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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基督教

宗教是一種文化現象。在其長期發展過程中,宗教思想在人們的意識形態中積累下來,成為人類文化有機整體的一部分。作為偉大思想家的魯迅,終其一生,對中外文化進行了認真的研究與擇判,這里當然包括宗教問題,包括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基督教。

魯迅早期思想曾受到章太炎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其中也包括宗教觀。因此,探討魯迅與基督教的關系,有必要介紹一下章太炎的宗教觀。章太炎十分重視宗教的作用,特別推崇佛教,但對基督教采取反對、抨擊的態度。在著名的《無神論》一文中,針對西方傳教士論證上帝存在的四大理由,他用清朝漢學家特有的辨偽方法就《圣經》論《圣經》,逐點揭露其內在矛盾,認為每則立論都恰好證明這個創世主是人的虛構。章太炎對基督教的憎惡,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二十世紀剛開頭,帝國主義列強就以中國農民欺負了基督教的上帝為由頭,向中國發動了侵略戰爭。章太炎的這種憎惡,反映了那時先進的中國人對帝國主義侵略的共同敵愾。

魯迅同章太炎一樣,推崇佛學,反對盲目崇拜西方資本主義的物質文明。在宗教問題上,他更著重于從哲學和人類文明史的角度去對待,看到了宗教產生與發展的必然性,注意并肯定了它的積極作用。這是魯迅的獨到之處。他認為,破迷信、嘲神話、毀偶像是錯誤的,因為所謂宗教迷信、民間酬神等看來似乎違反科學的,但它們正是人們不滿足于物質生活的精神要求和“形上需要”。因此“雖中國志士謂之迷,而吾則謂此乃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魯迅指出,基督教也是這樣產生的:“希伯來之民(即猶太民族——作者注),大觀天然,懷不思議,則神來之事與接神之術興,后之宗教,即以萌蘗”257

魯迅早期在自然科學、特別是在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里,就接受了認識自然現象的唯物主義觀點。對于基督教所宣揚的神是萬能的、神創造人、人應該服從神的觀點,他在辛亥革命前夕進行的革命文化思想啟蒙教育中,就給予了尖銳的批判。在一九○七年寫的《人之歷史》一文中,魯迅以解釋海克爾的《人類發生學》為主,介紹了西方生物進化學說及其發展。他稱頌海克爾在達爾文學說的基礎上,創立了一元論的生物界的種系發生學及生物進化系譜樹。從譜樹上可以看到人類自身的演進及生物進化的過程,看到人類的祖先就是猿類。《圣經》卻不是這樣認為的:“《創世記》開篇,即云帝以七日作天地萬有,摶埴成男,析其肋為女。”魯迅指出,這不過是“景教之迷信”,是“彷徨于神話之歧途”。他既肯定了瑞典生物學家林奈在動植物系統分類上的貢獻,又指出他在物種上“仍襲摩西創造之說”、堅持“物種不變論”的錯誤。在一九○八年發表的《科學史教篇》中,魯迅論述了西方自然科學發展的歷史,并肯定了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一些自然科學家在反對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的宗教神學和封建迷信等方面所起的進步作用,以及由于科學的興起而帶來的近代文明。

