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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對船艙內部——從最底下的E甲板一直到日光甲板、煙囪、橋樓、通訊設施——進行裝修的這段時間,沿著波羅的海海岸正在進行下潛訓練,而在庫爾則要度過十一個月的刑期。此后,這艘船才可以駛離裝修碼頭,沿著易北河順流而下,駛入北海,開始試航。我現在可以稍稍暫停一會兒,等到把敘述的時間又接上了再繼續。也許我應該在此期間大膽地和那個總是抱怨而又不能不理睬他的某人展開一場爭論?

他要求有清晰的回憶。他想知道,我作為孩子從三歲時起所看到的母親、聞到的母親和觸摸到的母親。他說:“這些最初的印象對于以后的生活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我說:“什么也回憶不起來了。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剛剛結束木匠學徒。我的眼前全是她從車間給我帶回來的刨花和木塊,有的長得卷了起來,堆成一堆一堆的,散落在地上。我就玩刨花和木塊。不然玩什么呢?母親身上全是骨膠的味道。不管她站在哪里,坐在哪里,躺在哪里,噢,上帝,她的床啊,到處都是這股味道。當時還沒有托兒所,所以我先是被放在一個女鄰居家里,后來進了一個幼兒園。這種情況不僅僅是在什未林,當時在這個工人和農民的國家,職業母親都是這樣。我記得那些對我們發號施令的胖女人和瘦女人,還有插著調羹的麥糝粥。”

類似這樣的回憶碎片并沒有讓這個老家伙感到厭煩。他不棄不舍地追問:“在我那時候,十歲的圖拉·波克里弗克長著一張由句號、逗號和破折號組成的臉。她后來長大成人,當了木匠學徒,從五十年代起,差不多二十三歲的時候,長得是什么樣?她是不是涂脂抹粉?她是包頭巾,還是像當了媽媽的人,戴那種像鍋似的帽子?她的頭發是直溜溜地披下來,還是燙成了長波浪?周末的時候,她頂著卷發筒到處亂跑嗎?”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能夠讓他滿意。我對母親年輕時的印象,既清晰又模糊。只知道她是白頭發。她從一開始就是滿頭白發。不是銀白色的,而是純白的。要是有人問起,母親總是說:“是打俺生兒子起變白的,而且就是在把俺們救上來的那條魚雷艇上……”誰要是準備多聽幾句,就會知道,在科爾貝格,當幸存的母子離開“雄獅號”魚雷艇之后,她的頭發就變成了雪白雪白的。當時她留著半長的頭發。在她的頭發還沒有“按照最高指示”變白之前,她留著披肩發,差不多可以說是金色的,稍微有一點發紅。

對于其他的問題,我向我的雇主——他仍然窮追不舍——保證,母親只有很少幾張五十年代的照片。有一張上面,她的白頭發剪得短短的,只有火柴棍那么長。摸上去沙沙作響,有的時候,她會允許我摸一摸。如今還有一些老太太留著這種發型。頭發突然變白的時候,她才剛滿十七歲。“哎,不可能!母親從來不染頭發。她的同志們也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頭發是藍黑色的或者金紅色的。”

“還有什么?還能回憶起其他什么呢?比如跟男人的事?有哪幾個男人?”指的當然是留宿過夜的男人。圖拉·波克里弗克還未成年的時候就喜歡招惹男人。無論是在布勒森海濱浴場,還是在但澤—朗富爾—奧利瓦之間的有軌電車上當售票員的時候,總是有許多小伙子圍著她轉,也有幾個成年男人,比如說,從前線回來休假的。“在她的頭發變白了以后,她的這種招惹男人的習慣是不是有所改變?”

