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被照亮的遺跡
孫 郁
三十年前,讀到李何林先生談論鄭欣淼的魯迅研究文章時,記住了鄭欣淼這個名字。那時候鄭欣淼在陜西工作,業余時間寫出《文化批判與國民性改造》一書,一時成為魯迅研究界關注的人物。我最早思考魯迅的思想,也參照過鄭欣淼的觀點,印象深的是他行文中的溫潤。他的那本書,背后有多種知識背景,并未有今天所謂學科劃分的痕跡,各種精神線條的盤繞,讓論述有了立體之感。那些談吐中,有彼時文化熱的痕跡,也看得出走出禁區的知識人的某些渴念。
多年后,我們同在國家文物局系統工作,他分管的單位就有魯迅博物館。文物系統乃史學研究者聚集的地方,文學研究者介入其間,就有一點闖入者的意味。鄭欣淼的愛好跨越幾個學科,故打量歷史的眼光就多了幾種參照。我注意到他后來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時,視點在多個領域移動,魯迅所云的“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的情懷,日趨濃厚起來。他提出了“故宮學”的概念,且出版了《故宮學概論》等書,學問的空間增大。他的文物研究有不同于他人的地方,舊體詩詞的寫作亦多成就。但是在內心深處,魯迅情結最重,這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他對于魯迅的感情,超出了歷史中的所有的人物。在古董的世界出出進進,沒有染上匠氣,也與此大有關系。
我覺得這“故宮學”的背后,是有“魯迅學”的支撐的。其間有著一般博物館人沒有的思維。將不同學科的精神匯合的時候,思想便溢出傳統博物館學的邊界。馬一浮當年希望以“六藝”統攝一切學術,意在文化建設里貫穿一個恒定的存在,這有著理想主義的特點,后人對此多有爭議。而以魯迅思想開辟博物館學的天地,與馬一浮的思路未必沒有暗合之處。但魯迅遺產是否也具有統攝的意義,不同背景的人可能看法不一,運用于文物界的實踐,也并非沒有意義。這個思路在文物界前輩領導者鄭振鐸、王冶秋那里有過,在某種意義上說,文物工作者對于魯迅傳統的借用,或可以推開諸扇精神之門。
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鄭欣淼就開始從魯迅的參照里透視傳統文化的難題。他在中國社科院所編的《魯迅研究》上所刊發的《魯迅宗教觀初探》《魯迅與佛學》等文,帶有很深的文史的背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痕跡歷歷可見。常常以歷史的眼光看待思想史的難點,比如研究國民性問題,就有外來思想的啟示,那時候討論國民性,存在諸多禁區,因為階級論的思想還在學界有相當的市場,談論這些超階級的話題,便不能不帶著勇氣。我感到作者小心翼翼處理著一些敏感話題,在開闊的視野里透視文本里的哲思。他注重歷史的慣性作用,對于陸王心學如何影響晚清人的思想的論述,就很具特點。而思考魯迅早期的宗教觀,又能夠從章太炎入手言之,掃六合于眼底,攬廣宇于懷中,朗朗然有史家風度。應當說,這是很高的起點,魯迅研究的歷史化,是王瑤先生開啟的風氣,這影響了許多學子,鄭欣淼在此基礎上延伸下去,走進了歷史的深處。
