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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亨廷頓反對亨廷頓?

在如何界定美利堅民族認同(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本文中出現的“美國國民認同”“美國國族認同”等名詞,均由此譯出,含義略同)這一問題上,出版于1981年的《失衡的承諾》注5與2004年的《我們是誰?》注6這兩本書雖然同樣出自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1927—2008)之手,但前后結論判若徑庭,甚至恰足以相互否定:

1. 《失衡的承諾》稱:“美國民族認同的獨特根源”在于“美國信念”;而“美國信念”則是“美國在基本政治價值和信仰方面存在著、而且過去一直存在”的“廣泛的共識”,包括“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民主主義、平等主義”等。亨廷頓雖不認為這些政治理念為美國所獨有(在其他社會也有贊同或部分贊同者),但指出區別所在——“沒有哪個社會像美國這樣,有如此多的人對所有這些理念廣泛地贊同”。他設問道:“誰堅信這些真理注7?美國人堅信這些真理。誰是美國人?堅信這些真理的人。”還形象地說:“美國人是政治人”,其歷史一開始即由政治理念形成,其國民認同也一開始即由是否忠誠于政治原則來界定;美國各種族與族群的關系本來是松散的,是美國信念充當了它們之間的混凝土和黏合劑。他質問道:“如果不是美國信念,美國還有什么是共同的呢?”然后明確地說:美國人“認同自己的國家不是人格的、社會的、地理的或文化的因素,而是政治價值與實踐”(亨廷頓,2005:4、17—18、27—28)。注8

而到了《我們是誰?》中,政治意識形態或言“美國信念”雖然仍舊是界定美利堅民族認同的一個重要因素,但已經不是唯一重要甚至也不再是最具決定性的因素。亨廷頓說:“歷史上,構成美國認同的包括四大要素:種族、族性(ethnicity)、文化(以語言和宗教最為突出)和意識形態。”對于種族、族性兩個因素,亨廷頓一再聲明它們現在已經過時;他還強調,美國能夠破除以種族、族性來定義民族認同,成為一個多族裔、多種族的社會,并按每個個體本身的素質來評判其個體,這“是美國最偉大的成就之一,或許還是最最偉大的”。剩下的兩者,“美國信念”(即意識形態)的作用雖然仍舊受到重視,但亨廷頓指出:首先,“美國信念”是“17、18世紀美利堅早期定居者獨特的盎格魯-新教文化的產物”;其次,“盎格魯-新教文化三個世紀以來,一直在美國認同中處于中心地位”(Huntington,2004:12)。顯然,《失衡的承諾》所描述的政治意識形態在界定美國民族認同時的唯一性地位,已經為《我們是誰?》中的文化因素所打破,其扮演的決定性角色也被后者所取代。

2. 因為在《失衡的承諾》中,亨廷頓堅信“美國信念的政治理念一直是國民認同的基礎”,所以他認為:“美國的民族主義是政治性的不是機體性的。”他指出,在美國,種族是多元化的,文化領域是豐富多樣的,私人生活是廣闊無際的,界定美利堅民族的不可能是這些因素,而只能是政治信念。“美國信念”主要來自一些“相互區別又彼此相關的政治理念,它們自18世紀末19世紀初發端于不同的根源,然而在美國精神中得以匯集且彼此強化”,它當然也可以追溯到17世紀美國的新教文化,但文化并不是其中最重要的,且它們之間也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對于不同種族的移民來講,他們之歸化美國,是對其政治的歸化,而非文化。這一歷史,還被亨廷頓總結為“一場交換”:“種族集團只要愿意就可以保持種族認同,但必須皈依美國政治價值、理念和象征。依從后者便通過了成為‘美國人’的測試,它與堅持種族文化和傳統是完全相融的。”結論是:“原始的或機體的紐帶維系著種族,政治的或意識形態的紐帶維系著美國人”,“結果,美國與其他任何社會均不一樣,意識形態與民族性融為一體,二者變成了唇亡齒寒的關系”(亨廷頓,2005:16—17、27—31)。這就相當于直接把美國民族主義定義為純粹的政治、公民民族主義,而排除了將其定義為任何其他性質或類型的民族主義(如文化民族主義、種族或族裔民族主義)的可能性。

而到了《我們是誰?》中,亨廷頓在開頭第一部分就迫不及待地將“公民民族主義與族裔民族主義二分法或在其他名稱之下的二分法”注9稱之為“虛假二分法”,認為它們“過于簡單,是站不住的”。他這樣說的原因有三:(1)二分法往往將兩者對立起來,而且將它們判定為一好一壞,如政治的、公民的、理性聯合的民族主義是好的、開放的、契約性的,相反,文化的、族裔的、有機神秘的民族主義則是壞的、排他的、命定論的。這樣的價值判斷有失簡單,甚至是錯誤的;(2)“事實上,國民認同在西方往往是最高形式的認同,它來源于多方面”,舉凡疆域、種族、族性、文化、政治、經濟或社會因素,通常均囊括在內。也就是說,國民認同是在各種因素綜合作用之下、并位于所有其他因素之上的一種至高的認同。二分法不僅割裂了這種綜合性,而且沒能區分國民認同與次級認同之間的地位高低及主從關系;(3)“特別站不住的是,這種二分法將國民認同的兩個非常不同的概念,即族裔-種族概念和文化概念,混為一談”。關于這兩個概念之間的區別,亨廷頓特意指出:“文化認同是可變的,而族裔-祖先認同則是不可變的。”注10