對于基督教的歷史及其與歐洲文化發展的關系,魯迅在早期寫的《文化偏至論》一文中,就有了明晰的認識,特別是對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原因、內容及巨大影響,作了精當的論述。他指出,歐洲進入中世紀以后,由于宗教神學的嚴密統治,“益于梏亡人心,思想之自由幾絕,聰明英特之士,雖摘發新理,懷抱新見,而束于教會,胥緘口結舌而不敢言。”但民眾卻像是一股洪流,受到阻擋就更加洶涌澎湃,極力要擺脫宗教的束縛,“時則有路德者起于德,謂宗教根元,在乎信仰,制度戒法,悉其榮華,力擊舊教而仆之。”公元十六世紀初,德國天主教神父馬丁·路德,反對羅馬教皇出售“贖罪券”,對羅馬教皇公開提出抗議,強調因信稱義,認為要獲得上帝的拯救,不在于遵守教會規條,而在于個人信仰,并對原有的教義、教階和儀禮方面作了許多改革,點燃了宗教改革運動的火種。魯迅又指出,這個變革遍及歐洲,受到影響的不僅是宗教,還波及到其他許多方面,包括要求政治上的改革等。魯迅的這些論述是正確的。魯迅有著豐富的基督教知識,對于基督教的教派、教義以及歷史事項都是比較熟悉的。一九二八年,他翻譯了法國作家查理路易·腓立普小說《食人人種的話》,在附記中說明,翻譯這篇作品主要是取它描寫野蠻部落舉行人肉宴的“深刻諷喻”,“至于首尾的教訓,大約出于作者的加特力教思想,在我是也并不以為的確的。”加特力教,即天主教。一九三一年,魯迅翻譯了蘇聯L.綏甫林娜短篇小說《肥料》,在附記中特別指出:“文中所謂‘教友’,是基督教的一派而反對戰爭,故當時很受帝制政府壓迫,但到革命時候,也終于顯出本相來了。倘不記住這一點,對于本文就常有難以明白之處的。”教友派由于宣揚和平主義,反對一切戰爭和暴力,十月革命后,就變成了革命的反對者。

基督教的《圣經》,對西方文化的發展產生過重大的影響,誠如魯迅指出的,其“雖多涉信仰教誡,而文章以幽邃莊嚴勝,教宗文術,此其源泉,灌溉人心,迄今茲未艾”258。魯迅對《圣經》是頗為熟悉的。在他早期作品中,就有“亞當之故家”“彌耳之樂園”“神赫斯怒,湮以洪水”“撒旦”等不少《圣經》的內容和詞語。在《摩羅詩力說》中,還詳細介紹了西歐十九世紀積極浪漫主義詩人一些以《圣經》為題材的作品,如彌爾頓的《失樂園》、拜倫的《該隱》等。新文學運動起來之后,他或從《圣經》中選材進行創作,或在作品中引用《圣經》的詞語,次數雖不很多,卻寄寓了深刻的意義。這里,著重介紹一下魯迅十分重視并多次提及的耶穌被釘十字架一事。

在魯迅的前期作品中,多次提到耶穌被眾人釘了十字架一事。按照基督教的說法,耶穌是以拯救世界的受苦受難者和救世主的面目來到世界的,是一位不隨順傳統和眾人,而成為被民眾所棄絕、被家鄉所驅逐、被故國所殘害的先知。耶穌在耶路撒冷傳道時,為門徒猶大所出賣,被捕后解交羅馬帝國駐猶太總督彼拉多。彼拉多因耶穌無罪,想釋放他,但遭到祭司長、文士和民間長老們的反對,結果被釘在十字架上。耶穌死后復活、升天。魯迅多次提到此事。在《文化偏至論》中,他就悲嘆那些先知先覺之士往往為庸眾所嫉視、迫害,“一梭格拉第(即蘇格拉底——作者注)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五四時期,封建遺少劉少少咒罵白話文是“馬太福音體”。魯迅諷刺他對文化史一無所知,連福音書是革新體都不懂,卻用它來罵白話文,真是淺薄得可以。魯迅強調說:“馬太福音是好書,很應該看。猶太人釘殺耶穌的事,更應該細看。”259寫于同一時期的《隨感錄六十五·暴君的臣民》指出:“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巡撫想救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即是一例。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魯迅根據《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寫了散文詩《復仇(其二)》,以耶穌的遭遇為素材,塑造了一個為民眾謀福音反而受到侮辱和迫害的社會改革者的形象: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著可憫的人們的釘殺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詛的人們要釘殺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釘殺了的歡喜。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

……

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

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的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尤其血污,血腥。

