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聲的北方:清代夏峰北學研究
- 王堅
- 5693字
- 2022-07-22 16:17:47
二、清代中期江南士人的科舉難局與晉升難局
就制度文明來講,中國歷史就是中華專制主義不斷推進的歷史。總的來看,中華專制主義在時間—空間之內擴展,在時間維度上,沿著三代王權主義、春秋戰國君權主義、秦至清皇權主義、近代極權主義的軌跡不斷深入推進;在空間維度上,以中心—邊緣的模式向四方擴散。正是由此,在中心地區,中華專制主義不斷深入推進,而在邊遠地區,由于控制力的遞減效應及迥異于中心地區的特殊情況,中華專制主義則更多以較之于中心地區滯后的形式或多種形式的雜糅方式呈現。但總體趨勢上,隨著大一統王朝的推進,中心地區兼容邊遠地區并向其不斷擴展。正是如此,中華專制主義在合目的性前提下,在大一統王朝內更多地顯示出一種混合式形式,它按照不同時間—空間中面臨的情況及所要達到的效果,在形式上各有側重和不同表現,最終所有調整都通過獨具一格的中華專制主義制度設計及有偏向調控來實現 77。而隨著明清鼎革,由于清帝國面臨著與明帝國同中有異的現實情況,皇權主義又進入一個不斷調整的時代。
總的來看,清代在中國歷史上所具有的意義,除了是一個由滿族人所建立的朝代外,也是一個統治多民族、版圖遼闊的大一統帝國,特別是把新疆、西藏和內外蒙古,都納入統治之下。所以,清帝國較之于明帝國有兩大顯著差異:(1)帝國疆域更為遼闊,統治民族更為復雜。通過康雍乾時代對西部用兵,帝國迅速擴大,實現了大一統的清王朝,疆域已不僅限于中原,還有西部廣大地區,并且這些地區較之于中原呈現出迥然有異的景觀;(2)統治民族非漢族而是以八旗為架構的滿族,較之于主體民族,人口稀少,文化落后。這一切最終結果就是清帝國需要而且必須呈現多層次、有差序的運作方式。一言以蔽之,就是清帝國在皇權主義制度設計上較之于明帝國更多呈現出復合型帝國的特征 78,比如,對內,統治漢族的制度設計與統治東北、西北、蒙藏諸民族的制度設計就不相同;對外,清代皇帝作為東亞封貢體系的盟主(即“天朝上國”),對藩屬朝鮮、越南等王國施加影響的制度設計也頗為不同。
可以說,也就是這兩大差異,導致清代皇權主義制度設計較之于明代有兩大轉變:(1)因為疆域迅速擴大,所以必須要照顧邊疆省區的利益,甚至更多時候要給它們較之于中原地區更加優惠的政策,這樣才能彌縫邊疆落后省區與中原地區的差距,以使它們在中央王朝中處于較之于自身實力相對優越的地位而便于統治;(2)因為八旗為立國之本,要捍衛他們的利益,所以,制度設計上要“首崇滿洲”,一方面要保證在晉升管道設計上,滿人能夠暢通無阻,以最快的速度獲得盡可能高的提升,另一方面在官制設計上不但保證滿族數量上占優,而且要盡可能地保證更多的滿族官僚處于高位。當然,清帝國的這種制度設計產生了重大影響。就本書主旨而言,主要體現在:為了施恩于邊疆省區,當然對江南地區有各種各樣的影響,但對江南知識界影響最大的卻是科舉方面;“首崇滿洲”當然也對江南士人的科舉有所影響,畢竟旗人科舉對江南士人科舉難局的形成有不小影響 79,但總的來看,在旗人獲得權力的途徑中,科舉只是微不足道和下層不得已而選擇的一條道路,清政府既不提倡,也在很多時間還有所限制。所以,“首崇滿洲”對江南知識界的最大影響還是體現在晉升方面。
