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大政治學評論(第9輯)
- 肖濱主編
- 2524字
- 2022-07-22 11:11:48
一、由民族主義導向所提出的問題
近年來,吉登斯思想盡管引起了大量國內外學者的重視,但專門論述其民族主義或者公民身份思想的并不多。當然,論述的稀少并不說明它們在吉登斯的思想體系中就無足輕重。按照吉登斯自己的說法:“我知識生涯的連續(xù)性一直是使我生活的其余部分凝聚起來的因素……我從一開始就始終不渝地追求同一個研究課題……我想要重新考察經(jīng)典社會思想以往的發(fā)展,為社會科學建立一個新的研究方法框架,以分析現(xiàn)代性的突出特性。”(Giddens,1998:51)從這一系列連貫的環(huán)節(jié)可以看出,現(xiàn)代性是支配其長達四十余年學術生涯的研究主題。在這一總體目標的觀照下,民族主義和公民身份實際上是其反思和重建現(xiàn)代性的兩條進路:民族主義從心理的維度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所帶來的悖謬性后果,表現(xiàn)在民族主義的“侵略性”和“啟蒙性”上;公民身份則從政治的維度反映了現(xiàn)代政治發(fā)展的悖謬性后果,表現(xiàn)在公民身份權利與行政監(jiān)控的同步發(fā)展上注14。由此可見,民族主義和公民身份是理解其現(xiàn)代性理論的兩大視角,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要理解吉登斯有關民族主義和公民身份的論述,首先必須了解他對于這兩個概念內涵的理解。在他看來,民族主義是“對于某些符號的共同歸屬感,這些符號可以使一個特定人群的成員認同他們共同屬于一個相同的共同體”(Giddens,1986:155)。民族主義本質上是一種現(xiàn)代的現(xiàn)象,它出現(xiàn)于18世紀的歐洲,以法國大革命的出現(xiàn)作為標志(吉登斯,1998)。從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民族主義與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相關聯(lián)。啟蒙運動以來,由于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傳統(tǒng)、宗教、血緣等社會團結紐帶日趨瓦解,“后傳統(tǒng)社會”日益顯露其雛形。在這種條件下,個體的本體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處于脆弱的境地,時刻遭受焦慮的折磨。民族主義實際上是個體在這種環(huán)境下建立起來的一種新的本體安全維護機制。“在這類情境中,本體的安全感在心理方面根基薄弱……在‘道德意義’已退居私域和公域邊陲的地方,民族象征所提供的公有性為本體安全感提供了支撐的手段”(Giddens,1985:218)。吉登斯有關公民身份的觀點很大程度上以對T.H.馬歇爾觀點的修正作為基礎。馬歇爾把公民身份看作“所有人要求分享社會遺產(chǎn),進而要求成為社會的完全成員的權利,即成為公民的權利”(Marshall & Bottomore,1992:6—8)。吉登斯沒有對這種定義提出多大的異議,只是認為,各種公民身份權利之間并不是一種依次演進的關系,同時必須從階級沖突和階級斗爭的角度理解公民身份,公民身份權利不僅僅是政府自上而下地授予的結果,它們更是斗爭的結果(Giddens,1982:165)。
在吉登斯看來,對于民族主義的分析不能停留在含義的層次,還必須從其生長的環(huán)境出發(fā),具體分析民族主義的導向或者性質。在這一方面,有兩種因素影響了民族主義的導向:國家主權和公民身份。“主權、公民身份與民族主義,它們是一些彼此關聯(lián)的現(xiàn)象,出于這種原因,它們成為我旨在闡明的目標”(Giddens,1985:212)。在他看來,民族主義一旦產(chǎn)生,其成長的環(huán)境不外乎兩種:或者成長在一個公民身份得到高度發(fā)展的環(huán)境,或者成長在一個國家主權得到高度強調的環(huán)境。不同的成長環(huán)境培育出不同性質的民族主義。“如果民族主義基本上導向主權——尤其是在國家遭受大量侵凌爭奪的環(huán)境中,或者在國家強烈地整軍備戰(zhàn)之時——民族主義情緒可能發(fā)生一個排外的轉折,即強調這個‘民族’的超乎對手的優(yōu)越性。于是,公民身份權利就可能發(fā)育孱弱或者大受限制,而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則更有可能大受蔑視”(吉登斯,1998:262)。也就是說,成長于主權至上環(huán)境中的民族主義很可能是一種“侵略”性質的民族主義,公民身份權利在這種環(huán)境下將遭到蔑視。另一方面,“如果公民身份權利更實質地扎了根或者實現(xiàn)了,它們就會在一個相反的方向上影響主權和民族主義的關系,刺激民族主義情感向更加多元化的方向發(fā)展”(吉登斯,1998:262)。也就是說,成長于公民身份環(huán)境中的民族主義將會是一種“啟蒙”或者多元性質的民族主義。概括起來,民族主義存在“啟蒙性”和“侵略性”兩種導向,它們分別是民族主義與公民身份和國家主權相互關聯(lián)的結果。
吉登斯對于民族主義性質的分析盡管簡潔,但卻忽視了許多重要的因素和細微的環(huán)節(jié),因此不可避免地招來批評之聲。在這方面,民族主義的“三導向說”表現(xiàn)得最為典型(肖濱,2007)。“三導向說”以對吉登斯“二導向說”的反思作為基礎,認為民族主義除導向國家主權和公民身份之外,還存在“族群”(ethnic group)的導向。因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民族是由眾多族群組成的,族群與民族相互作用的結果是:或者族群為民族所同化,或者民族為族群所分裂,或者民族與族群和諧相處。三種情形依次形成“民族同化性質的民族主義”“族群性質的民族主義”和“兼容性質的民族主義”。同時,“三導向說”還對其余兩種導向的民族主義進行了細化,認為主權導向的民族主義并不必然就是“侵略性”的,出于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目的的民族主義是“正當?shù)摹保荒馨阉{入“侵略”的范疇。同樣,公民身份導向的民族主義內部也存在差別。公民身份存在自由主義公民身份和共和主義公民身份等兩大傳統(tǒng)。民族主義如果導向的是前者,將會把權利和憲政置于其追求的核心;如果導向的是后者,則將把愛國主義、公民美德等政治倫理置于追求的核心。
與吉登斯的“二導向說”相比,“三導向說”顯然更加全面和細致。但是,兩者也存在諸多共同之處。例如,都把公民身份導向的民族主義看作啟蒙性質的民族主義;都把民族主義本身看作中性的,只是在與主權或者公民身份結合之后才形成其特定的性質;都在隱含的意義上把主權與公民身份對立起來,認為導向主權或多或少會導致對公民身份權利的蔑視;都把分析的視野局限于民族國家內部;都持一種靜態(tài)的分析視角等。深入分析“二導向說”或者“三導向說”的得失不是本文的任務——盡管這里面的確隱含著許多有意義的問題——毋寧說,本文的任務在于擇取其中的分支,專門檢視公民身份導向的民族主義。因此,承接這兩種觀點所提出的問題,本文接下來所要討論的問題是:
第一,什么是啟蒙性質的民族主義?除了必須導向公民身份之外,是否還必須有其他的條件限制?
第二,公民身份導向的民族主義可否存在其他的性質?如果存在,那是什么?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第三,吉登斯等人把侵略性看作民族主義導向國家主權的結果,難道真的就不可能產(chǎn)生在公民身份導向的條件下?如果可能,這又是一些什么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