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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論“三教合流”

儒、釋、道的“三教合流”,是中國古代思想史、文化史上的重要現象,它對中國思想文化的發展與中國人的心理結構影響很大。魯迅對這個問題很重視。他的攻讀佛經,鉆研玄學,剖析封建禮教,都是對三教合流的具體研究,并且有許多深刻的見解。

漢代是佛教初入和道教初建時期。這一時期,儒、釋、道三教都忙于自身的改造。產生于先秦時期的儒家學說,被改造成“天人感應”的儒學,自漢武帝起并取得一家獨尊的地位,而讖緯神學成為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例如董仲舒“用寡婦,關城門”的祈雨法,“烏煙瘴氣,其古怪與道士無異”312。佛教在兩漢之際由西域傳入中國內地,開始是附庸于道術流傳的。漢代早期道教的一個明顯特點,即與佛教一樣,也是依附于當時盛行的黃老之學。道教一開始就注意“道”與儒家倫理道德的結合。儒家的讖緯學說對道教影響也很大。在漢代,三教主要是相互啟發、補充,但其間也是有矛盾的。

從漢末到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二次社會大變動時期。名教衰微,產生了玄學。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里,對形成玄學的社會政治背景進行了深刻的分析,認為在當時儒道合流所形成的玄學中,儒仍為主體,是“道表儒里”;道之為用,不僅在于解釋儒,而且在于真正的儒生以道掩護儒。在魏晉南北朝,儒、釋、道三教鼎立的局面形成。作為外來宗教文化的佛教,發展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地與傳統的儒家宗法倫理觀念發生沖突;同時,佛、道兩大宗教為了爭奪思想文化陣地,相互排斥、斗爭,其論爭也日益激烈。魯迅說:

凡當中國自身爛著的時候,倘有什么新的進來,舊的便照例有一種異樣的掙扎。例如佛教東來時有幾個佛徒譯經傳道,則道士們一面亂偷了佛經造道經,而這道經就來罵佛經,而一面又用了下流不堪的方法害和尚,鬧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313

這是魏晉南北朝佛、道二教斗爭情況的真實反映。由于佛教初傳時依附黃老,其空廓玄虛的理論與老莊的虛無之道也頗為相似,人們對兩者的關系并不很清楚,所以當時就有“老子入夷狄為浮屠”的傳言。西晉時,道士王符著《老子化胡經》,記述老子入天竺化為佛陀,教胡人為佛教之事,宣揚佛教源于道教,老子是釋迦牟尼的老師,顯示道高于佛。佛教針鋒相對,編了《清凈法行經》,偽托佛陀之語,把老子、孔子、顏淵統統貶為佛教的弟子。佛教徒攻擊道教盜竊佛經,圖寫神像,又剽竊地獄天堂五戒十善之說。道教又不擇手段,編造了“大摩多夫人貪欲,驢根出欠,就之生子”的謊言,進行下流的辱罵。道教由于有過多的巫覡之術,缺乏能與佛教對抗的理論體系,顯得鄙陋粗淺,在這場相互攻訐中處于下風。這就迫使道教不得不加強自身理論建設,大造道書,改造自己的儀式方法,擺脫民間宗教的色彩。造道書的方法,誠如魯迅所說,“亂偷了”不少佛經。例如,對道教理論有重要貢獻的陶弘景,其名著《真浩》,即是仿造佛教經典而成,其中對佛教生死輪回之旨尤為重視,書中的修煉方法類似佛教戒條和地獄托生等說教。

魯迅指出,在中國,“宗教戰爭是向來沒有的,從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只靠幾個人在皇帝耳朵邊的甘言蜜語”314。南北朝時期,道教與佛教之間的斗爭,最激烈的事件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的滅佛。北魏太武帝本人信道斥佛,又在信奉道徒的司徒崔浩的煽動下,下詔毀寺坑僧,釀成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殘酷的反佛事件。北周武帝相信讖記,讖記謂“黑者得也,謂有黑相當得天下”。因僧穿黑衣,有道士張賓,乘機蠱惑周武帝“以黑釋為國忌,以黃老為國祥”,帝信其言,遂滅佛法315。這兩次滅佛,固然有著復雜的深刻的社會政治原因,但確又與道士的挑唆煽惑及推波助瀾有關。中國歷史上又一次著名的滅佛事件,是唐代的“會昌法難”。同樣,道教的受挫,也不是其與佛教直接斗爭的結果,而取決于封建統治者的意志、好惡。在三教斗爭中,封建帝王往往充當裁判,或興或廢,或扶或抑,完全是從鞏固封建統治的需要而決定的,宗教斗爭始終為統治者所操縱和利用。但是三教異中有同,故能在相互斗爭的同時又相互融合。事實上三教也在互相吸收。在中國歷史上,南朝梁武帝就創釋儒道“三教同源”說。

