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樹講的第一個故事是“毋忘在莒”。這個成語知道的人不多,其意,類似“臥薪嘗膽”。但有一個人對這句話刻骨銘心,他就是蔣介石。蔣敗退到臺灣后總想“反攻大陸”,前幾年開口閉口都說:“毋忘在莒,毋忘在莒!”并且把反攻的軍演代號命名為“莒光”,部隊名“莒光部隊”。到晚年“臺獨”露頭,他以民族統(tǒng)一為重,鄉(xiāng)愁蓋過了舊仇,“毋忘在莒”的含意也漸成“難忘大陸”。時國共雙方已在秘密和談中,蔣的養(yǎng)老定居地也已有眉目。惜“文革”事起,蔣未能“回莒”,終成遺憾。
“毋忘在莒”恐怕是中國最老的成語之一。莒國的存在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那時還沒有紙張,秦始皇也還沒有統(tǒng)一文字,當(dāng)時人們要寫這四個字還得用刀刻在木片上。你就知道這個故事,連同這講故事的老銀杏的輩分有多老 了。
在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得天下后,首先分封他的兩個得力功臣。分姜子牙的家族到齊國,國都于臨淄;分自己家的人周公到魯國,國都曲阜。未有齊、魯之前這里已有一個小國莒國,國都在現(xiàn)在的莒縣。這三國基本占據(jù)了現(xiàn)在的山東,比漢末的魏、蜀、吳還早八百多年,就演了一部春秋版的“三國演義”。開初,齊、魯仍按臣子之禮,友好事周,后來對外用兵爭霸,對內(nèi)陰謀奪權(quán),早不把天子權(quán)威放在眼里。什么丑事、壞事都干了出來。公元前686年,齊國正是荒唐無道的襄公掌權(quán),殺了來訪的魯桓公,淫其夫人(此女還是他的同父異母妹),他隨意殺戮,臣又反過來弒君,襄公身亡,國內(nèi)一團混亂。
當(dāng)時襄公有兩個兒子正避亂在外,老大公子糾,由他的老師管仲監(jiān)護著流亡魯國;弟弟公子小白由老師鮑叔牙監(jiān)護著流亡莒國。襄公去世的消息傳來,兩個人就爭著回國去搶班奪權(quán)。這鮑叔牙與管仲本來也是好友,但這時都各為其主算盡機關(guān)。管仲對糾說,莒國離齊近,魯國離齊遠,這樣趕路我們一定會落在后頭。不如我率輕騎先行去截殺小白,公子隨后趕來。糾點頭稱是。管仲說罷翻身上馬,帶數(shù)騎急行。約行一日,來到莒國城外的銀杏樹下。他知這是通往齊都的必經(jīng)大道,先派人打問是否有大隊人馬走過,又細察沿途馬跡車痕,判斷小白還未經(jīng)過。便偃旗息鼓,彎弓搭箭設(shè)伏于大銀杏樹下。果然,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時一小隊人馬急急趕來。為首坐于高頭大馬上的正是小白。管仲忙將弓背于身后上前搭話:“許久不見,公子可好?這樣匆忙,趕往何處?”小白答禮說:“父王去世,回國奔喪。”管仲說:“國喪之事,有兄長操辦。何勞你作弟弟的遠行?”小白一聽口氣不對,變色道:“此話何講?”管仲雖是文弱書生,但六藝必修的箭法卻是嫻熟的,乘對方稍一分心,翻身抽弓,白光一閃,一箭早已穿向小白的胸膛。只聽對方“哇”的一聲,口吐鮮血,落下馬來。管仲眼見得手,一聲呼嘯,撤回去復(fù)命。公子糾聽得高興,知政敵已去,一路商議繼位之事,向都城慢慢而行。
其實雙方在樹下斗法時,雖各懷鬼胎,卻沒有瞞過高高在上的老銀杏。時老銀杏看管仲彎弓搭箭,正想,你怎么能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那管仲卻對樹禱告:“今,事急矣!流浪數(shù)年,天降良機,成敗全在此一舉。”誰知老銀杏扶正祛邪,不幫管仲卻佑小白,那箭“當(dāng)啷”一聲,正好打在小白胸前的帶鉤上,未傷皮肉。小白何等聰明,順勢咬破舌頭,口吐鮮血,裝作落馬而死。見管仲撤走后,立即吩咐部下加速趕路。
