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一個高空飛云、陽光照耀的早晨，斯蒂芬騎著拉夫特里進入阿普頓，走過橫跨塞文河的那座橋，來到鄰村那個集合點。在她后面跟著來的是次騎手，騎的是菲力普爵士心愛的那幾匹小馬當中的一匹。這是一匹瘦削、挺拔、暴烈的栗色馬，這時眼睛耳朵都準備好迎接即將到來的獵事；但是伴隨她行程的卻只有往日的回憶和心痛。然而她還是不時迅速調轉頭來，仿佛肯定是有個人在她身邊似的。

她的心沉浸在極其奇特的幻想之中。她好像見到她父親非常嚴肅和焦急，不像往日他們騎馬到集合地點來的時候那樣高興，那樣心曠神怡。因為這一天的生活那樣生機勃勃，所以斯蒂芬很難承受死亡這個概念，甚至一只小小的紅狐也是這樣，而且她發現自己在想：“今天早晨我們是否感到，我們倆在這兒是完全孤獨的，每個人的手都在反對我們。”

在集合的地方，她完全給自己感到的畏怯控制了，所以她以為大家都在竊竊私議。現在已經沒有那雙能夠承擔重負的弓形肩膀擋在她和那些不友好的人中間了。

安垂姆上校走過來，“很高興看到你又出來了，斯蒂芬。”但是他的聲音顯得有些不大自然，因為他不知所措——每個人都有點不知所措，正像人們碰到居喪那樣。

這時她也感到那么別扭，顯得那么孤僻，弄得誰也不好表示友善。他們回想起菲力普爵士，回想到他的去世對他女兒意味著什么，所以也覺得有些怯懦，不止一個人本來是想要打個招呼，話到嘴邊也就留住了。

這時她又心情陰郁地想著：“我們倆是完全孤獨的，每個人都在動手反對我們。”

他們發現他們要追的狐貍藏在第一個隱蔽處，于是就散圍到那還沒長出青草的開闊牧場上，拉夫特里飛奔向前，而斯蒂芬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幻想則越來越強烈，她開始深陷其中。她幻想：大家都在追逐她，那些獵狗不是跑在她的前面，而是在她后面；那些滿面通紅、目光灼灼的人正在對她窮追不舍，這些冷酷無情、不依不饒、不知疲倦的人——他們人數很多，而她卻只是孤零零一個，每個人都在動手反對她。為了擺脫他們，她突然改變了自己的路線，驅策拉夫特里越過那些危險地帶；可這馬倒更是心甘情愿，盡力施展出全身的力氣。平平安安地落地——然而她總是想象在受到追逐，而現在是這個世界在和她作對。整個世界都懷著仇恨，懷著要摧毀她的強烈、無情的意愿，對她窮追不舍——整個世界都在反對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她這個無處可以尋得同情和保護的人。她的心因為恐懼而緊縮起來，她非常害怕那些滿面通紅、目光灼灼的人，他們緊緊跟在她的后面。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缺乏過肉體上的勇氣，現在卻由于恐懼而汗流浹背，拉夫特里直覺到她的恐懼，飛奔前進，越來越快，老是越來越快。

這時斯蒂芬看見前面有個什么東西，而且還在動。她猛然勒住拉夫特里，仔細看看那個東西。原來是一只正在爬著、長著紅條紋的毛、可憐巴巴的動物，舌頭耷拉著，胸腔痛苦得都快要脹破了。它那雙因為追得走投無路而感到絕望的眼睛由于恐懼而發亮，一時看看這邊，一時看看那邊，好像是在尋找什么。斯蒂芬馬上想到：“它是在尋找創造它的上帝。”

