隊。在電文的草稿中,馬格魯德讓陳納德以“準將或上校”的軍銜回到現役,但在拍發之前,他劃去了這兩個軍銜,代之以“若如此當用何種軍銜”一行字。沒過多久,他又用空白代替了這行字:“如果陳納德立即以(某軍銜)回到現役……”對于志愿航空隊而言,這是一件好事,因為他們以后就能夠通過正常渠道使實力得到加強了。

陳納德對于能夠回到現役一事感到高興,但他不愿意做一名上校。他已經以上校軍銜為國民政府效力了四年,如今他想在肩章上增添一枚將星。他給宋美齡寫了一封信,探詢蔣委員長對于志愿航空隊回到美軍現役一事有何看法。美軍能給他們的報酬遠遠少于合同中規定的數額,但中方可以出資彌補差額,就像南美洲國家雇用美國軍事人員的模式那樣。陳納德在信中嚴謹地列出了這樣做的好處:中方可以節省金錢,可以比較方便地加強隊伍,現役在編的隊伍也有利于嚴格執行紀律。對于不利之處,他只提到了一點:美國陸軍可能會給志愿航空隊指派一名不熟悉中國情況的指揮官——也就是陳納德之外的其他人。

陳納德就像一只神經緊張的貓,在凱多機場下令對泰國進行了又一次偵察。在清邁和附近的城鎮上空巡航一番后,飛行員報告說,泰國北部沒有發現敵機的蹤影。陳納德還是不放心,他發了一封電報到重慶,請求將部隊移至仰光,那里雖然不是最佳部署地點,但總比將所有人員、飛機和補給瘋狂地暴露在泰國邊境要好。重慶方面沒有回復,于是他再次請求將志愿航空隊全員撤出緬甸。這一次他得到了回復,這份命令由蔣介石口授和宋美齡簽名,經周至柔將軍發來。與以往一樣,這是一個折中的方案:“地獄天使”中隊留在敏加拉洞,其余的隊伍撤回中國。

昆明與同古之間的直線距離有700英里,這是世界上最蠻荒的邊境線之一。一組精干的工作人員在12月17日搭乘一架中國航空公司的飛機翻越群山,先期抵達昆明,這是撤離的第一步。第二天,另外三架飛機載著總部的職員和足夠使用兩周的彈藥、氧氣瓶和補給品出發。保羅·弗里爾曼坐進了“戰斗人員”才能乘坐的艙位,有此特權的還有奧爾加·格林勞、她的小狗露西和第2中隊地勤人員喂養的一只猴子。

當“戰斧”戰斗機最后一次從凱多機場的柏油跑道上起飛時,弗里曼·里基茨(Freeman Ricketts)把飛機撞到了一輛斯蒂旁克公司的汽車上,喬治·布加德則沖出了跑道末端,事故導致飛抵中國的戰斗機只剩34架。“熊貓”中隊分兩步完成這次飛行,他們中途在臘戍機場加了一次油;“亞當和夏娃”中隊沿著鐵路線飛到臘戍,隨后向東北飛去,為了避開高聳的群峰,他們一直保持在21,000英尺的高度。

在空中發現昆明并不難,滾滾的濃煙正從城中升起。幾個小時前,日軍的8~10架中型轟炸機襲擊了這里。它們是川崎公司的Ki-48型“九九”式雙引擎轟炸機,盟軍代號“莉莉”,隸屬于駐越南的第21飛行團(日軍的一個飛行團通常由兩個裝備不同型號飛機的中隊組成)。這些轟炸機由一定數量的中島“九七”式戰斗機護航,這種戰斗機裝備了副油箱,航程達到750英里。弗里茨·沃爾夫(Fritz Wolf)描述當時的情景說:“街道上全是尸體,中國人……在街上走著,收拾著尸骸,把它們安頓好?!?/p>

志愿航空隊總部的職員和“熊貓”中隊一起住在城區北邊的1號宿舍樓中。每兩人共用一間房,房里有床位、桌椅、衣柜、書桌和木炭火盆,他們還得到了“1號小子”的綽號。(烤炭取暖是一把雙刃劍,不用的話就會寒冷刺骨,但使用時可能會造成一氧化碳中毒。)“亞當和夏娃”中隊被分配到機場路的2號宿舍樓,那里的住房條件更加簡陋,只有一些用土磚建成的建筑,第1中隊的人戲稱這些樓是“土磚之城”。

