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子書研究
- 王琳
- 7991字
- 2022-07-22 15:49:31
第三節 魏晉子書興盛的原因
魏晉子書之所以興盛,有一些因素起到推動作用。這些因素大體包括:對東漢以來博涉多通學術風氣的承襲,社會批判思潮的延續,儒家經學的相對衰微,動蕩時局下士人濟世情懷的高漲,立言不朽觀念的更加自覺,以及喜好模擬之風的盛行等方面。其中立言不朽觀念之更加自覺對這個時期子書撰述的興盛的推動尤為重要。
東漢以來,士人之治學已趨于博通。一方面,經學內部盛行打通、兼容今古文本,博涉眾經的學術風氣,或視皓首研讀某經、局治今文的學者為俗儒、陋儒。另一方面,子部著述漸受士人推重,即使統治者對待子書的態度,也不同于西漢中后期。漢魏之際士人或統治者更是如此。曹丕《典論·自序》云:“余是以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注22吳宗室孫休“銳意于典籍,欲畢覽百家之言”注23。西漢儒生治學,專尚一經,且嚴守今古文之界域;東漢中后期儒者則逐漸沖破專尚一經的窠臼,趨于博覽眾經,融通今古,漢魏之際的鄭玄是這種學術風氣的杰出代表。除經學內部知識視野的擴展外,時人還不斷向其他知識領域邁進,從而導致了諸子學、史學及其分支地理博物之學的繁榮。如以博學著稱的馬融,據《后漢書》本傳載,其治學范圍不局限于儒家經典,更涉及對《老子》《離騷》《淮南子》《列女傳》等著述的注釋。與馬融生活年代接近的潁川荀淑,其為人博學而不好章句,故多為俗儒所非,而州里稱其知人。在儒生章句訓詁之學趨于衰微的同時,人們的治學視野及寫作興趣日益廣泛,東漢后期以來,諸子之學、輿地及博物之學盛行。子書不僅大量涌現,而且其內容也趨于切實致用。子學之外,輿地之學也頗受注重,劉季高指出,漢魏之際名士中的經世派,“除政略兵謀外,未有不兼治輿地之學者,如荀文若論‘潁川四戰之地’,說‘河濟天下之要地’,釋古之冀州所統。諸葛孔明論荊益之形勢,魯子敬談荊楚有金城之固,周公瑾之謀據襄陽以蹙操,張子綱之勸城秣陵以為都。莫不于歷史之沿革,爛熟胸中;山川之形勢,了如指掌”注24。
伴隨著大一統政權的崩壞、社會的混亂而生的,是儒家思想獨尊地位的喪失和社會思想多元化的發展。漢武帝時代定儒術于一尊后,儒家學說在詮釋體系中日益神圣化、經典化,雜以讖緯迷信,流于荒唐虛妄。儒生們為利祿所誘,往往拘守繁瑣章句。東漢后期,在日益嚴重的政治危機面前,儒家學說缺乏緩解這種危機的實踐功效,逐漸導致了人們對它的信仰危機。漢魏之際,在大一統政權業已崩潰的形勢下,人們紛紛向諸子學說中去尋求救世良方及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撐,于是,道、名、法、兵、縱橫等各家思想應運而起,乘勢復興,思想界呈現自春秋戰國以來又一次極其活躍的局面,曹丕《典論》概括此種局面云“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定檢,事無定價”注25。魚豢《魏略》云:“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茍且,綱紀既衰,儒道尤甚。”注26可見漢魏之際儒家思想在社會上的影響有所減弱。有的統治者適時調整統治思想,對此局面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文心雕龍·論說》篇云“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可見兼容博取是曹魏統治者的思想特色。晉泰始初,傅玄上疏有云,“近者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注27,可謂漢魏之際思想領域變化的簡要概括。當然,所謂儒家思想地位的下降,是指它失去獨尊的勢頭,而并不意味它被人遺忘或拋棄。在漢魏之際及整個魏晉時期,儒學由于其維系綱常倫理教化之性質,在社會思想及政治領域仍然具有重要地位,就連崇尚刑名之學的曹操,雖有時敢于公然發表背離儒家傳統的言論,但為了壓制打擊政敵,他還要借助維護儒家禮法之名定其罪、誅其身。后來的司馬氏父子亦倡言“以孝治天下”,假竊禮法以售其奸。這種虛偽行徑,對某些士人更加鄙薄儒學起了激化作用,如阮籍、嵇康公然蔑視禮法,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號。
