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大政治學評論(第9輯)
- 肖濱主編
- 2606字
- 2022-07-22 11:11:48
三、啟蒙民族主義的排斥性
由此可見,當把公民身份導向的民族主義看作具有啟蒙性的時候,既需要對啟蒙的范圍持更廣闊的視野,又需要對啟蒙的條件作更細致的分析。總體而言,吉登斯等人以及前面有關啟蒙民族主義的分析都主要集中在民族國家內部,持一種靜態的分析視角,而且傾向于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ideal type)的建構。本部分將引入更加深入和更加廣泛的分析視野,集中檢視啟蒙民族主義的范圍,即考察啟蒙民族主義能夠在多大范圍內保持其啟蒙的性質。對于這一問題的分析將表明,在現實生活中,啟蒙只能局限于特定的范圍,超越了這一范圍,它將很可能變得具有排斥性。
前文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將分析的視野延展到了后現代主義的公民身份,但本文仍然承認,吉登斯等人將分析的重點集中在傳統公民身份上具有其合理性,因為“自由主義的公民身份傳統主導了剛剛逝去的兩個世紀,時至今日,情況依然如此”(Heater,2001:1)。但是,承認這一點并不意味著接受吉登斯等人的全部觀點。吉登斯等人看到了公民身份的“啟蒙性”以及由此帶來的民族主義的“啟蒙性”,但卻很少重視公民身份的“排斥性”以及由此催生的民族主義的“排斥性”。不論對于共和主義還是自由主義傳統來說,公民身份都兼具包容和排斥的含義。前者體現在對特定個體的接納上,后者則體現在對其他個體的排斥上。不論在共和主義公民身份處于支配地位的時期還是在自由主義公民身份發展的早期,公民都僅僅是少數人的特權,“血統”“男性”“財產”“選舉權”“身體健全”等是獲得公民資格的基本標準,占人口大多數的婦女、奴隸、外國人等在形式和實質上都被排斥在公民團體之外。時至今日,所有個體在形式上都擁有了公民身份,但這并不意味形式公民身份與實質公民身份之間不存在矛盾。“一個人可以擁有正式的國家成員資格,然而卻被拒絕(在法律上或事實上)擁有某種政治權利、公民權利或者社會權利,或者在各種背景中被拒絕參與管理公共事務……”(Brubaker,1992:36)。今天,公民身份的排斥性主要體現在形式普遍性后面隱含的實質排斥性上。比如,忽視其他族群的特殊文化要求,以支配族群的文化標準來匡衡少數族群;忽視女性由于社會分工、性別差異等形成的特殊性別要求,以男性的普遍性標準衡量和要求女性等。將這種分析用于檢視公民身份導向的民族主義,將使我們對啟蒙民族主義形成更深刻的認識:啟蒙與排斥并不必然相互對立。一個民族在某些范圍內存在的啟蒙性并不排除在其他范圍內存在的排斥性。例如,主流族群內部的啟蒙與對其他族群的歧視可以并行不悖,出現“簡單地要求其他族群整合到一個實際上帶有敵意和種族主義的政治體制中去”的情形(Faulks,2000:51);同理,男性內部的啟蒙與對女性的歧視也可以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在分析民族主義排斥性的時候,還有必要超越民族國家的視界和靜態的視角,從全球化和動態的角度加以理解。20世紀中后期出現的全球化這一引人矚目的發展潮流,一方面正在改變民族的構成,民族成員之間的交往和雜居程度達到史無前例的高度,另一方面正在改變民族主義,把各種曾經純粹的民族意識帶入五彩斑斕、相互碰撞的文化舞臺。作為經濟全球化的伴生物,國際移民則是催生這兩大變化的直接因素。與此前具有經濟和臨時性質的國際移民相比,20世紀70年代至今形成的新的國際移民浪潮表現出非偶然性和永久定居的性質(Messina,2007)。據統計,1950—2000年間,進入德國的外國人數約為3100萬,其中凈移民數量約為900萬,占德國總人口的8.9%(Martin,2003)。到2002年,外國移民占法國、德國、奧地利、瑞典、瑞士等西歐國家總人口的比例均超過5%,瑞典的比例甚至高達19.9%(Messina,2007)。國際移民浪潮不僅僅出現在西歐,在北美、澳大利亞乃至整個世界都已成為普遍的現象。但是,作為一種外生變量,國際移民卻給輸入國的民族性和公民性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對于移民來說,歸化(jus domicile)是他們獲得輸入國公民身份的唯一途徑。但是,民族主義的排斥性卻經常成為實現這一目標的最大障礙。德國堪為這種情況的最佳例證。隨著共產主義統治在東歐的結束,許多既不會說德語、對德意志文化也知之甚少的德意志“族裔”加入德國,成為德國的公民。與此相反,兩百多萬名土耳其客籍工人卻被拒絕在公民身份的門檻之外。他們盡管在德國已居住多年,甚至是數代,擁有正當的職業,也繳納了各種稅收,但卻不能擁有相應的公民身份。作為一個以現代公民身份為基礎的自由民主國家,德國實行的實際上是一種雙軌制,即一方面是德意志民族內部的啟蒙,另一方面是對于其他民族的排斥。
如果說德國代表的僅僅是“血統原則”的情形,在實行“屬地原則”的法國,情況也不見得會好多少。屬地原則根據“共和國的領土”和“是否接受世俗共和主義價值”來授予公民身份,不考慮血統、種族等前現代政治價值,因此,被看作代表了“進步的現代主義觀念”(Faulks,2000:45)。但是,面對日益增多并且永久居留的國外移民,法蘭西民族的共和主義精神也經受著越來越嚴峻的考驗。1989年,當三個穆斯林學生戴著頭巾來上課而被學校當局遣送回家時,當勒龐領導的極右黨“人民陣線”在全國大選中贏得高達15%的選票并且控制了部分地方政府的權力時,2005年前后,當巴黎以及其他城市持續不斷地出現“移民騷亂”時,潛藏在法蘭西民族心靈深處的恐懼和外國移民心靈深處的怨恨終于浮出了水面。這些事件表明:即使在像法國這樣一個自認為對“共和”和“多元”的熱愛超過了對“種族”和“血緣”的熱愛的國家,支撐其“公民身份”的各種假設仍然深深浸漬在民族性的營養中,國際移民檢測了法蘭西民族啟蒙性的純正度。與德國的情形相比,法國的情形更反映了啟蒙民族主義的范圍和動態特征。如果說自由、共和、多元、包容等構成了啟蒙民族主義的基本內涵的話,那么,國際移民便從多個角度檢視了它們的范圍和抗干擾程度:移民既是自由和共和的象征,也是自由和共和的威脅;移民是多元的表現,也是多元終結的標志;移民是包容落實的表現,也是包容不再可能的證明。超越了法蘭西民族,啟蒙性終究難敵移民的煎熬而表露出排斥性的底色。
現實表明,民族主義的啟蒙性終歸具有一定的邊界。比如,局限于主流族群內部或者本民族內部。超越了這一邊界,它就可能表現出排斥的特征。對于公民身份導向的民族主義來說,啟蒙性與排斥性之間可能并不矛盾,對于本民族內部的啟蒙與對于其他民族或者族群的排斥可以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同時,啟蒙民族主義還具有動態的性質。民族主義在特定的背景下具有啟蒙性,但并不必然在所有時候都具有啟蒙性,外生變量可以影響乃至改變民族主義的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