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通話語音史話
- 唐作藩
- 3095字
- 2022-07-22 16:30:55
一 普通話的形成
普通話是現代漢民族的共同語。古代漢族人民也有共同語,但不叫普通話。西周以前的遠古時代的情況,我們還不太清楚,但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肯定已有了共同語,那時叫“雅言”。《論語·述而》里記載,孔子誦讀《詩》《書》和行禮的時候都用雅言,而不說他的魯方言。“雅”字的意思是規范的、標準的,“雅言”就是共同的標準語。這種雅言至少在當時北方各諸侯國里是通行的。從春秋戰國時代的文獻來看,詞匯和語法基本一致;較早一點的《詩經》所收民歌包括十五國風,用韻系統沒有什么大的差異。文學語言的一致性證明了“雅言”這種共同標準語確實是存在的。
到了漢代,共同語叫“通語”。西漢揚雄的《方言》里有許多“通語”的紀錄,個別地方也叫“凡語”或“凡通語”。通語是超方言的,是通行于全民族地區的。魏晉以后到唐宋的中古時期,雖然還未發現關于共同語的新的名稱,但產生了大量的韻書,如魏李登的《聲類》、晉呂靜的《韻集》、梁沈約的《四聲譜》、隋陸法言的《切韻》、唐孫愐的《唐韻》、宋陳彭年、丘雍等的《廣韻》等,人們特別強調講求正音。韻書的作用就在于“正音”。從現存的《切韻》《廣韻》來看,中古時期的漢民族共同語又有所發展,而且也是有標準、有規范的。
明清時代,漢民族共同語叫做“官話”。“官話”雖是因經常使用于官場上和上層人士中間而得名,但由于當時交通和商業貿易的發達,也廣泛通行在南北人民的交往之間。明代張位在《問奇集》里說:“大約江以北入聲多作平聲,常有音無字,不能具載;江南多患齒音不清,然此亦官話中鄉音耳。”這表明江北和江南的人都會說“官話”,只不過說得不好,還各帶有自己的鄉音特點。到了民國時期,又叫做“國語”。國民政府教育部,在全國推行“國語運動”,對于促進共同語的發展起了積極的作用,但“國語”這個名稱不甚妥,因為我國除了漢族,還有五十多個兄弟民族,他們的民族語言也是中國話。所以不能只把漢民族的共同語叫“國語”。
因此,解放后,漢民族共同語叫做“普通話”。這個名稱早年就有人提出過,如瞿秋白同志的文章里(見《瞿秋白文集》),但那時使用得不普遍,含義也不甚明確。五十年代中經過語文界幾年的研究和討論,給“普通話”下了一個科學的定義,這就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的漢民族共同語。”
但是,漢民族共同語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不是自現代普通話開始的,也不是任何人主觀規定的,而是有它客觀的歷史的基礎。
基礎方言總是在民族的經濟、文化和政治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地區。漢族發源于黃河流域的中心地帶,從上古到近代,中國的經濟、文化、政治中心一直在北方,所以北方話始終是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孔子時代的“雅言”就是通行于黃河流域諸夏的共同語。諸夏與“夷狄”相對,也與楚越相對。《荀子·儒效》:“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這里指生活習慣,也包括語言。諸夏的方言就是北方話。漢代“通語”的基礎也是北方話。揚雄《方言》里“通語”與南楚、吳越相對。同時廣大北方地區內部也不完全一致,所以《方言》里又有秦晉、陳魏、宋衛、齊魯、燕趙話的不同,但它們都是通語的基礎。魏晉以后,由于“五胡亂華”,北方漢人大批南遷,北方話的影響越來越大,范圍越來越廣。唐代詩人張籍的《永嘉行》:“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這里“晉語”不只是具體指山西話,而是北方話的代稱。到現代,北方話有廣、狹兩種含義,狹義的指黃河流域中下游一帶的方言,廣義的則還包括東北官話、西北官話、江淮話和西南官話。這是北方話的歷史發展的結果。
