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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敢忘卻的記憶

蕭焜燾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年了。也許,“蕭焜燾”對當今不少年輕學者甚至哲學界部分學者來說是一個有點陌生的背影;然而,對任何一個熟悉當代中國學術史尤其是哲學發展史的學者來說,這卻是一個不能不令人獻上心靈鞠躬的名字。在學術的集體記憶中,有的人被記憶,或是因為他們曾經有過的活躍,或是因為他們曾經占據的那個學術制高點,當然更有可能是因為他們提出的某些思想和命題曾經激起的漣漪。歲月無痕,過往學者大多如時光映射的五色彩,伴著物轉星移不久便成為“曾經”,然而每個時代總有那么一些人,他們沉著而不光鮮,沉潛而不奪目,從不圖謀占領人們的記憶,但卻如一壇老酒,深鎖歲月冷宮愈久,愈發清冽醉人。蕭焜燾先生的道德文章便是如此。

中國文化中誕生的“記憶”一詞,已經隱含著世界的倫理真諦,也向世人提出了一個倫理問題。無論學人還是學術,有些可能被“記”,但卻難以被“憶”,或者經不住“憶”。被“記”只需要對神經系統產生足夠的生物沖擊,被“憶”卻需要對主體有足夠的價值,因為“記”是一種時光烙印,“憶”卻是一種倫理反芻。以色列哲學家阿維夏伊·瑪格利特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記憶的倫理”。它對記憶提出倫理追問:在被稱為“靈魂蠟燭”的記憶共同體中,我們是否有義務記憶某些歷史,同時也有義務忘卻某些歷史?這個命題提醒我們:記憶不只是一個生理事件,也是一個倫理事件;某些事件之所以被存儲于記憶的海馬區,本質上是因為它們的倫理意義。記憶,是一種倫理情懷或倫理義務;被記憶,是因其倫理貢獻和倫理意義。面對由智慧和心血結晶而成的學術史,我們不僅有記憶的倫理義務,而且也有喚醒集體學術記憶的倫理義務。

我對蕭先生的“記”是因著本科和研究生兩茬的師生關系,而對先生那揮之不去的“憶”卻是超越師生關系的那種出于學術良知的倫理回味。四十年的師生關系,被1999年元宵節先生的猝然去世橫隔為前后兩個二十年。前二十年汲取先生的學術智慧,領略先生的人生風采;后二十年在“憶”中復活先生的精神,承續先生未竟的事業。值此先生書稿再版之際,深感自己沒有資格和能力說什么。但經過一年的彷徨,又感到有義務說點什么,否則便缺了點什么。猶豫糾結之中,寫下這些文字,姑且作為贅語吧。

蕭先生對于學術史的貢獻留待時間去寫就。當下不少學者太急于將自己和對自己“有意義的他人”寫進歷史,這不僅是一種不智慧,也是一種不自信。我記住了一位歷史學家的告誡:歷史從來不是當代人寫的。學術史尤其如此。我們今天說“孔孟之道”,其實孟子是在死后一千多年才被韓愈發現的,由此才進入人類學術史的集體記憶;要不是被塵封的時間太久,也不至于今日世人竟不知這位“亞圣”的老師是誰—這個問題如此重要,以至于引起了“不知孟子從哪里來”的現代性的困惑。朱熹、王陽明同樣如此,甚至更具悲劇色彩,因為他們的思想生前都被視為“偽學”,百年之后方得昭雪,步入學術史的族譜。我不敢妄斷先生在未來學術記憶中的位置,因為學術史上的集體記憶最終并不以任何人的個體記憶為轉移,它既考量學者對學術的倫理貢獻,也考量學術記憶的倫理,這篇前言性的文章只是想對先生的學術人生或道德文章做一個精神現象學的還原:蕭焜燾是一個“赤子”,他所有的學術秉持和學術成就,他所有的人生成功和人生挫折,都在于一個“真”字;不僅在于人生的真、學術的真,而且在于學術和人生完全合而為一的真。然而正如金岳霖先生所說,“真際”并非“實際”,學術和人生畢竟是兩個世界,是存在深刻差異的兩個世界,否則便不會有“學術人生”這一知識分子的覺悟了。先生年輕時追隨現代新儒學大師牟宗三學習數理邏輯,后來專攻馬克思主義哲學,又浸潤于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黑格爾哲學,是國內研究黑格爾哲學的幾位重要的代表性前輩之一。先生治學,真實而特立,當年毛澤東論斷對立統一規律是唯物辯證法的核心,先生卻堅持否定之否定規律是辯證法的核心,這就注定了他在“文革”中的命運。但是1978年我們進校師從先生學哲學時,他在課堂上還是大講“否定之否定”的“第一規律”。當年,《中國社會科學》雜志復刊,約他寫稿,先生揮筆寫就了他的扛鼎之作《關于辯證法科學形態的探索》,此時先生依然初心不改,堅持當初的觀點。蕭先生是最早創立自然辯證法(即今天的科技哲學)學科的先驅者之一,但他首先攻克的卻是“自然哲學”,建立起自然哲學的形上體系。直至今日,捧著這本當代中國學術史上最早的《自然哲學》,我們依然不能不對他的抱負和貢獻滿懷敬意。他試圖建立“自然哲學—精神哲學—科學認識史”的龐大哲學體系,并且在生前完成了前后兩部。遺憾的是,“精神哲學”雖然已經形成寫作大綱,并且組建了研究團隊,甚至已經分配好了學術任務,先生卻突然去世,終使“精神哲學”成為當代中國學術史上的“維納斯之臂”。