隋唐時期,儒釋道繼續發展,三教的斗爭和融合也進一步展開。隋唐結束了南北紛爭的局面,統一了全國。唐代又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與這種政治經濟統一的局面相適應,唐代統治者采取了三教兼容的政策。由于三教各有利弊,相互為用,因而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唐朝統治者的重視。在政府的倡導下,三教合流的風氣更為盛行。佛教華嚴五祖宗密說:“孔、老、釋迦皆是至圣,隨時應物,設教殊途,內外相資,共利群庶。”316李翱作《復性書》,發揮闡宗去情復性說,成為宋明理學援佛入儒的先驅。唐代三教斗爭,著名的有太史令傅奕、道士李仲卿、劉進喜與釋法琳、釋明概的辯論,韓愈的反佛,武宗滅佛等。魯迅說:“從前的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專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317

這里說的“不拜君父,近乎造反”,是當時儒家、道教攻擊佛教的一個重要內容。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實行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主義制度,以及與小農經濟基礎相適應的宗法制度。因此忠君孝親就是維護封建統治階級利益的社會規范。佛教是與中國傳統文化迥異的一種外來文化。兩種文化的沖突涉及到許多方面,是否忠君孝親,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佛教主張無君無父,一不敬王者,二不拜父母,不受世俗的禮法道德約束。這在儒家看來,是悖逆人倫的行為。佛教初傳來后,儒家就從沙門剃發違背《孝經》,不娶妻生子是不孝等對佛教予以責難,道教的《太平清領書》也以出家棄父母、不娶妻生子指斥佛教。事實上,佛教在發展過程中,也竭力迎合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吸收儒、道,與中國傳統文化相融合。南朝宋孝帝曾下令沙門必須對皇帝跪拜,否則就“鞭顏皴面而斬之”,僧侶只好屈服。唐高宗曾命令沙門應向君主和雙親禮拜,后因道宣等人反抗,改為只拜父母。但到了中唐,沙門上疏的自稱就由“貧道”“沙門”改為“臣”了。君權高于神權,封建禮制高于僧制,這就是中國的國情。自唐代以來,在儒家名教的影響下,佛教還大力宣揚孝道,佛教學者專門編造了講孝的佛經,如宣揚應報父母孕育之恩的《父母恩重經》等。華嚴宗五祖宗密親撰《盂蘭盆經疏》二卷,強調釋迦牟尼出家和目連出家,都是為救濟父母。中國佛寺每年農歷七月十五日還舉行盂蘭盆會,追薦祖先,影響深遠。佛教經過這一番改造,就十分篤敬君父,不僅消除了“造反”之嫌,而且成為維持統治秩序的有力工具。

魯迅也注意到中國歷史上的“三教辯論”。在中國,君權高于神權,宗教之間的爭端要靠皇帝來裁判。從北周開始,就有“三教辯論”。北周武帝親政前,曾多次召集臣僚、沙門、道士討論儒釋道三教問題,研究何者對維護封建統治和富國強兵最為有利。這種“三教辯論”的形式盛于唐代。魯迅說,“唐有三教辯論,后來變成大家打諢”318。唐朝的最高統治者,除少數皇帝外,其余的都深知調和三教對自己有利,因此雖然也搞“三教辯論”,但多是做做樣子,維持著儒學為本、和合三教的格局。到了唐德宗時,傳統的內殿三教論議,演化為誕節三教講論。唐德宗每年生日,在麟德殿舉行儒釋道三教的辯論,形式很典重,但三方都以常識性的瑣碎同題應付場面,并無實際上的問難,相反卻強調三教“同源”。唐懿宗時,還有俳優在皇帝面前以“三教辯論”作為逗笑取樂的資料。

