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古音學研究通論
- 黃易青 王寧 曹述敬
- 6152字
- 2022-07-22 11:23:37
第三節 早期等韻學
簡單介紹了宋代的等韻學之后,我們有必要探討它更早時是什么樣子,以對這門學科的早期有一個初步的了解。注185
目前所知的最早的韻圖為行于宋代之《韻鏡》。《韻鏡》已經相當成熟,其前唐代究竟有無韻圖,至今仍有不同意見;韻圖模式如何,尚沒有具體論及。所幸的是,二十世紀在敦煌發現的敦煌寫本《守溫韻學殘卷》及《守溫三十字母》,可提供一些零星的材料,供我們研究。與《韻鏡》相比,《殘卷》當是它的源頭,或者與它的源頭有共同的來源關系。無論是哪種情況,它都是研究唐代等韻學的重要依據。我們可以從中探討晚唐的韻圖、門法和審音水平。
1. 關于《守溫韻學殘卷》
敦煌寫本《守溫韻學殘卷》(伯2012。下文簡稱《殘卷》)注186,題為“南梁漢比丘守溫述”,共有三截,其中提供了不少有關等韻早期情況及中古音的重要信息。對此,羅常培先生考證四事:一,“南梁”是地名,“即指臨汝西之故梁縣”;二,相傳關于三十六字母來源及發展的說法要修正,即守溫是三十字母,后來(了義)才增為三十六;三,《殘卷》中,若論字母,幫滂奉微床娘六母未分化,那么正齒音二、三等(即照二、照三)更應當沒區別,但若從實際內容看,分辨照二與照三,“唇音輕重,亦似有別”,所以不能單單依據三十字母而認為照二及輕唇音還沒分化;四,等韻創自唐代,而門法是在宋代增繁的。注187周祖謨先生考證此卷認為:守溫三十字母與唐朝寫本《歸三十字母例》相同,但次序排列更合理精密,說明守溫的書不會早于《歸三十字母例》,那么字母的創制非始自守溫;“辨類隔切”的例子表明唇音聲母已逐漸分化為兩類,而不芳(謂非敷)兩母已有混同的趨勢;守溫能區別照二和照三的讀音;《韻鏡》一類書的規模已經完全具備,略有不同。注188但此后關于韻圖產生年代仍有不同意見,趙蔭棠《等韻源流》、李新魁《韻鏡研究》均持宋代說。注189趙、李二先生雖亦注意到《殘卷》,主要論據仍在現知最早等韻圖《韻鏡》與《切韻》系韻書小韻的比較上。但《切韻》系韻書從唐到宋有密切相承關系,以此作為時代標準來判定初期韻圖產生于唐或宋,有一定困難。注190按,凡論當以內證為主,故我們從羅、周二位關于等韻創自唐代、當時韻圖已經具備之說。
2. 韻圖
從《殘卷》可以看出,當時確實已經有了韻圖。主要體現在等、呼、字母五音及位置、順序諸方面。
(1)等
《殘卷》“四等重輕例”,分別于平上去入四聲中,舉聲母相同而四等有別的字進行比較。擇其例并表之如下:

“觀”“關”“勬”“涓”分別為現在所見韻圖安排在平聲一等韻桓、二等韻刪、三等韻仙注191、四等韻先的字,“笴”“簡”“蹇”“蠒”分別為安排在上聲一等韻旱、二等韻產、三等韻狝、四等韻銑的字,……各行都是聲母、開合相同而以四等分別。這些是在辨析舌面介音的有無、不同以及韻母的洪細,都與現在見到的《韻鏡》的安排絕大部分相同。它明確地說是在辨“四等重輕”,表明這些辨析的背后是分四等安排的圖。
如果說根據反切也可以進行洪細的“等”的辨析,不一定實有韻圖在,那么,我們認為它有一個分四等的韻圖存在,而不只是根據反切,還有兩點證據:第一,平聲尤、侯、幽三韻(后稱“流攝”)有來紐、並紐、明紐、曉紐四組,在二等位置均空出,并注明“無”,如:

只有在一個以四等安排韻字的圖中,顯示出它沒有二等韻,才有必要說那個位置是“無(音)”。顯然它不止是在辨洪細。第二,在四等的位置上有三等韻幽、琰(鹽上聲)、狝(仙上聲)、缐(仙去聲)韻字,將這些三等韻字安排在四等,與宋代韻圖中對重紐韻仙、鹽以及三等幽三個韻系的安排如出一轍。如果只是根據反切來分等,幽、鹽、仙韻系的字是不應與四等韻字安排同一位置的。此外,下面討論門法時將會看到,此卷把齒音字分為齒頭和正齒兩類,每類又各分為兩等,則齒音共是四等。這也與《韻鏡》相合。也只有面對一種韻圖,才會產生調解反切與韻圖矛盾的門法。