在這樣一個時刻，斯蒂芬感到一種迫切的需要，一定要相信這只受傷的動物確有個造物主，于是她自己的眼睛也變得明亮起來，但是又因為她強烈需要信仰而變得淚眼模糊，這種需要比身體方面的疼痛更厲害，因為它是由于精神上的痛苦而產生的。這只小東西在泥土里拖著粗大的尾巴，還一瘸一拐的，于是斯蒂芬從馬上跳下來。她向這只不幸的動物伸出雙手，一心想要救它，保護它，可是這只狐貍不相信她這雙慈善的手，卻爬著鉆進一個小灌木林中去了。就在這個死一般可怕的寂靜中，一群獵狗嘴和鼻子貼著地面，風馳電掣般從她身邊跑過去。安垂姆上校緊隨在后面飛奔過來，為了躲開樹枝，身體低低地貼在馬鞍上，他身后還有兩個獵手和幾個勇敢的騎手，他們都一直堅持追獵。接著在灌木林中發出了一陣狂野的叫聲，獵狗都陷入了野性的狂吠，斯蒂芬完全明白，那種聲音的意思就是死亡——她慢騰騰地重新跨上了拉夫特里。

她往家中騎著的路上，感到筋疲力竭，而且覺得惶惑。她思想里又充滿了她父親的形象——他好像和她近在咫尺，近到令她難以相信。有一會兒，她以為她聽到了他的聲音，可是等她側過身去想仔細聽清的時候，卻又毫無聲息，只有拉夫特里疲倦的有節奏的蹄聲響在路面上。等到她頭腦平靜下來，她好像覺得，她父親早已把一切都教給她讓她懂得了，他活著的時候教給她勇氣和真理，還有榮譽，死的時候又教給她慈悲為懷——他本來缺乏慈悲的胸懷，他是通過死亡這個重大的冒險經歷教給她的。通過一次突如其來的領悟，她理會了所有生命都不過是同一個生命，所有歡樂和所有痛苦確實都不過是同一的，所有的死亡都不過是同一個死亡。而且她還懂得了，因為她曾看見過一個男子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然而卻保持了永生不死的勇氣和愛情，所以她決不會再胡作非為把毀滅或者痛苦加在任何一個可憐而又不幸的生物身上。正是這樣，菲力普爵士在斯蒂芬面前逝世，卻由于把在那天獲得的慈悲心懷傳給自己的孩子而永生不死了。

但是肉體與精神的距離仍然非常遙遠，肉體對塵世上那些原始的歡樂——對太陽、風和悠然起伏的草原，對漫不經心的動作立時感到的興高采烈，都緊握不放，所以斯蒂芬感覺到拉夫特里夾在她強有力的雙腿之間，就突然充滿了歉意。是的，在這種她有了精神頓悟的時刻，她感到無限的悲傷，于是她對拉夫特里說：“我們再也不打獵了，我們倆，拉夫特里——我們倆再也不一起出來打獵了。”

因為拉夫特里以他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她，所以她感覺到他的腹腔為了發出一聲表示服從的長嘆而鼓了起來；聽到他因為理解了她而發出長嘆把濡濕了的肚帶扯得嘎吱作響。這是因為拉夫特里內心仍然熱愛這種追獵，熱愛那蔚為壯觀的不可預見的險境，熱愛清爽的早晨和冰霜封凍的黃昏，熱愛回家途中那漫長幽暗的道路。他因為獸類世代積累的智慧而顯得聰明，這是真的，但是這種智慧并未免于屠殺之罪，而且在他溫和、忠實的內心深處還潛藏著某些野性的祖先傳給他的記憶。這種記憶里都是空曠無人的地方，在戰斗中鼻孔大張、牙齒裸露的兇殘場面；一次次穩準無誤、踏死獵物的馬蹄，一大股隨風飄動宛如旗幟一般桀驁不馴的鬣毛，伴隨著這獵獵旗幟的嘶鳴和野蠻殘暴讓人難以置信的戰斗叫囂。所以他現在也感到無限的悲傷，于是他嘆息起來，把他那結實的肚帶撐得嘎吱發響，在這之后，他停下不走，使勁搖動身體，想努力甩掉那抑郁消沉的情緒。

斯蒂芬向前彎下身來，輕輕拍著他的脖子。“我真抱歉，對不起，拉夫特里，”她嚴肅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