魯迅說:“佛教初來時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學先生談禪,和尚做詩的時候,‘三教同源’的機運就成熟了。”319這里說的是宋代三教調合的情況。宋代是中國封建經濟、科技和文化比較發達的時期,政治上中央集權制更趨成熟,在思想文化方面,形成了以儒家倫理思想為核心,糅合佛、道而形成三教歸一新特點的理學。理學家與佛、道都有密切的關系。宋代佛教主要是禪宗(尤其是臨濟宗)的天下。禪宗打破早期“不立文字”的傳統,而有大量《燈錄》《語錄》出現,變成不離文字;又編出一批“公案”,對“公案”加以注釋。這都擴大了佛教的影響。理學的開山者周敦頤著《太極圖說》,實受道士陳摶《無極圖》及壽涯、慧南、祖心、了元和尚的影響,其《愛蓮說》由《華嚴經探玄記》脫胎而出。二程也出入老釋,其“體用一源”“理一分殊”思想,與佛教華嚴宗有密切的關系。宋代理學最大代表者朱熹,對《陰符經》《周易參同契》均有精心研究,并稱贊佛教,講學中多處引用佛教道理。正如魯迅所說,“宋儒道貌岸然而竊取禪師的語錄”320。宋代心學大儒陸九淵反對朱熹“格物致知”的修養方法,斥之為“支離事業”,主張直指本心、明心見性的簡易功夫,頗有禪宗的風度,故世人稱陸學即禪學。此即魯迅說的“理學先生談禪”。

如果說“理學先生談禪”是儒與佛的調和,那么,“和尚做詩”就是佛與儒合流的反映。自東晉以后,僧侶中出現不少善詩文的人,例如支遁,就寫了許多詩,開以禪入詩的風氣。中唐以后、更出現了“詩僧”這樣一種特殊的人物,即披上袈裟的詩人。中國本來就有悠久發達的詩的傳統。唐承隋制,采取科舉制度,并以詩賦取士,因此寫詩可說是儒的學業。僧人而寫詩,本身就是一種矛盾現象。詩僧的出現,有著多方面的原因,其中重要的一條,是唐中葉以后,儒釋道三教調和的思潮興盛,容許僧侶參與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中來。士大夫可以外為君子儒,內修菩薩行;和尚也可涉足文壇,不再被視為“方外之人”。社會上僧俗交結攀附,不以為諱。魯迅說:“既然是超出于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321這些詩僧雖然遁入空門,但仍然不能忘懷世事,內心不能清靜,所以他們才要寫詩。到了宋代,佛教進入后期,禪宗急劇儒化。云門系禪僧主張“儒釋一貫”,力求糅合二者。經過唐五代禪宗與士大夫的互相滲透,到了宋代,禪僧已完全士大夫化了,他們不僅游歷名山大川,還與士大夫們結友唱和,填詞寫詩,鼓琴作畫,生活安逸恬靜、高雅淡泊又風流倜儻322。魯迅從“和尚做詩”這個方面,指出了釋儒合流的具體表現。

從以上魯迅有關論述看,中國歷史上三教合流有著顯著的特點:三教之間雖然有矛盾,曾相互排斥,但對于封建統治階級來說,都是可以利用的思想武器,“三教同源”說便應運而生,歷代統治者也大都實行三教并舉的政策,因此,三教之間更多的是互相滲透、吸收;三教之間對抗是表面的,斗爭的實質是政治、經濟利益問題,鮮有單純的義理問題,在義理方面,是互相啟發、模仿、融合,彼此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儒家學說是封建社會的治國之本,因此名為三教,但地位是不相等的,儒家總的來說處于根本、核心的位置,三教合流產生的宋明理學,就是以儒為本的;由于君權至上、政教分離,因此三教之間的斗爭,是在封建統治階級的控制下進行的,服從于封建統治的需要,三教孰先孰后的地位或抑揚廢興的命運,完全由皇帝來裁決。

在中國歷史上,三教合流是一個復雜的現象,它是中國封建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諸因素共同作用并長期發展的產物,與中國國民性有著密切的關系。以改造國民性為職志的魯迅,認真考察三教合流的歷史及其影響,同時結合現實的斗爭,對中國國民性中庸、調和的消極方面進行了批判。