在魏晉南北朝思想活躍的氣氛中,道家思想頗為興盛。這與部分思想家試圖調整經學衰微后社會思想的紛雜,以適應重建社會政治思想格局的需要有一定關聯,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廣大士人深切地感受到漢末魏晉政權更迭過程中對政敵之血腥屠戮的殘酷性,為了擺脫災禍,安身立命,便轉向崇尚虛無、逍遙避世的處世原則。曹魏正始年間,以老莊思想為骨架、調和儒道的玄學興起,玄談風行,盛況一直綿延至東晉末期。南朝時玄談之風的隆盛程度雖遜于魏晉,但文人士大夫仍普遍浸染老莊思想。玄學作為文人士大夫逃避現實的理論工具,固然產生了消極作用,但對于沖破漢儒讖緯神學和繁瑣章句之學,促進思想的解放也起了積極作用;至于玄談的自由辯論方式及崇尚抽象思維的風氣,則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人們的理論思辨水平。
據《后漢書》記載,東漢中后期有一批士人撰作子書的動機與對社會現狀的不滿有關,為發泄憤懣之作。如卷八十二《方術傳下》載豫章南昌人唐檀棄官著書二十八篇,名曰《唐子》;卷六十七《黨錮傳》載會稽上虞人魏朗(?—168)受黨錮牽連,免官歸家,著書數篇,號曰《魏子》;卷六十二《陳寔傳》載潁川陳寔子陳紀(129—199)遭黨錮,發憤著書數萬言,號曰《陳子》。這些著作涉及了哪些內容,對社會現實的態度如何,表達了作者什么情緒和觀念?因其文本未流傳下來,我們已不得而知了。但據與之創作年代相距不遠的王符《潛夫論》來看,應該說,它們也是東漢中后期社會批判思潮過程中的產物。《后漢書》卷四十九《王符傳》記述王符的志趣好尚及交游情況,并概括其創作《潛夫論》之緣由云:“王符……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志意蘊憤,乃隱居著書三十余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其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著其五篇云爾。”注28由此可見,他們撰寫子書,程度不同地與對社會現狀的不滿或失望有關,故發憤寫作,“指訐時短,討謫物情”,書中無疑包含許多批判社會的內容。漢魏之際的不少子書也屬于作者有感時代的失序而發憤以著述的產物,如荀悅《申鑒》、徐幹《中論》、仲長統《昌言》、周生烈《周生子要論》、張茂《要言》等。有關作者身處動亂之世,為拯救社會現實災難,欲提供政略治術,出于濃重的現實關懷,于是發憤著書。漢魏之際仲長統撰《昌言》,乃出于現實關懷的發憤之作。《后漢書》卷四十九《仲長統傳》載其在建安年間被荀彧舉為尚書郎,“后參丞相曹操軍事。每論說古今及時俗行事,恒發憤嘆息。因著論,名曰《昌言》,凡三十四篇,十余萬言”。又如同時期的周生烈撰《周生子要論》,其序云:“六蔽鄙夫敦煌周生烈,字文逸。張角敗后,天下潰亂,哀苦之間,故著此書。”注29《后漢書》卷六十二《荀淑傳附孫悅傳》載,荀悅侍奉漢獻帝,“時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悅志在獻替,而謀無所用,乃作《申鑒》五篇。其所論辯,通見政體”注30。
漢魏之際,天下動蕩,生靈涂炭,人心思治。表現在子書著述上,就是關注現實問題,注重講述政略治術。如《三國志》卷二十七《王昶傳》概括曹魏重臣王昶兩部子書的寫作情況云:“乃著《治論》,略依古制而合于時務者二十余篇,又著《兵書》十余篇,言奇正之用。”在觀念上頗注重“合于時務”。三國后期至魏晉之際也不乏此類子書著述。《三國志》卷二十七《王基傳》記載,正始年間曹爽專柄,風化陵遲,王基著《時要論》以切世事。《三國志》卷三《明帝紀》記載,魏青龍初,曹叡“大治洛陽宮,起昭陽、太極殿,筑總章觀,百姓失農時”,太子舍人張茂上書諫曰,“臣昔上《要言》,散騎奏臣書,以《聽諫篇》為善,詔曰‘是也’,擢臣為太子舍人;且臣作書譏為人臣不能諫諍,今有可諫之事而臣不諫,此為作書虛妄而不能言也。臣年五十,常恐至死無以報國,是以投軀沒命,冒昧以聞,惟陛下裁察”注31。《三國志》卷九《曹爽傳》載,曹爽專政,其弟曹羲“深以為大憂,數諫止之。又著書三篇,陳驕淫盈溢之致禍敗,辭旨甚切”。常璩《華陽國志》卷十一載,蜀郡郫人何攀,曾與羊祜交談累日,共劃用兵之要,攀陳平吳軍事,羊祜大悅,遂表請伐吳;吳平,封關內侯,著《論時務》五篇。也屬此類。