六天后當(dāng)公子糾一路行到齊國邊境之時,臨淄城頭已經(jīng)變換成小白的大王旗。向來政治斗爭親骨肉也不半點手軟。就像李世民玄武門之變,瞬間親手殺掉兩個兄弟,血腥登位。小白哪能忘了這一箭之仇,又仗著自己是大國,便向魯國發(fā)去命令:“糾為我的親兄,不忍相殘。著你們就地代我處死。那個管仲押回齊國,由我來親自收拾。”管仲一聽這話,心里就明白自己不會死了,定是鮑叔牙向小白舉薦了他。果然囚車一入齊境,小白就在國門等候,立拜他為相,并尊稱相父。
這管仲是春秋時的第一政治家,興農(nóng)業(yè)、舉漁利,特別是重商業(yè)。不消幾年齊國就成了春秋一霸,小白也成了史上大名鼎鼎的齊桓公。這時,便是天子也要讓他三分了。一次諸侯大會,天子還派使者專門送來了干肉,并且特免他不必下跪受禮。虧了管仲老成,怕遭人忌,在王身后小心提醒:“君雖謙,臣不可不敬。”齊王才款步下階拜受。總之,這時齊國對外儼然是諸侯們的領(lǐng)袖了。齊桓公又最喜聽人吹捧,時國內(nèi)歌誦之聲四起,他也更加飄飄然起來。
一天,桓公與鮑叔牙、管仲幾位親近的老臣在一起飲酒。桓公已微熏,便說,我們這么干喝酒,難道你們就不想對寡人祝賀點什么?這時鮑叔牙忙起身再拜:“愿我王毋忘在莒。”這一句話,讓小白酒醒了一半。他在莒國流浪幾年,國內(nèi)政局不穩(wěn),無日不擔(dān)驚受怕。作為王儲的命運,向來是不知死活。他的哥哥不是已經(jīng)死于他手了嗎?至于生活溫飽不濟,餓時馬料也是吃過的。聽到這里,桓公起身正色道,齊國能有今天,全賴兩位師傅輔佐之功,在莒的日子當(dāng)永志不忘,寡人將如履薄冰,不忘舊苦,再勵圖強。
又過了些日子,王見管仲年高體衰,便召問:“相父之后誰可助我相國?”管仲知他心有所屬,便低頭不語。王說:“當(dāng)下,我身邊有四人最忠。當(dāng)年逃難的時候,我無意中只說了一句想喝口肉湯,易牙就把自己的孩子烹煮了給我做湯;豎刁為了表示忠心侍奉我,就自閹而當(dāng)太監(jiān);而那個常之巫會測生死禍福,常為我預(yù)言未來;還有一個公子開方,雖是衛(wèi)國的公子卻常年追隨我,連父親病故,都沒有回去奔喪。這四個人對我可謂忠心耿耿了。”管仲嘆了一口氣,解釋說:“大王可以仔細想想: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親骨肉都可以殺害的話,那么他還害怕殺別人嗎?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可以自殘害的話,他難道就不敢去殘害大王您嗎?人自有吉兇禍福,只要好好修煉自己,自然會善始善終,還用得著別人來測算嗎?至于公子開方,父親死了,都不回去奔喪,這樣不孝的人能為國家效忠嗎?為齊國計,我請求大王速將這四個人驅(qū)逐出去,永不再用。”
齊桓公聞言,果然將易牙、豎刁、常之巫、公子開方打發(fā)出宮。但這四個人平常最會拍馬屁、抬轎子,總是把桓公伺候得舒舒服服。桓公一天吃不到他們送的美味,看不到他們送來的美女,特別是聽不到他們的頌言,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這樣苦熬了三年。等到管仲死后,他將這四人又招了回來,相伴左右。
也是時來運變,四個人回來的第二年,桓公就臥病在床。易牙、豎刁等見他大勢已去,便兇相畢露,堵塞宮門,傳令不許任何人進宮,要將他餓死。桓公有氣無力,求宮女打開一扇窗戶,仰望浮來山方向。他說:“當(dāng)年我逃亡莒國,顛沛流離之苦能忍;管仲在銀杏樹下射我一箭,我仍拜他為相,為大業(yè),忘私仇,能忍;在位四十二年,南北征戰(zhàn),傷痛累累,能忍。想不到今天四個小人設(shè)下的陷阱,讓我忍無可忍,又只好咽下這個苦果。王我英雄一世,閱人無數(shù),現(xiàn)在才明白,能當(dāng)面說得出最肉麻話的人,必有最奸詐之心,最偽善之術(shù),是在為自己謀最大之私利。我還有什么面目見管仲于九泉呢?”他就這樣遙望著那棵已果實累累的老銀杏,在自責(zé)自悔中,被活活餓死了。他死后幾個兒子忙著爭王位,互相殘殺。桓公的尸體在床上停放了六七十天,也沒有人收殮,生的蛆都爬出了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