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儒家思想影響的持續
儒學作為重要的傳統思想文化資源,在魏晉仍然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首先,當時堅守或捍衛儒學傳統的學者、思想家不乏其人。如荀悅、徐幹皆為儒家者流,二人持論以儒家為先,往往站在儒家的立場上,斥責諸子之書。荀悅在成于建安五年的《漢紀》卷二十五《孝成皇帝紀》中論曰:“經稱‘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陰陽之節在于四時五行,仁義之大體在于三綱六紀……于是在上者則天之經,因地之義,立度宣教以制其中,施之當時則為道德,垂之后世則為典經,皆所以總統綱紀,崇立王業。及至末俗,異端并生,諸子造誼,以亂大倫,于是微言絕,群議繆焉。”其推崇儒學,斥責諸子之觀念溢于言表。在成書于建安十年的《申鑒》中,荀悅以為“夫道之本,仁義而已”,“其于仁義也,申重而已,篤序無疆,謂之《申鑒》”(《政體》);站在崇儒的立場上,他主張“放邪說,去淫智,抑百家,崇圣典,則道義定矣”(《時事》)。徐幹有志于“上求圣人之中、下救流俗之昏”,以繼承先秦儒家傳統為己任,因而著《中論》之書。其《中論·智行》贊揚孔、孟曰:“仲尼、孟軻,可謂達于權智之實者也。”徐幹議論諸子,往往以儒家圣人為準則。如其《中論·考偽》云:“昔楊朱、墨翟、申不害、韓非、田駢、公孫龍,汩亂乎先王之道,诪張乎戰國之世,然非人倫之大患也。何者?術異乎圣人者易辨,而從之者不多也。”《中論》之思想,以承繼荀學為多。《荀子》首篇為《勸學》,《中論》則以《治學》為首。《中論·審大臣》稱頌荀況:“有睿哲之才,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明撥亂之道。”魏末著名子書作家傅玄也頗推重儒家思想,王沈稱贊其《傅子·內篇》“經綸政體,存重儒教,足以塞楊墨之流遁,齊孫孟于往代”注64。概言之,魏晉士人或立足于儒家思想,繼承東漢后期以來的社會批判思潮,針對所處時代的政治弊端、社會矛盾提出自己的政略治術,致力于制度和人倫建設。其言論大體上以儒家為主而雜取名、法、道諸家,多近于禮法兼綜的荀學思想。
其次,在士人接受啟蒙教育時的基本讀物方面,魏晉時期人們或同于漢代,仍然是以儒家的系列典籍為先,如前面所引曹丕《典論·自敘》就持此態度。曹丕之弟曹彰,英勇善戰有余,而儒雅不足,其父曹操則注重他的全面發展,輔導其閱讀儒家經典,史載:“(彰)少善射御,膂力過人,手格猛獸,不避險阻。數從征伐,志意慷慨。太祖嘗抑之曰:‘汝不念讀書慕圣道,而好乘汗馬擊劍,此一夫之用,何足貴也!’課彰讀《詩》《書》……”注65又鐘會在《母張夫人傳》中自謂少年依次讀書經歷,遍及儒家經典,有云:“夫人性矜嚴,明于教訓,會雖童稚,勤見規誨。年四歲授《孝經》,七歲誦《論語》,八歲誦《詩》,十歲誦《尚書》,十一誦《易》,十二誦《春秋左氏傳》《國語》,十三誦《周禮》《禮記》,十四誦成侯《易記》,十五使入太學問四方奇文異訓。謂會曰:‘學猥則倦,倦則意怠;吾懼汝之意怠,故以漸訓汝,今可以獨學矣。’”注66可見,作為鐘家子弟教養之基礎的依然是儒家著述。曹植心目中的思想偶像,仍是儒家先師孔、孟,有云:“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蓋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滅,士之所利,故孔子有夕死之論,孟軻有棄生之義。彼一圣一賢,豈不愿久生哉?志或有不展也。”注67對漢代大儒,人們也相當尊敬,如何晏《冀州論》稱揚冀州人物,以為“儒雅博通,莫賢于董仲舒”。
再次,漢末魏晉人關于儒者功能的定位問題,或著眼于其著述能否貫通古今,將儒家理論與現實政治需要結合,以匡時濟物,而非章句訓詁之講誦。如漢魏之際的應劭在其《風俗通義》中云:“儒者,區也,言其區別古今,居則玩圣哲之詞,動則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當時之事,綱紀國體,原本要化,此通儒也。若能納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講誦而已,無能往來,此俗儒也。”注68佚名《〈中論〉序》稱贊徐幹所撰《中論》:“志在總眾言之長,統道德之微……考混元于未形,補圣德之空缺,誕長慮于無窮,旌微言之將墜,何暇歡小學,治浮名,與俗士相彌縫哉!故浮淺寡識之人,適解驅使榮利,豈知大道之根?”注69這種認識,事實上已是對先秦儒家學者之認識的回歸。荀況所謂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者,即強調儒者之效用在于能匡時濟物,以有為于當世,其次則昌明教化,以助熙平之治。所謂漢魏之際儒學之衰,主要體現于儒家經典闡釋方面,而非原始儒學本身。“儒家所衰落的只是它那種淺薄的天人感應的神學形式和令人望而生畏的繁瑣的注經方法,而不是儒家所特別重視的名教理論本身。儒家思想在學術領域仍然享有其他諸子所不可超越或替代的崇高地位。”注70
