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各的房間
-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
- 5字
- 2022-07-20 17:04:27
雅各的房間
前言
《雅各的房間》發表于一九二二年。同年,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問世,這是歐洲文學史上的兩件大事。此前,弗吉尼亞·吳爾夫發表了《遠航》和《夜與日》兩部在風格上較接近于傳統現實主義的小說。《雅各的房間》通常被認為是她創作過程中的一個轉折點,是她嘗試用意識流手法創作的一個開端,也是她后來著名的意識流小說《達洛維太太》《到燈塔去》和《海浪》的前奏。
翻開《雅各的房間》的書頁,讀者會期待什么?一個以雅各為中心的情節完整的故事,一段悲劇或喜劇;雅各的房間應該是一個重大事件的發生地,一個值得描寫并能引起讀者極大興趣的地方;雅各則應該是一個拜倫式的男主人公,一個有著無數浪漫奇遇的漫游者。然而,弗吉尼亞·吳爾夫卻是在故意逃避讀者的這種期待視野,她像變魔術一樣,把雅各的房間當成一個吸引觀眾視線的道具。當讀者專注于此時,看到的只是:一張圓桌,兩把矮椅,壁爐上的廣口瓶,幾支黃色的鳶尾花,幾張照片和名片、煙斗、稿紙等毫無特色、平淡瑣碎的東西。她對房間的描寫只是寥寥數筆,但是卻讓讀者隔著緊閉的房門聽到雅各和弗洛琳達做愛時的“輕微吱呀聲”和那種“突然的騷動”,并由這種聲音和桌上佛蘭德斯夫人的信聯想到這位守寡的母親會對兒子的放縱行為如何痛心疾首。可以說雅各的房間是一個巧妙的設置,它既空無一物,又無所不包。這種手法盡管不同于傳統小說的直接描繪,精雕細琢,但所傳達的信息和內涵卻豐富得多。
小說中對于雅各這位男主人公的描寫也很少。他的形象似乎有些單薄:幼年失去父親,充滿各種無法言傳的奇妙體驗;少年時代離別母親,只身去劍橋讀書;青年時代,不斷追求知識和愛情,生活中充滿浪漫傳奇。如果吳爾夫按照傳統手法去寫,那么讀者可能又會看到一篇類似《大衛·科波菲爾》的故事。令人感到困惑的是:作家沒有用過多的筆墨去涂滿雅各生活的各個階段,也沒有給人一個關于雅各形象和其生活環境的典型描寫。小說中的雅各自始至終是沉默而神秘的,我們只是從他的朋友迪克·格雷夫斯嘴里得知:雅各是他認識的最了不起的人,他魅力非凡,對男性和女性同樣有吸引力。他像幽靈一樣在活動,但我們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的肉體,最后這位神秘的青年又像煙一樣隨風而去。
雅各是誰?有的讀者和評論家根據作家的傳記和身世推斷:雅各是吳爾夫英年早逝的哥哥,劍橋學生索比。可這似乎有點按圖索驥之嫌,比起吳爾夫的真正用意要狹隘得多。雅各身上可能有索比的影子,但他的面目是模糊難辨的,也是流動的,不確定的。他只是一個男性的代表,或者說是一個人的代表。如果說雅各和他的房間一起只是作者所設置的舞臺道具,是一根作者故意設下的牽引讀者視線的紅線,而不是傳統概念上的小說主人公,您是否會感到驚訝?