地勤人員的旅途更加艱難。12月20日,八輛卡車和兩輛轎車離開凱多機場,開赴曼德勒,第二天又有一隊人出發。其中包括大部分地勤人員、全部重型補給品和數量可觀的走私貨物。彎彎曲曲的山路耗費了他們兩周的時間,一路上還要應付多管閑事的英國人、諂媚的英籍緬甸人、腐敗的中國人和形形色色的山區部落,土著女人的脖頸都拉伸得像長頸鹿一樣長。這趟旅程使無線電通信員史密斯(那位《探求傳奇故事的大道》的影迷)大為興奮:“我們在紅土路上驅車行駛,途經連綿起伏的樹林。大叢的野生一品紅生長在道路兩側……紅土飛揚在綠色的灌木從上,透出淡淡的紫色,我們就這樣翻過紫色的山丘?,F在看不見棕櫚樹了,人們看上去更像中國人而非緬甸人。他們的膚色稍淺一點,身上穿著褲子而不是裙子……

“昨天,我們從山上下來,到了一處深谷中。為了爬出來,我們拐過15個像回形針一樣的狹窄而陡峭的彎道。我在半路停了車,向下張望那七輛卡車。其中幾輛在拐彎處轉不過來,只得向后倒車再轉。如果它們向后倒車時再多走1英寸,就會滾下萬丈深淵?!?/p>

同古(被志愿航空隊稱作A點)的留守小組由27人組成,指揮官是埃德·戈耶特(Ed Goyette),他原是一名飛行員,現在擔任參謀。他們負責凱多機場的日常維護,將它作為備用機場、維修點、補給站和昆明至仰光的無線電中繼站。他們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對無法飛往中國的12架“戰斧”戰斗機進行拆解和大修。

在昆明(X點),陳納德招募了一些志愿者。似乎是作為對奧爾索普離職的補償,美國海軍借調了羅伯特·德沃夫(Robert DeWolfe)少校給陳納德,擔任軍需官。此外還有格哈德·諾依曼(Gerhard Neumann),他是陳納德在1939年結交的一名德國猶太難民,現在以機械師的身份加入志愿航空隊。諾依曼描述他身邊的地勤人員說:“總是在大量喝酒和打牌,粗野而強硬,但他們用行動告訴了我什么是美國式生活……我之前從未聽說過木屋糖漿、薄煎餅或是華夫餅……我從未看過或聽說過棒球比賽……有一次,我們走在一個穿絲質裙子的漂亮的中國姑娘身后,我的得州朋友輕嘆道:‘如果能咬她的屁股一口,讓她帶我去死我也愿意!’我不明白這個得州人在想什么,我既不懂‘屁股’這個英語單詞,也不懂他為什么想去死。”美國人稱呼他為“德國佬赫爾曼”。諾依曼用音樂回報他們的友誼,他用德國和萊公司的一架手風琴演奏樂曲,如1941年的熱門流行歌《當燈光再次亮起(遍及全球)》。

四名飛行員負責在抵達中國的第一晚進行警戒:陳納德說,如果日軍在前一天襲擊了昆明,那么他們很可能在第二天再來一遍。但直到12月20日周六早上的9點30分,防空警報系統才報告說有10架轟炸機從越南邊境進入云南。巫家壩機場上豎起了黃色警備旗,陳納德迅速沖向設在墓地里的指揮掩體,從那里可以俯瞰整座機場。無線電通信員唐·惠爾普利回憶當時的情景說:“在潮濕陰暗的掩體里……陳納德、中文翻譯、電報操作員和其他中方人員聚在一起……追蹤敵機的報告不斷地從防空警報網送來,我一直觀察著陳納德的臉?!_遠市發現巨大的飛機引擎聲?!牭较⒌年惣{德緊緊地抿著嘴巴,從卡其夾克的口袋里掏出了煙斗。我知道他很緊張,這從他裝煙絲的動作中就能看出來。又有報告傳了進來:‘不明數量的飛機越過華寧,朝西北飛去?!?/p>

機場上發射了紅色信號彈,16架“戰斧”戰斗機立刻從跑道上起飛升空。這是“亞當和夏娃”中隊,他們爬升到15,000英尺的高度,然后向東南飛去。作為攻擊的執行者,桑德爾指揮的這個中隊沿著昆明到宜良的鐵路潛行50英里,準備給沿鐵路進犯的日機以迎頭痛擊?!耙坏┥?,你就會發現天空實在是寬廣得離譜,”吉姆·克羅斯這樣描述他的第一次戰斗飛行,“對方不用耍什么花招,你都可能錯過整個轟炸機編隊,即便它們只偏離了航線幾英里……天空中十分寒冷,我的擋風玻璃上已經結霜了?!?/p>