魏晉子書創作的繁榮,還與當時人較普遍而自覺的追求立言不朽的觀念,以及把子書創作視為實現立言不朽之最佳途徑的風氣有緊密關系。早在春秋時期就出現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說。西漢司馬遷父子把立言不朽的觀念推向自覺。遷父臨終時囑咐遷堅守立言不朽的信念,繼承其修史遺志,光大家聲,揚名后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稱自己經歷李陵之禍,“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是“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此后的著名文士揚雄、桓譚、王充等遵循此方向,撰作子書,冀獲不朽名聲。漢魏之際,立言不朽觀念愈益深入人心。身處帝王之尊位的曹丕可謂堅執此觀念的一個代表人物,其《與王朗書》云,“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注32。晉葛洪在此方面的觀念近似曹丕,其《抱樸子外篇·逸民》有云:“士之所貴,立德立言。若夫孝友仁義,操業清高,可謂立德矣;窮覽《墳》《索》,著述粲然,可謂立言矣。”
稍后的著名學者王隱對立言不朽的表白亦如同曹丕、葛洪一樣旗幟鮮明,《晉書》卷八十二《王隱傳》載祖納好博弈,王隱與祖納書云:“蓋古人遭時,則以功達其道;不遇,則以言達其才,故否泰不窮也……君少長五都,游宦四方,華夷成敗皆在耳目,何不述而裁之!應仲遠作《風俗通》,崔子真作《政論》,蔡伯喈作《勸學篇》,史游作《急就章》,猶行于世,便為沒而不朽。當其同時,人豈少哉?而了無聞,皆由無所述作也。故君子疾沒世而無聞。”注33
魏晉人追求立言不朽,尤重子書著述。曹丕《與吳質書》贊揚徐幹撰就子書,可謂不朽,痛惜應玚有撰作子書的才學與志向但未遂愿,云:“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業,辭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注34又曹丕《典論·論文》以子論專章的形式,充滿激情地認定而且高揚立言不朽之旨,他標舉的具體著述便是徐幹的子書《中論》:“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幹著論,成一家言。”注35晚清陳衍《石遺室論文·三》就此指出:“惟好名之心,至丕而極。觀于‘文章經國’諸語,可謂沉痛樸至,未經人道者矣。”注36錢穆先生《讀〈文選〉》一文認為,魏文帝曹丕“心中所追向,亦仍以古人著書成一家言者為其最高之準則”注37。稍早于錢穆的章太炎先生也曾指出,漢晉諸子比之于周秦諸子,“說理固不逮,文筆亦漸遜矣。然魏文帝論文,不數宴游之作,而獨稱徐幹為不朽者,蓋猶視著作之文尊于獨行者也”注38。曹丕對自己撰寫的子書《典論》,更為珍重,曾把它作為貴重禮品贈與吳帝孫權及吳元老重臣張昭注39;丕子叡詔三公,稱“先帝昔著《典論》,不朽之格言,其刊石于廟門之外及太學”注40。