首先看科舉制調整對江南士人的生存境遇之影響。與現代公共性的考試不同,中國古代的科舉制不單單是一種智力測試,更是朝廷選舉后備官僚的一種方式,并且,在其制度設計中,智力問題肯定不是主要考慮,最重要的考慮應該是兩個方面:一方面保證為朝廷選拔出一定數量的可靠的、源源不斷的后備官僚,另一方面則在于即使不能保證全部都事實上成為官僚,也在最大程度上使得帝國內的士人,特別是落后邊疆省區的士人都能夠享受到由科舉制帶來的帝國“恩澤”從而維護統治,兩者合而為一,就是在地域平衡,特別是照顧落后邊疆省區的基礎上“優中選優”。換言之,就是一方面要堅持全國通盤考慮基礎上的“考試至上”,另一方面則要分省調控,特別是要照顧落后邊疆省區。
在宋代科舉興盛后,其制度設計就在這兩種因素中徘徊,但總的來說,明代以后,地域平衡成為更加重要的考量。自洪武三十年(1397)南北榜事件開始實行分卷定額錄取,而到清代,統治者為了統合各地差異,更是把地域平衡作為清代中前期屢次科舉制度設計變革中最重要的考量因素,以均衡各地的科名數額來達到政治勢力的合理分配,鞏固中央集權統治,因而,不但將定額錄取從會試發展到鄉試,而且對鄉、會試錄取名額的地區劃分越來越細。最后,到康熙五十一年(1712),以分省定額錄取的辦法代替南北卷制度,按各省應試人數多寡和文風高下,欽定會試中額。具體方法就是:
從1702年 80以后,可以依據情況而調整的直省進士名額,被固定在各個大區內,這些定額是在會試前不久根據各省前三屆應試總人數的粗略比例加以確定。由于會試應考者的人數與本省舉人累計數密切相關,而且由于后者與一省固定的舉人限額大致保持一定比例,各省新的進士定額實際上被凍結在同一比例上。 81
簡言之,就是把會試的錄取人數與鄉試掛鉤,并且按照比較固定的比例錄取。這樣鄉試名額多的省份就能在會試中占有更大的優勢。而在實際鄉試的名額分配中,江南地區根本沒有多少優勢,甚至在很多時間處于相對劣勢。在整個19世紀,各省各類中舉者的總數(舉人)為22491人,其中浙江、江蘇和安徽的三省總額分別為1570、2119人,只占全國16.4%。而河北一省的總額就有3561人,接近三省的總和。 82所以,清代前中期科舉制改革的中心是削弱明代以來江南地區的科舉優勢地位以照顧其他地區。
為了削弱江南地區的科舉強勢地位,在制度設計外,清朝皇帝也不斷予以打壓。順治朝,通過科場案大力打擊江南士子;雍正朝,借查嗣庭與汪景祺案、呂留良案在雍正四年直接停止浙江全省鄉試會試;乾隆朝在堅持既定政策的同時,地域考量有向更高級科舉考試蔓延趨勢。乾隆辛巳科(1761)會試時,分別名列第一、第二的趙翼和高望由于均屬江浙一帶人,而陜西人王杰盡管是第三名,但乾隆帝卻因為他的籍貫,“因問本朝陜西曾有狀元否,皆對云未有,遂以王卷與翼卷互易焉” 83。這樣,王杰由于其出生地的緣故,取代趙翼成為狀元。
綜合清代中期的科舉政策來看,其是一種典型的反向調節,主要表現為四方面:第一,科舉錄取人數雖然沒有大幅減少,但除邊疆個別省份外,絕大多數省份每百萬人擁有進士數大幅減少 84。第二,明代以來科舉強勢的江南地區的科舉優勢被大幅削弱,特別是康熙五十一年(1712)會試改革后,蘇浙皖三省損失慘重 85。第三,寒門考取功名,特別是中高級功名難度加大。以平均數而言,明代平民出身的進士約占總數50%,清代則減至37.2%;而父祖三代有生員以上功名者,則由明代的50%,升至清代的62.8%;可見平民上行流動機會漸減。 86 第四,較之明代,全國科舉人才,分布更加平均 87 。
