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棄兒湯姆·瓊斯史:上下卷(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英)亨利·菲爾丁
- 4139字
- 2022-07-22 16:31:11
第五章
包括許多情節,都可以使讀者運用明辨之智和深沉之思。
有人說,秘密很少只對一個人泄露的時候38,我相信這個話不假。但是更確切不移的是:一件這類的事,如果傳遍整個區,而卻就此打住,那簡直可以說,不下于一樁奇跡。
所以,果然沒過幾天,小拜丁屯39塾師的笑話,就在這一帶鄉間哄傳開了(這是用通常的說法)。他們都說,他把他太太毒打了一頓。不但這樣,有的地方還都傳起來,說他把他太太謀害了;另有的地方就說,他把她的兩只胳膊都打折了;又另有的地方就說,不是胳膊,是把腿打折了。總而言之,凡是一個人可能受到的傷害,幾乎沒有一樣,派崔濟太太沒在身上這兒、那兒,受之于她丈夫。
關于這番爭吵的起因,也同樣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說法兒。既然有人說,她丈夫和女仆在床上睡覺,叫派崔濟太太親手抓到了,于是就有許多別的起因,性質完全不同,傳遍各處。不但這樣,有的人還把罪過轉換到太太身上,而把吃醋的人說成了是丈夫。
維勒欽阿姨早就聽說這番吵鬧了;但是因為傳到她的耳朵里的,是和起因真相不同的說法兒,所以她以為還是先不聲揚為妙;尤其是她也許因為:大家一致都把過錯派在派崔濟先生身上,而他太太,當她在奧維資先生宅里當女仆的時候,不知為了什么,把維勒欽阿姨得罪了,而維勒欽阿姨這個人是決不肯恕人的。
但是維勒欽阿姨的眼睛,能看到遠處的情況,并且能往前看到好幾年的將來,所以早已察覺到,卜利福上尉大有可能此后做她的主人;她既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上尉對于那個小小的棄兒一點兒也不抱好感,就心里計算,奧維資先生對這孩子那樣疼愛,而這種疼愛使上尉明顯可見地露出不受用的樣子來,這是上尉即使在奧維資先生面前都不能全部掩飾的;那么,如果她能發現任何秘密,足以使奧維資先生不那么疼那個孩子,那她就是對上尉做了一件使他可心的好事。上尉的太太卻很會在眾人眼前裝模作樣,就屢屢勸過她丈夫叫他跟著她學,對于她哥哥的愚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她說,她也和別的人可能的那樣,至少也看了出來,也厭惡起他那樣冥頑愚蠢來。
雖然事情過了很久,維勒欽阿姨卻到底不知怎么知道了前面那個故事的真相,她就跟人家把事情的詳細情況完全打聽明白了;于是她對上尉說,她到底發現了這個小雜種兒的爸爸了;她說,她很難過,她主人竟能為了太寵愛這樣一個小雜種兒而在地方上都把名譽毀壞了。
上尉叱責她,說她不該對這番話做這樣的結論,因為那是擅自枉評主人的行為:原來即便上尉可以不顧身份,不顧情理,肯和維勒欽阿姨作聯盟,他的驕傲也決不許他那樣。再說,要據實以陳的話,和朋友的底下人聯合起來反抗他們的主人,世界上沒有比這個再不明智的行動了,因為這樣一來,你以后就永遠成了這些底下人的奴隸;你永遠有讓他們把你出賣了的危險。大概就是出于這種考慮,卜利福上尉才沒對維勒欽阿姨更暢所欲言,也沒鼓勵她對奧維資先生表示不敬。
但是,雖然他對維勒欽阿姨發現的這件秘事佯作不悅,而在心中之暗喜卻非同小可,并且還決心要盡他之所能,利用一下。