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們,沒有先知在自己家鄉被人悅納的。”260他到地上來,明明是為拯救以色列人的,然而卻被眾人釘了十字架。魯迅一再提及此事,是結合當時中國革命斗爭實際,對于那些麻木、落后的民眾的悲憤。耶穌是“神之子”,魯迅則強調他是“人之子”,把耶穌當作為人民群眾謀解放而反被不覺悟的群眾侮辱、殘害的英雄來抒寫,使耶穌成了一位“向庸眾宣戰”的個性主義者。這樣寫,也有文獻上的根據。如在《馬可福音》中,耶穌一向自稱“人之子”,并預言自己將遭到殺害。這說明魯迅對原始基督教的深刻見解。魯迅當時不僅指出了人民群眾的落后,而且在他看來這些不覺悟的群眾,還在不自覺地幫著統治者迫害先知先覺者。“先覺的人,歷來總被陰險的小人昏庸的群眾迫壓排擠傾陷放逐殺戮。中國又格外兇。”261“孤獨的精神的戰士,雖然為民眾戰斗,卻往往為這‘所為’而滅亡。”262在小說《藥》中,年輕的夏瑜為革命而灑下的鮮血,卻被華小栓這樣的被壓迫群眾糊里糊涂地當“藥”吃掉了。這是多么可悲可憫的現實!前期的魯迅從啟蒙主義出發,對于人民群眾在長期封建統治下形成的這種嚴重的精神痼疾,表示了深切的悲憤,提出必須喚起民眾的覺悟,這是十分必要的;當然,他這時還沒有樹立起正確的群眾觀點。

耶穌的被釘死對于基督教來說,有十分重大的意義。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意味著耶穌以自己的血為人類贖罪。耶穌自甘受苦受難,他以自己的受難來拯救世界。魯迅在后期,也幾次提到耶穌受難。如果說,前期談到此事,主要是表達對群眾麻木、愚弱一面的悲憤之情,那么后期提及此事,則主要是對耶穌為拯救人類而自甘受難、毫不畏懼的精神的肯定和贊揚。畫家司徒喬一幅畫,畫上的耶穌脅下的矛傷盡管流血,而他的荊冠上卻有天使的接吻。據作者說,這“無非是對那些為人民獻出自己生命的殉難者表示景仰和悼念”263,而魯迅則認為,“無論如何,這是勝利”264。在為美國《新群眾》雜志而作的《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一文中,報道當時中國文藝界的現狀說:“惟有左翼文藝現在和無產者一同受難(Passion)”。以耶穌受難來比喻中國左翼文藝和無產者的處境。

在階級社會里,宗教表現為被壓迫者對現實苦難的嘆息,它對人民群眾的精神起著麻醉的作用。歷史上,統治階級一般都利用宗教作為麻痹人民斗爭意志的工具。基督教也不例外。魯迅既肯定了基督教在社會文化發展過程中的某些積極作用,又對它的教義采取堅決批判的態度,揭露了它愚弄人民的實質。

對基督教“奇跡”的批判。在基督教里,耶穌是神,是無所不能的救世主。他施行了許多“奇跡”,如使盲人復明,使枯手復生,使死人復活。《圣經》說,會堂管理人睚魯的女兒死了,耶穌到了他的家,就說:退去吧!這姑娘不是死了,是睡著了。眾人被攆出之后,耶穌拉著姑娘的手,對她說:我吩咐你起來。姑娘立時就起來了265。耶穌還能在海面上行走,把水變成酒,用五餅二魚讓五千人吃飽等等。這些“奇跡”,顯然都是騙人的。一九二七年二月十八日,魯迅在香港基督教青年會講演中,指出由于封建統治階級的文化專制主義,終使中國寂然無聲,而“要恢復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個死掉的人道:‘你活過來!’我雖然并不懂得宗教,但我以為正如想出現一個宗教上之所謂‘奇跡’一樣”266。很顯然,死掉的人是不會活過來的,宗教上的“奇跡”,只能是誑人的謊言。