那時候走進魯迅研究的人,多是有復雜生命體驗的一族。錢理群、王富仁無不如此。鄭欣淼與他們不同,是一個非學院派。當時非學院派的人有多位,比如來自鄉間的林賢治,就帶有詩人氣質,描述魯迅的文字飄灑著血氣。而鄭欣淼則是另一種風格,筆墨間流動的是習習古風,自然沒有鋒芒畢露的尼采式風格。他在讀人的歲月里讀書,兩相參照,遂有了自己的問題意識。而借助魯迅尋找精神的攀援之路,無疑也是內心的渴念。我注意到他對于魯迅雜文內蘊的體悟,對于“五四”思想特征的把握,都非書齋中語,而是有著現實的啟悟。但又不滿足于現實的表層問題,而是糾纏著遠去的時光里的遺存,從歷史的角度審視對象世界。在八十年代,李何林其實已經看出他的學術起點與同代人的差別。
西北地區的魯迅研究,向來帶有古樸之氣。單演義、衛俊秀都貢獻了諸多堅實的文字。或許受單演義的影響,鄭欣淼覺得學問應不涉空言,他的走向學術之路,不是在簡單的文學趣味里,文字背后的學識、思想才是看重的存在。但這些思想,是糾纏著歷史記憶的靈光,沒有對那些記憶的理解,也無法認識魯迅的知識原色。鄭欣淼對于漢唐以來的文風頗多心解,是個深諳詩文之道的人,這些從他的舊體詩文的修養可以看出一二。但他并不滿足于此,“五四”新學的核心精神才是他心儀之所。這些集中體現在他的學術興趣之中。他的許多學術貯備,似乎都為了走進魯迅,又從魯迅走到精神的高地,回到時代里,于是遠去的存在,便與己身有了互動的可能。
許多西北人都有一個帶著溫度的文化概念,霍松林、賈平凹無不如此。與上述諸人相似,在鄭欣淼那里,故鄉古風里的民俗,都深融于體內,后又受到新文學沐浴,古今的流脈便彼此交匯,散出特別的情思,在精神內部成為一種調式。這決定了他不僅僅是從新文學的層面打量魯迅遺產,而是在廣闊的視域里看魯迅的歷史定位。他早期學術興趣牽連著宗教的歷史,材料梳理與思想鉤沉,閃動出諸多獨思。到國家文物局工作之后,面對各種遺存,這種歷史主義的態度更為明顯,除了文學層面的思考,還有文化遺產研究的整體理念在。尋找遠去的文化的脈息,也是認識自身,古今對話的過程衍生的興趣,對于拓展思維的空間,都有不小的推動作用。
這其實是一個老話題了。蔡元培先生曾感嘆魯迅與乾嘉學派的關系之深,新舊之變乃文化的一種邏輯。鄭欣淼多次和我談起這個話題,覺得應從不同角度研究這些精神的聯系。他自己是注意細節的學者,在面對魯迅遺物時,發現了許多別人忽視的東西。記得他對于魯迅搜集佛教造像的解釋,就有金石學的功底。這個話題沒有相當的知識準備,談起來頗多困難。鄭欣淼從魯迅的藏品及題記中摸索出許多耐人尋味的話題。比如佛教造像如何刺激了魯迅關于字體變遷的認識,那些形影中折射的思想、風俗、宗教狀況如何進入魯迅的視野,這些都是熟悉古代實物遺存的人方有的感覺。從這些文物出發,作者討論魯迅雜文的一些題旨,就還原了文本的背景元素,那些沒有在文字間閃動的意象,便得到了很好的注釋。
深入到魯迅的知識體系后,會發現許多思想糾纏著佛教、道教、儒教的關系,如何把握這些現象,其實是有相當難度的。鄭欣淼于此耗時甚多,且有頗多心得,不僅僅從文本里梳理了許多精神線索,還發現了別人不能體味到的幽微之思。這些屬于魯迅知識背景與歷史背景的部分,其思考牽連出許多話題。《魯迅論“三教合流”》有許多會心之語,在打量細節的鉤沉里,印證魯迅對于儒道釋合流的觀點。了解國人的性格,不從宗教入手討論源頭性的存在,總覺得頗多空疏之處,歷代士大夫與宗教的關系,其實也透出精神走向的實質。這樣的研究,首先要有史學根基,還需了解宗教史的方方面面,最后還應懂得宗教與士大夫文化的內在性互動。他從魯迅語錄里發現歷史的蛛絲馬跡,又能沿此尋覓新的存在,在遠離魯迅的地方再走進魯迅,透視三教合流對于國人性格的影響,可謂跌宕再三,有靈思存焉。
