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聲的北方:清代夏峰北學研究
- 王堅
- 4202字
- 2022-07-22 16:17:46
第二節 20世紀清代考據學研究范式的反思與重建
一、20世紀清代考據學派成因探討之脈絡及問題
在20世紀清學史研究中,對清代考據學派成因的探討始終是一個熱門話題。據不完全統計,僅民初至1993年,有關清代考據學派的論文就在2000篇以上,其中有相當部分直接或間接涉及成因問題 62。新時期以來,隨著清史等一系列大型項目的推動,對此的探討更呈激增之勢。可以說,只要對清學史稍有涉及者,無不對其成因有所意見。在其中,海峽兩岸學者如林慶彰、陳祖武、王俊義、趙永春、許道勛、黃克武、蔣秋華、陳其泰、漆永祥、敖光旭、郭康松、鮑國順、黃愛平、胡凡、丁旭輝、姜廣輝等諸家意見可謂代表 63。故本書綜合各方,擬以上述諸家意見為線索,對20世紀清代考據學派成因探討之脈絡進行回顧與述評 64。
總的來看,在不斷探討中,更多學者傾向于把清代考據學派的成因區分為內因、外因或遠因、近因等多重層次。其中,內在因素即對考據學產生有影響的思想性因素、儒學內部發展的“內在邏輯”;外在因素又分為政治因素和經濟因素,前者主要包括清廷對漢族士人所采取的壓制和籠絡并施的統治策略,核心內容則為文字獄,后者強調“康乾盛世”;遠因強調清代以前考據學的先導作用,近因則聚焦于清初學術,特別是清初考據學的發展。
分而言之,按照影響及類型可以分為:(1)清廷高壓政策為主說,亦稱“文字獄高壓說”。這是首出也是影響最大的看法。認為清朝統治者在統治策略上實行殘酷的民族高壓政策和反動的文化政策,屢興文字獄,迫使多數學者為逃避政治迫害而埋頭于訓詁考據之中,最終導致清代考據學派興起。章太炎、梁啟超、錢穆、唐君毅、侯外廬、來新夏、鄧瑞、李映發、鮑國順、姜廣輝等不同程度地持這種看法 65。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在近年此說備受爭議的情況下,鮑國順、姜廣輝等對之進行再詮釋,使之更加完滿。他們認為清廷在統治策略上不光有文字獄等鎮壓的一面,也有積極籠絡的一面,正是這正反兩手的不斷作用促進了考據學產生。所以,雖然把考據學形成原因單純歸結為“文字獄”高壓是有問題的,但由此否定清廷統治策略對考據學派形成之影響則是矯枉過正。(2)“儒學內在發展轉換說”。這一派最為龐雜,但總體上都強調歷史上各種學術傳統(如兩宋學術、晚明學術或清初的經世實學)對清代考據學派成因的影響。其中,晚明學術的影響最受重視。對此,梁啟超、胡適、朱希祖、蕭一山、錢穆、嵇文甫、馮友蘭、容肇祖、余英時、陸寶千、陳祖武、林慶彰、黃克武、姜廣輝及日本學者山井涌等在不同程度上持這種看法 66。又根據強調側重點不同,可分為有三派:一派強調晚明考證學,一派強調晚明理學,一派強調經世思想。另外還有個別強調氣的一元論的提出。在諸說中,以梁啟超、胡適的“理學反動說”、錢穆的“每轉益進說”、余英時的“內在理路說”及林慶彰的“回歸原典”說最為系統。(3)“西學影響說”。認為考證學受到耶穌會士所傳西學的影響。梁啟超、謝國楨、彼德生(Willard Peterson )、艾爾曼(Benjamin A. Elman)、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等在不同程度上持這種看法 67。(4)“康乾盛世說”。認為考證學與社會經濟變化或康乾時代有關。具體來說,由于康乾時代的“修文偃武”政策和社會中的許多成員如官員、商人的獎掖、出版印刷業的發達以及人口的成長都直接或間接促成此運動的發展。