當然,這種反向調節受害最大的就是江南地區。首先,無論是科舉錄取人數大幅減少方面,還是寒門考取功名,特別是中高級功名難度加大方面,江南都首當其沖。在科舉錄取人數方面,較之明代,清代南方諸省(蘇、浙、皖),每百萬人擁有進士數大幅下降。 88其中,明代浙江、江蘇、安徽每百萬所擁有的進士數分別為:307、243、111,而到清代則分別為:130、93、41。在寒門考取功名,特別是中高級功名難度加大方面,在明代,“文風熾盛的省份如浙江、江蘇、江西和福建,A類進士 89的百分率都超過全國的平均值。安徽產生的進士總數雖較少,然而A類的百分率卻最高” 90。而到清代,“大部分省份,特別是文化先進的東南諸省的A類百分率急劇下降,這一事實表明寒微之士在同社會上層競爭中越來越居劣勢。這種競爭在江蘇變得最為激烈,該省A類和B類合計的百分率,比全國的平均值低8.5%,百分率本身也大大少于明代全國的A類平均數。浙江稍微好些,雖然它在清代A類的百分率幾乎同江蘇一樣低,但B類百分率卻較高。……盡管在清代從產生進士的絕對數目來看,東南諸省仍居全國領先地位,然而,區域之內流動方式的劇烈變化,造成出身寒微和比較寒微的人在社會上遭受巨大的挫折”91。
其次,再看“首崇滿洲”對江南士人晉升方面的影響。正如上面所論,由于“首崇滿洲”,所以,清朝統治者給予旗人種種特權,反映到在官場中就是實行按照民族和身份等級劃分的“官缺”制,保證數量上滿官占優,且處于高位;而正是這種制度設計使得科舉制周期性選官所產生的弊端被放大,從而使江南士人面臨著更多晉升難局。
“官缺”一詞由來已久,在唐代以前稱為“官闕”,指每年因各種原因,如停替、死亡、病免、丁憂、獲譴、解任、致仕等而空闕的正員職事官的名額,加上因需要而增設的員額。 92明朝以后改稱“官缺”,清朝入主中原以后,沿用明朝的官缺制,并對之進行了更加細致的劃分。總的來看,較之于前代,清代官缺制度最大特征就在于在“首崇滿洲”原則下實行以民族和身份等級劃分的政策。正是如此,雖然在漢族統治區下層以漢為主,但滿洲人占據要津、高位,而在清朝中前期形成“滿洲、蒙古無微員”和“宗室無外任”的局面。據嘉慶朝《大清會典事例》記載:內閣各官職共設額缺約244個,其中旗人官缺約201個(占內閣官缺總數的81%強),此中又分滿洲缺163個(占內閣官缺總數的66%強),蒙古缺28個(約占總數的11%),漢軍缺10個(約占總數的4%)。 93分而言之,在軍機處層次,乾隆朝共有53位軍機大臣,其中滿洲36人,漢17人;嘉慶朝共有17位軍機大臣,其中滿洲10人,漢7人;道光朝共有17位軍機大臣,其中滿洲8人,漢9人;咸豐朝共有15位軍機大臣,其中滿洲8人,漢7人。 94在六部尚書、侍郎層次,滿尚書從始至終占據著主導地位,把持大局;而漢尚書則多為具體參與處理行政事務的執行之官。六部司官層次,“清朝統治者賦予滿司官在政務處理過程中更大的靈活性,實際上是對漢司官的制約和管理。而滿司官可以跨越司分掌理印信的權力,更使滿司官在六部司屬中具有了主導性的政治地位” 95。其他中央部門中,宗人府72個員缺中,3個為漢缺;內務府則俱為內務府包衣缺,無漢缺;鑾儀衛131個員缺中,1個漢缺,其余均為滿洲缺和漢軍缺;理藩院163個員缺中,7個漢軍缺,無漢缺。從以上的數字可以看出,宗室缺、滿洲缺、蒙古缺以及內務府包衣缺占各衙門官缺總數的95%以上,甚至100%。綜合來看,在中央層次,滿官缺主要集中在掌握實權或直接參與政務處理的衙署,雖然漢官在文教衙門中比滿官占有優勢,但是卻并無實權可言,而漢缺真正獨立行事而不受旗人同官掣肘的只有太醫院、行人司、僧錄司等無關緊要的具有執事性質的衙署。
