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五章

一

菲力普爵士之死讓他的孩子失去了三件寶物：由真正理解產生的精神伙伴關系；在她與外部世界之間的一道堅強屏障；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愛——愿意為了她免于苦難而忍受一切痛苦的那種真摯的愛。

斯蒂芬先是震驚得可憐地麻木了，等她蘇醒過來，面對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深切的悲哀，就處于一種根本不知所措的境地，仿佛一個小孩子，不知為什么一直牽著她的手松開了，讓她迷失在人群中。想到父親，她就明白了，她是多么地依賴那個深懷慈愛的人，她是多么確信他那堅定不移的護衛，她又多么地把這種護衛視為理所當然。再加上她繼續不停地悲傷，加上她懷念從沒離開過他而感到的痛苦，讓她懂得了，真正的孤獨是什么樣的。她想起，在他活著的時候，她伸出一根指頭就可以摸著他，說出一句話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舉目一看就可以見到他在自己的跟前，那時候她居然還覺得自己很孤獨，這真讓她驚奇。而現在她也懂得了一些小事情上表現出的凄涼，那些小小的無生物如一本書、一件穿舊了的衣服、一封未寫完的信、一把心愛的扶手椅當中，也隱藏著能給人無限痛苦的東西。

她心想：“它們繼續留著——它們根本什么也不是，然而它們繼續留著，”處理它們是令人痛苦的，然而她又老是要碰到它們。“多么奇怪呀，這把舊扶手椅活得比他還長，一把舊椅子——”摸著椅子上皮革的褶皺和靠背上她父親的頭枕過因而陷進去的那個小窩，她不禁因為這種無生物能夠經久不滅而恨它，或許她是愛它，而且她還發現自己為它傷心哭泣呢。

莫頓成了一個緬懷往事的地方，它用舊日的回憶緊緊包圍著她，控制著她。這是痛苦的，然而現在她又比以往更崇拜它，崇拜草原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片葉子。在她想象中，它也在為她父親傷心，也在向她尋求安慰。因為莫頓的緣故，一天又一天都得繼續下去，所有不足掛齒的小事都得按時完成。有時候她感到納悶，為什么成了這個樣子，而且一時起了憤恨的情緒，可是她轉念一想，她這個家仿佛是依靠她和她母親供養的某種有生之物，于是憤恨之情也就煙消云散了。

她非常嚴肅認真地聽取了來自倫敦的律師的意見。“這地方在你母親生前為她所有，”他對她說，“她一去世，當然就屬于你了，戈登小姐。但是你父親還單獨列了一條；等你滿了二十一歲，也就是大約再過兩年，你要繼承相當大的一筆收入。”

她問：“那還有足夠的錢留給莫頓嗎？”

“比那還多，”他微笑著向她保證。

在這幢安安靜靜的老宅里，秩序井然，主人逝世，這事已經過去了，可是依舊井然有序。就像那穿舊了的衣服和心愛的扶手椅一樣，秩序也安然度過了這場巨大的變遷，有時讓那些空蕩蕩的屋子充滿了非現實的奇怪感覺，充滿了新的而且令人非常困惑的懷疑；究竟什么是現實：是生還是死？那些仆人又洗又刷，又掃又擦。一個給鐘上發條的年輕工人每星期從莫爾文來一次，他十分細心地把那些鐘上得非常準確，所以他走了，那些鐘全都一起敲響，相當匆忙地全都同時敲響，仿佛因為時間極其重要而顯得慌慌張張似的。帕德添了很多書，而且給廚娘訂了膳食表。男仆手下的那個高個子助手擦玻璃窗——他擦的是面向草地的彩色窗和半圓形的楣窗。花園里工作照常進行。花匠修枝鋤地，辛勤栽種。伴隨著杜鵑的歡叫，春天也活躍起來，樹都開花了，菲力普爵士書房窗外，因為爵士生前專愛郁金香而只種這一種花的幾處老式的花壇，繁花似錦，光艷奪目。根據老習慣，先植球根，現在一仍舊例，所以只開放了郁金香。馬廄里那幾匹獵馬都放出去吃青草了，天花板和墻壁全都粉刷一新。威廉斯去阿普頓買回了細繩，幾個馬夫現在正在編打粗辮繩；稍遠一點靠近山毛櫸林子的圍場上，兩匹母馬正在下小駒——所以在莫頓一切事情都是按部就班依照時序而完成。

但是安娜呢，她現在每句話都成了說一不二的法律，可是卻變成了那種跟笑意絕緣的人；成了個安安靜靜、逆來順受、極度傷心的女人，眼睛里總是帶有耐心等待的表情。她對斯蒂芬溫文有禮，然而卻冷漠得驚人；她們在這種極其窘困的時刻，兩個人必定還是因為往日那種暗中作祟的隔閡而生分。然而斯蒂芬對莫頓的依戀卻越來越緊；她確切不移地放棄了去上牛津的一切想法。帕德極力反對也是徒然，她每天都提醒她這個學生，菲力普爵士下了決心一定要她去，但也是徒然，都沒有用，因為斯蒂芬總是這樣回答：