蕭先生對東南大學百年文脈延傳的貢獻可謂有“繼絕中興”之功,這一點所有東大人不敢也不該忘記。自郭秉文創建東南大學起,“文”或“秉文”便成為東大的脈統。然而1952年院系調整,南京大學從原校址遷出,當年的中國第一大學便只留下一座名為“南京工學院”的“工科帝國”。1977年恢復高考,蕭先生便在南京工學院恢復文科招生,第一屆規模較小,第二屆招了哲學、政治經濟學、中共黨史、自然辯證法四個專業。我是七八級的。我們那一年高考之后,招生的批文還沒有下發,蕭先生竟然做通工作,將我們46位高分考生的檔案預留,結果在其他新生已經入校一個多月后,我們的錄取通知才姍姍來遲,真是讓我們經受“烤驗”啊。然而,正是這一執著,才使東大的百年文脈得以薪火相傳。此后,一個個文科系所、文科學位點相繼誕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蕭先生是改革開放以后東大百年文脈延傳中最為關鍵的人物,如果沒有先生當年的執著,很難想象有今日東大文科的景象。此后,先生親自給我們講西方哲學,講黑格爾哲學,講自然辯證法,創造了一個個令學界從心底敬重的成果和貢獻。

1988年以后,我先后擔任先生創立的哲學與科學系的副系主任、主任;先生去世后,擔任人文學院院長。在隨后的學術成長和繼續創業的歷程中,我愈益感受到先生精神和學術的崇高。2011年,我們在人文學院臨湖的大院豎立了先生的銅像,這是3700多畝東大新校區中的第一尊銅像。坦率地說,冒著有違校紀的危險豎立這尊銅像,并不只是出于我們的師生之情。那時,東大已經有六大文科學院,而且其中四個學院是我做院長期間孵化出來的。東大長大了,東大文科長大了,我強烈地感到,我們還有該做的事情沒有做,我們還有倫理上的債務沒有還,趁著自己還處于有記憶能力的年齡,我們有義務去喚起一種集體記憶。這是一種倫理上的絕對義務,也是一種倫理上的絕對命令,雖然它對我們可能意味著某些困難甚至風險。在東大哲學學科發展的過程中,我們曾陸續再版過先生的幾本著作,包括《自然哲學》,但完整的整理和再版工作還沒有做過。由于先生的去世有點突然,許多事情并沒有來得及開展。先生生前曾經在中國人民大學宋希仁教授的建議和幫助下準備出版文集,但后來出版商幾經更換,最后居然將先生的手稿和文稿丟失殆盡,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這不僅是先生的損失、東大的損失,也是中國學術的損失。最近,在推進東大哲學發展、延續東大百年文脈的進程中,我們再次啟動完整再版先生著作的計劃。坦率地說,所謂“完整”也只是一個愿景,因為有些書稿手稿,譬如先生的“西方哲學史講演錄”,我們未能找到,因而這個對我們的哲學成長起過最為重要的滋養作用的稿子還不能與學界分享。

這次出版的先生著作共六本。其中,《自然哲學》、《科學認識史論》是先生組織大團隊完成的,也是先生承擔的全國哲學社會科學重大項目的成果。《精神世界掠影——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體系與方法》(原名《精神世界掠影——紀念〈精神現象學〉出版180周年》)、《從黑格爾、費爾巴哈到馬克思》是先生在給我們講課的講稿的基礎上完成的。《辯證法史話》在相當程度上是先生講授的歷時兩學期共120課時的西方哲學史課程的精華,其內容都是先生逐字推敲的精品。《自然辯證法概論新編》是先生組織學術團隊完成的一本早期的教材,其中很多作者都與先生一樣早已回歸“自然”。依現在的標準,它可能存在不少淺顯之處,但在當時,它已經是一種探索甚至是某種開拓了。在這六本先生的著作之外,還有一本懷念先生的文集《碧海蒼穹——哲人蕭焜燾》,選自一套紀念當代江蘇學術名家的回憶體和紀念體叢書。現在,我們將它們一并呈獻出來,列入“東大哲學典藏”,這樣做不只是為了完成一次倫理記憶之旅,也不只是向蕭先生獻上一掬心靈的鞠躬致意,而且也是為了延傳東大的百年文脈。想當年,我們聽先生講一學期黑格爾,如騰云駕霧,如今我居然給學生講授兩學期120課時的《精神現象學》與《法哲學原理》,并且一講就是十五年;想當年,先生任東大哲學系主任兼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如今我也鬼使神差般在江蘇社會科學院以“雙棲”身份擔任副院長,并且分管的主要工作也與先生當年相同。坦率地說,在自我意識中完全沒有著意東施效顰的念頭,這也許是命運使然,也許是使命驅動,最可能的還是源自所謂“絕對精神”的魅力。

“文脈”之“脈”,其精髓并不在于一脈相承,它是文化,是學術存續的生命形態。今天已經和昨天不一樣,明天和今天必定更不一樣,世界日新又新,唯一不變、唯一永恒、唯一奔騰不息的是那個“脈”。“脈”就是生命,就是那個作為生命實體的、只能被精神地把握的“倫”,就是“絕對精神”。“脈”在,“倫”在,生命在,學術、思想和精神在,直至永遠……

樊浩

2018年7月4日于東大舌在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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