這個老家伙在想什么呢。他也許以為,僅僅因為突然的打擊使頭發變白,母親就會像修女似的生活。男人,那時候有的是。但是時間都不長。有一個是泥瓦工領班,人很和藹。他把自己憑票供應的東西都帶來了,比如肝腸什么的。我當時已經十歲,他坐在雷姆街七號我們家后院的廚房里,把褲背帶拉得啪啪作響。他叫約亨,一定要讓我騎在他的膝蓋上。母親叫他“約亨二世”,因為她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中學生叫約阿希姆,大家都叫他約亨。“他并不想要俺干啥,甚至連摸都沒有摸過……”

不知是在什么時候,母親把約亨二世趕走了,我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十三歲的時候,母親下班以后,有的時候是星期日,會來一個人民警察。準尉軍銜,是個薩克森人,我記得是來自皮爾納。他帶來西德生產的牙膏,是高露潔的,還有其他沒收來的東西。他也叫約亨,因此母親說:“明兒來的是約亨三世。他來了,你要對他好一點兒……”約亨三世后來也被趕走了,因為,按照母親的說法,他“拼命想和俺結婚”。

她不適合結婚。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她對我說:“我有你也就夠夠的了。”當時我對什么都厭煩,不是厭煩學校——除了俄語,我的成績都很好——而是厭煩青年團的那些破事,下鄉幫助收割,特別活動周,永遠都在唱建設歌,還有母親也很煩。我再也無法繼續聽她嘮嘮叨叨,通常是在星期日,每當她把肉丸子和土豆泥端上桌,就會向我嘮叨她的那些“古斯特洛夫號”的故事:“所有東西都滑了下來。那情形,忘都忘不掉。一直就沒有停過。俺夢見的都是這些,到了末了,水面上只剩下了呼喊。這些夾在冰塊之間的孩子們……”

有的時候,母親在星期日吃完飯后,坐在廚房桌子邊上喝上一杯咖啡,她只說一句“實際上真是一條漂亮的輪船”,然后就默默無語,她的那張由句號、逗號和破折號組成的臉足以說明一切。

很可能的確如此。“威廉·古斯特洛夫號”終于裝修完工,從船首到船尾漆成白色,開始它的處女航行時,據說是一次令人難忘的水上漂游經歷。甚至是那些戰后自稱從一開始就是堅定的反法西斯主義者也這么說。據說,那些有機會上船的人,上岸的時候都是精神煥發,如醍醐灌頂。

在兩天的試航過程中,都是狂風暴雨的天氣,允許上船的都是布羅姆-弗斯造船廠的職工,還有漢堡消費合作社的一些女售貨員。當“古斯特洛夫號”在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四日開始為期三天的出海航行時,乘客中有大約一千名奧地利人,他們是由黨挑選出來的,因為兩周以后,奧地利的人民將要投票決定德國國防軍通過順利進入已經變成既定事實的事情:奧地利并入德國。船上有三百名來自漢堡的少女,全都是選拔出來的德意志女青年聯盟的成員,還有上百名記者。

僅僅是出于好玩,也是為了試試自己,我現在試著想象一下我這個微不足道的記者,在航行之初,在船上的慶典暨電影大廳舉行的記者會上,會有何種反應。正像母親所說,嘉碧所知的那樣,我根本就當不了主角,但是我也許會好奇地問問建造這艘新船的資金以及德意志勞動陣線的財產,因為我們記者都知道,羅伯特·萊這個夸夸其談的家伙,完全是借助了從所有遭到禁止的工會組織沒收來的財產,才能夠有這么了不起的作為。

遲到的勇氣考驗。我了解自己,我也許會提出一個表述起來非常復雜的關于剩余資金的問題,這位對任何問題都不在乎的KdF旅行團大統領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德意志勞動陣線有的是錢,這是人所共知的。幾天以后,在霍瓦爾德造船廠將有一艘內燃機巨輪下水,人們推測,它將以羅伯特·萊的名字命名。

接下來是這些應邀而來的記者上船參觀。其他的問題全被咽了下去。我這個穿越時間的記者,在現實的職業生涯中從來沒有揭露過任何丑聞,既沒有在地下室里發現過尸體,也沒有報道過捐款的骯臟交易和哪個部長接收賄賂,這時也和所有其他記者一樣,閉住了嘴巴。我們僅僅是出于禮節,一層甲板一層甲板地參觀。除了不準參觀的專門為希特勒和羅伯特·萊預留的特別包艙之外,全船各艙沒有任何等級差別,干凈整潔。盡管所有細節我只是從照片上和保留下來的資料里見到過,但是我覺得自己在那里好像非常興奮,同時也對自己的膽怯不勝愧汗。