他過了很久,一直把這件秘事緊藏胸中,總希望奧維資先生能從別人嘴里聽到這件新聞;但是維勒欽阿姨卻從那次以后,對于這件事沒再開口提過;至于她是由于上尉那樣對待她而生怨心呢,還是她看不透上尉那樣深的城府,害怕這番發現可能使上尉不喜歡呢,就不得而知了。
這位管家婆從來沒把這件新聞告訴卜利福太太,我仔細想了一想,認為這未免有些奇怪;因為女人遇到有什么新聞,總是更喜歡對她自己同性別的人傳播,而不喜歡對我們同性別的人傳播。據我看,唯一能解決這個疑難的途徑,就是把它歸之于這位小姐和這個管家婆二人之間越來越深的隔閡。這種隔閡之所以發生,也許是由于維勒欽阿姨把那個棄兒抬得太高,因而引起卜利福太太的嫉妒;因為,維勒欽阿姨,一方面為了巴結上尉,一心想法兒要使這個小嬰孩歸于毀滅,另一方面,卻又看到奧維資先生對這個嬰孩的疼愛與日俱增,因而在奧維資先生面前對這個嬰孩的夸獎也與日俱增。她在別的時候,雖然成心故意在卜利福太太面前,凈說一些和這種情況完全相反的話,但是這種情況,也許還是得罪了那位心靈脆弱的小姐。她現在毫無問題,恨起維勒欽阿姨來;并且,她雖然沒下這個管家婆的工(也許是她不能下她的工吧),但是她卻有的是辦法兒,給她小鞋兒穿。這種情況后來讓維勒欽阿姨怨恨至極,因此她成心和卜利福太太作對,公開地用各種方式,對小湯姆表示尊重和疼愛。
在這種情況下,上尉一看這件秘事有自生自滅的危險,所以后來到底找到了一個機會,親自對奧維資先生透露了。
有一天,他和奧維資先生長篇大論地談起仁愛問題:在這番談論中,上尉引經據典,對奧維資先生證明,在《圣經》里仁愛一詞,40哪兒也沒有作慈善或者周濟的意義解釋的。
“基督教這種宗教,”他說,“當初之所以創立,本是為了更高尚得多的目的;而不是為了力圖使人接受許多異教哲學家好久以前就給過我們的教訓,這種教訓,雖然也許可以稱作是一種道德,但是很少意味著基督徒所應有的那種超逸卓絕的胸懷;這種胸懷是高超博大的思想表現,在精純一方面,接近天使一般的完美,只能憑上帝的恩惠41才能夠得著,感覺得到,表達得出來。”他又說,“有些人把這個詞兒了解為心性友愛,或者了解為對我們的同胞懷有善意好心,持贊美的態度判斷他們的行為。這種解釋和《圣經》里的意思更接近;這是一種道德,在性質方面,比為可憐窮人而施舍周濟,更高尚得多,更廣泛得多,因為施舍周濟,即使你損己益人,甚至于毀家紓難,也不能遍及多人,而仁慈在另一種意義上講,并且在更真實的意義上講,則可以遍及于全人類。”
他說,“只要看一看門徒都是些什么樣的人42,就可以知道,設想耶穌曾對他們宣講過施舍之道或者周濟之意,是荒謬而不可信的。并且,我們既然不能設想,這種道義的神圣發明者會對不能實行這種道義的人宣講過這種道義,我們更不能認為那班有力實行而卻不實行的人,真正了解這種道義。
“不過雖然我恐怕這種慈善,”他接著說,“并不能算作多大功德,但是,我可得承認,心好的人,卻可于其中得到很大的快樂,要是沒有一種考慮,使快樂減少的話。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往往容易受騙上當,把我們最精美優渥的恩惠,加到不應受惠的人身上,就像你得承認,你對那個一無可取的家伙派崔濟所接濟的那樣。因為有兩三件這樣的事例,就會大大地減少了一個好人,在沒有剛才說的那種情況下,由慷慨施舍得到的內心喜悅。不但這樣,這種情況,還可以使得他連對施舍都心懷惴惴,因為他害怕他犯了支持壞人或者鼓勵惡事的罪過;這種罪過是惡劣非常,污濁不堪的,同時我們不能拿我們并沒成心打算作這樣的鼓勵作借口;除非我們在選擇我們受施對象的時候,謹慎到萬分。這種考慮,我認為,毫無疑問,曾使許多品德高尚、用心虔誠的人,在博施廣贈方面,大受限制。”
