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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東美先生在《原始儒家道家哲學》中說,中國哲學有四大思想資源與思想傳統,即先秦儒家、道家,中國佛學與宋明理學。當然,全部中國哲學和每一斷代中國哲學的資源與傳統都是多元多樣的,絕不僅僅只有這四大宗,例如至少還有墨家、法家、名家、陰陽家等諸子百家,道教與其他民間宗教與民間學術傳統等。方東美先生當然只是就其大端而言的,上述四大哲學傳統之間及每一傳統中,哲學家們的觀念、思維與表達方式上有諸多的不同,僅中國佛學諸宗派及每一派之內部就十分復雜。比較總是蹩腳的。然而,如果允許我們粗線條地以這四大傳統的共通性來勉強代表中國哲學,而又粗線條地以柏拉圖至黑格爾等西方主流哲學的共通性來勉強代表西方哲學(西方哲學傳統亦十分復雜多樣,第一節已說明),兩相比照,中國哲學確有自己的特性。

一般說來,中國哲學傳統與西方哲學傳統有很大的差異。長期以來,在西方,一元外在超越的上帝、純粹精神、不變的實體是宇宙的創造者,宇宙或世界不能自己創造自己。如如不動的靜止自立的創造者與被它創造的生動活潑的世界,自然與超自然,人與神,此岸與彼岸,致思界與存在界,心與物,精神與物質,主體與客體,靈魂與肉體,身體與心靈,價值與事實,理性與情感,等等,統統被打作兩橛,其間有著巨大的鴻溝。中國哲學家的宇宙論是生成論而不是構成論,他們認為,世界不是宰制性的建構,世界是多樣的生存,各種主體的參與。中國哲學的主流是自然生機主義的,肯定世界是自己產生出來的,沒有凌駕于世界之上、之外的造物主或上帝。中國哲學是氣的哲學而不是原子論的哲學。氣的哲學昭示的是連續性的存在,自己創造自己,變動不居,永恒運動,大化流行,持續不斷,生機無限。中國哲學家從來不把宇宙看成是孤立、靜止、不變不動或機械排列的,而是創進不息、常生常化的。中國哲學家有一個信念,就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宇宙是一個無限的宇宙,創進的宇宙,普遍聯系的宇宙,它包舉萬有,統攝萬象,無限豐富,無比充實。對宇宙創化流衍的信念,實際上也就是對人的創造能力的信念。

中國傳統哲學有著天、地、人、物、我之間的相互感通、整體和諧、動態圓融的觀念與智慧。華夏族群長期的生存體驗形成了我們對于宇宙世界的獨特的覺識與“觀法”和特殊的信仰與信念,那就是堅信人與天地萬物是一個整體,天人、物我、主客、身心之間不是彼此隔礙的,即打破了天道與性命之間的隔閡,打破了人與超自然、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內在自我的隔膜,肯定彼此的對話、包涵、相依相待、相成相濟。與這種宇宙觀念相聯系的是寬容、平和的心態,有彈性的、動態統一式的中庸平衡的方法論。

如方東美先生所說,中國哲人認為,在宇宙精神的感召之下,人類可以創起富有日新之盛德大業,能夠日新其德,日新其業,開物成務,創造美好的世界。人們效法天地的,就是這種不斷進取、剛健自強的精神。人在天地之中,深切體認了宇宙自然生機蓬勃、盎然充滿、創進不息的精神,進而盡參贊化育的天職;這種精神上的契會與穎悟,足以使人產生一種個人道德價值的崇高感。如此,對天地萬物、有情眾生之內在價值,也油然而生一種博大的同情心,洞見天地同根,萬物一體。儒家立己立人、成己成物、博施濟眾、仁民愛物之仁心,道家萬物與我為一、天籟齊物之寬容,佛家普度眾生、悲憫天下之情懷,都是這種精神的結晶。由此產生了真善美統一的人格理想,視生命之創造歷程即人生價值實現的歷程。天道的創化神力與人性之內在價值,德合無疆,含弘光大。中國哲學的境界追求,把自然宇宙、道德世界與藝術天地整合起來,把充實的生命與空靈的意境結合起來。

西方哲人通過理性思辨的方式來考察、探究形上學的對象,如理念、實體、本體、自由、不滅的靈魂等,因此知識論發達,格外看重作為對象的外在世界與主體認識能力的研究,形式概念的分析,客觀的知識系統與理論的建構。中國哲人重視的則是對存在的體驗,是生命的意義與人生的價值,著力于理想境界的追求與實踐工夫的達成。中國哲學的實踐性很強,不停留于“概念王國”。這不是說中國哲學沒有“概念”“邏輯”“理性”,恰恰相反,中國哲學有自身的系統,中國哲學的“道”“仁”等一系列概念、范疇,需要在自身的系統中加以理解。中國哲學有關“天道”“地道”“人道”的秩序中,含有自身內在的邏輯、理性,乃至道德的、美學的、生態學的含義。其本體論、宇宙論及人道、人性、人格的論說無比豐富。中國哲學范疇、術語不缺乏抽象性,中國哲學中也不缺乏今天所謂科學、邏輯和認識論的探索,但這些都需要在自身的語言、文化、思想系統和具體的語境中加以解讀,其中還有很多未知的王國,被“五四”以降以迄當今的一些學者們想象中的所謂“西方哲學”的“觀念”所遮蔽。例如,有的學者否認中國哲學的理性,甚至否認儒家的“公共性”和“正義”“公德”的訴求,這都需要認真地加以辨析。儒家前史與早期儒家相對于原始宗教而起的人文性的禮樂制度與觀念中,就蘊含有人類最早的理性。在有關宇宙秩序與社會政治秩序中,秩序的價值有神圣性,同時又有抽象性、合理性、公共性、公義的內涵。

