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物的聲音:古人的生活日常與文化
- 楊泓
- 2225字
- 2022-07-22 11:24:19
從衛賢《高士圖》談“舉案齊眉”
五代時以界畫宮室得名的衛賢,生卒年不詳,僅知其曾在南唐畫院任“內供奉”,據說他始學尹繼昭,后又學吳道子,長于繪樓觀、殿臺、盤車、水磨等題材的作品,也畫山水人物,但流傳至今的畫作恐怕只有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高士圖》了。《高士圖》所畫為東漢逸民梁鴻(字伯鸞)事跡。據《宣和畫譜》所記,北宋內府共收他所繪《高士圖》6幅,分別繪黔婁、楚狂、老萊子、王仲孺、于陵子和梁伯鸞,其中僅梁伯鸞這一幅得以保留至今。
該圖為絹本,設淡色,畫幅縱135厘米,橫52.5厘米。其尺寸正與唐五代時屏風畫面(高140厘米左右、寬50厘米左右)大體近似,當年或系為流行的六曲屏風所作屏畫也未可知,但到北宋時已將6幅改為長卷,其后歷經滄桑,失其5幅,僅存此圖。
《高士圖》畫面的布局,顯示出作者構思縝密,他將主題部分繪于畫面下部偏左處,畫出梁鴻所居的簡陋瓦屋,外設疏籬,前流溪水,圍繞樹石,簡樸幽雅,一派逸隱者居所的特有風貌。又在畫幅上部,幾占二分之一畫面,描繪屋后山水景色,近處峰巒聳立,遠處大江橫流,氣勢恢宏,從而更襯托出山林逸隱超塵脫俗的博大胸懷。此畫在用筆方面亦有特色,畫風精密而不板滯,皴石畫樹多用干筆,雄健蒼厚,常被視為了解南唐山水畫的重要資料。圖中所描繪的兩位主要人物,繪于瓦屋之中,梁鴻坐于一張高足大床之上,面前床面上又擺放一幾,其妻孟光則跪于床前地上,雙手捧舉盛有飯食的盤,高齊于額部,向丈夫奉獻(圖4-1)。由于床高而人又跪在地上,她的頭額僅能與床上所置幾面齊平,因而床上坐著的梁鴻呈現出居高臨下的態勢。其實這只是由五代時人的衛賢,按照自己生活的社會情景,擬測畫出的古人生活的畫作,自然與漢代的情況不相符合。但這幅作品,卻可以使我們了解由于古代家具發展演變,因而出現一些習俗與日用家具不相協調的有趣現象。

圖4-1 《高士圖》局部
梁鴻的事跡見于《后漢書·逸民列傳》,當梁鴻自霸陵山中東出關,過京師時,作《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結果“肅宗聞而非之,求鴻不得”。弄得梁鴻易姓改名,遷居齊魯之間,然后再遷于吳,到吳以后,“依大家皋伯通,居廡下,為人賃舂。每歸,妻為具食,不敢于鴻前仰視,舉案齊眉。伯通察而異之,曰:‘彼傭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從此,“舉案齊眉”的故事在封建社會中一直被譽為妻子敬愛丈夫的典范。
所謂目不仰視而舉案齊眉,在漢代的生活起居條件下并不難做到。漢代的案,多系木質,或髹漆彩繪,加飾金屬飾邊、角飾,形狀或矩形或圓形,有的僅為類似后世托盤的形狀,有的下設矮足,矩形的多4足,圓形的或為3足,即使有足也極低矮,因此輕便易于捧持。以長沙馬王堆1號西漢墓出土的斫木胎漆案為例,系矩形平面,面積60.2×40平方厘米,下設矮足,足高僅2厘米,案全高不過5厘米。案的面部和底部均髹黑漆。案面在黑漆底色上又用紅漆描繪兩重方框,再于案心及兩重框間繪以紅色和灰綠色組成的云紋。案底又用紅漆書寫“轪侯家”三字,以表示該案所屬的主人為誰。案上原置有各種漆飲食具,有五盤、二卮、一耳杯,以及竹箸、竹串等物。全套用具輕巧精美,易于捧持。至于一般人使用的案,自然比不上轪侯家物,或以木制,但其形狀仍然是差不多的,即使盤杯中裝滿食品飯菜,其全重也易于舉捧至眉以表示崇敬。漢代仍為席地起居,多坐于席上,即使設床榻等坐具,也都是低矮的,基本與席地起居相差無幾。因坐于席上或在矮床前,把案舉到眉際相當容易,雖然眼睛不看前面,也可保持案的平穩而不致使案上的食具傾覆。可以看出孟光這種尊敬丈夫的舉動,是與當時社會房屋、家具、日用器皿等特點相適應的,也表明禮節是與當時的社會習俗緊密關聯的。
但是到衛賢生活和進行創作的南唐時期,已與孟光舉案齊眉發生的東漢肅宗(即章帝劉炟)時期(約1世紀后半期),幾乎近千年。其間中國古代家具和生活習俗都已有了劃時代的改變。而五代則是中國古代家具發展期的中間時期,正是家具的形體由低向高發展趨于成熟的關鍵時刻,也是傳統的席地起居習俗最終改變的關鍵時刻。在與衛賢同時的許多畫家的作品中,頗為形象而生動地反映出當時以桌、椅、大床為代表的高足家具流行于上層社會的情景,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周文矩的《重屏會棋圖》與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人們從中可以看到各種桌、椅、屏風和大床等高足家具的陳設,也可看到圖中人物完全擺脫了席地起居的舊習慣、悠然歡樂的情景(圖4-2)。

圖4-2 傳世五代顧閎中繪《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通過對生活習俗和古代家具演變的回顧,再看衛賢的《高士圖》,可以想見畫家為了表現古代逸隱之士的古風,并沒有繪出當時流行的高足家具如桌、椅等物,而是僅畫了大床和上面設幾的格局,這在當時已是頗為古舊的陳設了。如與敦煌莫高窟壁畫中所繪家具陳設情況對照,在大床上設幾的陳設方式最早出現于北朝晚期,而流行于隋和唐代前期,那也可視為在桌椅等高足家具普遍使用以前,由席地起居向高坐垂足習俗過渡階段的典型室內陳設。在五代時人的眼中,它乃是一種古代的陳設,衛賢用以描繪東漢高士的生活情景是很自然的事。在設幾的大床前跪地舉案,雖看來牽強,但尚勉強可為,再遲些到高足家具流行的北宋時,一般桌高已近于今日桌子的高度,案也不再是漢案的形式而近于桌形,再跪地舉案,即使孟光如《后漢書》所說能“力舉石臼”,也難以為之,“舉案齊眉”只能是男人們企望而無法身受的古代佳話了。
(原刊《文物天地》1991年,后收入《逝去的風韻》第20-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