紐柯克的第2中隊負責提供掩護。四架“熊貓”中隊的戰斗機在機場上空盤旋,另外四架爬升至15,000英尺的高度,接著向西北飛去。紐柯克親自指揮出擊的四架飛機。在起飛10分鐘后,他就驚奇地發現,在前方8英里、海拔13,000英尺的空中有一隊雙引擎轟炸機朝自己飛來。入侵的飛機排成復合的“V”形陣,四架飛機在前方呈鉆石菱形,三架飛機呈“V”字形分布在左后方,另外三架在右后方。這是從河內襲來的第21飛行團,它們是第一撥攻擊者,也沒有戰斗機護航。后來有幸存的日本飛行員回憶稱,這支隊伍是一枚“棄子”,是用來犧牲的,它的任務就是引誘并殲滅敵軍戰斗機,指揮官是藤井達治郎上尉。

在指揮部里,惠爾普利聽到“熊貓”中隊的飛行員在無線電里爭論著對方究竟是不是敵機:

“現在他們來了。”

“那不可能是日本人?!?/p>

“怎么不可能?你看看飛機上的紅色圓球!”

事實上,藤井上尉遵循著日軍經常使用的戰術,即盤旋在目標上空,然后從遠端沖向目標。四架“熊貓”中隊的戰斗機背對太陽,對日機展開攻勢,他們在很遠的距離外開火,甚至超出了機首大口徑機槍的射程范圍。日機收窄陣形,轉向東方,拋下炸彈后就逃跑了。由于機身變輕的緣故,這些轟炸機飛得幾乎和“戰斧”一樣快。紐柯克并未追擊,而是帶領隊伍返回巫家壩機場,他說他的航電系統出了問題,機槍也開不了火?!暗诘孛嫔希w機沒有顯示出有任何故障,”唐·羅德瓦爾德記錄道,“所以我們都各有想法?!?/p>

與此同時,藤井上尉的機隊在昆明以南盤旋。桑德爾在16,000英尺的空中發現了這些正向他飛來的轟炸機,他在戰斗報告中記錄道:“(這些飛機都是)單尾翼、鋁制結構,機翼末端和機身上有紅太陽圖案,整體采用暗灰色涂裝?!彼顑杉軕鸲窓C爬升至高點進行警戒,以提防對方戰斗機,其余飛機以四架為一組,兩組利用陽光的掩護俯沖攻擊日本轟炸機,剩下的一組隨時待命。

桑德爾并不受人擁護,查理·邦德這樣形容他:“身材矮小,蓄著胡須,待人接物非常冷硬。”在初戰的興奮中,隊員們把他的指示都拋到了九霄云外,陳納德在凱多機場的授課內容也被忽略了。鮑勃·利特爾(Bob Little)從云中俯沖到日機下方,然后從下往上攻擊,因為它們的機腹看上去像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和利特爾同一組的查理·邦德則決定從上往下俯沖攻擊。日本轟炸機仍然采用紐柯克攻擊它們時的密集陣形。當“戰斧”戰斗機襲來時,每架日機都降下一只“垃圾箱”——一個用鉸鏈連接的平臺,一名射手俯臥在上面操縱機槍。日本轟炸機通過這種方式保護它們的正后方,但這樣會使飛行速度大打折扣。

邦德把子彈上了膛。他猛拉了一下座位兩旁的“T”字形手柄,將子彈裝進兩翼的機槍中,然后推動操控面板上的手柄,為飛機前端的大口徑機槍裝彈。他打開反射式瞄準器,那是一個帶瞄準點的圓圈,從飛行員的視角來看,仿佛懸在他和敵機之間的半空中。(這個映像來自查理·莫特安裝在駕駛艙左側支架上的一面半銀鏡。這個應急的裝置比固定式的“圓環加支柱”型瞄準器要精準得多,但飛行員很容易把鏡面弄歪。軍械師查克·貝斯登在1999年回憶說:“只需要一個噴嚏就能弄歪鏡子。”)邦德掀起控制桿上的翻蓋,全部機槍都已準備就緒。