我看了寬敞的日光甲板,這里沒有令人討厭的上層建筑,看了淋浴室和衛生設施。我一邊看一邊記錄。之后我們走到下層的游步甲板,墻面刷了一層耐磨清漆,毫無瑕疵,幾個社交活動室里都裝了桃木的護壁鑲板。我們還贊嘆不已地參觀了慶典大廳、民族服裝廳、德國廳和音樂廳。所有的廳里,都掛著元首的像,他從我們的上方,目光炯炯,堅毅地注視著未來。在幾個廳里,尺寸小一些的羅伯特·萊的像,引人注目。絕大多數裝飾性的畫還是出自名家之手的風景油畫。我們問了當代藝術家們的姓名,并且作了記錄。

在這期間,我應邀去喝了一杯剛剛開桶的扎啤,我學會了避免使用“酒吧”這兩個頹廢的字眼,后來按照古德語的選詞規則,寫了一篇文章,介紹KdF輪船上的“七個舒適愜意的酒臺”。

接下來,我們聽到了一連串的數字。比如:A甲板的廚房裝備了一臺超現代化的洗盤機,每天可以將三萬五千只盤子洗得光潔明亮。我們得知,每次出海航行都要裝載三千四百噸飲用水,在唯一的那座煙囪內部有一個巨大的水箱,保證全船的供水。在參觀E甲板的時候,我們看見在這一層有一個游泳廳,水池里可以盛六十噸水,漢堡的那些德意志女青年聯盟的姑娘,就是帶著她們的鋪蓋,搬到了這個所謂的“漂浮的青年旅館”。其他的數據資料,我沒有再記。我們中間的幾個記者也很高興,不用記住那幅五顏六色的玻璃馬賽克鑲嵌畫使用了多少瓷磚和鑲嵌飾件的具體數字,這幅畫上全是生氣勃勃的少女和幻想世界的海洋動物。

僅僅是因為我自從由母親主宰一切的童年時起就知道,第二枚魚雷將游泳池及其瓷磚和馬賽克碎片變成了無數顆子彈,所以當我面對一群體態豐滿的少女正在里面嬉戲的游泳池的時候,闖入腦海里的只有一個問題:這個游泳池在水線以下有多深。我覺得在上層甲板的二十二條救生艇也許根本不夠。但是,我并沒有追問,不想以此招來災禍,更不可能預見到在七年之后的那個寒冷的戰爭之夜發生的事情,當時沒有按照和平時期規定的那樣,而是有將近一萬五千人拋棄了日常的煩惱上了船,差不多有一萬人預感到他們可能的結局,幸存的人數只能大概估計。確切地來說,我,不管是作為《人民觀察員》的記者,還是作為正派的《法蘭克福報》的通訊員,都是在以最高的音量或者就事論事有所抑制的音量,為船上的那些漂亮的救生艇吹奏一曲贊歌,就好像它們是“力量來自歡樂”組織友情奉送的額外之物。

然而,沒過多久,一條救生艇就不得不放入水里。很快又放了一條。這一切并不是在訓練。

“古斯特洛夫號”在第二次航行時,這一次是去多佛海峽,遇到了一陣來自西北方向的風暴,當它全速頂著巨浪行駛的時候,接收到英國運輸煤炭的蒸汽船“佩加威號”的呼救信號,該船的裝卸艙口被海浪沖壞,舵也斷裂了。呂伯船長立刻下令向出事地點航行,在下一次的KdF旅行——是以馬德拉群島為目的地——剛剛啟程之后不久,他就因心臟病突然發作去世。兩個小時之后,在茫茫夜色中用探照燈發現了已經擱淺的“佩加威號”。凌晨,盡管西北風暴有所加大,還是放下了二十二條救生艇中的一條,但是,由于一陣交叉的海浪將救生艇拋起來撞到了大船的船舷,因此救生艇嚴重受損,并且被水流沖走了。呂伯船長立刻下令放下了一條小摩托汽艇,在多次努力之后,終于成功地營救上來十九名船員,并且在風暴減弱之后將他們送到安全地帶。最后,那條被沖走的劃槳的救生艇也被控制住了,上面的人員也被營救了上來。