(2)呼
《殘卷》“四等重輕例”所舉二十六組,平聲“觀、關、勬、涓”,上聲“滿、矕、免、緬”,去聲“半、扮、變、遍”三組為合口。(“扮、遍”二字為開口,當是因為唇音的緣故。)開合分別,秩序井然,說明其開合是分圖的。
(3)字母五音
此卷卷首即云:
唇音(不芳並明)舌音(端透定泥是舌頭音,知徹澄日是舌上音)牙音(見君溪群來疑等字是也)齒音(精清從是齒頭音,審穿禪照是正齒音)喉音(心邪曉是喉中音清,匣喻影亦是喉中音濁)
凡三十字母(牙音之“君”疑衍),與倫敦博物院所藏敦煌唐寫本《歸三十字母例》的三十字母同。唇、舌、牙、齒、喉五音的名稱、次序,與《韻鏡》相同。(《韻鏡》最后有“舌音清濁來”“齒音清濁日”,即所謂半舌、半齒,《殘卷》無。)舌音分“舌頭”“舌上”二類,齒音分“齒頭”“正齒”二類,這也與《韻鏡》前的“三十六字母圖”所稱相同。此外,《殘卷》“切輕韻重隔”和“切重韻輕隔”中,包括了輕唇和重唇的類隔切,即唇音有輕重之分,而《韻鏡》“三十六字母圖”也有“唇音輕”“唇音重”之分。
(4)韻圖模式
1)此卷“四聲輕重例”依次有平聲、上聲、去聲、入聲四部分,當是在一個韻圖內安排四欄,每欄一聲。所舉例有不少四聲相配的內容,如平聲“高、交、嬌、澆”與上聲“杲、姣、嬌、皎”相配,平聲“丹、譠、邅、顛”與去聲“但、綻、纏、殿”相配,上聲“簳、簡、蹇、蠒”與去聲“旰、諫、建、見”相配。是四聲相隨相配。
2)根據“四等重輕例”所舉,同一聲調中收尾相同的韻分列四等(見上兩個表),按由洪到細的次序,如“高、交、嬌、澆”。齒音精清從心邪與審穿禪照各有兩等。(詳下。)是分四等。
3)根據《殘卷》卷首所列字母順序,可知當時等韻圖字母分五音,其發音部位順序為:唇、舌、牙、齒、喉。同一發音部位,發音方法的順序基本為:清、次清、濁、清濁,如“不芳並明”。唇、舌、牙三音都是如此。
唇音不芳並明,居一至四等。下面我們會看到,《殘卷》時代輕唇音已經發展完備。所以,不芳並明四母實際代表的是幫滂並明和非敷奉微八個聲母,輕唇音即在三等內。注192
舌頭音端透定泥居一、四等,舌上音知徹澄日(相當后來三十六字母娘日二母,而非僅是日母)當居二、三等。證據是“四等重輕例”的幾組舌音都如此,如“擔(端)、鹐(知)、霑(知)、敁(端)”,“丹(端)、譠(知)、邅(知)、顛(端)”,“但(定)、綻(澄)、纏注193(澄)、殿(端注194)”,“忒(透)、坼(徹)、敕(徹)、惕(透)”,“特(定)、宅(澄)、直(澄)、狄(定)”,“(泥)、搦(娘)、匿(娘)、溺(泥)”。從唇、舌、牙、齒、喉五音洪、細分等的一致性來看,也只能是這樣安排。
來母地位的確定比較麻煩。比《殘卷》早的《歸三十字母例》,舌音有“端透定泥”和“知徹澄來”,來母歸舌音;來母所對應的梵文和藏文的la,也不與牙音為伍。據此兩點,《殘卷》把來放在牙音,當是手誤。《歸三十字母例》“知徹澄來”為伍,知徹澄只有二、三等,而來有四等(所舉有“隆、良、隣、冷”),較疏;“四等重輕例”共舉來母字兩組,均是自居四聲,必須自為一列。來母最有可能在“泥/日”之后,置舌音的第五列。蓋來母后緊接牙音,故此卷混入牙音。
“牙音(見君溪群來疑)”。“來”母見上。“君”一般認為是誤字。《歸三十字母例》是“見磎群疑”。當是見溪群疑居一欄。群母沒有一、二、四等韻字。但群母字可出現在四等位置上,如有重紐的三等韻的A類字。
齒音有九母,分齒頭音與正齒音兩組。卷首把心邪二母歸喉音,蓋抄寫錯置(以邪為清,也說明放錯位置),因為《殘卷》其后有七處都是精清從心邪五母并提,并有五處是在討論齒音“重輕”關系,可見心邪是與精清從同組的齒頭音。