魯迅所以能夠在儒道釋的問題上有超越性的認識,其翻譯眼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西學背景里重審舊跡,一些沉在底處的精神就浮現出來。魯迅認識歷史遺產,是深浸其間,又能夠跳將出來,以世界的眼光視之,這是以往讀書人沒有的修養和境界。這些問題梳理不清,許多話題無法打開。魯迅自己欣賞小乘佛教,對于大乘佛教的看法令人深思。鄭欣淼對此有會心體味,論述經典文獻與世俗文化間的問題,則有自己特殊的敘述邏輯。這一方面來自魯迅的暗示,另一方面與故土的經驗密不可分。魯迅自己是受到佛經的影響的,其辭章間的跳躍與整合,有古今翻譯經驗的影子,故總能夠于表達中露出新意。鄭欣淼看到魯迅借用佛經的經驗的活用,便于古今互動里受到啟示,文章的厚度自然出來。這是研究魯迅不能不面對的問題,一旦進入魯迅世界那個幽微的部分,所得的快慰,便不由自主地涌來。
在魯迅研究中,教育部時期的活動一直在一個朦朧的暗區里,重要的鉤沉文章甚少。魯迅這個時期的活動多在文學之外的領域,與圖書館、博物館建設及金石研究關系甚密。有一年我與鄭欣淼去西北參加“魯迅讀書生活展”活動,他做了《魯迅與現代中國文化建設》的演講,對于沉入歷史深處的遺存,進行了多角度鉤沉。因為他多年在文物界工作,深味文物、考古研究的沿革,故能從特殊角度切入先生世界,于瑣碎里覓出系統,在行跡中窺見深思。魯迅注意過的文物與歷史舊跡,鄭欣淼亦貼近其中,且玩味再三。于是能夠看清魯迅思想流變的痕跡,驚異后的欣然于此流出,就有了悟道的快慰。這文章對于魯迅在教育部工作的環境有細致的描述,而且從一些點滴資料里生發出許多線索,對于魯迅從事的文物研究做了諸多解釋。他特別注意到魯迅對于考古學者和文物研究學者的影響。在言及鄭振鐸、王冶秋的時候,看重的是魯迅的考古之趣在兩人身上的延伸。鄭振鐸與王冶秋都做過新中國的國家文物局長,他們對于文化遺產研究的貢獻,被世人公認。很少有人對于兩人的文物觀念的背景進行類似的透視,鄭欣淼看到的是,有一段時間,中國的文物保護界的掌門人,都是魯迅的友人,在對于舊的遺產的態度上,魯迅的影子常常出現。一些輻射到考古領域,一些催生出新的博物館的理念,對于文化研究都有推進。認真說來,文化遺產研究與新文化人關系甚深,只是他們反傳統的聲音過高,那些心音被遮蔽了而已。蔡元培與自己的同事當年對于文物保護與考古研究的影響,也構成了新文化的一部分。它的延伸過程,細思起來也頗多趣味的。
提倡新文化的學者中,有許多人對于金石、考古之學很是關注。不過他們的考古理念與今人不同,像魯迅的考古理念,屬于文化遺產研究的部分,概念的邊際十分寬泛。中國最早的國家圖書館、國家博物館的建立,都與魯迅有關。而一九二七年考古學在中國出現的時候,亦能夠見到魯迅的一絲影子,比如對于西北考察的支持,對于域外考古學的思考,都在文章里有所體現。鄭欣淼注意到魯迅對于大內檔案的態度,這些恰是他在故宮要面對的遺產。當他主管故宮工作的時候,魯迅的聲音對于他的提示,我們都能夠從其文字中感受一二。
在故宮博物院近百年歷史里,許多人物深刻在紫禁城的深處。王國維、羅振玉、沈兼士、馬衡都是值得注意的人物。這些人要么有金石學研究的基礎,要么是音韻訓詁的專家,與新文學的關系似乎不深。但對于鄭欣淼而言,故宮與新文化的關系千絲萬縷,對于文物的研究,恰是新文化運動中重要的一面。審視那些古老的遺存,不能遺忘的,恰是“五四人”的精神。魯迅在《談所謂“大內檔案”》一文中對于文物界的昏庸和顢頇的批評,以及對于文化保護的期待,大約都影響了鄭欣淼的工作。他強調“以物解史,以史為鑒”,看得出對于歷史遺產批判地繼承的態度。從《紫禁內外》一書里,能夠感受到,大量的整理文物和展示文物的過程,并未淹沒在歲月的煙霧里,精神常常聚焦于開放的語境。