此外,漢晉之際儒學之盛衰,與統治者適時調整政略治術之思想導向密切相關。東晉義熙年間,何承天作《鼓吹鐃歌·上邪篇》,有云,“承平貴孔孟,政敝候申商”,揭示的便是此種情況。其實,這種適時調整統治思想的思維,漢末魏晉人多有。建安八年夏,曹操下令有云:“未聞無能之人,不斗之士,并受祿賞,而可以立功興國者也。故明君不官無功之臣,不賞不戰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注71但每當社會趨于比較穩定的時候,統治者往往會提倡儒家思想,曹氏父子也不例外。平定呂布、袁紹等割據勢力后,曹操聽從荀彧復興儒學的建議;曹丕、曹叡皆有類似的復興儒學的詔令。關于曹丕對儒學復興的貢獻,《三國志》卷二《文帝紀》載其下詔有“將率陳軍法,朝士明制度,牧守申政事,縉紳考六藝”云云;同卷還記載曹丕即位之初,“使諸儒撰集經傳,隨類相從,凡千余篇,號曰《皇覽》”。對此,曹植也是有所認識的,同卷裴注引曹植《文帝誄》贊美曹丕恢復儒學的功績云,“禮樂廢弛,大行張之;仁義陸沉,大行揚之”。晉代的某些統治者和大臣往往強調儒學教化,抨擊虛無放誕風氣。如《晉書》卷三《武帝紀》載,泰始四年,晉武帝詔曰,“敦喻五教,勸務農功,勉勵學者,思勤正典,無為百家庸末,致遠必泥。士庶有好學篤道,孝弟忠信,清白異行者,舉而進之”注72。某些士人蔑禮棄教、狂放不羈的行為,對于封建統治秩序顯然是不利的,故在玄風盛行的西晉時期,時有提倡儒學而反對玄風的聲音。《晉書》卷四十七《傅玄傳》載,晉武帝初即位,傅玄上疏,主張尊崇儒學,有云:“夫儒學者,王教之首也。尊其道,貴其業,重其選,猶恐化之不崇;忽而不以為急,臣懼日有陵遲而不覺也。”注73《晉書》卷三十五《裴傳》載,“
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尸祿耽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聲譽太盛,位高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放效,風教陵遲,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注74東晉立國江南,晉元帝司馬睿初即位,便采納重臣王導崇儒興學的建議,《晉書》卷六十五《王導傳》載王導上疏曰:
夫風化之本在于正人倫,人倫之正存乎設庠序。庠序設,五教明,德禮洽通,彝倫攸敘,而有恥且格,父子兄弟夫婦長幼之序順,而君臣之義固矣……其取才用士,咸先本之于學。故《周禮》,卿大夫獻賢能之書于王,王拜而受之,所以尊道而貴士也。人知士之貴由道存,則退而修其身以及家,正其家以及鄉,學于鄉以登朝,反本復始,各求諸己,敦樸之業著,浮偽之競息,教使然也。故以之事君則忠,用之蒞下則仁。孟軻所謂“未有仁而遺其親,義而后其君者也”……今若聿遵前典,興復道教,擇朝之子弟并入于學,選明博修禮之士而為之師,化成俗定,莫尚于斯。注75
與王導同時期的葛洪、干寶以及其后的孫盛、范寧、王坦之等則基本繼承了裴的精神,站在尊崇及捍衛儒學傳統的立場而斥責禮教崩弛、虛無放誕的不良風氣。如干寶《晉紀總論》總結西晉覆滅的原因,其中抨擊了玄學盛行及某些士人的放誕風氣,有云,“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魏晉玄學崇尚老莊,孫盛則撰《老聃非大圣論》《老子疑問反訊》,稱贊儒學廣大悉備,而將老莊并列,置于儒家的對立地位予以駁斥。此外,重臣陶侃也批評老莊玄學和某些士人蔑視儒家禮教的現象,云:“《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當正其衣冠,攝以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耶?”注76后世或有極端化的判斷,將曹魏、西晉及東晉相提并論,均將之視為儒學被排斥,處于邊緣、低落狀態的時代。如《宋書》卷五十五《臧燾徐廣傅隆傳》論曰:“《六經》奧遠,方軌之正路;百家淺末,捷至之偏道。漢世登士,閭黨為先,崇本務學,不尚浮詭……自魏氏膺命,主愛雕蟲,家棄章句,人重異術……自黃初至于晉末,百余年中,儒教盡矣。”注77《晉書》卷九十一《儒林傳》云,“有晉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虛玄,擯闕里之典經,習正始之余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弛廢,名教頹毀”注78。此種判斷是片面的,它只強調了諸子思想尤其是老莊思想盛行的大體時段,而未及這個大體時段內,具體情況之間的差異。以蔑視禮法、言行放誕下判斷,限定于某些士人則可,但不加限定地云“莫不”,云“儒教盡矣”“名教頹毀”,則顯然失于粗疏、武斷。注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