倪文孫(David Nivison)、梁啟超、侯外廬、王俊義、黃愛平等不同程度持這種看法 68,對此發揮到極致的是王俊義、黃愛平 69。(5)多重因素影響說。認為考證學的出現是內在因素與外在因素等多種因素的交互影響。梁啟超、艾爾曼、陳其泰、漆永祥、郭康松、鮑國順等不同程度持這種看法。近十幾年來,漆永祥就是以此說為基點展開對清代考據學派的全方位研究。(6)其他原因,比如李洵把清代考據學派成因問題與“早期啟蒙說”結合,認為考據學是“明清啟蒙運動”的一部分 70。于鵬翔認為“封建學術內部的矛盾”是清代考據學派的成因 71,后又提出要從民族因素的角度對之進行考察 72。敖光旭也強調“因明清之‘夷夏鼎革’而空前高漲的民族意識對乾嘉考據學的形成起了關鍵和樞紐作用”,路新生強調援佛入儒和儒釋之爭對清代考據學派形成的影響 73。
一言以蔽之,20世紀對清代考據學派成因問題之討論“經歷了一個由草創漸趨精卓,由粗疏漸趨精密,由多門戶之見漸趨平實之論的過程”。但即使如此,問題也沒有解決。第一,雖然眾說在某個方面具有說服力,但幾乎任何一種解釋都存在大量反證使之證偽,比如,清廷高壓政策為主說強調文字獄對清儒的震懾作用,但問題是,一方面,縱觀清代考據學派學者,幾近全部基本上就沒有受到文字獄的壓迫,另一方面,很多受到文字獄殘酷壓迫的學者卻根本就不從事考據學,比如方苞由于受到戴名世《南山集》案牽連九死一生,但他卻成為考據學派反對者桐城派的開山。“康乾盛世說”強調康乾盛世對考據學派興起的作用,但問題是,一方面,考據學派的大部分學者都是科場和官場失意者,他們自身沒有沾到盛世的多少光,反而正是因為失意而導致的各種壓力使得他們不得已從事考據事業,所以,從一定意義上,他們不是康乾盛世的產物而是越來越多的科舉及晉升失意儒生謀生之結果;另一方面,康乾盛世是全方位的,但為什么考據學派卻只是興起于局部區域而非所有地區?這其中是不是有局部區域之內特殊的因素在起作用?至于強調康乾時代的“修文偃武”更是誤讀,因為“修文偃武”更多只是表象:一方面,康乾時代并沒有“偃武”,反而在此時代,清帝國大興武力致力于疆域的全面開拓;另一方面,“修文”也屬于調控,但這種調控也是在堅持以照顧邊疆省區的利益和“首崇滿洲”為目的的清代皇權制度設計之下的細微修補,其本質上是康乾時代,特別是乾隆朝點綴盛世的無心插柳之物,并且目的也不在于改善科場和官場失意者之處境,而只在于點綴盛世,即便對考據學風的擴展有作用,也不可高估 74。“西來影響說”強調西學對考據學派興起的影響,但問題是考據學派興起于對西方關上大門的乾嘉時代而非西學影響最劇烈的明清之際,這個時間差怎么處理?“儒學內在發展轉換說”一方面過度夸大作為社會意識的學術思想的獨立性,另一方面,與其說是儒學內在發展轉換之理路,倒不如說是作為儒學之載體的儒生集團在不同時段面對不同情況選取不同儒學知識資源之結果,忽視儒生的主體作用而單標舉思想的“內在理路”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況且,儒學的“內在理路”應該范圍更廣闊,至少應該包括“孔門四科”而非兩面“尊德性”與“道問學”。“多重因素影響說”強調多重因素導致考據學派的興起,但問題是儒學中哪個學派的興起是單一因素導致?就清代江南考據學派的興起而言,大到乾嘉時代江南特殊的經濟社會環境,小到每個學者的個性好惡、為學路徑、身體狀況、交流網絡等因素,哪個沒起作用?但如果僅僅致力于枝枝節節而不探討最根本性的原因,是否有和稀泥之嫌?同時,各種因素所起的作用都不是自發的,起作用是必然的,但起多大作用卻是要經過制度設計及有偏向地調控而不斷配置的,也正是在這種不斷的配置中,清代江南儒生生活世界因之變遷,學術思想隨之而動。所以,一味強調多重作用而忽視最根本原因的探尋,必然導致“堆馬鈴薯”式的結論。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而這一切之結果就是雖力圖面面俱到,但包攬太多,“枝枝節節”,反而使人不得要領。