對天堂地獄說的批判。基督教認為,世人都有罪,故皆應沉淪地獄,無法自救;但如信奉耶穌基督,便能得到救贖。不得救者不能進天堂;得救者靈魂可入天堂享永生。天堂是上帝在天居所,寶座前有眾天使侍立,基督則坐在上帝的右邊。魯迅說:“從前海涅以為詩人最高貴,而上帝最公平,詩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圍著上帝坐著,上帝請他吃糖果。在現在,上帝請吃糖果的事,是當然無人相信的了。”267遙遠的“天堂”,只是幻想的幸福,是給人民身上的鎖鏈裝飾“幻想的花朵”,它要求人們去自覺地忍受一切現實的痛苦,甚至要求人們去愛剝削和壓迫自己的仇敵,以便由此而換來死后的天國幸福。魯迅說過:“記得有一種小說里攻擊牧師,說有一個鄉下女人,向牧師瀝訴困苦的半生,請他救助,牧師聽畢答道:‘忍著吧,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當賜福的。’其實古今的圣賢以及哲人學者之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后’么。”268魯迅認為,人們對于“將來”這回事,雖然不知情形怎樣,但不必這樣悲觀,只要“那時的現在”比“現在的現在”好一點,就很好了,就是進步。“這些空想,也無法證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269這就一針見血地揭露了基督教所宣揚的一套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對名不副實的基督教徒的揭露。作為一個教徒,最重要的是虔誠的宗教信仰。但是,中國人之信奉洋教,有不少人并非出于信仰,而是為了獲得眼前好處。據記載,近代中國,有的教堂為了拉人入教,徑直出錢收買。如北直隸各地流傳著這樣的歌謠:“你為什么信洋教?為了三塊北洋造。神甫不給我洋錢,我不奉教!”270洋教會也知道中國人“皈依圣教的目的十分復雜,其中一部分人只是為了物質上的利益”271。魯迅專門寫了一篇題為《吃教》的雜文,指出:“耶穌教傳入中國,教徒自以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卻都叫他們是‘吃教’的。”他認為,“吃教”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更有甚者,什么也不信,對他們來講,孔子、釋迦、耶穌等,只是給自己利用的一個招牌,“如果孔丘,釋迦,耶穌基督還活著,那些教徒難免要恐慌。對于他們的行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樣慨嘆。”272在外國,也有不少名不副實的教徒。耶穌對門徒說:“我實在告訴你們,財主進天國是難的。我又告訴你們,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上帝的國還容易呢。”273魯迅引用了這句話后說:“但說這話的人自己當時卻受難(Passion)了。現在是歐美的一切富翁,幾乎都是耶穌的信奉者,而受難的輪到窮人。”274這就用階級分析的方法,揭露了基督教的實質,道出了那些所謂基督教徒的虛偽性。

對基督教宣揚的忍從、馴服觀點的批判。基督教的一個基本教義,就是忍從,推崇受苦受難,惟有忍耐到底才能得救。馬克思曾經指出:“基督教的社會原則是頌揚怯懦、自卑、自甘屈辱、順從馴服,總之,頌揚愚民的各種特點。”275魯迅對基督教的這個教義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以“病態”和“殘酷”著稱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世人想要贖罪,就必須經過苦難的凈化,背負起沉重的十字架,走向天國之門。他筆下的人物,正是沿著這條道路,走向了新生。魯迅指出:

不過作為中國讀者的我,卻還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從——對于橫逆之來的真正的忍從。在中國,沒有俄國的基督。在中國,君臨的是“禮”,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從,在未嫁就死了定婚的丈夫,堅苦的一直硬活到八十歲的所謂節婦身上,也許偶然可以發見罷,但在一般的人們,卻沒有。忍從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為恐怕也還是虛偽。因為壓迫者指為被壓迫者的不德之一的這虛偽,對于同類,是惡,而對于壓迫者,卻是道德的。276

魯迅反對忍從馴服,主張堅持斗爭。蘇聯勃洛克長詩《十二個》結尾時,出現了拿著旗幟、戴著花圈,走在十二個赤衛軍前面的耶穌基督。魯迅一九二六年為該詩中譯本寫的后記中說:“篇末出現的耶穌基督,仿佛可有兩種的解釋:一是他也贊同,一是還須靠他得救。但無論如何,總還以后解為近是。故十月革命中的這大作品《十二個》,也還不是革命的詩。”人民必須靠自身救自己,把希望寄托在耶穌基督身上,只能是幻想,因此《十二個》雖然反映了偉大的十月革命,但還不是革命的詩。

