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大政治學評論(第9輯)
- 肖濱主編
- 2858字
- 2022-07-22 11:11:47
二、文化為什么重要?
巧得很,2000年,亨廷頓主編(作為兩位聯合主編之一)的一本書,書名就叫《文化的重要作用》。在該書簡短的前言中,亨廷頓說起編書的緣起——其實就是他本人何時而又為何開始重視文化的作用:
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我碰巧瀏覽了加納和韓國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經濟統計數據,驚訝地發現兩國當時的經濟水平何其類似:它們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大致相等。在經濟構成方面,初級產品、制造業和服務業所占的比例彼此相近;絕大部分的出口是初級產品,韓國當時僅生產為數不多的若干工業制成品。它們接受的經濟援助水平也差不多相等。30年后,韓國成為一個工業巨人,經濟名列世界第14位,擁有一些跨國公司,大量出口汽車、電子設備及其他高級制成品,人均收入接近希臘的水平。此外,它在鞏固民主體制方面取得長足進展。加納卻沒有發生這樣的變化,它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僅相當于韓國的1/14。發展快慢相關如此懸殊,能作何解釋呢?無疑,這當中有多種因素,然而在我看來,文化應是一重要原因。韓國人珍視節儉、投資、勤奮、教育、組織和紀律。加納人的價值觀則有所不同。簡而言之,文化在起作用。(亨廷頓、哈里森,2010:7)
如果將亨廷頓的著作編年,就會發現他這里的自述基本可信。在亨氏20世紀90年代以前逾三十年的漫長學術生涯中,討論美國國家戰略也好,討論各國的政治現代化也好,討論世界范圍內的政治秩序與民主潮流也好,他確實對文化關注甚少,尤其很少將某地某國的特定文明、文化與其經濟表現、國家利益界定、現代化模式、民主發展路徑之間必然地聯系起來。至于提出美國的“國家利益來自于民族認同注11。首先得知道我們是誰,然后才能知道我們的利益何在”(Huntington,1996:10、30),“現代化并不等于西方化”,由于文明、文化的分野,現代化的非西方與現代化的西方之間不是越來越相似,而是將趨向更為多元,“世界大多數地區都正在變得更加現代化而更少西方化”(Huntington,1996:28—46),而在討論西方與非西方在民主政治上的不同表現時,也認為“有必要引入文化因素”(Huntington,1997:8)注12,云云,都是亨廷頓在20世紀90年代前后才有的想法。因此,1993年他推出引起軒然大波的“文明沖突”論,絕非偶然;2000年他將自己主編的書命名為《文化的重要作用》,也不是巧合;而2004年的《我們是誰?》以文化取代政治意識形態,否定1981年《失衡的承諾》中有關美利堅民族認同界定的結論,更非意外。這種變化自然還有更為廣闊的時代、學科等背景(這里從略),不是個例,但作為素愛標新立異、不喜人云亦云的政治學界耆宿,亨廷頓的前后不一,仍舊值得特別關注。
正如亨氏在解釋自己為何開始重視文化時所描述的,他之觀念轉變,顯然既不是受民族及其文化本身獨特的審美趣味、心理魅力等吸引,也不是由其他什么形而上的原因所觸發(即使偶有這些方面的因素,最后也都落實到“有用”上去了),而是源于一種徹頭徹尾的實用計算、功利考量。《文化的重要作用》一書的副標題,“價值觀如何影響人類進步”,恰如其分地表明了亨廷頓對于文化的態度。因為他親眼見到不同的文化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實用價值,所以才相信應當格外重視文化因素。這一態度很自然地延伸到了他以文化為核心作出的對美利堅民族認同的新解釋當中。
大體上,亨廷頓是從三方面論述為什么要堅持以盎格魯-新教文化為美利堅民族認同核心的:
1. “在缺乏人種、族性和文化共性的情況下,意識形態的黏合力是弱的”。既然在美國,維持人種、族性上的同一性已然不可能,而“美國信念”又來自盎格魯-新教文化并由其決定,那么堅持美國在這一文化上的共性,對于推遲美利堅共同體的衰亡,遏制其解體,就變成極為關鍵的了。相反,若是美國在人種、族性失去共性之后,再在文化上喪失統一,“僅僅以‘信念’作為團結的基礎,那就可能很快演變成一個松散的邦聯”;而來自國內外的歷史經驗都表明,這樣的統一體“通常都是長不了的”(亨廷頓,2005:18)。這是對文化同質化與建構民族認同、維持國家統一之間關系的一般性評價。它不只適用于美國,也可能適用于其他類似國家。因此,亨廷頓這里的態度是比較相對主義的。
2. “國家利益來自民族認同”,美國人如何界定其民族認同,“將決定美國在世界上起什么樣的作用”。這里存在三種可能的方案:如果美國將自己定義為多族裔、多種族尤其是多文化的社會,那么它就應該向世界各國人民和文化開放,并且堅持多樣性,鼓勵國族層次以下的族裔、種族和文化認同,也就是說,美國將成為一個世界主義的國家,“是世界給美國定形”;如果美國堅持美國價值觀的普遍適用性,認為美國有責任以其力量為后盾,“在全世界創立秩序,對付邪惡”,“試圖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去改造別國的人民和文化”,那么美國就將走向一個帝國主義國家;美國人還“可以保持自己社會和文化的特性,使之不同于別國人民的社會和文化”,這又將使美國成為一個與其他國家一樣獨特的民族國家。亨廷頓反對前兩種方案,因為它們“都是企圖減少或消除美國與別國之間的社會、政治和文化差別”:世界主義的方案帶來美利堅“分裂國”,而不是“合眾國”,并將導致美國在定義國家利益時無所適從,陷入分歧、混亂和搖擺狀態;帝國性質的方案則往往與其他社會自有的認同(和美國一樣,它們也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價值觀、傳統和體制)不相容,導致它們對作為異己文化的美國價值觀的激烈抵制,同時,美國也將“失去自己作為一個民族的特性,而成為一個跨國大帝國的居支配地位的組成部分”。亨廷頓認為最符合美國國家利益的選擇是民族國家方案,只有它才承認美國不同于別國社會,并要求保持和加強美國自立國以來的獨特認同?!段覀兪钦l?》由此呼喚“出現一個再次充滿活力的美國,重申其歷史性的盎格魯-新教文化、宗教信仰和價值觀,并因與一個不友好的外部世界的對峙而充實力量”(亨廷頓,2005:2、302—304),這就使得以文化而不是政治意識形態為核心來定義美國民族認同成為必要。在這里,亨廷頓不僅明確而且深入地闡明了他的相對主義立場。他反對美國追求普世之國或帝國,主張美國應當將自身定義為西方文明意義上的獨特之國。
3. 歸根結底,亨廷頓主張以文化為核心界定美利堅民族認同,是因為在他眼中,盎格魯-新教文化確有其比其他所有文明、文化更“有用”,因而更具吸引力的特性,諸如個人主義、自由精神、道義追求、工作倫理,等等。這些特性為美國各種族、族裔和文化背景的人所接受后,“成為他們自由、團結、實力、繁榮以及作為世界上向善力量道義領導者的地位的源泉”(亨廷頓,2005:3)。正是因為盎格魯-新教文化如此“有用”,所以在《我們是誰?》中,我們可以輕易地發現亨廷頓對之有一種毫無保留的絕對推崇,甚至可以說他已經表達出一種沒有挑明但不加掩飾的文化優越感。
總之,由于亨廷頓相信盎格魯-新教文化“有用”(甚至是最“有用”的),所以才認為它是好的。而在《我們是誰?》中,亨廷頓這樣說:“絕大多數情況下,認同都是建構出來的”(Huntington,2004:22);認同之所以重要,又是“因為它影響人們的行為”(亨廷頓,2005:21)。因此,他以“有用”而好的盎格魯-新教文化為核心要素,在理論上重構一種美利堅民族認同,以期進一步影響現實,也就合乎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