關于這次營救行動有許多報道。國內外的報紙都紛紛贊揚。但是,只有海因茨·舍恩工作做得最詳細,而且保證了時間上的準確。他對當時雜亂的報道作了仔細的分析,就像我現在這樣。他的經歷也像我的經歷一樣是固定在那條沉船上的。差不多在戰爭結束的前一年,他作為軍需助理來到“古斯特洛夫號”。其實,海因茨·舍恩在海軍希特勒青年團里成功地獲得提升之后,原本是想去海軍作戰艦隊,但是由于他的視力不好,不得不在商船艦隊屈就。他先后經歷了這條船的KdF客輪時期、醫務救護船時期、軍訓教練船時期,并且在最后作為難民運輸船沉沒時幸免于難,所以他在戰后開始搜集和記錄所有和“古斯特洛夫號”有關的東西,無論是在美好時光的,還是在惡劣時期的。他只關注這一個主題,換句話來說,只有這一個主題完全支配了他。

因此,我可以肯定:母親從一開始就會喜歡海因茨·舍恩。他的那些在西德出版的書籍,在東德是不受歡迎的。讀過他的書的人,都保持沉默。不管是西德還是東德,舍恩提供的情況都無人問津。即使是在五十年代末,由他出任顧問拍攝了一部電影《夜幕降臨在哥滕港》,觀眾的反響也很一般。不久前電視里播放了一部文獻資料片,但是情況也仍然如故,就好像什么都超越不了“泰坦尼克號”,就好像從來就沒有過“威廉·古斯特洛夫號”,就好像世上沒有任何其他海難的位置,就好像只能緬懷那些死難者,而不能悼念這些死難者。

我也是保持沉默,自我克制,不提自己,但是也感到置身于壓力之下。同樣是作為一個幸存者,要是我感到自己和海因茨·舍恩有些接近的話,那只是因為我可以從他的這種走火入魔中得到好處。他把所有的東西都一一列了出來:船艙的總數,旅行給養的數量,日光甲板有多少平方米,救生艇的總數和最終短缺的救生艇的數字,最后是死亡和幸存的人數,該書每次再版,這個數字都有所增加。他的搜集熱情長期以來一直不為人知,但是現在海因茨·舍恩越來越經常地被人在互聯網上加以引用,他比母親大一歲,我可以把他想象成是我夢想中的父親,這樣可以減輕我自己的壓力。

網上最近在熱炒一部場面宏偉的傷感影片,是好萊塢新拍攝的“泰坦尼克號”海難,這部影片很快便以再現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沉船災難的招牌占領了市場。海因茨·舍恩實事求是引用的數字,駁斥了這種信口胡說。當然也引起了反響,從此以后,“古斯特洛夫號”也漂游在虛擬空間,掀起了許多虛擬的浪花,右翼場景始終在線,充斥著仇恨內容的網頁。在那上面開始了對猶太人的追蹤。極右分子在他們的網頁上要求“為威廉·古斯特洛夫復仇!”就好像達沃斯的謀殺發生在昨天。最激烈的聲音——煽風點火網頁——來自美國和加拿大。互聯網上,也增加了許多用德語宣泄仇恨的主頁,網上出現了類似于“民族抵抗”和“土勒網”的地址。