開火的按鈕就在控制桿上,邦德用戴著手套的雙手緊緊抓住桿子。“我翻滾了一下,然后向下俯沖,”邦德在日記中寫道,“距離最近的一架轟炸機進入了我的瞄準器視野范圍,我按下控制桿上的按鈕。該死,什么也沒有發生!我趕緊檢查了一下開關,原來我過于興奮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中竟把它關掉了……我把飛機急劇下壓,隨后又爬回高點準備再次進攻……這回所有機槍都開火了,我可以看到曳光彈打進了轟炸機的機身。在最后時刻,我又下壓脫離敵陣……我重復著這種進攻方式,兩架轟炸機開始掉隊,冒出黑煙。”

弗里茨·沃爾夫也在攻擊梯隊中,他不久之后就在一本面向男性讀者的航空雜志中談到了這場戰斗:“我瞄準的是右邊小‘V’字形外側的那架轟炸機。我俯沖到它下方,接著從下往上沖……距離500碼時,我用飛機上所有的機槍打出一組連射。對于在轟炸機尾部操縱機槍的日本人來說,這是一場災難。我看到子彈打進他的身體,把他撕成了碎片……在距離100碼時,我打出一串長連射,子彈鉆進了日機的引擎和油箱,它的一只機翼彎折起來,引擎被扯到空中,整架飛機突然凌空爆炸。我趕緊向后拉桿,避開爆炸……

“我俯沖著開始另一次攻擊,這次我瞄準外側小‘V’字形靠里面的那架飛機。我向下急速俯沖,在同一水平高度和那架轟炸機形成直線……我可以看到它尾部的機槍手在向我射擊,但那些子彈一顆都沒有命中。在距離50碼時,我打出一串長連射……轟炸機爆炸了,這次我離它實在太近,僅僅以幾英寸的距離躲過了這口向下急墜的火焰棺材。”

與沃爾夫一道發起攻擊的還有吉姆·克羅斯,他后來也向一本戰時的雜志描述過這場戰斗:“那架日本飛機剛好就在我的正前方,我甚至可以看到陽光在尾翼機槍手的護目鏡上閃耀……我下意識地按下按鈕,打出一串子彈。頭頂上方的天空中交織著一道道火力,就像發光的緞帶一樣。我等了一下,直到敵機的引擎進入瞄準鏡范圍才再次開火……每小時500英里的速度真是快得驚人,我剎那間就飛越了那架轟炸機,但我看見曳光彈打進了敵機……當時情況頗為混亂,艾利森引擎的轟鳴聲把槍聲掩蓋得無影無蹤?!?/p>

預備隊由前陸軍戰斗機飛行員埃德·萊博爾特(Ed Leibolt)指揮。喬·羅斯伯特駕駛僚機,他是一名來自費城的意大利裔美國人,這名矮壯的飛行員稱雙方就像“一群擁擠飛舞的蜜蜂,奇怪的是,在距離如此接近的情況下,這些飛機并沒有撞到一起”。萊博爾特發出了進攻的信號,羅斯伯特回憶說:“我全身繃緊,跟著他俯沖下去,我感覺臉上的皺紋受到了奇怪的扭力。隨著殿后的轟炸機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和埃德幾乎同時按下了開火按鈕。我們向下俯沖飛走,只看見碎片飛過身旁。當我們再次爬升進攻時,天空中只剩下六架轟炸機。埃德被其他飛機圍住了,我沒等他出來就開始了第二輪攻擊。我用一串短連射擊中了一架轟炸機,然后俯沖脫離敵陣。”

“熊貓”中隊的埃迪·雷克托也加入了這場“免費的盛宴”。當天他正好休假,在兩個中隊起飛后不久,杰克·紐柯克的飛機就返航了,機槍的槍膛中發出“嗚嗚”的鳴叫聲——這是開過槍的證據。(槍口在平時都被封上,防止灰塵和水進入槍膛。)哈利·??怂梗℉arry Fox)手下的一組地勤人員正在檢修雷克托的飛機,但雷克托沖上去大喊:“趕緊把飛機整流罩給我蓋上!”他們開始收拾飛機,雷克托則綁上降落傘,爬進座艙。他從跑道上滑行起飛,并為前方翻涌的云彩所震撼。“我發動了那架P-40戰斗機,升空追趕他們,”雷克托在多年之后一邊向筆者回憶,一邊用手比畫著,展示他的飛機、日本飛機和正實施攻擊的“戰斧”戰斗機的狀態,“我看見了正在進攻的八架戰斗機。它們就像這樣爬升,然后射擊,當時的情景看上去真是十分詭異?!?/p>