故宮的展覽一向以皇家典藏為主,但博物院如果沒有皇家以外的文化思考,恐怕是一個問題。沈兼士當年在故宮從事的工作,就有反省宮廷文化的內容,他與人組織編輯的《清代文字獄檔》,近代革命的情結起了作用,批判的意識顯而易見。鄭欣淼對此也是頗以為然的吧。在對外交流中,跳出文物界的思維,引來思想史的元素,也屬于突圍意識的伸展。二○○六年,故宮推出中國比利時文物展,在當年吸引了不少觀眾。在那展覽的致辭中,他以畫家麥綏萊勒為入口,言及對現代中國版畫的影響,發表了《魯迅與麥綏萊勒》的演講。他從魯迅與比利時畫家麥綏萊勒的關系,闡發東西方知識分子對話的重要性。魯迅當年如何從麥綏萊勒那里獲得靈感,又如何推進版畫運動的開展,都得到了說明。東西方交流,不都是文物的呆板的陳列,而是透過時光里的存在,思考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這樣,這個展覽背后的精神哲學就暗自漂浮出來,在看似普通的資料介紹里,觀眾卻窺見了一道迷人的風景。
如此鐘情于魯迅傳統,看得出其精神明快的一面。魯迅作為精神之源,在他那里有著非同尋常的意味。他也將此當作一種內力。最能夠系統體現其思想的,是那一篇《魯迅是一種力量》的文章,作者從多個角度論述了魯迅的價值,印象深的是對于魯迅思想的立體性的把握。比如,認為魯迅首先是愛國主義者,但這背后還有世界主義的視野,離開世界主義討論愛國主義,自然是危險的。再比如言及魯迅的關愛大眾,但在慈悲感的背后,還有不迎合大眾的人的獨立精神。在論述科技文明的時候,魯迅一方面對于其改變世界有一種期待,但另一方面則警惕社會進入冷冰冰的無人性的王國。這樣講魯迅,就不是扁平的描畫,而是立體的勾勒。感受魯迅的時候,沒有全面了解其知識結構和話語結構,世俗化的理解就亦滑入荒謬之徑。學術研究的非偏執化的態度,不是每個學者都擁有的。
這種認識世界的方法與態度,對于研究古物的博物館人與考古人無疑有著新意。其實許多學者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我們從北京大學李零先生治學中,就能夠看出魯迅、胡適的影子,他在處理考古文獻時的語境,也流動著《新青年》的某些余音。對于傳統的再認識,沒有現代人文主義的眼光,必然囚禁在士大夫的籠子里。胡適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中強調,“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范圍”,“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就是引入新的觀念,重新發現歷史,并拓出新文化的路徑。對于文物研究與考古研究者而言,現在的任務“是用不斷更新的現代科學理論與方法重看舊東西”(曹兵武語)。魯迅、胡適那代人的經驗,可以攝取的,真的很多很多。
一百年來,討論魯迅、研究魯迅從未停止過。魯迅思想的豐富多樣,也導致了他的研究者的多種多樣。王富仁曾把魯迅研究分為啟蒙派、人生哲學派、先鋒派等,其實還遠不止于此。我個人覺得,鄭欣淼算是魯迅研究領域的文化遺產派的學者,他展示的視角和思路,提示我們不要在封閉的系統里面對前人的遺產。博物館系統的研究往往停留于物的層面,但倘能物物而不物于物,以思想照亮歷史的幽暗之所,那么舊有的遺存便會分解出新質。我們不僅僅生活在現實世界,也在歷史的影子里。但那影子有時會遮蔽存在的本真,沒有精神的穿越,便不免沉淪到幽暗里。所幸的是,我們擁有五四傳統與魯迅傳統,它照耀著已有的遺跡,并吸引我們如何認識人的有限性。應當承認的是,以現代的眼光重審舊有的文明,時間還短,這個未盡的話題,我們一時說它不完。
本文原載《讀書》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