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萊布尼茨自然哲學文集
- (德)萊布尼茨
- 4804字
- 2022-07-22 11:17:19
二、萊布尼茨對笛卡爾自然哲學的批判與其自然哲學的生成
前面我們已經指出:笛卡爾構成萊布尼茨批判的主要對象,這一點不僅可以從《簡論笛卡爾等關于一條自然規律的重大錯誤》和《對笛卡爾原理核心部分的批判性思考》這兩篇論文窺見其端倪,而且還可以從他的大多數自然哲學論文和書信看出來。鑒此,為了從萊布尼茨自然哲學生成的角度對萊布尼茨對笛卡爾的批判作出較為詳盡的考察,我們不妨將萊布尼茨的這樣一種批判區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第一個階段始于1671年;第二個階段始于1686年;第三個階段始于1692年。
1671年,萊布尼茨先后寫作和發表了《對物理學與物理本性的研究》與《從位置哲學到心靈哲學》。盡管從成熟時期的萊布尼茨的自然哲學的角度看問題,這兩篇論著還顯得相當稚嫩,但從中我們也不難窺見其自然哲學的宏觀結構和一些基本原則。這首先體現在萊布尼茨在其中不僅針對笛卡爾將物體與空間或廣延混為一談的做法,鮮明地強調了空間與物體的區別,更重要的還在于他引進了霍布斯的“努力”概念,強調“努力”“乃運動的始點和終點”。其次,還在于他進而引申出他的自然哲學的非物質原則或心靈原則。他不僅將物體界定為一個“瞬間的心靈”,一個“沒有記憶的心靈”,而且還由此得出結論說:“除非在心靈中,任何一種努力如果沒有運動都不可能持續超過一個瞬間”的結論。最后,萊布尼茨在這兩篇論著中,還明確地提出了他后來持守的從自然科學走向形而上學的總路線,這就是:從位置哲學到運動哲學,再從運動哲學到心靈科學。用萊布尼茨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幾何學或位置哲學是達到運動和物體哲學的一個步驟,而運動哲學又是達到心靈科學的一個步驟。”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萊布尼茨借以超越笛卡爾幾何物理學的一條基本路線。這也為萊布尼茨此后在機械的動力因和精神的目的因之間、在自然王國和道德王國之間建立和諧一致關系提供了理論支撐。
此外,在這一階段,萊布尼茨還寫作了《論達到對物體真正分析和自然事物原因的方法》(1677)、《論物體的本性與運動規律》(1678—1682)和《論自然科學原理》(1682—1684)等論著。這些論著可以說是從不同側面對萊布尼茨上述兩篇論著所提出和闡釋的基本思想作了進一步發揮。其中,《論達到對物體真正分析和自然事物原因的方法》講的主要是方法論問題。這篇短文對于我們理解萊布尼茨和笛卡爾方法論的區別極為有用。眾所周知,笛卡爾由于其狹隘的理性主義立場而堅持數學直觀的方法,也正是由于這一點,人們將他的物理學或自然哲學稱作“幾何物理學”或“對自然的數學式把握”。注20在這篇短文中,萊布尼茨則強調數學直觀或數學分析與科學實驗的結合,斷言:“如果我們將這些分析與實驗結合起來,我們在任何一個實體中都將發現其各種性質的原因。”在萊布尼茨看來,唯有數學分析與科學實驗相結合的方法才是我們達到對物體真正分析的方法,也才是我們達到自然事物原因的方法。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笛卡爾方法論的片面性。在《論物體的本性與運動規律》里,萊布尼茨劈頭寫道:“有一段時間,我認為所有運動現象都能夠藉純粹的幾何學原則予以解釋,根本無需假設任何形而上學命題,碰撞的規律僅僅依賴于運動的組合。但通過更深刻的沉思,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我認識到一條比整個機械學更高的真理,這就是:自然中的一切雖然實際上都能夠用機械學加以解釋,但機械學原則本身卻依賴于形而上學的甚至道德的原則,也就是依賴于對最完滿有效的、動力的和目的的原因即上帝的默思,這在任何意義上,都不能將其歸結為各種運動的盲目的組合。”明眼人一看即知,萊布尼茨在這里不僅是在作自我批評,而且顯然也是在批判笛卡爾的狹隘“機械學”。《論自然科學原理》不僅討論了自然科學的價值,而且還探討了自然科學方法論。萊布尼茨將自然科學二分為理論自然科學(理論物理學)和經驗自然科學(經驗物理學),斷言:“探究事物原因和目的的理論自然科學的最大功用在于促進心靈的完滿和對上帝的敬拜”,“經驗物理學對人生是有用的,我們在今生應當加以培植”。在談到自然科學方法論時,萊布尼茨重申了他的數學分析與科學實驗相結合的方法論原則,特別強調了“據實驗進行推理的方法”。
