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城外正是收割的大忙季節。下午,一群群農民走出茅屋到地里去勞動。田里的稻子早已割倒、曬干,有的地方甚至在播種小麥。一年的辛苦到現在才獲得報償。趁著還沒下雪,要抓緊時節,千曲川下游的原野里,出現了宛如戰場一般的景象。
這天,丑松從學校一回來就立刻離開了蓮華寺,他想恢復平素的勇氣,而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他從新街的街邊上走過來,經過干枯的桑田,不知不覺到了郊外的一角。他靠在稻草垛陰涼的一邊,在霜打枯的草地上伸開雙腳,深深地吸了一口野外的空氣。這時,他感到像蘇醒過來一樣暢快。眼前盡是男女農民,這里是父子,那兒是夫妻,渾身沾滿了灰黃的塵埃,爭先恐后地干活。地里傳來了打谷子的棒槌聲,與捋稻子的聲音和在一起,響成一片,聽起來令人振奮。到處都飄起了白色的煙霧。有時成群的麻雀在天空里飛著、歡叫著,不一會兒又忽地飛下來,散落在地面上。
秋天的太陽很毒,給人們帶來一種難以形容的辛苦和勞累。男的頭上纏著布巾,女的都戴著斗笠。這是少有的干熱無風的天氣,人人身上都汗流浹背。穿過滿地的陽光,丑松眺望著勞動的情景,他忽然發現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從稻草垛旁邊走過。看到那太陽曬黑的額頭和充滿稚氣的眼神,他立即認出這是敬之進的兒子。這少年名叫省吾,正好是丑松負責的高小四年級那個班的學生。丑松每當看到這少年的容貌,就不能不想起那位年老的教師來。
“省吾,到哪里去?”他喊道。
“我……”省吾支支吾吾地說,“我母親在田里。”
“你母親?”
“呶,就在那里,老師,那就是我的母親。”
省吾用手指著,臉色有些潮紅。對于這位同事的妻子,他以前不是沒有聽說過,然而他一點都沒有想到在面前勞動的這個女人就是她。這婦女穿一件破舊的外褂,系著茶色的腰帶,戴著青布護袖,用斗笠遮著太陽,身子一前一后地動著,在使勁地捋稻穗。信州北部的婦女都很要強,干起活來抵得過男人。然而作為教師的妻子,冒著炎熱的氣候到野外來吃苦,倒是很少見。丑松憐憫地望著她,心想,這也許是家境不好的緣故吧。這時省吾指著那個掄著棒槌打谷子的莊稼漢說,那人名叫音作,過去就常來往,這次是來幫忙的。在省吾的母親和音作兩個人中間,還有一個女人,把簸箕高高地頂在頭上,一點一點地簸著谷糠。省吾說那是音作的老婆。那婆娘每簸動一次,稻殼灰就飛揚起來,人們好像被包圍在黃色的煙霧里。省吾還指著站在母親身邊的一個小姑娘說,那就是他的異母妹妹阿作。
“你們兄弟姐妹幾個?”丑松盯著省吾的臉問。
“七個。”省吾回答。
“這么多,七個!你,你姐姐,正在上初小的阿進,這個小妹妹,還有呢?”
“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大哥當兵,死啦。”
“哦,是嗎?”
“已經死去的大哥,舍給蓮華寺的大姐,還有我,我們三個是另一個母親生的。”
“那么你和你姐姐的親生母親呢?”
“早已不在啦。”
正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忽然聽到了繼母的喊聲,省吾連忙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