從三教同源理論的鼓吹到三教合流事實的出現,其間反映了中國人對于宗教的看法和態度,也是中國人性格的體現。魯迅通過比較研究,指出中西方由于性格的差異而表現在宗教觀念上的不同態度。他以西班牙塞萬提斯的名著《堂·吉訶德》中的主人公堂·吉訶德為例。堂·吉訶德看武俠小說看呆了,硬要去學古代的游俠,穿一身破甲,騎一匹瘦馬,帶一個跟丁,游來游去,想斬妖服怪除暴安良,由于時代不同了,因此只落得鬧了許多笑話,吃了不少苦頭,受了重傷,最后狼狽回來,死在家里。臨死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平常人,并非是什么俠客。有人把堂·吉訶德譏為“書呆子”,魯迅認為:

這種書呆子,乃是西班牙書呆子,向來愛講“中庸”的中國,是不會有的。西班牙人講戀愛,就天天到女人窗下去唱歌,信舊教,就燒殺異端,一革命,就搗爛教堂,踢出皇帝。然而我們中國的文人學子,不是總說女人先來引誘他,諸教同源,保存廟產,宣統在革命之后,還許他許多年在宮里做皇帝嗎?323

舊教,即天主教,或稱羅馬公教、加特力教,以區別于基督教新教而稱,“舊教”。中世紀時,舊教成為西歐各國封建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宗教。舊教把異己派別貶稱為異端。為了偵察和審判“異端分子”,專門設立了“異端裁判所”,即“宗教裁判所”。西班牙的異端裁判所尤為殘暴,受迫害者達三十余萬人,其中火刑處死者十多萬人。魯迅舉這個例子,顯然不是評論基督教發展史上的斗爭,只是由此說明西班牙人在宗教觀念上的激烈、偏執的態度。他們堅持自己的信仰,不管是占有統治地位的派別或是被稱為異端的派別,兩方面都采取毫不調和的態度:一方是血腥的鎮壓、殘酷的折磨,一方則寧愿忍受一切懲罰直至為信仰而獻身。這種執著、認真精神,同樣表現在西班牙人的戀愛方式以及革命行動上。堂·吉訶德的書呆子氣,就是這種精神的反映。

但是,類似西班牙人的這種執著的殉道精神,卻是中國人所缺乏的。之所以缺乏,主要是中國人“向來愛講‘中庸’”的緣故。儒家的中庸之道,強調不偏向任何極端,追求對立兩端的統一與中和,對人們的認識有著重要的意義,也對中國人的精神觀念影響至深。從中庸觀念出發,中國人特別注重人際和諧,在人際交往中,重視和為貴,遇到矛盾時避免正面沖突,力求保持人與人之間的和睦。中國文化傳統中處理人際關系的這些方式和準則,非常直接地影響了整個民族性格的面貌,就使得古代中國人沒有決斗,尚文不尚武,推崇平和、溫馴,不喜激烈,不走極端。這也反映在宗教觀念上:“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象很少‘堅信’。”正因為如此,“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戰士,明天信丁”324

魯迅指出,在中國,宗教戰爭是從來沒有的。雖然佛道之間也要鬧得很厲害,“但中國人,所擅長的是所謂‘中庸’,于是終于佛有釋藏,道有道藏,不論是非,一齊存在”325。魯迅又說:

況且歷來三教之爭,都無解決,大抵是互相調和,互相容受,終于名為“同源”而已。凡有新派進來,雖然彼此目為外道,生些紛爭,但一到認為同源,即無歧視之意,須俟后來另有派別,它們三家才又自稱正道,再來攻擊這非同源的異端。326

三教之間,爭而不戰且彼此講和;由于諸教同源,“悟善社里的神主有了五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基督,謨哈默德。”327一般的中國人也不執著于某一種宗教,而是游移于三教之間,儒家的綱常禮法,佛教的因果報應,道教的長生成仙,都可以共居在一個人的頭腦里。而在西方,人只能信奉一種宗教,對于宗教的熱忱又往往變成一種狂熱,便釀成了歐洲歷史上的宗教戰爭,先有持續近二百年間的“十字軍東侵”,后有歐洲本土的三十年戰爭,神圣羅馬皇帝和撒克遜諸族,英王和法王,西班牙和荷蘭,都因宗教信仰而發生戰爭。當然,魯迅這里批評中國人的“三教同源”說,肯定西方人的殉道精神,并不是說他贊同西方人的宗教信仰和西方的宗教戰爭,只是通過在宗教觀念上的比較,批評中國人缺乏堅定信仰并為之堅韌奮斗的人生態度和處世精神。