這里不難揣測亨廷頓的基本用意:首先,通過打破過去二分法中對兩類民族主義的簡單的價值判斷,亨廷頓使文化民族主義獲得了與政治、公民民族主義聲譽相等甚至更佳的可能性;其次,通過重申國民認同的至高無上并追溯其來源的綜合性,又賦予了文化民族主義在界定國民認同時與政治、公民民族主義地位同等、并列甚至更高的可能性;最后,通過對族裔-種族民族主義與文化民族主義的嚴格區分,撇清兩者之間的必然關聯,從而徹底為文化民族主義正了名。

這還只是外圍的論證。亨廷頓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樹立起《我們是誰?》一書中的新“主題”,即“強調盎格魯-新教文化在美國國民認同中始終居于中心地位”(Huntington,2004:30),而既不用擔心人們指責這是落后、貶義的文化民族主義,也不必害怕別人將其與狹隘、刻薄的族裔-種族民族主義掛鉤。由此,他親手打破了之前自己在《失衡的承諾》中言之鑿鑿的關于美國以純粹政治或公民的民族主義界定民族認同的結論。政治界定的至尊地位,已經被文化(指“人們的語言、宗教信仰、社會和政治價值觀、是非觀念和好壞觀念,以及反映出這些主觀因素的客觀體制及行為范式”)取而代之(亨廷頓,2005:27);它們雖然并行不悖,但主次分明。

亨廷頓似乎唯恐人們不知道他已經修正了原來的想法與結論。在《我們是誰?》一書中,他特別澄清道:有“兩種說法”,“第一種是說美國是一個移民之國,第二種是說美國認同僅僅界定于一套政治原則,即‘美國信念’”,以及將這兩種說法結合起來,“說共同的信念把移民而來的各族裔團結在一起”之類的觀念,都不過是些“不完全的真理”,“只有一半符合真實情況”,“比完全的假話更有誤導性”。為了證明自己的今是昨非,亨廷頓可謂煞費苦心。他把所有美國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17—18世紀來北美的所謂“定居者”,“幾乎全部來自不列顛群島”,他們不僅創立了美國這個社會,而且其“價值觀、體制和文化為以后兩三百年的美國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剩下的人就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這種區分的目的,在于指出美國社會的創立者及其文化、體制的決定者不是后來的移民,而是先到的白種英裔新教徒。

亨廷頓這樣論證道:移民來美國“并不是建立一個新社會,而是從一個社會轉移到一個不同的社會”;“移民來到這里,是為了加入定居者已建立的社會”;“是定居者先創建了美國,然后移民才來到美國”;因此,“美國的核心文化向來是,而且至今仍然主要是17—18世紀創建美國社會的那些定居者的文化。這一文化的主要成分包括基督教信仰,新教價值觀和道德觀念,工作道德,英語,英國式的法律、司法和限制政府權力的傳統,以及歐洲的文學、藝術、哲學和音樂傳統”;在此基礎上,定居者才于18—19世紀建立政治意識形態,即“美國信念”;后來的移民受這一文化及其創建的政治自由和經濟機會吸引而來美國,而且“同化于這一文化當中,又對它有所貢獻和修訂,但并沒有使它有什么根本的改變”。他雄辯地質問道:“試設想一下,倘若17世紀和18世紀來這里定居的,不是英國新教徒,而是法國、西班牙或葡萄牙的天主教徒,美國會是今天的美國嗎?”然后回答:“肯定不是。那樣就不會是美國,而會是魁北克、墨西哥或巴西”(亨廷頓,2005:34—43、51)。他甚至以人口統計數據證明,即使論后來對美國人口數量增長的貢獻,移民也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大;“定居者”社會本身的高出生率,貢獻絲毫不比移民小。總之,結論是:美國是“移民之國”的說法不可全信,它具有誤導性,“忽視了美國起源于定居者社會這一基本事實”;而對于美國認同來說,美國信念也至多是時間上后起、性質上派生、地位上次于(甚至是依附于)盎格魯-新教文化的組成部分之一。

3. 兩本書雖然都表達出對于美利堅民族認同的憂思,但與上文所述的一系列變化呼應,這兩種憂思無論在性質還是程度上,也都截然不同。

《失衡的承諾》堅信意識形態是美利堅民族的生命線,兩者相互強化,又唇亡齒寒。因此,書中認為美國的民族認同“不僅受到種族分離主義的威脅,也受到政治理念幻滅及其政治體制效率不濟的威脅”。相比,在西歐及其他社會,意識形態的多樣化、政治體系的變遷或主流政治理念的變化,都不會對其民族認同與國家統一形成致命危害,因為在那里,政治意識形態與民族認同是分開的。法國人、德國人經歷了多次政治體系變遷,但他們的民族國家卻山河依舊。所以,“在其他國家,人們可以廢除憲法而不廢除民族國家,美國卻沒有這種選擇的可能性”。正因此,相比之下美國的民族認同也就“極其脆弱”(亨廷頓,2005:33—34)。