第二,對于皇權主義制度設計及有偏向的調控和清代考據學各派在空間分布的差異,要么是理解過于拘泥,要么就是視而不見。實際上,(1)在帝制中國時代,由于有前近代最強大的官僚制等制度設計作支撐及不斷建構,從而實現了對人們思想的可控性,思想成為皇權可以控制和規范的領域,達到了有效的思想專制。由此,皇權制度設計及有偏向調控成為學術思想變遷最強大、最活躍的力量,因而,在帝制中國時代學術思想變遷因素當然可以很多,但最根本的動力卻只能在于皇權不斷變化的需求。正是由于皇權制度設計的絕對性及有偏向調控的靈活性,面臨皇權,所有的學派都面臨著兩個問題:首先,是否能夠進入皇權的制度設計而進行再生產?一旦沒有進入,不管它本身多么系統和具有多少真知灼見,最終都不可避免在皇權的反復調控中被剔除、凋敝,比如墨子學派,在戰國時代與儒學并列為兩大“顯學”,但到秦漢就銷聲匿跡;其次,就算進入皇權調控視野,也面臨在具體的制度設計與調控系統中力量大小、地位高低的問題。所以,所有學派在皇權調控面前,在興亡問題上,順之者興,違之者??;在所處地位問題上,順之進而取悅程度越高者,越加興旺以致成為主導思想,程度低者,雖有地位,但不免要叨陪末座,看強者臉色見機行事,而所有這一切都是通過皇權主義制度設計的不斷變遷而顯現。這種情況,到清代更是如此,一方面皇權更加穩固、專制,另一方面手法卻更加純熟,更加綜合系統??偟膩砜?,清朝作為少數民族政權之所以能夠統治遠比兩宋以來地域更加廣大的帝國200多年,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在于皇權主義的制度設計及調控手段的高度靈活性。正是如此,比如對于科舉制,雖然清初一度取消,但最終還是由于籠絡漢族士人的要求而先行恢復,進而再按照自我意圖不斷進行改革。再比如晚明掀起的儒學變革運動之所以在清初以“朱子學”的回歸收場,除學術界本身一直存在的捍衛朱子學正統的思潮外,最重要的還在于清初皇權調控中的“尊朱”運動,正是這種調控,使得在朝者理論水平不高卻由于批陽明學而暴得大名,在野者雖然深受陽明學浸染,卻因為要捍衛“‘王學化’之朱學”而對陽明學規避不及。 75可以說,正是這種制度設計及有偏向調控,對當時和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對此,在清代考據學派成因問題上,要么是只強調文字獄的鎮壓作用,要么就是視而不見。難道皇權主義在別的時代排山倒海,而在此問題上就僅僅有這么點力量?(2)由于不同地域差異的深刻影響,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儒學不但在時間上存在差異,在空間之內分布也有不小的差異,對清代考據學派來說亦是如此??v觀整個清代,考據學派的腹地是江南地區 76,隨后逐漸通過各種途徑向四處擴散,但由于其他地域學術傳統的有效抵消,因此呈現出南強北弱,江南、山東、廣東等地繁榮,四周凋落的格局。所以,在不同地域內,考據學的成因能一致么?但對于二者,20世紀的學術界始終處于漠視狀態。所以,對于清代考據學派成因問題,與其包攬太多,“枝枝節節”,倒不如著眼于帝制中國時代學術思想變遷最強大、最活躍的力量,深入清代具體制度設計及有偏向調控對學術思想影響本身,進行總體把握;與其在宏大視野內爭論不休,倒不如深入各個地域,特別是中心地域進行深入探研。而這將成為本書研究的起點與創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