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法家之善”:章太炎等對法家的辯白
譚嗣同、康有為尤其是《勸學篇》對法家的指斥,立即引起了章太炎、何啟、胡禮垣等人的反擊和駁難。
章太炎與張之洞之間的糾葛,已自有其淵源。《宗經》批評法家,并告戒“好學諸君子”必須警惕法家的流弊,未嘗沒有針對章太炎《儒法》一文的意味。而章太炎對《勸學篇》內篇,亦有不滿。據馮自由所記載:1898年春,章太炎應時任湖廣總督的張之洞的聘請赴鄂。“時張所撰《勸學篇》甫脫稿,上篇論教忠,下篇論工藝,因舉以請益。章于上篇不置一辭,獨謂下篇最合時勢。張聞言,意大不懌。”147也許《宗經》的一句商鞅“無足論矣”,就令章太炎覺得必須對商鞅宏揚一番,以舒發對商鞅的欣賞、贊許之情,并表達對張之洞的“不懌”。不久,章太炎即撰《商鞅》(1898年8月,收入1900年《訄書》初刻本時編為《商鞅第三十五》),批駁張之洞等人士的種種“淫說”(即是非乖亂的邪說),奮力為商鞅辯白。148對于《商鞅》與《宗經》的關系,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徐復認為:《商鞅》一文指出“讒誹”商鞅的言論,“今世為尤甚”,即是指張之洞、康有為、譚嗣同等人,尤以張之洞《勸學篇》所云:“商鞅橫暴,盡廢孝悌仁義”為甚。149至于《商鞅》一文也附帶針對康有為、譚嗣同而發,章太炎亦有說明:該文末尾有一段“附識”,內中指出:“凡非議法家者,自謂近于維新,而實八百年來帖括之見也”。所說“自謂近于維新”者,當指康有為、譚嗣同而非張之洞。事實上正如前文所述,康有為、譚嗣同也的確對法家多有批評,因此,徐復先生認為《商鞅》一文同時反駁張之洞、康有為、譚嗣同等人,顯然是持之有據的判斷。
1899年春,深受西學教育且身居香港的何啟、胡禮垣,發表了《〈勸學篇〉書后》,對張之洞的《勸學篇》內、外各篇分別予以辯駁。他們指出:《勸學篇》“二篇之作,張公自言,規時勢,綜本末,以告中國人士。其志足嘉,誠今日大吏中之矯矯者矣。獨惜其志則是,其論則非,不特無益于時,然且大累于世”,故而“不得不辯,且不得不詳辯者,誠欲為中國保其國”。150何、胡二人的重點,在于力攻《勸學篇》內篇,其中《宗經篇辯》為諸子九流特別是管子的言行進行了辯護。151
章太炎與何啟、胡禮垣為法家所作的辯白,重在闡揚法家之善。他們并不否認法家有其弊端,如章太炎批評商鞅“詆《詩》、《書》,毀孝弟”;何、胡二人說韓非、李斯“持論太苛”。但對法家的弊害,他們只是略有提及、點到為止。他們的主要目的,在于肯定法家的貢獻以及其適于時用的意義。當然,他們的評述又各有其不同的側重點和標準:章太炎專重商鞅,且辯誣甚力;何、胡二人則重在闡明管子的法家言與贊嘆管子的治功,并附及商、韓。撇開這些差異不論,他們對法家之善的論證,以及對“讒誹”法家之言的駁斥,則大體相同。“法家之善”一說,出自章太炎,其《商鞅》一文指出:
世之仁人流涕洟以憂天下者,猥以法家與刀筆吏同類而丑娸之,使九流之善,遂喪其一,而莫不府罪于商鞅。
這個“善”不是道德上的善,而是其學說具有其長處和積極意義。“九流之善”,是與張之洞所說的“九流之病”針鋒相對的,“九流之善”自然包括法家之善,而對法家的攻擊,則導致其善的喪亡與丟失。因此,《商鞅》一文的主旨,就在于確證和弘揚法家之善,從而讓世人對其重新予以認知與認同。對這一“九流之善”的說法,何、胡二人亦引為同調。歸納而論,他們辯白法家的學說與法家的治行,主要在于以下四個方面:
(一)法家之善,首先在于其“以法治國”或者建立“法治”秩序的方案。《商鞅》說:“鞅之作法也,盡九變以籠五官,核其憲度而為治本”152,這是商鞅“法治”的根脈。鑒于世人常常將法家之“法”理解為“刑”,章太炎特別作出界定,所謂“法”、所謂“憲度”,并非專指刑律。“法者,制度之大名。周之六官,官別其守,而陳其典,以擾乂下,是之謂法”,既然“法”并非“刑”,那么“法家”亦非“刑家”,“故法家者流,則猶西方所謂政治家也,非膠于刑律而已”,對于這些“法”和“憲度”,天下吏民是必須遵循的,否則就會施以刑律殺伐。因此,在商鞅看來,“此以刑維其法,而非以刑為法之本也”,“刑”不過是“法”得以施行的手段而已。以此觀之,“則鞅知有大法”。而蕭何所作的《九章律》,“遠不本鞅,而近不本李斯”,所以,繼承蕭何的張湯、趙禹之徒,佞媚人主以震百官、管束下民,從而廢除天下法度,與商鞅并沒有什么干系。
從退而求其次的現實選擇來看,法家的“以法治國”亦不可廢。章太炎認為,如果能有上圣明王之治,如夏、商、周的三代圣治,當然再好不過了。但是,假若這種理想無法實現,
降而無王,則天下蕩蕩無文章綱紀,國政陵夷,民生困敝,其危不可以終一餔。當是時,民不患其作亂,而患其駘蕩姚易以大亡其身。于此有法家焉,雖小器也,能綜核名實,而使上下交蒙其利,不猶愈于蕩乎?
在沒有圣治而法紀蕩盡之時,法家之治亦不失為建立秩序的次好藥方。至于有人寧愿國政不理,民生不長育,也“不欲使法家者整齊而撙絀之”,這就有如若不能用美酒佳肴救治饑民,與其吃粗菜淡飯,不如餓死了事。但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章太炎的思路,頗為類似于柏拉圖從最佳的“哲君之治”到次好的“法律之治”,既然最理想的治道、治法無法實現,就只能退后一步尋求次優的治道、治法。
何、胡二人在《宗經篇辯》中則引證管子之言:“不法法則事毋常,法不法則令不行,令而不行則令不法也,法而不行則修令者不審也,審而不行則賞罰輕也,重而不行則賞罰不信也”(《管子·法法》),認為這是合于世變時用的法治主張。他們同時指責張之洞的《宗經》僅僅拈出《管子》“惠者民之仇讎,法者民之父母”一句以抨擊《管子》,“不按其上文而專取其后二語以為斷”,不僅有“割裂之弊”(“即句解亦不能通”),而且亦持過當之論。按《管子·法法》篇,其全句為:“赦出則民不敬,惠行則過日益,惠赦加于民,而囹圄雖實,殺戮雖繁,奸不勝矣……惠者多赦也,先易而后難,久而不勝其禍;法者,先難而后易,久而不勝其福。故惠者民之仇讎也,法者民之父母也”。何、胡二人認為,“惠者生其禍,故為仇讎,法者生其福,故為父母,此即孟子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之意,其理甚明”。從治國的長遠謀劃上看,“法治”顯然優于“惠治”。可見,張之洞對《管子》的評論,的確不合《管子》的法治思想。此外,他們在《守約篇辯》中還指出《商君書》可以為治:“《商君書》為賢人君子所羞稱,孔明獨好之,而蜀稱治。是以人讀書非以書讀人也”,其《循序篇辯》亦認為,因韓非、李斯的殘暴而否定“以法治國”,實屬迂腐可笑:
中國之弊惟用非所學,韓非李斯之過乃持論太苛,皆不在簿書文法以吏為師也。不然質劑之法,圜土之刑,姬旦何嘗不以之致成康之治哉?今言惟俗吏始用簿書文法以吏為師,則是因噎廢食,截趾適屨之類耳,迂腐可笑!153
這是針對張之洞在《勸學篇(內篇)·循序第七》中批評韓非、李斯的言論(見上文)而為“以法治國”所作的辯說。