對基督教與儒釋道合流的批判。中國歷史上,有儒釋道“三教”合流的現象。長時期以來,“三教”之間雖然也互相排斥、斗爭,但總的是不斷融合、互相補充的趨勢,同是統治階級鉗制人民群眾思想的有力工具。近代以來,基督教在傳播過程中,也極力與中國的傳統文化相結合。十九世紀上半葉,從第一批帝國主義傳教士來到中國開始宣傳基督教上帝的時候,就注意與中國孔學的結合。英國的李提摩太、美國的李佳白等傳教士,利用中國封建的復古主義思想來傳播基督教。他們宣揚“耶穌圣教與中國儒教名雖迥別,道本同源,皆存心養性之學,非詭僻怪異之言”。企圖把基督教與孔教結合起來,使之更為中國人民所接受。事實上,在愚弄、麻醉人民方面,儒家與基督教有不少相通之處。如圣賢的禮教主張女子必須從一而終,耶穌則教訓“只在心里動了惡念,也要算犯奸淫”,同是一類277。魯迅指出:“佛教初來時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學先生談禪,和尚做詩的時候,‘三教同源’的機運就成熟了。聽說現在悟善社里的神主已經有了五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基督,謨哈默德。”278

魯迅利用豐富的基督教知識,結合現實斗爭,對黑暗的舊社會、國民黨的反動統治以及病態的社會現象,進行了深刻而有力的抨擊,收到了更好的斗爭效果。

國民黨反動派是在血泊中建立起法西斯統治,而又妄圖以虐殺手段維持其統治的。面對“殺人如草不聞聲”的黑暗現實,魯迅進行了激烈的抗爭。公元二十九年前后,歐洲的一些耶穌教徒常遭虐殺,有的被釘十字架,有的被殺被焚,甚至有被綁進演技場或劇場喂食獅子的。在魯迅看來,這種殘虐程度還比不上中國。他說:“我曾查歐洲先前虐殺耶穌教徒的記錄,其殘虐實不及中國,有至死不屈者,史上在姓名之前就冠一‘圣’字了。中國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但皆秘不發表。”279秘密殺戮共產黨人、進步人士,這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慣技,著名的“左聯”五烈士就是被秘密殺害于龍華的。魯迅在上海“有感屠戮之兇”,曾寫了篇題為《虐殺》的雜文(此文已佚——作者注),其中“講些日本幕府的磔殺耶教徒”之事280。日本江戶幕府時代封建統治階級殘酷迫害和屠殺天主教徒,其火刑之法,為遠遠以火焙之,十分苛酷。“后見唐人筆記,則云有官殺盜,亦用火緩焙,渴則飲以醋,此又日本人所不及者也。”281由外到中,以古喻今,矛頭直指兇殘的國民黨反動派。

《新約·馬太福音》第二章說,當猶太希律王的時候,耶穌生在猶太的伯利恒,希律王知道了,心里很不安。有主的使者向約瑟夢中顯現,讓他們帶著孩子逃往埃及。他們走后,希律王就大為發怒,差人將伯利恒城里并四境所有凡兩歲以內的男孩都殺盡了。一九三三年,貴州省教育廳長派兵用汽車沖殺“九一八”紀念游行的小學生,造成大量傷亡。魯迅把《圣經》里的故事與這件事聯系起來說:“‘身當其沖’,先前好像不過一句空話,現在卻應驗了,這應驗不但在成人,而且到了小孩子。‘嬰兒殺戮’算是一種罪惡,已經是過去的事,將乳兒拋上空中去,接以槍尖,不過看作一種玩把戲的日子,恐怕也就不遠了罷。”282憤怒譴責了國民黨反動派對外投降、對內逞兇的罪行。

基督教來源于猶太教。《圣經》由《新約全書》和《舊約全書》兩部分組成。《舊約》是猶太教的“圣經”,《新約》則是基督教的正典。基督教把猶太教的經典承受下來作為它的經典的一個部分。但是,基督教在與猶太教分離過程中,在教義上也形成了一些與猶太教不同之處。例如,基督教的愛仇敵之說與猶太教的愛人之說就不相同。《舊約》律法書只主張愛自己的族人,但主張恨敵人。愛族人的說法如“不可心里恨你的弟兄,……不可報仇,也不可埋怨你本國的子民,卻要愛人如己。”283對仇敵則主張“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以烙還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284《新約》則反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如說:“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285耶穌在被釘上十字架時還為處死他的人祈禱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286

