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啊,我這一生實在沒出息。”敬之進又嘆息起來,“瀨川老弟,你替我想想,這‘沒出息’三個字里包含著多少辛酸啊!有人說我是喝酒喝窮的,可我說,正是因為窮才喝酒的。一天不喝,我就受不了。起初,我也是為了忘掉痛苦才喝酒的。現在卻不然,反而是為了要感受這種痛苦才喝的。哈哈!說起來你會覺得奇怪,我要是一個晚上聞不到酒味,就會立刻感到寂寞、無聊,渾身打冷戰,睡也睡不著,這么一來,整個思想都幾乎全處于麻木狀態之中。請為我設身處地想想吧,只有當我喝了酒感到痛苦的時候,才是我最感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有許多事說出來你會笑話我,我來飯山學校教書之前,就已經在下高井的鄉村里干了好長時間了。這個老婆就是我在下高井時討的。別的不說了,我這老婆是在鄉下土生土長的,論勞動倒也挺潑辣,像冒著風霜割稻子這樣的活計,我是干不來的,我要是也像她那么干,馬上就會病倒,可她卻能耐得住。在忍受窮困的折磨上,現在這個老婆要比我強得多。所以,老弟,她甚至這樣對我說:事到如今還顧什么面子和名聲,我可是要下田干活嘍。說來怪丟人的,一個女人家種起地來啦。原先和我家關系密切的莊稼漢音作兩口子,說是為了報答老一代人的恩情,愿意來幫忙。可是我說事情反正不會那么順利的。任你怎么說,我老婆就是聽不進去。因為我原是士族出身,對于一塊地有幾畝,一囤谷子應交幾斗租,一升種子能打多少糧食,一年里要使多少肥,這些一點也不懂。就說眼下吧,我老婆究竟租種幾畝地我都不知道。照我老婆的意思,她是想叫孩子習種莊稼,將來做個農民,因此常常同我發生沖突。像這樣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怎能教育好孩子呢。的確,我家里只要產生矛盾,肯定是為了孩子的事,因為有了孩子,夫婦就得常常吵嘴;又因為夫婦常吵嘴,孩子也就不斷增多。唉,已經夠了,要是再添孩子可怎么得了啊。增加一個孩子,就得增加一層貧困,這道理也明白,可孩子照例來,你有什么辦法?現在這個老婆生第三個女兒的時候,我說干脆起名叫‘阿末’,心想也許這樣一來,就會到此為止了吧。誰料到,接著又來了第四個。沒法子,這回給起了個名叫‘留吉’。唉,你想想,五個孩子在你身邊哭鬧,怎么受得住啊!受不住又有啥辦法呀,苦啊,苦啊,每當我看到孩子多的窮苦人家,就會立即引起我的同情心來。光這五個孩子的吃喝已經很不容易了,要是再添,像我這一家子真不知該怎么辦。”
說到這里,敬之進笑了,熱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浸濕了他那破爛的衣袖。
“我說老弟,這都是些實話。”敬之進的兩手順著額頭、兩頰和腮幫撫摩了一陣。“怎么樣,省吾這孩子蒙你栽培,你看他能成器嗎?要能再活潑一些就好了。他有點像個女孩子家,動不動就哭,真不好辦。老是受弟弟的欺侮。同是自己的孩子,按理說無所謂喜歡哪個和不喜歡哪個,雖說是這樣,可也怪,我總覺得省吾可憐。看到這孩子那柔弱的樣子,越發增加了我對他的同情。老婆偏愛弟弟阿進,動不動就嫌省吾礙事,沖著他大罵一陣。這時候我要是插一句嘴,就會招她猜疑,說我光疼愛前妻的孩子,對阿進一點也不關心。因此,我現在什么也不說了,任憑老婆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只在旁邊看著。我想盡量躲她遠點,悄悄離開家一個人來這兒喝上幾盅,這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偶爾說她幾句,她就頂回來,說自己也不是一絲不掛嫁來的,于是我就無話可說了。可不是嗎,她的陪嫁衣裳都給我喝了酒啦。哈哈!在你們看來,也許認為像我這樣的生活實在太荒唐了吧。”
敬之進說出了心里話之后,渾身覺得輕松起來。那天晚上,他很快就醉了,說話也啰嗦,最后簡直是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了。
不久,兩個人離開了爐旁。錢是丑松付的。他們走出小竹館的時候約摸是八點鐘的光景。夜氣裹著黑沉沉的市街,路上的行人也很少。瘋瘋癲癲、自言自語走著的女人,喝醉酒不知回家的漢子,常常和他倆撞個滿懷。敬之進東一腳西一腳,搖搖晃晃,一不小心就會倒在馬路上。他醉眼蒙眬,似乎連天上的星星也視而不見。丑松無可奈何地送他回家。一路上,他有時用右腕支撐著敬之進的身子;有時讓敬之進挽住自己的肩膀,甚至把他背起來;有時抱著敬之進,兩個人保持著平衡,一步一步向前走。
好容易到了敬之進的家門口,這時候,他老婆和音作夫婦還在干活呢。他們冒著夜露,在屋子外面工作著。丑松走近時,太太早已認出他來,立刻開了腔:“哎呀,哎呀,實在難為您啦!”
[1] 藩士是日本古代隸屬于諸侯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