齒頭、正齒再分重輕。《殘卷》云:“精清從心邪審穿禪照九字中,只有兩等重輕音。歸精清從心邪中字,與歸審穿禪照兩等中字第一字不和,若將歸精清從心邪中(字)為切,將歸審穿禪照中第一字為韻,定無字何(可)切。尊生反。舉一例諸也。又,審穿禪照中字卻與歸精清從心邪兩等中第一字不和,若將審穿禪照中字為切,將歸精清從心邪中第一字為韻,定無字可切。生尊反。舉一例諸也。”其中“有兩等重輕音”,是指精組和照組各有洪音、細音兩等。(“重輕”即指洪細,與“四等重輕”的“重輕”相應。)兩處“兩等中第一字”指洪細兩等中第一等字,即精組的第一等字(如生尊反的“尊”)和照組的第一等字(如尊生反的“生”)。這里是說精組字出現的等列與照組字不同,各等列中的字不能相互為切韻。那么它們各居一個等。這是“重音”即洪音。那么,精組的第二等字和照組的第二等字也各居一個等。這就是所謂“輕音”即細音。四等以洪細次第安排(說見上),精組第二等出現在三等韻中,照組的第二等也只出現在三等韻中,所以前者只能安排在四等,后者只能安排在三等。
此卷的正齒音,幾處都是“審穿禪照”的順序,但若按“兩字同一韻憑切定端的例”,照母二、三等的對比在第一組,也可以是“照穿審禪”的順序。又,此卷字母雖沒有床,但禪母恐怕包括三十六字母中床禪兩母。
喉音有曉匣喻影四母。以“影”為濁,以后來清濁變化的對四聲影響的規律衡量,當屬審音之誤或手誤。喻母沒有一、二、四等韻字,《殘卷》的喻母應當包括云類和余類(據羅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喻三[w-]、喻四[y-]是不同的聲母,注195王力《漢語語音史》“晚唐五代音系”喻三已與喻四合注196,從來源上說,都要分成兩類),均歸喉音([w-][y-]都是半元音),居三、四等。
根據上面所述,《殘卷》所據韻圖,聲母安排及等列模式當如下(四聲相隨,省略):

周祖謨先生說:“此卷‘四等重輕例’所列各韻字的等第已經與宋代相傳的《韻鏡》完全相同,很像是根據一種已有的韻圖錄下來的。……可見《韻鏡》一類書的規模在唐代已經完全具備。”注197上面的討論證明周先生的意見是正確的。但是,由于此卷只有三十母,而不是《韻鏡》的三十六母,模式還是有所不同,各母次第也有所不同。
3. 門法
反切大量作于六朝,逮及韻圖所創的唐代,聲音已經有了變化,韻圖又有自己安排聲韻位置的規定,不與反切的系統完全一樣,因此反切與韻圖有矛盾的地方,要彌合這些矛盾,就有了門法。《殘卷》門法主要有幾種:
(1)音和
《殘卷》門法有“音和”,從兩處“聲韻不和”可以看出。如上所引“歸精清從心邪中字,與歸審穿禪照兩等中字第一字不和”。“音和”即反切上、下字洪細相應。
(2)類隔
“類隔”的關鍵主要就在反切上、下字的洪細不合即等的不一致上,故曰“類隔切字有數般,須細辨輕重方乃明之”。其例有:
如都教切“罩”、他孟切“牚”、徒幸切“玚”。(此是舌頭舌上隔。)
如方美切“鄙”、芳逼切“堛”、苻巾切“貧”、武悲切“眉”。(此是切輕韻重隔。)
如疋問切“忿”、鋤里切“士”。(此是切重韻輕隔。)
并云:“恐人只以端知、透徹、定澄等字為類隔,迷于此理,故舉例。”強調類隔不只是舌頭舌上隔。(蓋當時對“類隔”的內涵不很清楚。)
類隔切包括哪幾“般”?如果以切、韻的重輕不同來分,“切輕韻重”與“切重韻輕”兩類可以包括。從發音部位分別則有:舌頭舌上隔、輕唇重唇隔、崇俟隔。
舌頭舌上隔所舉都是切重韻輕。輕唇重唇隔有切輕韻重也有切重韻輕。上述兩種類隔的道理,也就是錢大昕發明古無舌上、古無輕唇的道理。舌頭舌上隔三例,切上字“都、他、徒”都是一等字,端組,切下字“教、孟、幸”都是二等字,被切字“罩、牚、玚”是知組字。以洪細論,是一等與二等之別;以聲類論,是舌頭舌上之別。唇音的切輕韻重隔與上一組有所不同,論等,切上字“方、芳、苻、武”都是三等,切下字“美、逼、貧、眉”也是三等,所以它的“輕重”不是洪細,而是指輕唇重唇。這說明當時就分化出輕唇音了。“輕重”本來是區別洪細的,而這一組都是三等細音,卻謂之“切輕韻重”(切上字輕,被切字重),這是因為三等的開口與稱作“重”的一、二、四等都讀一類,所以也把三等的開口也稱作“重”了。洪細的分別,轉移成了發音部位的分別。