盡管有此憂思,但在《失衡的承諾》中,亨廷頓卻充滿樂觀。他相信與美國人對其意識形態的高度、廣泛認同相比,基于種族、地區、階級的政治信念只是一些“另類政治價值體系”,其“命運不濟”是一個顯然的事實。在歷史上,那些抱著“另類的觀念體系”來美國的移民及其孩子們,都“用美國的傳統倫理取代了自己的傳統倫理”,融入美國并上升為中產階級。這表明,“在美國政治中,種族權力的提升與種族倫理的湮滅相輔相成”;“美國歷史上出現的另類于自由民主價值體系的東西難以持久且無足輕重”。

亨廷頓的樂觀與當時他在界定美國國民認同時重視政治而輕視文化的態度有關。他坦陳《失衡的承諾》一書“所關心的不是國民性(national character),而是某種更具體、可辨認、能考量的東西:國民的政治價值和信仰”,“不是行為或文化范式,也不是人格特性或心理特質,而是理念——特別是政治理念”。因此,他堅信只要各種族集團在政治意識形態上完全皈依美國,就足以維持好美國的國族認同;在此前提下,各種族“只要愿意就可以保持種族認同”。于是,當他審視20世紀50年代以來美國出現的那些“更加容忍、更相對化、更具社會傾向、更少成就導向的風尚及其價值”時,他并不認為這是一些與美國信念相悖的新東西,并深信它們沒有也無法改變美國既定的意識形態軌道(亨廷頓,2005:16; 20—31)。

可是到了《我們是誰?》一書中,亨廷頓不僅更為深沉地表達了他對美國國民認同脆弱性的憂思,而且整個基調也變得異常悲觀、灰暗。這種變化顯然來源于亨廷頓對美國國民認同的前后認識變化。當他認為美國國民認同的核心是政治意識形態時,他最大的憂慮是意識形態是否并能否經受挑戰;如今文化取代意識形態成了他之所謂美國國民認同的核心,那么他憂心的主題自然就是文化了。因此,雖然亨廷頓也認為美國的意識形態現在受到了嚴重的內部挑戰,但他卻既不把應付這一挑戰當成全部的難題,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樂觀。因為在他看來,美國國民認同受到的更為致命的威脅,在于美國的核心文化不僅正在經受來自始于20世紀60年代的各種“亞民族的、雙重國籍的和跨國的認同”的迫切、現實挑戰,而且學界與政界流行的多元文化主義和多樣性理論也在質疑與沖擊它;其統治地位已經搖搖欲墜,道義上尤其日益顯出被動。歷史上構成美國認同的四大要素,種族與族裔單一的美國已經一去不復返,現在美國文化又“受到圍攻”,而“蘇聯的遭遇表明,在缺乏人種、族性和文化共性的情況下,意識形態的黏合力是弱的”。亨廷頓念此,不禁為美國民族認同的前景深感悲觀。他甚至寫下了這樣充滿宿命論感傷情調的話:“沒有任何一個社會是永恒的。正如盧梭所言,‘既然斯巴達和羅馬都滅亡了,還有什么國家能希望永世長存呢?’即使是最成功的社會,也會在某個時候遇到內部分解和衰落的威脅,或是受到更加激烈和無情的外部‘野蠻’勢力的威脅。最終,美利堅合眾國也會遭受斯巴達、羅馬等國家的命運。”在他看來,要應對當前美利堅民族遭遇的對生存的嚴重挑戰,推遲其衰亡,遏制其解體,“辦法就是重新振作他們的國民認同意識,振奮國家的目標感,以及國民共有的文化價值觀”。這就意味著美國需要重新伸張盎格魯-新教文化在界定其國族認同中的核心地位,對國內那些“亞民族的、雙重國籍的和跨國的認同”,以及20世紀50年代以來那些“更加容忍、更相對化、更具社會傾向、更少成就導向的風尚及其價值”,還有文化多元主義與多樣性理論均予以反擊,而不僅僅只是保衛美國的意識形態(亨廷頓,2005)。

可見,從《失衡的承諾》到《我們是誰?》,亨廷頓不僅改變了他對美國國民認同構成要素尤其是其中決定性要素的看法,也改變了對美國民族認同或者說民族主義性質與類型的判斷;對于美國國族認同所遭遇的威脅及其前景評估,他也與之前判若兩人;更不用說他為此開出的應對策略了。這一切變化的中心,就是在他那里,文化因素已經打破政治因素在界定美國國民認同時的唯一性作用,并且取代了它的至高地位。換言之,文化變得空前重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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