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每到黃昏,山里人碰面時總是習慣地道一聲“您受累了”。丑松往新街的街邊去時,正好碰到回家的農民。他每碰上人就用這話來打招呼。當他走到一家門上寫著“便飯”“休息”字樣的小竹館店門口時,又道了一聲“您受累了”,這次不是對別人,而是那個敬之進。
“哦,是瀨川老弟嗎?”敬之進要強留住丑松,“來得正巧,我早就想找機會同你好好敘一敘呢。不要那么忙著走么,今晚陪陪我好嗎?能在這個小店里談談心也挺叫人高興的。我有話很想說給你聽呢。”
在敬之進的催促下,丑松同他一起跨進了小竹館的門檻。這里是白天供客商歇腳、晚上供農民解乏的地方。大火爐里,樹枝燃起熊熊的火焰。墻根前排著幾個酒甕,里邊似乎滿滿地裝著村酒。眼下正值農忙季節,是沒有人長時間坐在這里淺斟細酌的。剛才有一個農民,草鞋也沒有脫,捧著大酒杯咕嘟咕嘟往肚里灌。這會兒那農民已經走了,火爐邊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今晚吃點什么呢?”女掌柜在爐鉤上吊起大鍋,問道,“有現成的油炸豆腐卷,要不要端上一些來?還有從河里抓的鰍魚,來一個鰍魚吧。”
“鰍魚?”敬之進舐著舌頭,“太好啦,要是外加些油炸豆腐卷,那簡直美極啦!今晚這種天氣,只能吃熱的。”
敬之進酒癮上來了,渾身直打哆嗦。他平素要是不喝酒,那就一點精神也沒有,話也少,看上去像個病人。年齡才五十一二歲,論歲數并不算老,頭發還是黑黑的。丑松又想起了在稻草垛邊聽到和看到的敬之進一家的遭遇,心里更加和他親近起來。柴火燒得很旺,大鍋里邊的油炸豆腐翻滾著,火爐旁邊飄散著一股甜香味兒。女掌柜將油炸豆腐卷盛在小海碗里,酒也裝在燙壺里,兩個人的飯盤上各放了一把古樸的酒壺。
“瀨川老弟,”敬之進自斟自酌起來,“你是什么時候到飯山來的呀?”
“我嗎?我來了整整三年啦。”丑松回答道。
“哦,有這么久了嗎?我還覺得你才來沒有多少時候呢。日子過得真快呀,難怪像我這樣的人已經老朽了,你們是不斷地進步。我這種人,雖說過去也有過同你們一樣的時代,但是在過了今天有明天、過了明天有后天的當中過來的,一晃就說我有五十歲啦。論起我的祖輩來,本是飯山的藩士[1]。我小時候在侯爺身邊奉公,后來又到了大名鼎鼎的江戶,直到明治維新時為止。回想起來,世道變得真快呀,變啦,變啦!去看看千曲川河畔的古城址吧。不知道你們看了那個石墻的遺跡有何感想。當我看到石墻上纏繞著蔦蘿草莓的時候,心里就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到各處一瞧,古城址大都變成了桑田,所有的士族都完全衰落了。那些湊合著勉強活到今天的人,都是到官場上弄個一官半職,再不然就去學校教書混日子。唉,士族是最沒有用處的人啦,說起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哈哈!”
敬之進苦笑著,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咂了咂舌頭,把空酒杯遞給丑松說:“來,我們換換杯子吧。”
“不,我先給你斟。”丑松拿起酒壺勸道。
“這樣可不行,該你喝的你就喝,該我喝的我也喝。嗨,我原以為你和酒無緣呢,沒想到你還真能喝,今夜才算是知道你的海量了。”
“哪里,我是最多三杯,多了就不行。”
“反正這一杯你得喝下去,然后我再喝你的。跟你我才說這樣的話,我這二十年來,是啊,自從取得小學教員的資格也有十五年了,在此期間,我教的都是老一套。這么說,也許會被你恥笑,但是在課堂上究竟教給學生些什么,自己也稀里糊涂。哈哈,唉,老實說,我認為當教員的時間長了都會有這種體會的。實際上,我并未意識到自己是在搞教育,只是為了掙薪水,才每日穿著長袍大褂去上班。你難道不是這種看法嗎?一個所謂初小教員跟一個有文化的體力勞動者又有什么兩樣呢?整天價在教室里維持秩序,管理眾多的孩子,進行長時間的勞動,卻拿著極其有限的月薪。我的身體居然能夠堅持到今天,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也許在你們看來,我現在退職未免太愚蠢了吧,其實我自己也明白,只要再熬上六個月,就可以領到生活補貼,盡管數目少得可憐。明白是明白,可惜我辦不到。從今后要是再叫我出去工作,那就等于叫我死。當然,老婆嘛她也真發愁,說教員不干了怎么活下去,到銀行里記個賬什么的吧,可是你想想,我們這號人能干得了那種活嗎?干了二十年的老行當我都撒手了,誰還肯去干那種不熟悉的事呢?我的全部精力、耐性都消耗盡凈啦。啊,在皮鞭下邊活著,干著,直到倒斃,這是老馬拉車的下場。我就是這種拉車的老馬,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