中國人缺乏堅執的宗教信仰與殉道精神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重視現實的利益,以生命的安樂為本。中國人民是務實求存、面向現實的。恩格斯曾經指出:“在一切實際事務中,……中國人遠勝過一切東方民族。”328反映在宗教信仰上,就是功利主義的信仰心理。人們不是把宗教價值作為現實幸福的慰藉,不是在精神上向神“奉獻”,而是索取。對神的精神虔誠和物質供奉,就是為了得到好處,免災祈福,有著現實的具體的目的,信什么就需要從什么得到好處,而且是現世現報,“無事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就是這種思想的形象注腳。魯迅指出,在中國歷史上,確有為信仰而焚身的和尚、砍下臂膊布施無賴的和尚,但這并不能代表中國歷史。“中國歷史的整數里面,實在沒有什么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是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名”329。許多中國人所孜孜追求的是功名富貴,保身養生,即“威福,子女,玉帛”,這就是他們的“最高理想”。就是說,許多中國人對思想主義本身很少執著,而看重思想主義對自己的現實利益,大而至于興國利民是否有利。信仰取向上的功利原則規定了崇拜對象的廣泛性,為了免災祈福,形成了有神就敬、多多益善、“禮多神不怪”的信條。信仰取向上的功利原則又造成了魯迅所剖析的“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330以及馬虎、不認真、名實不副等國民性弱點。有人認為,這種功利主義的信仰心理,實質上是農業和手工業的個體生產者,在勞動過程中所積累起來的交換互利經驗(“兼相愛,交相利”)向信仰層面的延伸——由人際互利推衍為人神交換331

三教合流的現象,也對封建時代的一些知識分子的人生態度及行為方式產生了很大影響。《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就是一個。劉勰生平經歷宋、齊、梁三朝。他出身于一個貧寒家庭,青年時代曾依附當時著名的和尚、《弘明集》的編者僧佑生活,博通佛教經論,還參加過佛經的整理工作。梁以后作過記室、參軍等小官,并兼東宮通事舍人,深得太子蕭統的器重。晚年出家做和尚,改名慧地,不久就死了。《文心雕龍》是劉勰三十幾歲時創作于齊代的文學批評巨著。他的思想受儒家和佛家的影響都很深。一九三三年,有人在文章中批評劉勰,“微惜其攻乎異端,皈依佛氏,正與今之妄以道統自肩者同病,貽羞往圣而不自知也。”魯迅對此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認為,劉勰“自謂夢隨孔子,乃始論文,而后來做了和尚”,這不能說是“貽羞往圣”,因為它不是個別現象,而是三教合流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身上的反映,是一種相當普遍的文化現象。魯迅說:

其實是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不但采作談資,并且常常做一點注解。唐有三教辯論,后來變成大家打諢;所謂名儒,做幾篇伽藍碑文也不算什么大事。宋儒道貌岸然,而竊取禪師的語錄。清呢,去今不遠,我們還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應篇》和《文昌帝君陰騭文》,并且會請和尚到家里來拜懺。332

在傳統中國,儒釋道諸種文化因子常常有機地交織在一起,融合在傳統中國人尤其是士大夫身上,并且成為傳統觀念中的理想的、完善的人格。這種集儒釋道為一身的封建士大夫,晉以后各個朝代都有。例如南北朝張融臨死時的遺囑是:“入殮:左手執《孝經》《老子》,右手執《法華經》。”333唐德宗朝有一個韋渠年,初為道士,又為僧,后入仕,被權德輿稱贊為“洞澈三教”“周流三教”的人物334

三教合流體現在一個人身上,其特點就是“無特操”。如果說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把三教合流作為理想人格的追求,其“無特操”是一種深刻的文化現象;那么,現代中國“上等人”中的“無特操”特色,則既有傳統思想的影響,更是現實的階級斗爭的反映。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在他的長篇小說《父與子》中,塑造了一個叫巴扎洛夫的人物,作者把巴扎洛夫這一類型人物稱之為“虛無主義者”或“虛無思想者”,其特點是“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傳統和權威,要復歸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這樣的人物與中國的“無特操”者表面上看是極其相似的,但實際上有很大不同。魯迅指出:

但是,這樣的人物,從中國人看來也就已經可惡了。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于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于變化,毫無特操,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尋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和俄國的不同的處所,只在他們這么想,便這么說,這么做,我們的卻雖然這么想,卻是那么說,在后臺這么做,到前臺又那么做……。將這種特別人物,另稱為“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面的虛無黨”以示區別罷……335

在中國的“上等人”中,這樣的人屢見不鮮。魯迅以戴季陶為典型,花了不少筆墨,對“做戲的虛無黨”進行了深入的批判。

戴季陶又名傳賢,號天仇,一生思想多變。在辛亥革命時期參加同盟會,激烈排滿,后隨孫中山反對袁世凱。五四運動后,一度宣傳過社會主義,并參加過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籌備活動。一九二○年后,戴與蔣介石在上海交易所搞投機生意。在孫中山領導的革命事業遭到嚴重打擊以及個人遭到挫折的情況下,戴逐步轉而信仰佛教。“四一二”政變前后,曾為蔣介石公開叛變革命大造反革命輿論,其理論被稱為“戴季陶主義”。戴曾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國民政府委員、考試院院長。他把自己裝扮成三民主義的信奉者和孫中山先生的信徒,其實是以儒學來曲解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把孔子三民主義化,把孫中山孔子化,把三民主義儒學化。中國共產黨人對戴季陶主義給予了嚴厲批評。惲代英就指出戴季陶歪曲了孫中山的思想。他說,孫先生的主義,包括“絕對的平等的思想”與“革命的精神”兩個方面,戴季陶怕革命,把孫先生比做孔子,把孫先生的平等思想化為空想,但孫先生不是孔子或釋迦,不是一個教主,而是一個革命領袖336

戴季陶當時變化甚多,所作所為,令人眼花繚亂。他曾捐款修建吳興孔廟,鼓吹“仁愛”和“忠恕”;又宣揚“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所謂“八德”,由國民黨當局強令機關團體制匾懸掛于禮堂;一九三三年初他在南京東郊湯山修建別墅,命名為“孝園”,自稱“孝思不匱”;他在擔任國民黨政府考試院院長時,于考試院內設置佛堂,在書齋內設置佛經佛像,持齋茹素;一九三四年,他和當時已下野的北洋軍閥段祺瑞等發起,請第九世班禪喇嘛在杭州靈隱寺舉行“時輪金剛法會”,宣揚“佛法”;一九三四年四月,他又去陜西掃祭文武周公墓,并以“救國救民”“培國本而厚國力”為名,發出嚴禁“研究國學科學諸家發掘古墓”的通電。魯迅在一封信中談到戴季陶時說:“至于如戴季陶者,還多得很,他的忽而教忠,忽而講孝,忽而拜懺,忽而上墳,說是因為懺悔舊事,或藉此逃避良心的責備,我以為還是忠厚之談,他未必責備自己,其毫無特操者,不過用無聊與無恥,以應付環境的變化而已。”337魯迅指出戴季陶言行的變化不定,其目的是應付環境的變化,教忠講孝、拜懺上墳只是手段,他的毫無特操、言行不一,在別人看來是“無聊與無恥”,在他卻是出于本心,因此他“未必責備自己”。魯迅指出,不負責任的、不能照辦的教訓多,則相信的人少;利己損人的教訓多,則相信的人更其少。“不相信”就是“愚民”的遠害的塹壕,也是使他們成為散沙的毒素。但有這種“不相信”的“脾氣”的,不只是“愚民”,雖是說教的“士大夫”,相信自己和別人的,現在也未必有多少,“例如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也就是恰如將他的錢試買各種股票,分存許多銀行一樣,其實是那一面都不相信的”338。這“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即戴季陶之流。