在第一階段,萊布尼茨雖然提出了其自然哲學的宏觀結構,提出并闡釋了其自然哲學的一些要素,為其自然哲學體系的構建奠定了一些基礎,但其自然哲學的體系卻并未確立起來。只是到了第二階段,萊布尼茨才真正著手構建其自然哲學的體系,致力于其動力學思想的系統化。他的這一建構工程可以說是從1686年開始的。1686年,萊布尼茨在《學者雜志》上發表了一篇以《簡論笛卡爾等關于一條自然規律的重大錯誤》為標題的重要論文,不僅使得萊布尼茨對笛卡爾運動觀的批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而且也使得萊布尼茨的運動哲學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這篇論文的價值在于萊布尼茨在這里首次批判了笛卡爾的運動量守恒原則或動量守恒原則,并在此基礎上首次提出并初步闡釋了他的活力守恒原則。萊布尼茨以伽利略的落體實驗來證明笛卡爾運動量守恒原則的荒謬性,說明笛卡爾的守恒定律完全違背了“原因與結果等值”這條基本的形而上學原則。他寫道:“伽利略已經證明,物體自C至D的降落所需要的速度是自E至F的降落所需要的速度的兩倍。所以,如果我們將物體A的質量(其質量為1)乘以其速度(其速度為2),則乘積或運動的量為2;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將物體B的質量(其質量為4)乘以其速度(其速度為1),則乘積或運動的量為4。所以,物體A至D的運動量只是物體B至F的運動量的二分之一。”在萊布尼茨看來,笛卡爾之所以主張運動量守恒定律,最根本的就在于他混淆了物體的運動和力這樣兩個不同的概念,注21看不到運動的相對性,從而看不到“推動力與運動量之間”所存在的“巨大的差距”。一旦我們看到了運動的相對性,看到了“推動力與運動量之間”所存在的“巨大的差距”,我們便容易理解“提升1磅重的物體2英尺所需要的力與提升2磅重的物體1英尺所需要的力是一樣的”,我們便會因此看到:“當兩個物體碰撞時,在碰撞后保留不變的并非運動或動力的量,而是力的量”。在這篇論文中,萊布尼茨不僅在批判笛卡爾運動量守恒定律的基礎上提出并闡釋了他的力量守恒原則,而且他還特別區別了“活力”和“死力”。萊布尼茨認為,笛卡爾的運動量守恒的定律也有可能偶爾適合于死力的情況,但永遠不可能適合于活力的情況。萊布尼茨強調說:“活力之于死力,或者說動力之于努力,一如一條線之于一個點或者說一如一個面之于一條線的關系。正如兩個圓并不與它們的直徑成正比那樣,相同物體的活力也不與它們的速度成正比,而只是與它們速度的平方成正比。”毫無疑問,萊布尼茨在這篇論文中對運動相對性的強調、對運動與力以及對死力與活力的區分,以及他在這些區分的基礎上對力的量守恒原則的提出和強調,無疑為他的動力學體系的構建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這一階段,萊布尼茨還有兩篇比較重要的短文。其中一篇是《發現整個自然驚人奧秘的樣本》(約1686),另一篇是《〈動力學:論力與有形自然規律〉序》(約1691)。前者主要與笛卡爾的物性論相關,后者則主要與笛卡爾的運動觀相關。在《發現整個自然驚人奧秘的樣本》一文中,萊布尼茨針對笛卡爾的物性論,強調指出:“物體的本質不應當定位于廣延及其變形,亦即不應當定位于形狀和運動”,而“僅僅應當定位于作用力和抵抗力”。這可以說是萊布尼茨對笛卡爾物性論的一次相當認真的清算。不僅如此,萊布尼茨還從充足理由律的高度相當系統地闡述了他的個體實體概念。《〈動力學:論力與有形自然規律〉序》可以視為《簡論笛卡爾等關于一條自然規律的重大錯誤》的姊妹篇,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萊布尼茨在這篇短文中使用了“動力學”概念,并且明確地將他“這門關于力和活動的新科學”稱之為“動力學”。