www.blutzeuge.de 是最早在線的網頁之一,盡管它并不是那么極端。它發現了一艘不僅因為沉沒而且因為被人們遺忘而成為傳奇的輪船,所以獲得了數以千計的點擊率和越來越多的用戶。我的這位單兵斗士現在有了一個叫“大衛”的對手和也愛打乒乓球的伙伴,他以一種讓人感到有些孩子氣的自豪感,向通過網絡聯系在一起的世界宣告了“古斯特洛夫號”營救英國落水船員的事。他引用了英國媒體當年對德國營救行動的贊揚文字,就像是在報道一件新聞,這些被引用的報刊文章就像是昨天剛剛印出來似的。他想從他的對手那里得知,在庫爾坐牢的猶太謀殺犯法蘭克福特,是不是也曾經聽說過這次勇敢的營救行動。大衛回答:“在森霍夫監獄,人們天天蹲在咯吱咯吱響的織布機前干活,很少有時間看報紙。”

其實,對于大衛來說,現在也許有必要知道的是,一個正在波羅的海近水域游弋、名叫馬林涅斯科的潛艇指揮官,是不是也得知了“古斯特洛夫號”的水手營救“佩加威號”落水船員的事,他是不是因此而第一次知道這個已經為他預先確定好的攻擊目標是如何拼寫的。但是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網主威廉在忙著紀念這艘KdF輪船稍后在英國海岸作為“漂浮的投票站”的行動,這也是充滿了現實的激情,就好像這套用來作宣傳的把戲所產生的影響是在最近,而不是在差不多六十年之前。

那是在奧地利實際上已經并入了大德意志帝國之后進行的全民公決。居住在英國的德國僑民和奧地利僑民也應該獲得投票的機會。選民們通過蒂伯里的碼頭棧橋上船,在三海里的領海區之外投票。對此,威廉和大衛之間還發生了一場爭論。就像是在打乒乓球,爭執的焦點是選舉的過程。威廉堅持認為,通過設置專門填寫選票的封閉小間,保證了投票的保密性。因為在將近兩千名選民中只有四人投票反對合并,大衛諷刺道:“人人都知道,這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投票結果!” 威廉引用了《每日電訊》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二日的報道予以回擊:“‘沒有施加任何壓力!’親愛的大衛,這是那些平時只要一有機會就要詆毀我們德國人的英國人寫的……”

這些在聊天室進行的無聊的爭論,我倒覺得很有趣。但是,我從威廉的反駁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點兒可疑的東西。這些話我曾經聽過!為了駁斥大衛的諷刺,他竟然斷言:“你的這些高度贊揚的民主選舉,顯然是代表了富人的利益,是受世界猶太教會支配的。全都是欺騙!”

前不久,我兒子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每次見到康尼,都只是去看望一下,為了同他談談話,父親般地,順便提到我寫的關于即將進行的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州議會選舉的報道,我聽到了下面的話:“全都是欺騙。不管是在華爾街,還是在這兒,到處都是富人統治,金錢決定一切!”

呂伯船長在首次馬德拉群島之行途中去世,彼德森船長從里斯本開始接管了剩余航程的指揮權,此后,在海因里希·貝特拉姆船長的率領下,開始了一系列的夏季挪威旅行。總共進行了十一次,每次為期五天,因為特別受歡迎,所以很快就被預訂一空,而且夏季挪威旅行也被列入了下一年度的KdF計劃。母親的父母參加的就是最后幾次赴挪威峽灣旅行中的一次,我估計是倒數第二次,是在八月中旬。

朗富爾地區的黨組織本來是推薦木匠師傅利貝瑙和他的妻子去挪威峽灣旅行的,他養了一條名叫哈拉斯的狼狗,它成功地和但澤共和國警察局的一條母狗進行了交配,地區黨部主席將這條母狗生下的這窩小狗中的一條作為禮物送給了元首,就是元首特別喜歡的那條名叫“王子”的狗,因此配種公狗哈拉斯多次上了《但澤前哨報》。母親從我小的時候起就給我講這個童話般的故事,關于這條狗的故事連同它的家譜長得足夠寫成一部長篇小說。每次只要提到這條狗,總是和圖拉有關。比如,母親說,在她七歲的時候,她的弟弟康拉德在波羅的海游泳時淹死了,她在木匠家的這條狗的窩里蹲了整整一個星期。這幾天里聽不到她說一句話。“俺甚至吃狗食缽里的東西。全是下水!咳,狗還能吃啥。俺在狗窩里蹲了一周,啥話也沒說過,康拉德的死讓俺傷心透了。他打生下來就又聾又啞……”

