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這是一次難忘的寂寞的旅行。前年夏天,丑松回家探親時,也是這樣沿著千曲川河岸走回日夜懷戀的故鄉去的。可是現在的心情同那時候比較起來,連丑松自己也覺得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了。三年的時間并不算長,對于丑松來說,卻是他一生中開始發生變遷的時期。當然,由于人們的境遇各不相同,有的人雖然沒有什么變化,但對于過去總是自然地產生一種隔世之感。丑松思想上發生過激烈的斗爭,這使他越發體會到人世的巨大變遷。如今,他倒是全無牽掛了。丑松一邊趕路,一邊自由地呼吸著干爽的空氣。他為自己多蹇的命運而悲嘆,對自己多變的生涯感到震驚。他沉浸在無限的感慨之中。千曲川的河水渾成了黃黃綠綠的顏色,靜靜地流向遠方的大海。兀立在河岸上低矮的楊柳已經干枯。啊,放眼望去,山河依舊,這景象更加使丑松觸目神傷。他不時停下腳步,想一頭栽到別人看不到的路旁的枯草上放聲大哭一場。他想這樣也許可以使淤積在心頭的不堪忍受的痛苦略略減輕一些。無奈他內心沉郁而愁悶,想哭也哭不出聲來。
一群群流落異鄉的行人從丑松身邊經過。有的臉上掛著淚水,像餓狗一般失魂落魄地在趕路;有的好像是在外尋找職業,身上穿著臟透了的衣服,光著腳在泥土地上行走。還有那外出燒香還愿的父子,為了贖罪消災,唱著悲歌,搖著串鈴,把長途跋涉的艱難當做自己修煉的命題,頂著日曬往前走。只有一伙卑賤的藝人,歪歪斜斜地戴著草斗笠,放肆彈著戀慕的曲調向人乞討。他們那種隱忍茍活的樣子著實叫人同情。丑松看得出了神,瞧著瞧著,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他想起自己目前凄苦的境遇,多么羨慕這一群群自由漂泊的過路人啊!
離開飯山越來越遠了,丑松仿佛進入了自由的天地。他踏著北國大道的灰土路面,沐浴著燦爛的陽光,一會兒爬上山岡,一會兒走進桑田,一會兒穿過排列在道路兩旁的村鎮。他汗水直流,口中干渴,套襪和綁腿都沾滿了灰土,變成了白色。這時,他反而覺得心中有一種生命復蘇的新鮮感。路旁的柿子樹結滿了黃澄澄的果子,壓彎了枝條。谷子吊著長長的穗子,豆莢脹鼓鼓的。有些已經收割的田地里又長出一片淺淺的麥苗來。遠近傳來農民的歌聲和鳥兒的歡叫。啊,這時節正是山區人家的“十月小陽春”呀。這天,高社山一帶岡巒起伏,清晰可見,山間深谷里升起了燒炭的裊裊青煙。
走到蟹澤村口,一輛人力車趕上了丑松。車上坐著一個穿戴時髦的紳士,一看,原來就是天長節那天在慶祝會上演講的高柳利三郎。他作為議員候選人,眼下正是到處發表政見的大忙時節,他也許是為了這件事才到鄉下來兜風的吧。高柳向丑松這邊瞟了一眼,很有點瞧不起人的樣子,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意氣揚揚地過去了。走了四五百步,車上的人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向這邊看了看,丑松卻沒有在意。
太陽漸漸升高了。水田平原展現在丑松面前。這一帶是遼闊的千曲川流域,到處堆積著從上游沖來的泥沙,從這里可以想象到當年河水泛濫的可怕情景。一望無垠的原野里,水田旱地縱橫相連,到處都有櫸樹林子。這時節,漫山遍野好像吸飽了十一月濃郁而清新的空氣,草木雖然已經枯黃,但很好地顯出了生機勃勃的自然風趣。丑松盼望著早些到達這條河的上游,到達小縣的山谷——根津村。他像期待著光明的海洋一樣,加快步伐,向朝夕思念的故鄉奔去。
下午兩點,他來到豐野車站,準備乘一段火車。快開車的時候,高柳坐著人力車也從歇腳的茶館趕來,看光景他也是來乘同一趟火車的。“他究竟要到哪里去?”丑松一邊尋思,一邊若無其事地瞅瞅高柳的神色。對方似乎也在注意丑松,而且很奇怪,他好像故意躲著丑松,盡量不使自己的目光同丑松碰在一起。他倆本來只是見過面,并沒有互通過姓名,彼此也就不愿意交談什么。
霎時,開車鈴響了。旅客們匆匆忙忙跑進了柵欄。從直江津方面開來的火車,噴著濃濃的黑煙,駛進了豐野車站。高柳很快穿過人群,打開車廂里的一扇門鉆了進去。丑松選在靠近機車的車廂坐了下來。當他無意中和早已坐在那兒的一個紳士照面的時候,他對這意想不到的奇遇感到驚訝。
“哎呀,豬子先生!”
丑松脫下帽子行了個禮。那位紳士對這種場合下的偶然相遇似乎也感到十分驚喜:
“哦,原來是瀨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