雷克托記起了他在海軍接受的射擊訓練和陳納德在凱多機場的授課內容。他爬升到高點,然后在一架敵機后面進行了一次長距離的俯沖:“我沖下來,就在這架日本飛機的射手后面……我追著他跑。瞄準目標后,我看著一梭子彈打到他身上,然后我大叫,為什么他沒有被打爆?后來我才搞清楚狀況,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名射手的整個下顎都被子彈打掉了。我緊緊盯著他,并打掉了他的下顎。這時我靠近了那架轟炸機,我可以看見飛機上的鉚釘和迷彩涂裝,我知道剛才的射擊偏離了幾英寸……我拉起飛機,向后望去,那架轟炸機起火了,我都可以看見火焰了。但它仍然保持在隊列中,我準備發動第二次進攻,忽然就看見整個敵陣在爬升,而它漸漸下降……就讓它像這樣燃燒殆盡吧,最好全都燒成灰燼!

“接下來,我又發起了一輪進攻。我沖進敵陣,但發現飛機上只有一挺點30口徑的機槍在開火。我一直緊咬在敵機的身后,一次又一次地拉動手柄,讓機槍射擊了三四秒。在此之后,我只能脫離戰斗,等待槍管冷卻,它們都因過熱而無法射擊?!?/p>

一般認為,志愿航空隊在它的第一場戰斗中擊落了九架日本轟炸機,但實際上只有四架:弗里茨·沃爾夫擊落了兩架,埃迪·雷克托擊落了一架,艾納·邁克森(Einar Mikelson)擊落了一架。弄清楚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12月20日的這場宜良空戰是少數可以由地面觀察站確認戰果的戰斗,日軍記錄也證實他們損失了四架轟炸機。

當時的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右側的三架轟炸機由船本茂中尉指揮,志愿航空隊幾乎用上了全部火力,一次又一次地攻擊它們,三架轟炸機全部被擊落。每架中彈起火的轟炸機都承受了兩三架美國飛機發射的機槍子彈,巨大的火焰和滾滾的濃煙使這些美國飛行員腎上腺素飆升、肌肉收縮、視野變窄。每個人在脫離戰場時都相信自己單獨擊落了敵機,這是可以理解的錯誤。

鮑勃·尼爾是一個例外,他是一個謙虛的人,這在戰斗機飛行員中是十分罕見的。1962年,當被問到在首戰中有沒有擊落日本飛機時,他回答說:“我甚至都不知道有沒有擊中它們。我看清了敵機,這沒有問題,但看得到卻打不到……對我而言,這是十分新鮮的經歷,我從未想過當一名英雄,也沒有想過開始這一切?!?/p>

12月20日中午11點25分,“戰斧”飛機脫離戰場后,中方的一座地面監聽站報告稱空中只剩下七架轟炸機,這證實了日軍方面的記錄。剩下的幾架飛機也全部遭受重創,幸存者鈴木五一在1992年回憶說:“戰斗持續了約30分鐘,在戰斗結束前,坐在我后面的射手就被打死了。然后是坐在我左側的射手,他也被打死了……幸虧我們的飛機油箱有橡膠保護層,沒有著火引燃飛機上的炸彈。我們共有七架飛機成功回到了基地,但很多飛機都被打得稀爛,連起落架都無法降下。有的飛機只能用一個起落架降落,有的則只能用機腹迫降。七架飛機全都成功降落,但每一架都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我的飛機上也有大約30個彈孔。”

幾天后,中方報告稱第四架轟炸機在降落河內前就凌空爆炸了。經飛行員們投票決定,所有參加戰斗的人共同分享戰果,包括第1中隊的14位飛行員和第2中隊的埃迪·雷克托。因此,每個人最終獲得了4/14的擊落數。

日本歷史學家認為,有三架轟炸機是在空戰中被擊落的,第四架是在河內的嘉林機場迫降時墜毀的。(一名中國間諜可能剛好目睹了飛機墜毀,這解釋了確認第四架飛機墜毀時的延遲。)三架轟炸機被擊落,七架受損,14人被擊斃——這是日本空軍在侵華戰爭開始后從未有過的慘重損失。在凱多機場的柚木教室里,陳納德曾向飛行員們保證,如果日本人遭受25%的損失,他們就不敢再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第21飛行團此后再也沒有進犯昆明。