我們對于中國傳統哲學自身的特性及治中國哲學史的方法學,仍在摸索之中。我們應有自覺自識,發掘中華民族原創性的智慧與古已有之的治學方法,予以創造性轉化。漢民族哲學中有著異于西方的語言、邏輯、認識理論,如強調主觀修養與客觀認知有密切的關系,如有與漢語自身的特性有聯系的符號系統與言、象、意之辯。有的專家說中國有所謂“反語言學”的傳統。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中國有自己的語言學與語言哲學的傳統。以象為中介,經驗直觀與理性直觀地把握、領會對象之全體或底蘊的思維方式,有賴于以身“體”之,即身心交感地“體悟”。這種“知”“感”“悟”是體驗之知,感同身受,與形身融在一起。我們要超越西方一般知識論或認識論的框架、結構、范疇的束縛,發掘反歸約主義、揚棄線性推理的“中國理性”“中國認識論”的特色。中國傳統的經學、子學、玄學、佛學、理學、考據學等都有自己的方法,這些方法也需要深入地梳理、繼承。道家、佛教的智慧,遮撥、破除我們對宇宙表層世界或似是而非的知識系統的執著,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解脫,爆發出自己的創造性。道家、玄學、禪宗等巧妙地運用語言,或指其非所指以指其所指,或否定其所指而明即其所指,甚至不用語言,以身體語言,以機鋒、棒喝,開悟心靈,啟發人當下大徹大悟。值得我們重視的是,這些“超語言學”的方式是與其語言學相補充、相配合的。中國哲人把理智與直覺巧妙地配合了起來。

如前所述,中國哲學沒有西方哲學中的上帝與塵世、超越與內在、本體與現象等絕對二分的框架。以天、天命、天道為背景,中國哲人有神圣、高遠且強烈的終極關切、理想境界、形上追求、精神信念,同時力圖在社會大群生活和現世人生中實現出來,其內圣與外王是打通的。在中國傳統哲學中,“道”“易”“誠”“仁”“太極”等本體是超越的又是內在的本體。就人與世界的基本“共在”關系而言,人與天、地、人、物、我的關系,在傳統哲學中是通過天人、體用、心物、知行之契合,以及空間與時間的交替轉換,來加以溝通和聯結的。天人之間、形上形下之間、價值理想與現實人生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按牟宗三先生的看法,中國哲學由“內在超越”的理路,使天道與心性同時作為價值之源。開掘心性,即靠攏了天道;落實了行為,即實現了理想。這不僅沒有遮蔽意義之源,反而使“神圣”落實化了。

中國哲學中有人。中國哲學的觀念是從哲學家的偉大人格中流淌出來的。儒的真性、道的飄逸與禪的機趣巧妙地配合了起來。所謂“德配天地”的,是與天地精神相匹配的人文主義的價值理想。這些價值理念既可以使人安身立命,亦可以使我們華夏民族與華夏文化可大可久,永遠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為人類進步、和平、發展的正面、積極、健康的力量。中國哲學的宇宙觀念、人生智慧、思維方法、行為方式在現代仍然是全人類極其寶貴的思想傳統和思想資源,是中國健康的現代化事業的源頭活水。

以上諸端,都是真正具有原創性的智慧,世界級的智慧,是今天的世界亟須的精神瑰寶,仍需要我們大力弘揚,并適時加以變革,“推故而別致其新”。今天,人類的生存處境與文明間的沖突與融合的背景,為中國哲學的創造性轉化提供了新的契機。中國哲學在中西哲學互動整合的持續發展中,新的趨勢將是進一步世界化與現代化,把特殊的地方性的“知識”、地域性的文明內蘊的普世性的價值發揮出來,貢獻給全人類、全世界。

時下我們確實犯有“失語癥”。只會轉述、重復西方話語,而對于自家的論說,卻非常隔膜,缺乏全面深刻的理解。“五四”以來最大的毛病就是簡單粗暴地對待自家的文化精神遺產,習慣于以偏概全,一言以蔽之地把需要分析、轉化的價值系統,包括“道”“仁”“義”“禮”“智”“信”“忠”“孝”“誠”“恕”“中庸”等范疇及其背后的與之密切相連的“天”“天命”“天道”等理念都當作負面的或歷史博物館里的東西,而不肯虛懷體認。在當代生活中,重視本土哲學資源的護持、活用與加強本土倫理的教化方面,我們真是要向西方學習。對于本民族文化傳統的自我批判與自我尊重并不是矛盾的,關鍵是要有深入的理解與切實的分析,不要只停留在表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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