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每月二十八日是發薪的日子。這一天,學校里的人都顯得特別興奮。下課的大鈴鐺一響,男女教員連忙收拾好書本教具,紛紛走出各自任課的教室。校園里頓時鬧翻了天,一群群淘氣的孩子東奔西跑,有的揮舞著飯盒和草鞋,有的挎著帆布書包,還有的背著布包袱,吵吵嚷嚷回家去了。丑松上完高小四年級一個班的課,穿過左右奔跑的學生,急急忙忙向教員室走去。
校長待在會客室里。他是隨著郡督學的人事更動一起調到飯山來的,比丑松和銀之助等人進校晚,但從做教育工作這方面來講,他兩個人又都是校長的晚輩。那天,郡督學同兩三個鎮議員到學校來視察,校長陪同他們略略看了看各個教室的教學情況。郡督學提請校長注意的幾件事是:監督教職員工,整理每天的教案,修理黑板桌椅等教具,給學生講解流行性沙眼的防治方法等,大都是有關兒童教育方面的方式方法問題。回到會客室,大家隨便聊了起來,室內煙霧騰騰,好像剛剛揭鍋的蒸籠一般。校工出出進進,看樣子是在伺候茶水。
照這位校長的說法,教育就是一種法規,郡督學的命令就是上司的命令。本來,他的主張就是按軍隊的風紀訓練兒童,日常的舉動和生活都要根據這個準則。像鐘一般準確,這既是他的座右銘,也是對學生的訓詞,并且用這種精神指導全體教職工。那些不明世故的青年教師口頭上常說的話,在他看來不過是無用的人生的裝潢罷了。他的這個主張經過貫徹,獲得了成功,至少校長本人認為是成功的,他得到了刻有表彰功績字樣的榮譽金牌。
這件終生紀念品正好放在這間會客室的桌子上。人們的視線一齊集中在金光燦爛的獎品上。一個鎮議員在評價金子的質量,另一個在估摸金牌的重量和直徑,還有的計算它能值多少錢,大家一邊在心里估量,一邊贊嘆不已。十八開金,直徑九分,重量十八克,價值約三十日元,這就是人們最后一致的結論。在附帶授予的獎狀上寫著“教育有方”“致力于全縣教育工作卓有貢獻”“根據基金法令第八條規定,特授予金牌,以資獎勵”等表彰文字。
“這一次的獎勵,不光是校長先生的榮譽,也是我信州教育界的榮譽。”白胡子鎮議員一本正經地說。戴著金絲眼鏡的議員也隨聲附和:
“因此,同仁們打算相聚一堂,聊備菲酌表示慶賀。怎么樣?今晚請屈就三浦酒店。也請郡督學先生務必一道光臨。”
“各位的美意,我實在擔當不起。”校長離開座位說道,“這次受獎,作為一個教育者,確是無上光榮,我感到無比高興。然而細想起來,敝人并未做出什么成績,受此金牌,反而覺得慚愧至極。”
“校長先生如此謙虛,使得奉命前來道賀的我輩實為不安。”右邊一個骨瘦如柴的議員搓著手說。
“粗酒淡飯,請不必客氣。”白胡子議員也從旁敦請。
校長的眼里閃爍著得意和喜悅的光芒。看樣子,他很難抑制住內心的興奮,時而挺挺胸脯,時而聳聳肩膀,片刻,向郡督學問道:
“怎么樣,你今晚方便嗎?”
郡督學嘴角浮現著高傲的微笑,說道:
“諸位先生既然如此相邀,不領此盛情反而有失禮儀。”
“說的是,那么回頭再去拜望道謝吧。請代向同仁們轉達我的問候。”校長恭恭敬敬地說。
不熟悉地方事務的人們,確實不理解校長現在所處的地位。來到地方從事教育工作的人最要緊的不是別的,就是要有校長那種庸俗的處世哲學。如果你老是抱著學生時代各種高尚的理想不放,一味厭棄低級趣味的話,這種地方學校的校長,你就一天也干不下去。有權勢的人家有了紅白喜事,你得同別人一樣去應酬幾句。赴宴時要與神主、和尚坐在一起,學會喝幾盅本地酒,也能講幾句地道的土話。這時,你自然同學問疏遠起來,跟未受過教育的人混得很熟。大凡那些聰明的教育者,總是和鎮議員之類的人勾結起來,以期鞏固自己的地位。
人們拿起帽子回去了,校長跟在大家屁股后面送行。在大門口分手時,又相互交談了兩句:
“那么,就請郡督學先生一道直接從學校到酒店去吧。”
“實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