“建安之杰”曹植于撰作活動中,亦以史書和子書為重。其《與楊德祖書》自述建功立業志向及若此志不遂后的打算,特別重視的便是子書及史書撰作,有云,“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楊子云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將采史官之實錄,辨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注41。可見,子建人生志向的首選目標是輔國惠民,建立不朽功業,傳于后世;對于撰作活動,他顯然重視“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的史書和子書,而視辭賦為不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的“小道”。徐幹雖未言辭賦為“小道”,但在詩賦類韻文與子書之間,也顯然重視子書而輕視詩賦。佚名《〈中論〉序》稱他:“見辭人美麗之文,并時而作,曾無闡弘大義,敷散道教,上求圣人之中,下救流俗之昏者,故廢詩、賦、頌、銘、贊之文,著《中論》之書二十二篇。”注42王粲亦重子書,蕭繹《金樓子·雜記》篇曰:“王仲宣昔在荊州,著書數十篇,荊州壞,盡焚其書。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注43
有“太康之英”之譽的陸機,亦特別重視子書,乃至臨終遺言,以此為憾。葛洪《抱樸子外篇》載:
朱淮南嘗言:……陸平原作子書未成。吾門生有在陸君軍中,嘗在左右,說陸君臨亡曰:“窮通,時也;遭遇,命也。古人貴立言,以為不朽。吾所作子書未成,以此為恨耳。”注44
其他重視子書者,如魏之桓范。桓范撰《世要論》十二卷,其書《序作》篇云:“夫著作書論者,乃欲闡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為法式,當時可行,后世可修。且古者富貴而名賤廢滅,不可勝記,唯篇論倜儻之人為不朽耳。”注45某些士人仕途受挫之后,發憤寫作子書以期實現自我人生價值,如《三國志》卷五十二《顧雍傳附顧譚傳》記載,“譚坐徙交州,幽而發憤,著《新言》二十篇”。《三國志》卷十六《杜畿傳附杜恕傳》記載魏代子書作者阮武(撰有《阮子政論》)和杜恕的一次關于撰作子書的談話:“初,恕從趙郡還,陳留阮武亦從清河太守征,俱自薄廷尉。謂恕曰:‘相觀才性可以由公道而持之不厲,器能可以處大官而求之不順,才學可以述古今而志之不一,此所謂有其才而無其用。今向閑暇,可試潛思,成一家言。’在章武,遂著《體論》八節。”注46官場事微妙復雜,即使德才兼俱者也難以把握自己的政治命運,遭受挫折往往在所難免,不如及時著書立說,庶幾可以流傳后世、彰耀久遠。而重視子書創作的內在深層次的原因,仍主要來自立言不朽之觀念的自覺。
三國至西晉蜀地士人,多崇尚前代鄉賢揚雄借助著述留名后世、以求不朽的言行,紛紛寫作子書。《三國志》卷三十八《秦宓傳》記載,蜀地名士秦宓與同為蜀地名士的王商書云,“揚子云潛心著述,有補于世,泥蟠不滓,行參圣師,于今海內,談詠厥辭。邦有斯人,以耀四遠”注47,對鄉邦前賢以著述留名后世、光耀四方的自豪溢于言表。在此觀念的推動下,一批蜀地子書相繼涌現:《華陽國志》卷十、卷十一載,晉蜀郡郫人何隨,居貧固儉,衣弊食蔬,晝躬耕耨,夕修講諷,目不視色,口不語利,著《譚言》十篇,論道德仁讓;犍為武陽人李密,博覽通涉,機警辯捷,著《述理論》,論中和仁義、儒學道化之事,凡十篇,安東將軍胡羆與皇甫士安深善之;廣漢郪人王長文,天姿聰警,高暢敏識,治五經,博綜辟籍,入晉后不仕,還家養母,獨講學,著《無名子》十二篇,依則《論語》;蜀郡江原人常寬,強識多聞,謙虛清素,與俗殊務,雖流離交城,衣弊褞袍,獨鳩合經籍,研精著述,依孟楊宗、盧師矩著《典言》五篇。見于《三國志》之《呂乂傳》《李傳》《譙周傳》記載的蜀地文人子書撰作,還有呂雅清厲有文才,著《格論》十五篇;陳術博學多聞,著《釋問》七篇;譙周學識淵博,撰定《法訓》。
兩晉之際著名文士葛洪,才華杰出,《晉書》本傳稱其“博聞深洽,江左絕倫,著述篇章,富于班馬”。在豐富絕倫的著作中,他本人最看重的是子書,《抱樸子》反復致意于此。該書《自敘》云,“先所作子書內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復撰次,以示將來云爾……洪年二十余,乃計作細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創子書”注48,可見在他心目中,能夠傳示將來,以為不朽的,首先是他的《抱樸子》內外篇,而詩賦類作品僅是細碎小文。