奧維資先生回答說:“他在希臘文43一方面,不能和上尉辯論,因此不能說,譯成英語仁愛那一個詞的原義究竟怎么講;但是他卻永遠認為,一般都把仁愛看作是見之行事的,施舍財物至少是這種美德的一個部分。
“至于說到功德,”他說,“他毫不猶豫就同意上尉的說法兒;因為僅僅執行職務,有什么功德可言44?這種意思,”他說,“不管你把仁愛這個詞怎么解釋,好像可以說,從《新約》全書的意之所趨上,就足以看得出來45。既然他認為,這是一種義不容辭的職分,不但為基督教的法則所督促46,并且為自然的法則本身所督促,因此它使人感到的快樂,也就是盡職本身;如果有任何盡職之酬報即在其自身,47或者說有任何盡職,酬報就隨著我們盡職的時候而同來,那就是我所說的這個盡職。
“要坦白實情,”他說,“就得說,有一種施舍(或者我也可以說有一種仁愛),看起來好像可以算作功德:那就是,我們出于博施之心和基督之愛,把我們真正必不可缺的東西,自己不要而拿來送給別人;為的要減少別人的痛苦,我們不吝把自己很難省出來的必需之物,拿出一部分來,和別人共同享用。我認為,這就是功德;但是,把我們多余而無用的東西,拿來救濟我們的同胞;舍出我們的錢柜,而不是舍出我們的自身,來施舍周濟(我一定得用這類字眼兒);在我們家里不要掛出格外特別的畫兒,或者不要滿足我們任何空虛無聊、滑稽可笑的虛榮,而救濟幾家人,使他們免于饑寒;這都不過說你還有點兒人味兒就是了。48不錯,我還要冒昧地更進一步,說這不過有些是善飲能食49的人就是了。因為最大的善飲能食者,不就是愿意不要一張嘴吃飯,而要許多張嘴吃飯嗎?這個話也同樣適用于那種知道許多人吃的面包都是他自己施舍的任何人身上。
“至于因為施舍之后發現受施對象原來是一無可取的人,還不止一兩個人是這種樣子,而就不敢施舍,那我敢保,這種情況決不能阻止一位善士,叫他不敢為仁行義。我認為,因為只有幾個、甚至于有許多忘恩負義的人,一個善士就心狠起來,硬不理會同胞所受的苦難,那是不應該的。我也不相信,這樣的事例曾經對一顆真正仁慈的心發生過那樣的影響。除了把一個善人說服了,叫他深信不疑,說人類全體都是道德腐化墮落的,沒有任何別的情況,能把他的行善之心,封閉堵塞;這樣說服人,一定要把人領到無神論或過分宗教狂想50的地步;因為一點兒也不錯,只由于有幾個惡人,就認為人類道德普遍腐化墮落,是絕不公道的;我相信,也沒有人,內心自省的時候,看到某一點出乎一般規律之外,就認為人類普遍是道德敗壞的。”他說到這兒,問“你剛才說的那個一無可取的派崔濟是誰?”作為這番談話的結束。
“我說的是,”上尉說,“那個當剃須匠、那個教書的派崔濟呀!你還能叫他什么哪?你在你的床單中間找到的那個小娃娃的爹爹派崔濟呀。”
奧維資先生聽到這個話,大吃一驚;那位上尉看到奧維資先生還蒙在鼓里,也同樣大吃一驚;因為他說,他知道這件事,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他還想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想起來,原來是維勒欽阿姨告訴他這個話的。
于是他們把維勒欽阿姨馬上叫了來;她把上尉說的話都肯定了以后,奧維資先生就聽了上尉出的主意,打發維勒欽阿姨,去到小拜丁屯把這件事的真相打聽清楚。因為上尉表示,他非常不喜歡在刑事案件里用匆匆忙忙的程序。他說,在他弄清楚派崔濟確無疑問犯了罪以前,他決不要奧維資先生作任何決定,而傷害了這個娃娃或者他的爸爸。因為,他雖然私下里從派崔濟的一個街坊那兒打聽到這件事足夠使自己滿意的詳細情況,但是他卻太寬宏大量了,不能把這種證據提示給奧維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