(二)法家之善,其次在于其匡救時弊、達成富強的治功。這主要是針對管子和商鞅而言的。對于管子,《宗經篇辯》征引孔子對管子“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的高度評價,以表明稱頌管子的心跡。《宗經篇辯》稱道:“管子天下才也,而其道尤善在通商以富國,富國以強兵”,而齊國“崛然而起,豈學無本源而能至是”?人們只要讀《管子》的《牧民》、《乘馬》諸篇,就可以知道,西方大國之所以富強,實不外乎如此。所以,《管子》與“西學”、“西政”,多有暗合之處。同時,他們期待管子再世,從而拯救晚清艱危的時局國運:“中國近二十年間,居上位握權要者,倘有管仲其人,方將物阜民康積余藏羨待之于國,外邦不服,吾可以戰,外邦賓服,吾可以布義行仁,豈有屢戒不悛,屢辱不悔,乞憐俯首,仰息于人者哉!”晚清之世“以時勢處此,非仲之事不為功也”,因此,應像諸葛亮一樣,學習法家為治之法。在何、胡二人看來,正是管子無法重生,而晚清又未得一管子式的偉大人物,中國才積貧積弱、屢受外侮,而不能屹立自強。
商鞅變法致秦日富,也受到章太炎的高度推許,其《商鞅》一文引用太史公言稱之曰:“行法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相比之下,漢代“張湯行法而漢日貧”,“終于盜賊滿山,直指四出,上下相蒙,以空文為治”,與商鞅之治完全相反。商鞅行法以致儲藏有余、賦稅不乏、富民強國,比“厲民以鞭箠”而又聚斂以充實君主國庫的行徑,顯然要高遠得多。
在中國歷史上,每每于社會遭遇重大變故亂局之際,就會有一些趨于現實與功利的人士,思時局、念法家。而富強正是貧弱的晚清所汲汲以求的,因而管子、商鞅的富強之術,豈有不欲弘揚而光大之理?章太炎與何啟、胡禮垣亦作此想望,自然也是時勢使然。據此以觀,張之洞苛責《管子》和商鞅,實在是罔顧時局的立場。
(三)法家之善,其三在于其為官的心術。在《商鞅》一文中,章太炎認定商鞅為官的心術與張湯等人“殊絕矣”。雖然商鞅進身之途(借寵臣景監以進見秦孝公)與背信于魏公子卬,往往為人所詬病,但其為官行法處事,則高優可見,不容輕蔑和惡評。《商鞅》一文指出:
方孝公以國事屬鞅,鞅自是得行其意,政令出內,雖乘輿亦不得違法而任喜怒。其賢于湯之窺人主意以為高下者,亦遠矣。辱大子,刑公子虔,知后有新主,能為禍福,而不欲屈法以求容閱。烏乎!其魁壘而骨鯁也。庸渠若弘、湯之徒,專乞哀于人主,借其苛細以行佞媚之術者乎?
在這里,章太炎一則推重商鞅變法,任法而治秦,凡事一斷于法而不屈節于法,即使犯法的太子作為君嗣不可施刑,也要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二則頌揚商鞅剛直不阿與正直磊落的品節,而張湯等人則媚主曲法、毀壞法度,并極盡佞臣之能事。據《漢書·張湯傳》記:張湯“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吏深刻者;即上意所欲釋,予監吏輕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即下戶羸弱,時口言‘雖文致法,上裁察’。”154所以張湯絕不可與商鞅相提并論。令章太炎十分憤慨的是,二千年來,商鞅總是被惡名纏身,受盡鞭撻:“鞅既以刑公子虔故,蒙惡名于秦,而今又蒙惡名于后世”,其結果是“骨鯁之臣所以不可為,而公孫弘、張湯之徒,寧以佞媚持其祿位者也”。在中國歷史上,商鞅之輩不再,張湯之徒橫行,不能不讓章太炎感慨萬端。
(四)駁議種種“淫說”對法家的“讒誹”。《商鞅》文一開篇就為商鞅大鳴不平,意欲為商鞅洗盡二千年來的冤屈:
商鞅之中于讒誹也二千年,而今世為尤甚。其說以為自漢以降,抑奪民權,使人君縱恣者,皆商鞅法家之說為之倡。烏乎!是惑于淫說也甚矣。
統觀《商鞅》全文,章太炎所欲攻破的“淫說”,主要是以下三點:
第一,將法家與刀筆吏等同視之,以為法家就是專為人主施行刑法的刀筆吏。章太炎認為,法家與刀筆吏,不能等量齊觀,他們是有云泥之別、天壤之差的。法家之善,亦可從其與刀筆吏的比較中進一步獲得確證。《商鞅》指出:“法家與刀筆吏,其優絀誠不可較哉”,又說法家與刀筆吏,“則猶大巖之與壑也”。據章太炎的分析,其優絀懸殊,主要在于兩個方面:一方面,“鞅知有大法,而湯徒知有狴獄之制耳”,也就是說,商鞅是“以法治國”的政治家;而張湯僅為倚重刑獄、囹圄的刑官,“其鵠惟在于刑,其刑惟在于薄書筐篋,而五官之大法勿與焉”。另一方面,商鞅變法強秦,不計一身榮辱,凡事秉法而斷;而張湯則獻媚于人主,并為人主專制作倀。“若夫張湯,則專以見知腹誹之法,震怖臣下,誅詛諫士,艾殺豪杰,以稱天子專制之意。……有拂天子意者,則己為天子深文治之,并非能自持其刑也。”所謂“見知”之法,是指吏知他人犯罪而不舉報者,以故縱論處。155“腹誹”之法,則是以口不言而腹中譏笑者為犯罪。156而張湯壞法曲刑的行徑,是商鞅所不為的。
第二,認為法家“抑奪民權,使人君縱恣”,在章太炎看來,這也是不實之詞。“今綴學者不能持其故,而以‘抑民恣君’蔽罪于商鞅。烏乎!其遠于事情哉,且亦未論鞅之世矣。”從漢代的史實看,恰恰是張湯等刀筆吏“恣君抑臣,流貤而及于民”,他認為“夫使民有權者,必有辯慧之士,可與議令者也”,在民眾愚笨無知的時代,民眾“起而議政令,則不足以廣益,而只以殽亂是非,非禁之將何道哉?”但即使到“后世有秀民矣,而上必強閼之,使不得與議令。故人君尊嚴,若九天之上;萌庶縮朒,若九地之下”。凡此種種,都起始于公孫弘、張湯的屈膝求媚,“而非其取法于鞅也”。也就是說,“抑民恣君”的帽子,應該戴在公孫弘、張湯而非商鞅的頭上。
第三,認為商鞅“橫暴殘刻”。這是中國歷史上評說商鞅的一貫說詞,也是康有為、張之洞等人對商鞅乃至申不害、韓非子等法家的一個大批評。對此,章太炎也有一辯。《商鞅》一文說:“夫鞅之一日刑七百人以赤渭水”,這出自《史記·商君列傳》的記載:“一日臨渭而論囚七百余人,渭水盡赤”。根據這一記載,商鞅當然是酷烈的,而且“其酷烈或過于湯”。但是章太炎為商鞅提供了兩點辯解:其一,在商鞅那里,雖然酷烈,但“苛細則未有也”。酷烈與苛細各有不同,“吾以為酷烈與苛細者,則治亂之殊,直佞之所繇分也”。為什么呢?如張湯之徒,施行單單憑蓄意以定罪(或赦事誅意)的誅意之律,以及腹誹為罪的反唇之刑,“湯以為不如是不足以媚人主,故瘁心力而裁制之”。與張湯不同,“若鞅則無事此矣”。又如唐代著名酷吏周興、來俊臣的酷烈,無疑比商鞅過有之而無不及,他們的殘害慘毒亂施肆行,毫無法度,“且其意亦以行媚而非以佐治”,但是商鞅“于此又不屑焉”。其二,必須考慮商鞅“以刑止刑”或“以刑去刑”的初衷,并考察其后的實際成效。一方面,商鞅通過“日刑七百人”,希望能夠“以刑止刑”。譬如一群牛羊之中,有牛羊患上了皮膚病,牧養牛羊的牧人擔心其傳染給其它的牛羊,所以將其去之而毫不吝惜。只有這樣,一群牛羊才能健康、安全。另一方面,商鞅始之以酷烈之刑,終之以“家給人足、道不拾遺”,富民強國、秩序井然,也是一大治功。然而,世人“徒見鞅初政之酷烈,而不考其后之成效”,以為商鞅為人“終日持鼎鑊以宰割其民者,豈不繆哉”!由此一辯,至少可以克減商鞅的酷烈之罪,而部分抵消康有為、張之洞的攻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