當狗的主人利貝瑙——他的兒子哈里是母親的表兄——接到乘坐那艘備受歡迎的KdF輪船去挪威旅行的邀請時,他卻遺憾地放棄了,因為他的木匠鋪生意好得不得了,飛機場附近需要大量木板房。他向地區黨組織建議,讓他的工作勤奮的助手、熱情積極的黨員同志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和他的妻子埃爾娜去旅行,艙位的費用和往返漢堡的優惠車票,將由木匠鋪支付。

“要是那些在‘古斯特洛夫號’上拍的照片還在,我就可以讓你瞧瞧,他們在短短的幾天里看到的一切……”圖拉的母親特別喜歡民族服裝廳、玻璃房、早上大家一起唱歌、小樂隊晚上的演奏。可惜,在所有這些峽灣都不允許上岸,大概是因為德國外匯緊張的緣故。有一張照片上是奧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在上船表演的挪威民族服裝表演小組中間笑容滿面地跳舞,這張照片和其他所有照片一起,連同照片簿,“在船下沉的時候”丟失了。“俺爸,從原則上來說,是個很有趣的人,自打從挪威回來,他從早到晚都很興奮。他是一個百分之一百五十的納粹分子。他要讓俺申請加入女青年聯盟。可是俺不愿意。就是等到俺們那地方被招回德國之后,所有女孩都得加入女青年聯盟,俺還是沒有加入……”

母親說的話,大概是對的。她不愿意加入任何組織。一切都是自覺自愿的。作為德國統一社會黨黨員和一家木工車間卓有成效的負責人,他們曾經成噸成噸地為蘇聯人生產臥室家具,后來在大德雷施區水泥板高層建筑項目室內裝修任務中又超額完成任務,她覺得自己置身于修正主義者和階級敵人的包圍之中,所以總是困難重重。當我自愿加入德國自由青年聯盟的時候,她也很不高興:“俺一個人為這幫無賴賣命干活,難道還不夠嗎!”

我的兒子顯然是從母親那里繼承了許多東西。我的前妻認為,這是遺傳基因。康尼也不愿意加入任何組織,甚至不肯加入拉策堡劃船俱樂部,也不聽嘉碧讓他去當童子軍的建議。我曾經聽嘉碧說過:“他是一個典型的不合群的家伙,很難讓他參加社會活動。我的幾個教過他的同事說,康尼滿腦子都是過去發生的事,盡管他給外人的印象是對技術創新感興趣,比如計算機、現代通訊手段什么的……”

的確如此!是母親,在幸存者們在波羅的海的達姆普浴場周年聚會之后,立刻送給我的兒子一臺配置齊全的蘋果電腦。是她讓他上了癮,他才剛剛十五歲。這個孩子誤入歧途,都是她的錯。不管怎樣,嘉碧和我在這一點上是意見一致的:所有的不幸就是從康尼擁有這臺電腦開始的。

那些始終盯著一個點,直到開始玩火、冒煙、點火的人,我歷來就覺得是最可怕的人。比如說,古斯特洛夫,只有元首的意志才是他唯一的奮斗目標,馬林涅斯科在和平時期只訓練一個科目,那就是將船擊沉,大衛·法蘭克福特本來是想自殺,但是結果卻用槍把另外一個肉體穿出了四個窟窿,目的是為了給他的民族發出一個信號。