耐心讀下去,讀者就會覺得《雅各的房間》似乎是一個圈套。吳爾夫以“雅各的房間”為小說的名字,卻只是呈現給讀者一個幾乎是空蕩蕩的房間,真正的故事場景在房間之外。本書的寫作手法是吳爾夫對傳統小說觀念的有意顛覆。吳爾夫在書中幾乎摒棄了所有的物質細節,而努力去捕捉人物的瞬間體驗和感受。她想通過這部小說告訴讀者:小說原來可以這樣寫。但她并不告訴讀者應該怎樣讀她的作品,在她的多部小說中反復詠嘆的一句話是:人們必須根據種種暗示,不可僅僅聽其言,也不能完全觀其行。如此說來我們在此只是領略了她的眾多暗示中的一個。
另外的一個暗示則存在于一種深邃含蓄的女性意識層面。在雅各的成長過程中,貫穿著形形色色、不同年齡層次的女性生活畫面。首先是他的寡母貝蒂·佛蘭德斯的精神和情感世界;接著在劍橋教授家里見到他的太太和女兒——克拉拉·達蘭特對雅各的暗戀和被壓抑的情欲;雅各與弗洛琳達的交往;人體模特范妮的絕望;桑德拉·溫特沃思·威廉斯超凡脫俗的魅力和在雅各身上激起的愛情。最終,這根以雅各為軸心的線又回到了母親佛蘭德斯夫人那里,打結做束。
吳爾夫寫作《雅各的房間》的視角從來沒有深入到雅各的房間內,而是遠遠地觀望或者是猜測,女作家這樣寫有著比較細膩的含義:在她看來由于性別、所受教育、社會倫理觀念的影響,男女之間非常可悲地隔著一層不可逾越的墻,兩性的完全融合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當時的英國,女子所處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比起男子來非常狹窄,在吳爾夫的小說中反復出現牛津和劍橋等高等學府的名字,而這些學校對于當時的女子來說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吳爾夫在本書中對現代女性欲望和愛情做了內視角的深入探討。在愛德華時代的小說中,愛情是充滿浪漫色彩的傳奇故事,是恒久不變和歸于婚姻的,那些游離家庭中心的愛情一般都以災難結束。而現代小說恰好相反,它們對欲望的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系提出質疑,認為欲望是一種不可知的努力,欲望的客體常常落在主體所能達到的界限之外。在高度現代主義的小說中,所有人物都在某種程度上無家可歸,到處飄蕩或精神擱淺。對于現代主義女性主體來說,含義則更加復雜。由于女性的主觀性的一面,或許會把女性自我認定為欲望的客體。如果在一部現代主義的小說中,男性人物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飄蕩的,或許相對來說女性人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模特,即一個正在描繪欲望的畫家的模特。在《雅各的房間》中,與其說雅各是書中的主角,倒不如說雅各是一條線索,吳爾夫在繼續她對雅各身份的探尋時,細膩地逐漸向我們揭示婦女們的內心世界,在雅各從童年到成年,在從一個女性到另一個女性一連串的現代都市冒險歷程中,在他逐漸從少女轉移到少婦尋找樂趣和知識的過程中,文本的敘事在逐漸揭示女性欲望的本質。從母親貝蒂·佛蘭德斯→克拉拉·達蘭特→弗洛琳達→范妮→桑德拉,她們都是作為欲望的客體被渴望,或被遺忘。在書中吳爾夫既寫女性作為男性欲望客體的被動地位,也揭示了女性作為欲望主體的被壓抑甚至是自我毀滅的地位。守寡的佛蘭德斯夫人被人追逐卻拒絕了求婚者;青春的克拉拉在默默等待中壓抑自己的欲望;范妮在雅各向她告別時知道他會忘掉她的;弗洛琳達毫無約束地放縱自己的欲望,同樣走向毀滅。讀者可以發現,作家盡管在探尋,但她沒有也無法給出我們明確的答案。
對于《雅各的房間》的解讀需要借助于對吳爾夫其他八部小說作品、傳記、日記和她的評論文章的閱讀和了解。吳爾夫的作品中充滿了暗示和深刻的用意,這是一種典型的女性表達。她的語言風格、文體特點在當時是獨一無二的。如果讀者領略了其中的暗示,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的。雅各房間的設置是對傳統現實主義的精確描繪理論和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一種反諷;雅各這一人物形象的設置則是用來貫穿和反襯眾多女性人物的生活和情感體驗的。而且,故事的結尾也頗耐人尋味。
《雅各的房間》發表之初,招來的批評和喝彩幾乎是一樣多。布盧姆斯伯里圈子里的文化精英們,例如,羅杰·弗賴伊、利頓·斯特雷奇、克萊夫·貝爾等現代文化藝術的倡導者,認為它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和實驗;而與吳爾夫同時代的英國作家阿諾德·本涅特曾經在他的兩篇批評文章《小說衰退了嗎?》和《對新流派的又一個批評》中認為,《雅各的房間》中沒有傳統小說的諸要素,例如,故事中沒有悲劇、喜劇,沒有高潮和結局;不能博得讀者的同情和憎恨,使人無動于衷;沒有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既沒有提出問題,也沒有解決問題,令人感到困惑。現在,讀者朋友何不以自己的眼睛和心靈去領略這位在二十世紀世界文學史上頗具神秘色彩的女作家的小說,從而作出自己的評判?
姚翠麗
二〇〇二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