中國現代的這些“無特操者”,為了抬高他們自己,就必然要利用他們所奉為大旗的偉人。一九三三年,戴季陶邀廣東中山大學在南京的師生七十余人,合抄孫中山的著作,盛銅盒中,外鑲石匣,在中山陵附近建筑寶塔收藏。寶塔起源于印度,用以藏舍利和經卷等,例如著名的西安大雁塔,就是唐玄奘為存放從印度取回的佛經,向朝廷建議修造的。戴季陶把孫中山的著作造塔收藏,表面上似乎是把孫中山的著作看得很珍貴,其實是力圖把孫中山思想宗教化,使孫中山成為“教主”,而他們一伙,則是孫中山的繼承人。這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魯迅對這“太平之區,卻造起了寶塔”339給予尖銳的諷刺。他說:“耶穌教傳入中國,教徒自以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卻都叫他們是‘吃教’的。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數的儒釋道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許多‘吃革命飯’的老英雄。”340這就揭穿了戴季陶之流政客的真面目。他們都是些“吃教”的。“教”對他們來說,只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就像清朝人稱八股文為“敲門磚”一樣,因為得到了功名,就如打開了門,磚即無用。魯迅說:

“教”之在中國,何嘗不如此。講革命,彼一時也;講忠孝,又一時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時也,造塔藏主義,又一時也。有宜于專吃的時代,則指歸應定于一尊,有宜合吃的時代,則諸教亦本非異致,不過一碟是全鴨,一碟是雜拌兒而已。341

這些“無特操者”似乎在信奉著什么,其實什么也不信,他們所奉為大旗的偉人,只是種種利用的傀儡。偉大的人物要得到他們的恭維贊嘆時,必須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眼前。總而言之,第一要難于質證。魯迅說:“如果孔丘,釋迦,耶穌基督還活著,那些教徒難免要恐慌。對于他們的行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樣慨嘆。”342同樣,如果孫中山還活著,對于自稱為他的繼承人而又歪曲他的精神的戴季陶之流,也不知要發出怎樣的慨嘆來!

魯迅重視對戴季陶的揭露和批判,是把戴作為一個類型來看待的,因為在現代中國,有許多像戴季陶一樣的“吃革命飯”的人物,在他們身上,也是儒釋道合于一體,思想深處仍是儒家的一套;他們毫無操守,善于變化,左右逢源,無所不宜。

三教合流的思想,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有著明顯的反映。魯迅對此也有深入的研究。佛教傳入漢地以后,便注意吸收在思想領域占有統治地位的儒家學說,力求為不同階層的人更加廣泛地接受,這也在六朝的鬼神志怪書中有所體現。魯迅指出,《冥祥記》等釋氏輔教之書,“引經史以證報應,已開混合儒釋之端矣”343。在元明清小說里,更有大量的三教合流意識的藝術描寫,這其中既有對社會生活中的三教合流現象的描繪,也有借助宗教神話形象反映作者的三教合流意識。明代吳承恩的《西游記》就是這樣一部小說。對此書的宗旨,有人說是勸學,有人說是談禪,有人說是講道,議論紛紛。魯迅不同意這些看法,認為“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而已。”344明人丁耀亢撰《續金瓶梅》,因見“只有夫婦一倫,變故極多,……造出許多冤業,世世償還,真是愛河自溺,欲火自煎,一部《金瓶梅》說了個色字,一部《續金瓶梅》說了個空字,從色還空,即空是色,乃自果報,轉入佛法矣”345。魯迅指出:“然所謂佛法,復甚不純,仍混儒道,與神魔小說諸作家意想無甚異,惟似較重力行,又卻無所執著,故亦頗譏當時空談三教一致及妄分三教等差者之弊”346

在魯迅的作品中,對這種三教合一的思想和反映也有一些描寫。小說《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的祖母去世后,親族聚議,要魏連殳在喪葬儀式上必須按照以下三大條件去辦:其一是穿白,其二是跪拜,其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和尚、道士一起超度亡魂,說明三教合流意識在民間影響的普遍。小說《祝福》中的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窗下案頭是《近思錄集注》《四書襯》,墻上掛著“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條幅,這是朱熹解釋《論語·季氏》的語錄。但在他的書房墻壁上則掛著朱拓的大“壽”字,是“陳摶老祖”寫的。陳摶為五代、宋初道士,字圖南,自號扶搖子。相傳他常煉功長睡,百余日不起,世稱“隱于睡”者。在舊時的傳說中,他被附會為“神仙”。透過這個“壽”字,可以看到魯四老爺企望長生的道教式生活情趣。他是雜糅儒、道兩教為一身的頗有代表性的人物。

本文原載《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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