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天命論
人之為人,不能沒有超越的向往,即終極關懷,亦即支撐生命的信仰信念??鬃永^承了三代大傳統的天命觀念,如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下引《論語》,只注篇名);“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憲問》);“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堯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鬃右环矫姹A袅颂斓纳衩匦院蛯τ谔?、天命的信仰、敬畏,另一方面又修正了周代關于天帝、天命只與天子、諸侯、大夫等貴族階級有關的看法,而使每一君子直接地面對天帝,在人生的道路上去“畏天命”進而“知天命”,這就肯定了個人所具有的宗教性要求。
孔子為什么要反復申言對天的信仰和對天命的敬畏呢?在這里,“天”關涉人的類本質和類特性,首先是宗教性和道德性。他通過生命的途程與體驗,來體悟天命與人之自由的關系:“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保ā稙檎罚┛鬃訉ι瞎抛诮痰母脑?,正是把超越與內在結合起來了。如果說“命”只是外在的命運的話,那么“天命”常常關系到內在。一個能夠駕馭生活、駕馭世間外在力量并全面發展人的內在本性的人,一個積累了一定的生命體驗(例如五十歲左右)的人,才能逐漸體悟到天所賦予人的性分,直接面對個人的命運或局限,并對天道、天命和道德人格典范有所敬畏,而又積極地去追求生命的意義和死亡的意義,勇于承擔自己應承擔的一切,包括救民于水火,博施濟眾,修己安人,殺身成仁。這就把天做主宰轉化為人做主宰了。宋國司馬桓魋想要殺孔子,孔子說:“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孔子在匡地被人拘禁,他心地坦然地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這是天命論的題中應有之意。這說明在孔子那里,天命論不是被動、宿命的。相反,有道君子以天降大任大命為自我的當擔,以一身正氣系天下興亡之責、文化神州的安危和人文傳統的延續。這是孔子及孔子以后的大思想家、大儒和志士仁人的品格。這就是終極的當擔意識!
孔子把對超越之天的敬畏與主體內在的道德律令結合起來,把宗教性轉化為內在的道德性。孟子曾經引述過孔子對《詩經·大雅·烝民》之“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的解釋?!翱鬃釉唬骸疄榇嗽娬?,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孔子以此詩為“知道”之詩,肯定天生育了眾民,是人之源泉;每一事物都有自己的特性和規律;人所秉執的常道,是趨向美好的道德,即天賦予了人以善良的天性。天下貫于人的心性之中。天不僅是人的信仰對象,不僅是一切價值的源頭,而且也是人可以上達的境界。人本著自己的天性,在道德實踐的工夫中可以內在地達到這一境界。這基本上就是孔子的“性與天道”的思想??鬃雍苌僬務摗靶耘c天道”,但絕不是不談。《公冶長》所記“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狈蜃雨P于文獻上的學問,學生都聽得到,夫子關于“性與天道”的議論,學生不容易聽到,這是因為夫子的教育,因材施教,循序漸進。子貢有了一定學養之后,始聽聞到夫子至論,而嘆其美也。
孔子強調要在人事活動中,特別是道德活動中去體認天命。于此,才能“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正因為生命有了這一超越的理據,所以儒者才有了積極有為的當擔意識和超越生死的灑脫態度:“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朝聞道,夕死可矣”(《里仁》);“未知生,焉知死”(《先進》);“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子罕》);“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微子》);等等。由此我們可知儒家對于人格尊嚴的重視、強調與維護。孔子思想并不是如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所說,只是一些俗世倫理或常識道德。如上所說,孔子的人性、天命、天道的思想有深刻的哲學形上學與宗教的終極關懷的內容。
在孔子那里,“天”有超越之天(宗教意義的終極歸宿)、道德之天(道德意義的秩序與法則)、自然之天(自然變化的過程與規律)、偶然命運之天等不同內涵。他在肯定天的超越性、道德性的同時,又把天看作是自然的創化力量?!疤旌窝栽??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天有創造精神,是萬物的創造之源,但采取的卻是默運的方式,而不是強行干預的方式?!疤臁钡倪@樣一個品格,也賦予了人類,特別是圣人。“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泰伯》)“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衛靈公》)這是說,堯、舜都是以天為則,無為而治的??鬃右再濏瀳蛩矗l揮“天”的非人格性的觀念??鬃踊卮痿敯Ч珕枴熬雍钨F乎天道”時指出:“貴其不已……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保ā抖Y記·哀公問》)這里看不到天的意志對于自然人事的干預,“無言”“無為”的自然之“天”與“天道”按自己的秩序運轉,生成長養萬物。
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易傳》之《要》中,載有孔子關于占筮的談話,表明他與上古夏殷周文化中史巫之筮的密切聯系。當然孔子又道出了他們之間的區別:
《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
這段話意味深長??鬃右策\用占卜,但他與史巫之筮的差別在于強調德福的一致,以道德仁義作為福報和吉祥的根據。這樣,主動性操之在自我,而不在超越的他者、自然的他者或社會的他者??鬃映姓J民間信仰,承認鬼神的存在,強調祭祀的虔誠,“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八佾》),但他消解了鬼神迷信,至少是存而不論,“敬鬼神而遠之”(《雍也》)。“子不語怪、力、亂、神”(《述而》),對怪、力、亂、神不輕易表態??鬃邮呛苡欣硇缘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