萊布尼茨批判笛卡爾自然哲學的第三階段始于他的《對笛卡爾〈原理〉核心部分的批判性思考》(1692)。《哲學原理》,如上所說,是笛卡爾自然哲學領域的代表作。在這篇長文中,萊布尼茨差不多對其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各節進行了逐節的批判,可以說是對笛卡爾自然哲學思想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清算。其中,下列幾點尤其值得注意。首先,是萊布尼茨對笛卡爾物性論的進一步批判。他寫道:“我發現,許多人都非常自信地斷言:廣延構成了有形實體的公共本性,但這樣一種說法卻從未得到證明。毫無疑問,無論是運動或活動,還是抵抗或受動,都不可能由廣延產生出來。那些在物體的運動或碰撞中觀察到的自然規律也不能僅僅由廣延概念產生出來。”其次,針對笛卡爾用運動解釋一切物質現象的企圖,萊布尼茨再次強調了運動的非實在性或相對性。他寫道:“根本不存在任何實在的運動。例如,為了說某物在運動,我們就將不僅需要它相對于其他事物改變它的位置,而且也要求在它自身之內存在有變化的原因,即一種力,一種活動。”第三,萊布尼茨再次譴責了笛卡爾的運動量守恒定律,指出:“笛卡爾派最著名的命題是事物中的運動量守恒。不過,他們并未提供任何證明。”相反,他卻有力地證明了“運動的量被認為是質量與速度的乘積,而力的量……是質量與由它的力量的力能夠提升的高度的乘積,而高度則與上升速度的平方成正比”。最后,萊布尼茨旗幟鮮明地批判了笛卡爾的幾何物理學和狹隘機械論,不僅提出了“自然形而上學”概念,而且還強調了從“機械原則”向“更高原則”的過渡問題。他寫道:“我完全贊同,所有特殊的自然現象只要我們對之作出充分的探究,我們便都能夠對之作出機械論的解釋,我們不可能依據任何別的基礎理解物質事物的原因。但我還是堅持認為,我們還必須進而考察這些機械原則和自然的普遍規律本身是如何來自更高的原則而不可能僅僅藉量的和幾何學的考察得到解釋;毋寧說在它們之中有某種形而上學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不依賴想象提供的各種概念的,這將涉及一種沒有廣延的實體。因為除廣延及其變形外,在物質中還有一種力或活動能力,我們就是藉這種力或活動能力從形而上學過渡到自然的,并且從物質事物過渡到非物質事物的。這種力有其自己的規律,這些規律不僅是由絕對的也可以說是無理性的像數學那樣的必然性的原則派生出來的,而且還是由完滿理性的原則派生出來的。”
萊布尼茨對笛卡爾幾何物理學或狹隘機械論的上述清算,無疑為萊布尼茨在動力學和有形實體學說方面的系統化進一步奠定了基礎。在隨后寫作的《動力學樣本》(1695)中,萊布尼茨已經充分考慮到了他的動力學的兩個層面,即機械論層面和形而上學層面,不僅將能動的力區分為“派生的能動的力”和“原初的能動的力”,而且將受動的力又進一步區分為“派生的受動的力”和“原初的受動的力”。此外,他還將在《簡論笛卡爾等關于一條自然規律的重大錯誤》(1686)中提出的“死力”和“活力”進一步系統化,不僅進一步論述了死力與活力的原則區別,而且還比較具體地考察了它們的具體形態。如果說萊布尼茨的《動力學樣本》的主要貢獻在于推進其動力學的系統化,則他的《論自然本身,或論受造物的內在的力與活動》(1698)的主要貢獻則在于推進其物質哲學的系統化。因為正是在這篇論文中,萊布尼茨針對斯特姆的自然觀,明確地提出了“原初物質”和“次級物質”的概念,并且強調指出:“次級物質雖然實際上是一種完全的實體,但卻并不是純粹被動的。原初物質雖然是純粹被動的,但卻不是一種完全的實體,在它之中必須添加上一種靈魂或與靈魂類似的形式,即第一隱德萊希,也就是一種努力,一種活動的原初的力,其本身即是上帝的命令植于其中的內在規律。”很顯然,萊布尼茨的這樣一種物質哲學和有形實體觀念在《論原初的力和派生的力與簡單實體和有形實體》(1699—1706)中,特別是在他于1703年致德·沃爾達的信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系統化。
綜上所述,我們完全有理由說,萊布尼茨是在批判笛卡爾的幾何物理學和狹隘機械論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他的自然哲學系統,逐步形成和完善他自己的物質觀、有形實體概念和動力學系統的。離開了對笛卡爾自然哲學的批判,萊布尼茨自然哲學的生成幾乎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