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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破道”的法家:張之洞等對法家的貶斥

眾所周知,張之洞的《勸學篇》,在批評守舊者的同時,重點旨在反擊當時興起的維新思潮與變政主張。按其《勸學篇·序》的說法,甲午戰敗,全國上下震驚戒懼,“于是,圖救時者言新學,慮害道者守舊學,莫衷于一”,尤其是“恢詭傾危、亂名改作之流遂雜出其說,以蕩眾心。學者搖搖,中無所主,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故此,他出于護儒教、衛道統的目的,奮而對其所認定的雜學邪說予以尖銳的抨擊。其中,《宗經》就是極力尊崇儒家經義的一篇重要文字。“‘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131,守住圣學之道,一直是儒家最重要的事業,《宗經》篇的主旨,即在于此。為了大力揚儒教、頌圣學,該篇又著重貶抑諸子之學,包括法家之學。反諸子之學,其本身就是“宗經”。正如張之洞自己所揭示的那樣:

曰宗經,周秦諸子,瑜不掩瑕,取節則可,破道不聽,必折衷于圣也。132

所謂“破道”,即指諸子攻擊、毀譽、損害圣門的經義道術與政教綱常。而諸子之學是否“破道”,必須根據儒家圣教或者六經之義來衡斷。若諸子之學不“破道”,則可節取之;否則,就“不聽(不聽信、不采納)”。

在張之洞看來,法家顯然是“破道”之學。《宗經》一開篇就強調:

衰周之季,道術分裂,諸子蜂起,判為九流十家。惟其意在偏勝,故析理尤精而述情尤顯。其中理之言,往往足以補經義,乾嘉諸儒以子證經文音訓之異同,尚未盡諸子之用。應世變。然皆有釣名僥利之心。故詭僻橫恣、不合于大道者亦多矣。

他雖然指出先秦諸子亦有“中理之言”,可以“補經義”、“應世變”,其精華“皆圣學之所有也”,所以“今欲通知學術流別,增益才智,針起喑聾跛躄之陋儒,未嘗不可兼讀諸子”。133但這往往是“虛言”,他要著重指明的“實語”是,先秦諸子“不合于大道者亦多矣”。不合于圣學大道,成為張之洞所言“九流之病”的核心,也是先秦諸子“破道”的主要表征,而這“九流之病”,都是“圣學之所黜”的。對于“九流之病”,張之洞進一步作了分析。他認為,除了“駁雜”之外,最重要的是九流“害政、害事而施于今日必有實禍者”,法家當然也有此類禍患與病癥。他一一指出:(1)《管子》說:“惠者民之仇讎,法者民之父母”,這有悖于儒家的民本思想;(2)“申不害專用術,論卑行鄙,教人主以不誠”;(3)“韓非用申之術,兼商之法,慘刻無理,教人主以任人、不務德”。張之洞在《勸學篇(內篇)·循序第七》還認為:“簿書文法,以吏為師,此韓非、李斯之學,暴秦之政所從出也,俗吏用之。……非孔門之政也”134;(4)“商鞅橫暴,盡廢孝弟仁義,無足論矣!”這些指控雖然簡略,但卻一并將管、申、商、韓之學予以摒絕斥逐了。

從上述先秦諸子亦有“中理之言”的判斷來看,張之洞并非全盤否定先秦諸子之學,也并非全然拋離法家。然而,在1895至1898年間,孔門圣教綱常的際遇,顯然不是“腹背受敵”一語可以形容的,而是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危險態勢。面對這一態勢,護教心切的張之洞,力圖憑借《勸學篇》一書,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所以容不得他稍加寬貸,只能對包括法家在內的先秦諸子痛下狠手。具體來看,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點:

其一,社會政治危機對儒家所維護的政治秩序構成嚴重威脅。

1895年以后,不僅外患內亂均有顯著的升高,威脅著國家的存亡,同時,中國傳統的基本政治社會結構也開始解體。這方面最顯著的危機當然是傳統政治秩序在轉型時代由動搖而崩潰,這個在中國維持數千年的政治秩序一旦瓦解,使得中國人在政治社會上失去重心和方向,自然產生思想上極大的混亂與虛脫。135

而這正是張之洞為之焦慮和緊張的最根本的危機。

其二,在思想學術上,逐漸傳播的民主、民權、平等學說,對“三綱”之學或孔門的綱常名教形成極大的挑戰。康、梁等人的維新改革,不再局限于先前的行政層面的變法,特別是其伸民權、立憲法、開議院等主張,直接沖擊傳統皇權政治制度的核心所在。例如,《文仲恭侍御嚴劾康有為折》指控以康有為為首的維新人士,說他們的思想、主張,表面上是企求國家富強,而實際上,小則“召亂”、大則“賣國”。該折寫道:

若全不講為學、為政本末,如邇來《時務》、《新知》等報所論尊俠力,伸民權,興黨會,改制度,甚則欲去跪拜之禮儀,廢滿漢之文字,平君臣之尊卑,改男女之外內,直似止須中國一變而為外洋政教風俗,即可立致富強,而不知其勢,小則群起斗爭,召亂無已,大則各便私利,賣國何難。136

所謂“為學、為政之本”,就是傳統的倫理綱常、政教禮則。而“伸民權”等維新之舉,則有悖于這“學”、“政”之本。不難發現,“小則‘召亂’、大則‘賣國’”的帽子,正是從張之洞那兒來的。尤其是吏部主事、出生于江蘇的王仁俊(王干臣)發表《實學評議》一文,用中國傳統的“三綱”之學,攻擊“民權”學說與“民主”思想。137

其三,張之洞注意到,“光緒以來,學人尤喜治周秦諸子”,由此開始重估法家之學,如梁啟超多次倡導研習先秦諸子。他在《讀書分月課程》(1892)“最初應讀之書”中,包括了“子學書”,列有《韓非子·顯學篇》和《管子》。《上南皮張尚書書》(1896)也主張借取諸子之學,以重視政治學術,即“以六經諸子為經學,必以子學相輔,然后知六經之用,諸子亦皆欲以所學治天下者也。而以西人公理公法之書輔之,以求治天下之道”。《〈西學書目表〉后序》(1896)更斷言:“讀經、讀子、讀史三者,相須而成,缺一不可。”138章太炎1897年9月17日在《實學報》(第3冊)上發表《儒法》一文,極力贊頌管仲、申、商以法術治國,駁斥儒者謂法家“言雜伯,惡足與語治”的論調,認為“儒者之道,其不能擯法家,亦明已”。該文還表彰子產、諸葛亮之治并非不同于法家的治術,且“誦祝冀為其后世”。139湖南學政使徐仁鑄1898年所撰的《軒今語》亦認為:“諸子之學可與《六經》相輔而行”,只有諸子之學與孔子之教合而觀之,“然后圣人之全體大用乃見”。而且,“諸子之學多與西政、西學相合”,對于法家,他提出可先讀《管子》,次讀《韓非子》、《商君書》。140而張之洞認為,諸子之學威脅到孔門圣學。所以《宗經》篇最后指出:諸子之學,“其流弊恐有非好學諸君子所及料者,故為此說以規之”。

總之,張之洞深覺甲午戰敗激發的變法思潮、維新主張與諸子之學,將會毀壞圣門的道統、治統和學統,必須汲汲于鞭撻諸子之學包括法家之言,以拯救圣道綱常、護衛圣學根本。

《勸學篇》批法家、護圣道的心志與言說,并不孤立。在《勸學篇》刊行之前的1896年,康有為多次批判法家殘暴、刻薄和反對禮教。他在《古今學術源流》中說:

刻薄一派,申、韓之徒也,其與儒教異處,在仁與暴,私與公。……刻薄一派,即刑也,流毒至今日,重君權、薄民命,以法繩人,故泰西言中國最殘暴。同是法家,管子心最公,重民也;商君次之;至申、韓,直視民命如草芥。

法家以刑為本,過于刻薄,出于道家。141

其《萬木草堂口說》也指出:“商鞅非《詩》、《書》、《禮》、《樂》、孝弟、貞廉等語,謬甚。”142譚嗣同在《仁學》(1896—1897)一書中同樣痛斥申、韓的殘刻。143而在《勸學篇》甫一完成,張之洞的門生、翰林院侍講黃紹箕就在1898年6月呈奏說:“近來議論于中、西各有偏見。當經奏請湖北督臣張之洞纂有《勸學篇》,持論切實平允,尚無流弊,……擬請飭諭將原書發交各省學政刊刻,交士子閱看,似于學術人心不無禆益”。而光緒帝“詳加披覽”后,對黃紹箕的評價和建議深表贊同,諭云:《勸學篇》“持論平正通達,于學術、人心大有禆益。著將所備副本四十部,由軍機處頒發各省督撫、學政各一部,俾得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卮言”。144由此,《勸學篇》一時稱盛。此外,1898年9月刊行的《冀教叢編》一書,不僅收錄了《勸學篇》中的五篇論文,而且稱贊該書是“挽瀾作柱”的鴻篇巨制,亦附和、聲援張之洞對法家的攻擊。例如,葉德輝說:“諸子之學,間有可以治國者,大抵雜霸之主,偏隅割據之世耳。”145他針對梁啟超所說先秦諸子“實皆本于六經”的觀點,指斥道:“如韓非、如李斯,雖本于圣門弟子之傳,其背經而馳也實甚,只得云離于六經,詎得云本于六經?”他還特別針對梁啟超關于先秦諸子如同孔教一樣各傳其教的言論指出:“尸子之傳為商鞅,慘刻無人理;……其人本無可取,其法尤不可用,謂其傳教與孔子同”,實為一大謬誤。146葉德輝對法家的這些抨擊,與張之洞前后呼應、一脈相承,似乎坐實了法家“破道”的形象與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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