魯迅是服膺并堅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他主張對反動勢力必須針鋒相對,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痛打“落水狗”,不能手軟,不能“費厄潑賴”。他在著名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中指出:“‘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直道。中國最多的卻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這個對敵斗爭的重要經驗,正如他所說:“雖然不是我的血所寫,卻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287陳源把魯迅叫做“土匪”“思想界的權威”,魯迅則以“東吉祥派”“正人君子”“通品”等字樣加于陳源之上,他說:“我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或者以半牙,以兩牙還一牙,因為我是人,難于上帝似的銖兩悉稱。如果我沒有做,那是我的無力,并非我的大度,寬恕了加害于我的敵人。”288對于仇敵,魯迅堅持斗爭,毫不寬恕。他在臨終前一個月寫的雜文《死》里,預擬了七條“遺囑”,最后一條是:“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他又說道:“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這說明直到生命的終結,魯迅始終主張并堅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古訓。

基督教從唐代開始傳入中國,不少來華傳教士為中西文化交流起了積極的作用。魯迅用這方面的有關事例,批判了盲目排外,守舊自大的意識。魯迅多次提到兩件事:一是楊光先參劾傳教士湯若望,一是美國傳教士斯密斯寫的《中國人氣質》一書。

湯若望是德國人,天主教傳教士,精通天文學,明天啟二年(一六二六年)來中國傳教,后在歷局供職,清順治元年(一六四四年)任欽天監監正,主持新王朝修訂歷法的工作。這是外國傳教士擔任中國世俗官職之始。楊光先原是明朝軍中小官,清軍入關后他改任清朝官吏。順治十七年(一六六○年)楊光先上奏參劾湯若望,說歷書封面上不該用“依西洋新法”五字,批評湯若望暗竊正朔之權,以予西洋。這次參劾沒有奏效。后來楊光先出版了《不得已》,在書中聲稱自己不能保持沉默,“不得已”而起來辯駁。他認為:“寧可使中國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康熙四年(一六六五年)楊又上書禮部,指責歷法推算該年十二月初一日蝕的錯誤,湯若望等因而被判罪,楊光先接任欽天監監正,復用舊歷。康熙七年楊因推閏失實下獄,后被驅逐回籍,死于途中。康熙又任命傳教士南懷仁為欽天監監正,恢復使用“時憲歷”289。魯迅多次抨擊楊光先的盲目排外,拒絕接受任何外來的好東西。他指出,漢唐時代對域外來的動植物,毫不拘忌,來充裝飾的花紋,這是因為魄力雄大,人民有充分的自信心,自由驅使外來事物,絕不介懷。而到衰弊陵夷之際,就神經衰弱過敏,“每遇外國東西,便覺得仿佛彼來俘我一樣,推拒,惶恐,退縮,逃避,抖成一團,又必想一篇道理來掩飾,而國粹遂成為孱王和孱奴的寶貝。”290他認為,像楊光先那樣具有濃厚的排外意識的還大有人在,“例如楊光先的《不得已》是清初的著作,但看起來,他的思想是活著的,現在意見和他相近的人們正多得很。”291魯迅嚴肅指出:“倘再不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新文化盡量地吸收,則楊光先似的向西洋人瀝陳中夏的精神文明的時候,大概是不勞久待的罷。”292

魯迅談的較多的一個傳教士是斯密斯。斯密斯是美國人,居留中國五十余年,寫了一本《中國人氣質》的書。他認為,中國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出于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面的分量多,這是因為太重體面的緣故。魯迅深有同感:“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并不過于刻毒。”293魯迅是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正因為愛之深,所以對于我們民族的弱點就痛之切。哪怕是“洋鬼子”,只要他真正揭出了我們民族的痼疾,我們也應該重視和歡迎。魯迅一九三六年逝世前,還懇望中國人正視現實,不要自欺欺人:“我至今還在希望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即《中國人氣質》——作者注)來。看了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幾點說的對,變革,掙扎,自做工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贊,來證明究竟是怎樣的中國人。”294

本文原載《魯迅研究年刊》1991·1992年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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