崇俟隔是指“鋤里切‘士’”。“鋤”“士”《切韻》都是床紐字,屬三等韻。這里指出是切重韻輕隔,反映二事:一是實際語音“鋤”“士”聲母已經有別,二是“鋤”為重,“士”為輕。周祖謨先生說:“今音‘鋤’為塞擦音,‘士’為擦音。考日本釋空海所作《文鏡秘府論》引唐人說‘床’為重,‘霜’為輕,即以塞擦音為重,以擦音為輕。守溫謂‘鋤里切士’為切重韻輕,所指或即塞擦音與擦音之分。”注198按,“鋤”“士”之別當有兩個由音變產生的對立,這兩個音變又相關:一是濁塞擦音與濁擦音的對立。即六朝以濁塞擦音切濁塞擦音,因為歷史音變,在晚唐成了濁塞擦音切濁擦音。這反映床與禪的關系,具體指崇俟相切的現象。二是洪與細的對立。“士”屬止韻,而居二等。按六朝“鋤里切‘士’”必是至諧,蓋“士”與“鋤”一樣,本都沒有-j-介音,守溫時“士”變細音,產生-j-介音,故“鋤”“士”有洪細之隔(但依反切還必須放二等)。正齒音濁塞擦變為濁擦,當受洪細變化的影響,與正齒音二、三等合流有關。這里的“輕重”還是指洪細。聯系《殘卷》沒有床母以及《王三》有俟母的事實,這個問題還值得繼續探討。
(3)憑切
《殘卷》“兩字同一韻憑切定端的例”,講同為一韻的字而或居三等,或居二等,按反切上字確定其位置和音讀。這是憑切。
門法是解決反切與韻圖安排(與歷史音變有關)的矛盾的。只有出現韻圖,才有門法。門法也進一步證明上面所論唇、舌、齒三音聲母及其各等在韻圖中的安排。
4. 審音
(1)審辨洪細
此卷多言“四等重輕”,“四等”與“重輕”并言,則“重輕”就是等的分別。“四等”是形式,“重輕”是音質。
首先,“四等重輕例”是分別韻母主要元音的洪細的,那么在韻母上,“重”指舌位低的元音,“輕”指舌位高的元音或有-j-介音的韻母。其次,“聲韻不和切字不得例”之“聲韻不和”,即指切上字與被切字聲紐的等不和。又,“類隔切字有數般,須細辯輕重方乃明之”,“輕重”即指切上字與被切字聲紐的等即洪細。“方美切‘鄙’”,是“切輕韻重”,“疋問切‘忿’”是“切重韻輕”,那么在聲母上,“重”是指洪音,未變的音注199;“輕”指細音,變音。
聲與韻的洪細是相應的,“重輕”作為等的分別,既指韻母也指聲母,因而有“定四等重輕兼辯聲韻不和無字可切門”。“聲韻不和”是聲與韻的洪細不一致,“辯聲韻不和”就與“定四等重輕”相關。又,此“門”辨一等字(如“高”)不與照組相為切韻,二等字(如“交”)不與精組相為切韻,跟上面所舉論齒頭音與正齒音各有“兩等重輕”,精照洪細“不和”“無字可切”,是一個道理,可以互觀。說明“重輕”即等之分別,同時涉及聲和韻的洪細。把聲與韻聯系起來看,未變的聲母與舌位低的元音都稱“重”,已變的聲母與舌位高的元音、有-j-介音的韻母都叫“輕”。是“重輕”之分已綜觀聲韻相挾之變。
(2)認識聲韻洪細相諧
與“類隔切”相對的有“聲韻不和切字不得例”(序數字為本書所加):
①切生 ②圣僧 ③床高 ④書堂 ⑤樹木 ⑥草鞋 ⑦仙客
⑥是精組洪音(一等與純四等)與三等韻不和;①⑦是精組與二等韻不和,二等韻不能出現精組字;②④⑤是照組與一等韻不和,③是照組與一等韻不和,這兩種情況都是一等韻不能出現照組字。
類隔是說明歷史音變的事實的,面對的是前代的反切,溝通的是古今語音變化形成的聲類隔閡;“聲韻不和”是說明共時的語音事實,以作者生造的反切,說明反切上、下字必須洪細相諧的道理。這說明當時審音的深入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