此種態度亦見于其他篇章,如《抱樸子外篇·尚博》云:“拘系之徒,桎梏淺隘之中……或貴愛詩賦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以磋切之至言為拙,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真偽顛倒,玉石混淆。”注49《抱樸子外篇·百家》亦云:“子書披引玄曠,眇邈泓窈。總不測之源,揚無遺之流。變化不系于規矩之方圓,旁通不淪于違正之邪徑。風格高嚴,重仞難盡。是偏嗜酸甜者,莫能賞其味也;用思有限者,不得辯其神也……狹見之徒……惑詩賦瑣碎之文,而忽子論深美之言。”注50葛洪高度評價前代王充《論衡》之類子書;還高度評價當代子書,引嵇含語贊揚陸云《陸子》云:“誠為快書者,其辭之富者,雖覃思不可損也;其理之約者,雖潛筆腐豪不可益也。”注51劉永濟先生述魏晉諸子云:“且魏晉子書,皆文士之篇章,非學人之述造。其間或雜以求名后世之心,或參以爭勝前賢之意,故曹子建以藩侯之重,鄙辭賦不足傳世,欲別成一家之言。蕭世誠以帝子之尊,亦欲著子書以傳不朽。士衡臨沒,至恨所作子書未成。葛洪自敘:‘思精治五經,著一部子書,令后知其為文儒。’此數子者,雖其重學遺榮,有足多者,然有意于為文,與不得已而著書,其間差別甚遠……”注52這里的判斷雖失于絕對,有以偏概全之嫌注53,但指出魏晉子書作者“或雜以求名后世之心,或參以爭勝前賢之意”,在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
包括魏晉人在內的子家之立言不朽的思想,齊梁之際的劉勰也有明確的認識,其《文心雕龍·諸子》對此有所感慨云:“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注54這與曹丕等的有關言論基本上屬于異代同聲。
魏晉子書的興盛,還與當時文壇模擬風氣的盛行有所關聯。魏晉士人階層盛行尚文風氣并逐漸向全社會彌漫開來,為了顯示文采,人們往往要把他們的各種活動記錄下來,還往往模擬前人,形成著述,以逞才氣,其中有關子書類著述的模擬之作,當然也不會缺席。顏之推《顏氏家訓·序致》對魏晉以來子書模擬現象表示不滿,指出這類子書的內容主要為“軌物范世”,即對社會問題的關注,表明自己不會再模擬這類“軌物范世”的作品,而要將關注中心置于家族子弟的教育上:“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復為此者,非敢軌物范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注55若加回溯,模擬現象并非始于魏晉,而早已盛行于漢代,漢代的各種文體及許多作家皆涉模擬,譬如對屈原、司馬相如辭賦的模擬,在一定程度上就推動了漢賦的興盛。在此背景下,還出現某些以模擬著稱的大家,如揚雄,他不僅模擬屈原、司馬相如的辭賦,而且模擬《論語》《周易》撰《法言》《太玄》。東漢人為文,模擬的熱情不衰,子書寫作也不乏模擬者,如東漢初桓譚《新論·本造》篇云:“譚見劉向《新序》、陸賈《新語》,乃為《新論》。”注56魏晉士人延續漢代風范,也頗喜好模擬。《晉書》卷五十四《陸云傳附陸喜傳》載,陸喜少有聲名,好學有才思。嘗為自敘,其略曰:“劉向省《新語》而作《新序》,桓譚詠《新序》而作《新論》。余不自量,感子云之《法言》而作《言道》,睹賈子之美才而作《訪論》,觀子政《洪范》而作《古今歷》,覽蔣子通《萬機》而作《審機》,讀《幽通》《思玄》《四愁》而作《娛賓》《九思》,真所謂忍愧者也。”注57可見陸喜模擬之作頗富,其中的《言道》《訪論》《審機》屬于子書著述。又如常璩《華陽國志》卷十一《后賢志·王長文傳》載,王長文博綜群籍,為人放蕩不羈,屢辭州府辟命。泰始中州刺史胡羆欲辟其為吏,不就,還家養母,獨講學,著《無名子》十二篇,依則《論語》;又著《通經》四篇,擬《周易》《太玄》注58,可見王長文的兩部子書《無名子》和《通經》皆為模擬之作。這種情勢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子書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