“莫頓需要我；父親會要我留下的，因為他教導我愛它。”

帕德一點辦法也沒有。既然有義務必須保持絕對沉默，她又能做什么呢？她不敢對這個姑娘解釋她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不敢說：“為了你自己的緣故，你必須去牛津，你必會需要你的頭腦能提供給你的每一件武器，不管你是怎么樣，你用得著每一件武器，”因為這樣一來，斯蒂芬就會開始提出問題，而她作為師長受到信任的這樣一種地位，卻又讓她不能回答她那些問題。

帕德覺得，世界上的人為了自己的好處和舒適采取一種向來采用的滑頭的鴕鳥政策，因而必須保持頑固而又自私的絕對沉默，這簡直無法容忍。他們把自己的頭埋藏在陳規陋習之中，所以既然什么也不看，就可以逃避真理和現實。他們還為自己辯解：“如果說眼見心服，那么我就不愿意看——如果說沉默是金，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就非常有用。”有些時候，帕德真恨不得向這個世界大聲喊叫。

有時她想辭職不干，因為她感到厭倦，不想再為斯蒂芬焦急苦惱。她心想：“我把自己急病了，又有什么用處呢？我幫不了這個姑娘，但是我可以幫助自己呀——這在我看來，又成了一件純粹是保護自己的事。”于是她內心一切真誠和忠實的信念又會抗議：“最好還是堅持下去，很可能有朝一日她會需要你，你得待在這兒好去幫助她。”所以帕德還是決定堅持下去。

她們很少做功課，因為斯蒂芬由于傷心而變得疏懶，不再關心自己的學習。她從寫作中也找不到安慰了，因為悲痛常常給人帶來兩件事：一種是打開靈感的源泉，另一種是讓靈感的源泉完全枯竭，而對斯蒂芬來說，則是后一種，她渴望從文字中尋求一條出路得到安慰，可是現在文字卻總是不肯露面。

“我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寫作已經拋棄我了，帕德——父親已經把它帶走了。”于是她傷心落淚，淚如泉涌，直瀉紙上，把紙上那寥寥數行都沾濕了，而這幾行文字的作者本人也完全知道，這沒有多大意義，根本無助于減輕她自己業已增長的孤單寂寞。

她坐在那兒就像個愁眉苦臉的孩子，帕德心想，她生平第一次遇到悲痛，顯得多么孩子氣呀；同時也覺得驚異，她這么身強力壯，怎么會一下子流這么多眼淚呢。而且因為她自己眼睛里也是淚如泉涌，所以她對斯蒂芬說話也常常頗為嚴厲。于是斯蒂芬就自己走開，舞弄起她那些大號的啞鈴來，想用體力運動來求得解脫，想耗掉她肌肉豐滿的身體的力量，因為悲傷已經耗盡她精神的力量了。

到了八月份，威廉斯把幾匹獵馬從草場上牽回來。斯蒂芬有時很早起床，幫忙馴馬，但是盡管如此，老人的心里還是很感憂慮，因為看來她一反常態，不愿談論打獵的事情。

他想：“興許是因為她父親過世了，可是她天生來就血性強，只要她頭一回跨馬飛跑起來，一定啥事兒都沒啦。”或許他是在耍花招兒，指指拉夫特里說：“看看，斯蒂芬小姐，你見過這么壯實的腰和腚嗎？他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好牲口，在草原上待了這么久，還能讓自個兒長得這么精壯！俺真相信，他是有意那么辦的；俺相信，他是害怕丟了打獵的機會，丟一天都不成。”

但是秋天悄悄溜走了，冬天也快過完了。那群獵狐狗都在莫頓的大門口守著，然而斯蒂芬就是忍著，不給馬廄發出威廉斯一直在焦急等待的那些命令。到了三月的一天早晨，他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責備起斯蒂芬來：“你這是在叫俺那些馬在馬房里生霉發臭哇。這太丟人啦，斯蒂芬小姐，你是個那么好的騎手，俺們這馬房是郡里最棒的，你父親對你的騎術可是得意得不得了哇！”接下來又說：“斯蒂芬小姐——你不會躺倒不干了吧？你后天不騎拉夫特里去打獵嗎？獵狐狗就離阿普頓不遠待著呢——斯蒂芬小姐，你不會都撂下拉倒吧！”

實際上他已經是憂心忡忡，老淚盈眶了，為了安慰他一下，她簡潔作了回答：“那么好吧，我后天去打獵。”可是由于某種奇怪的理由——連她自己也不理解——這種事已經不再讓她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