在地方高官的配置中亦是如此。“在順治元年至康熙六年間,有清一朝曾任地方總督者共有33人次,其中漢軍旗人32人,漢人1人(且任職時間僅為1個月)。” 96“康熙七年至雍正十三年間,曾任地方總督者共有107人,其中漢軍旗人55人,滿洲旗人23人,漢人29人。”“在雍正十三年以前,先后任巡撫者約為220余人,其中漢軍旗人134人(占總人數的59%強)、漢人87人(占總人數的33%)、滿洲旗人11人(僅占總人數的5%)。”“乾隆一朝,是清朝滿洲旗人在地方任官上,尤其是總督的選任上,最為輝煌的時期。在巡撫的選任上,旗人官員與漢人官員在任職人數上基本持平,但在總督的選任上卻出現了巨大的滿漢差異。在先后任職的130余人中,滿洲旗人達85人之多(占總人數的65%),漢人25人,漢軍旗人17人,蒙古旗人4人。” 97除此之外,清朝在地方職官的設置上,除直省州縣和駐防體系外,還設有負責如管理地方鹽務、稅收、織造等事宜之專務官,而這些官員多以滿官、內務府人員為主或首選。
到乾隆時代,由于帝國處于全盛階段,對于整個帝國來說,一方面致力于版圖的不斷開拓,另一方面,由于疆域空前廣闊,因此在儒家、薩滿教、藏傳佛教等方面致力于兼容并包。對于乾隆帝來說,則一心要集內圣外王、文治武功于一身,因而致力于盛世的點綴。對于文治,乾隆帝積極興辦如《四庫全書》之類的宏大文化工程,對此,儒生尚能夠勉強應付,對于武功,儒生就基本上愛莫能助。但縱觀乾隆朝很多時候,對滿族文化及武功的強調卻是施政的重點,特別是武功方面,從乾隆十二年開始直至乾隆五十七年長達45年的時間里,清帝國兩平準噶爾,平定大小和卓之亂,兩次金川之役,平臺灣林爽文起義,緬甸之役,安南之役及兩次抗擊廓爾喀之役,這種復雜的情況哪是單一的儒生們所能夠應付的?所以,乾隆時代點綴盛世的施政風格使得清代制度設計中照顧邊疆省區和“首崇滿洲”的傾向極度強化進而僵化。正因如此,一方面,越來越多士人難以沖破科舉難局,另一方面,縱然沖破,乾隆時代復雜的社會形勢和制度設計上的羈絆也使他們難以大施拳腳,即使僥幸獲得信賴略施拳腳,但高官顯位也大多被滿洲貴族所占據,升遷機會大幅萎縮,這一切使得越來越多的士人在科場或官場失意中面臨人生的轉向。這種情況,在表一中也得到了證實。
表一 《清史稿·儒林傳》前三傳所收錄學者的功名與仕途情況 98

注:“高級功名”指進士、康熙乾隆兩朝博學鴻詞科獲得者等,“中級功名”指舉人、優貢、鄉試副榜獲得者等,“低級功名或功名不明者”指諸生、秀才、博士子弟、國子監生等;“高級官職”指大學士、督撫、尚書、侍郎、布政使、按察使等高級官吏,“中級官職”指道員、知府、監察御史、給事中等中級官吏,“低級官職、無官職或官職不明者”指知縣、府學教授、訓導教諭等低級官職。
正如表一中所示,乾嘉時代,中高級功名獲得者為99人,但能夠獲得中高級官職者僅僅有15人,也就是說有高達85%的獲得中高級功名者不能獲得相應的官職,單就高級功名與高級官職來算,也有近90%的獲得高級功名而不能獲得高級官職者。到道光后,這種情況雖有所緩解,但仍然相當嚴重:中高級功名獲得者為43人,但能夠獲得中高級官職者僅僅有11人,有高達32人獲得中高級功名卻不能獲得相應的中高級官職,淘汰率也高達75%;就是單就高級功名與高級官職來算,也有近82%的獲得高級功名而不能獲得高級官職者。而順康雍時代雖然也有類似情況,但這主要是由于明清鼎革之際時期特殊的情況造成的:由于明清鼎革造成大批的“遺民”,他們不承認清朝的正統地位,因此不僅不出仕,也不從事清朝的科舉,比如其中清初諸老的門人子弟,就占去大半 99。這一切,到由盛轉衰的乾嘉時代則發生逆轉。在這種逆轉的壓力下,科場與官場失意者開始另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