至于共同語的標準音又只是基礎方言中某一個有影響的方言點的語音系統。比如現代普通話是以北京話的語音為標準音。但在古代,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并不是北京音。標準音的形成和確立,與社會歷史的發展,與民族的政治、文化中心點的形成有密切的關系。從商周時代起直到北宋,我國歷代王朝的帝都大多建立在黃河流域中游,即今西安、洛陽、開封一帶(包括河南北部、山西南部)。也就是揚雄《方言》里記錄得最多的秦晉語地區,內部方音差別不大,而洛陽又是這一帶的中心,遠在作為東周王都“成周”時代,洛陽音就有可能開始成為當時漢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即“雅言”的語音。此后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都建都洛陽,可以推想,漢代的“通語”,晉代的“正音”,都是以洛陽音為標準音。東晉南遷,又將這種標準音普及到南方特別是金陵(即今南京)。所以顏之推《音辭篇》說,“自茲厥后,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喻,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核古今,為之折衷,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南朝金陵的標準音和洛陽音是一致的。上引唐人張籍詩句“南人至今能晉語”的“晉語”,就是這種以洛陽音為標準音的共同語。唐末李涪《刊誤》里也說過:“凡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蓋居天下之中,稟氣特正。”東都即洛陽。宋代陸游在《老學庵筆記》里還說:“中原惟洛陽得天下之中,語音最正。”可見直到唐宋,文人學士還都以洛陽語音為天下的“正音”。當然語言是發展的,語音系統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因此宋代的洛陽音不僅已不同于周代的洛陽音,也不完全是六朝時候的洛陽音了。
那么,漢民族共同語(即普通話)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對此,現在還有不同的看法。我們認為,北京地區在先秦時代就建立了諸侯國,戰國時燕是七雄之一。漢以后也一直是郡、州、府的治所。東晉時鮮卑慕容氏曾在此稱帝,國號燕。契丹遼設置南京,亦稱燕京。完顏氏金代也建都北京,稱中都。北京成為全國的政治中心是從元代開始的,當時稱大都。明代改稱北京,直到現在,作為中國的政治、文化的中心已經有六百多年了。北京話屬北方方言,本來與黃河流域中心地帶的其他北方話差別不是太大,同時又長期受到以洛陽話為標準音的共同語的影響,隨著北京的政治、文化地位的提高,北京口語音逐漸發展成為民族共同語的標準音,而讀書音可能在一個相當時期內還接近洛陽音。
北京的漢族人本來大都是從中原地區遷徙去的(在近代還輾轉來自東北地區)。他們又長時期和各兄弟民族雜居在一起,彼此的語言互相影響,甚至發生融合。所以北京的口語發展比較快。這從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韻》看得很清楚:全濁聲母都消失了;韻母系統大為簡化;入聲調已派入平、上、去三聲。當然,這種變化不自元代始,也不僅是北京音,整個北方話都在不斷發生變化,唐宋的一些韻書韻圖反映了這一事實。只是變化有大小、快慢之別。
誠然,《中原音韻》音系的基礎問題,今天仍有爭論。但是《中原音韻》所記錄的確是當時一個活的北方口語音系,大概沒有人懷疑。有的學者認為《中原音韻》的基礎是當時的洛陽音,而不是北京音,我們不同意。因為無論從周德清自己提出的審音標準來看,還是從現代洛陽音和《中原音韻》的比較來看,沒有充分的理由支持洛陽音這種看法。相反有更多的根據證明,《中原音韻》是現代北京音的歷史源頭。關于《中原音韻》的特點,下節還要談到。這里只講一個事實:在元代或明代初年朝鮮人編了兩種漢語讀本,即《樸通事》和《老乞大》。用的是北京的口語,十六世紀初的正音文字注音和現代北京音也比較接近。可見當時的北京話已被外國人承認是漢語的代表,它的語音也被看作是漢語的標準音。這表明,元明時代的北京口語音已經替代洛陽音,成為漢民族共同語即當時“官話”的標準音。同時從《中原音韻》里一些字有兩讀來看,當時北京話里可能還存在一種比較保守的讀書音。這是后來一些文人學士所推崇的“官韻”或“切正”的依據。
總之,現代普通話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在元明時代(公元十四五世紀)業已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