志愿航空隊付出的代價是損失了一架戰斗機。返回巫家壩機場時,埃迪·雷克托的飛機耗盡了燃油,他只好在一片菜地里用機腹迫降。降落后的雷克托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把飛機上的機槍和彈藥拆卸下來,他在附近找到了一座監聽站,羅杰·施雷弗勒(Roger Shreffler)正在那里操作。第二天,雷克托帶上他的機槍,搭乘一輛中國軍隊的卡車返回昆明。

* * *

昆明人民在忍受了日軍轟炸超過一年后,終于挺直了腰身,他們奔向機場,向志愿航空隊表示感謝。喬·羅斯伯特回憶當時的祝捷情況說:“我們很快就聽到人們涌向機場的喧囂聲,一大群人出現在入口處。市長帶領著成百上千的群眾走來,隊伍里的每個人都帶著一些禮物。我們排成隊列,聆聽市長的演講……有著可愛臉蛋和漂亮劉海的小姑娘們走上前來,在我們的脖子上圍上紫色絲巾,還為我們獻上鮮花。”

陳納德就沒有那么高興了,他批評杰克·紐柯克“頭腦發熱”。桑德爾和陳納德一樣不高興,他手下的隊員們不聽指揮,四散亂跑,預備隊也陷入混戰當中。唐·惠爾普利回憶道:“老頭子顯得垂頭喪氣,但……他并沒有說什么。相反,他讓隊員們坐下來,就像慈祥的家長一樣,分析他們戰斗中的錯誤。他在會議結束時說:‘伙計們,下一次把他們全都打下來?!?/p>

由于時差的原因,美國報紙在12月21日也就是第二天早上才報道了這場戰斗。在滿世界都是大規模作戰的當時,云南上空的戰斗不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紐約時報》把它放到了第27版。但《時代周刊》的亨利·盧斯(Henry Luce)從中看到了更多東西。作為一位大眾新聞業的天才,盧斯出生在中國,他認定美國在中國有著使命和任務,這種想法在他1941年的訪華旅程中得到了強化。他的向導正是陳納德在重慶衛理公會食堂認識的朋友西奧多·懷特。盧斯返回紐約時帶上了懷特,讓他擔任《時代周刊》東亞版的編輯。這是一次天才、動力與事件的完美結合,懷特對志愿航空隊的背景了如指掌,盧斯則掌握著足夠用來報道事件的版面,而且他們還為志愿航空隊起了一個朗朗上口的名字。

他們選定的標題是《嗜血群虎》(Blood for the Tigers),這篇文章介紹了日軍對倒霉的中國進行了三年狂轟濫炸,直到“身材瘦削、性格頑強而又沉默寡言的克萊爾·L. 陳納德上校”招募了一批美國飛行員,并把他們帶到亞洲?!吧现?,十架日本轟炸機大搖大擺地竄進云南,直撲滇緬公路的終點站昆明。在昆明以南30英里處,飛虎隊對他們實施了突襲,讓日本人大吃苦頭。十架轟炸機當中……有四架燃燒著在地面上墜毀,其余幾架夾著尾巴逃跑了。飛虎隊傷亡:零?!?/p>

“飛虎隊”!這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想象,但靈感究竟從何而來?這要歸功于志愿航空隊的“華盛頓中隊”,這個名號是大衛·科克倫、奎恩·肖內西、懷迪·威勞爾和比爾·揚曼(Bill Youngman)自封的。幾個月前,這群在中國國防供應公司工作的人請求華特·迪士尼(Walt Disney)的工作室設計一枚徽章?!褒垺北緫亲詈线m的選擇——飛龍既象征著中國,也表明了空軍的身份。但大衛·科克倫建議用老虎代替龍,這個建議獲得了大家的認可。(另一種說法是宋子文提出了這一建議。)設計要求被發送至好萊塢,迪士尼的兩位員工羅伊·威廉姆斯(Roy Williams)和亨利·波特(Henry Porter)在10月設計出了草圖:一只卡通化的孟加拉虎背插雙翅,亮出爪子,從代表勝利的“V”字形圖案上起跳。

因此,當志愿航空隊首戰告捷的消息傳到美國時,他們的外號已經被確定下來,懷特將這個名字大加宣傳了一番。多年來,記者和歷史學家都試圖探尋“飛虎隊”這一名稱在中國的來源,但其來歷并沒有多少異國情調——它實際上是由華盛頓一位西裝革履的高收入人士命名的。

原文為“Yamashita Tomioka”,應為“Yamashita Tomoyuki”(山下奉文)之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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