關于這個悲劇人物,導演羅爾夫·利西在六十年代末拍過一部故事片。我是在家里的電視機前看了一盤錄像帶,電影院早就不放黑白片了。利西對事實處理得相當好。影片里的那個醫學院學生,先是戴著一頂無檐的巴斯克帽,后來戴的是有檐的帽子,神情絕望地抽煙并吞食藥片。在伯爾尼老城買左輪手槍時,二十四發子彈花了三點七個瑞士法郎。在古斯特洛夫穿著便裝走進辦公室之前,法蘭克福特戴著帽子,在那里等候,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從有扶手的沙發椅換到一把沒有扶手的椅子,然后戴著帽子朝古斯特洛夫的頭部開了槍。他向達沃斯警方投案自首,像是背誦一首在學校學過的詩歌似的,毫無表情地說了他的供詞,然后把左輪手槍作為物證放在了辦公桌上。

這部電影沒有提供新的東西。但是插入的每周新聞紀錄片的片段很有意思,可以看見正下著雪,棺材上覆蓋著納粹字旗。當送葬的隊伍啟動的時候,整個什未林都被積雪覆蓋。只有很少幾個普通平民向棺材舉手致敬,這與那些報道不同。扮演兇手法蘭克福特的演員,在受審時夾在兩名州警察之間,顯得很矮小。他說:“古斯特洛夫是唯一一個我可以夠得著的……”他還說:“我要打的是納粹細菌,而不是這個人……”

電影還展現了囚犯法蘭克福特和其他犯人每天在一架織布機前工作的情景。時光飛逝。在庫爾的森霍夫監獄服刑的頭幾年里,他的骨髓化膿緩慢但卻明顯地好轉,他吃得胖胖的,面頰紅潤,也不再抽煙了,與此同時,但是又像是在另外一部影片中似的,潛艇艇長亞歷山大·馬林涅斯科正在波羅的海東部沿海水域訓練水面進攻后的快速下潛,“威廉·古斯特洛夫號”KdF輪船一次又一次地去觀賞挪威峽灣和午夜的太陽。

在利西的影片里當然看不到“古斯特洛夫號”和那艘蘇聯潛艇,只有那些多次插入的織布機,通過工作噪音,使人們感覺到,時間正在隨著這些簡單布匹的增加慢慢地流逝。監獄醫生一次又一次地為囚犯法蘭克福特出具書面證明:長期蹲監獄漸漸地讓他恢復了健康。也就是說,看起來,兇手似乎已經為他的行為坐滿了牢,現在該輪到另外一個人,我堅持認為,任何一個眼前只有一個目標的人,讓人感到陌生而又可怕,比如說,我的兒子……

母親總是向他灌輸這些。為此,母親,我恨你,因為是你在船沉的時候生下了我。我幸存下來,有的時候也讓我覺得是一件可憎的事,假如你,母親,當年像其他幾千名乘客一樣,在那種“自己只顧救自己”的情況下,帶著即將臨產的身孕,越過船舷,即使肚子上綁著救生圈也在冰冷的海水里凍僵了,或者,假如船首朝下沉時的旋渦,把你連同尚未出生的我一起卷入了海底深處……

但是并非如此。我沒有這個權利,甚至沒有權利現在就來寫我偶然出生的那個決定性的時刻,因為還有許多次和平的KdF旅行等著這艘輪船去完成。有十次是繞過皮靴形狀的意大利,包括西西里島,而且可以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上岸觀光,因為意大利是友好國家,在法西斯式的組織方面堪稱楷模。到處都是舉起右手問候致意。

精心挑選的游客乘坐夜間的火車到達熱那亞上船。在環繞一周之后,從威尼斯乘火車返回。總是有一些黨內的和經濟界的高級動物也在其中,他們使得KdF船上沒有等級差別的社會瀕于傾覆。比如,大眾汽車——最初叫KdF汽車——的那位著名的發明者波爾舍教授也應邀上船參加了一次環繞航行,他對該船的非常現代化的機械裝置特別感興趣。

在熱那亞過了冬天之后,“古斯特洛夫號”在一九三九年三月又駛抵漢堡。幾天以后,“羅伯特·萊號”投入航行,KdF船隊總共擁有了十三艘船,但是,職工度假旅行暫時成為歷史。船隊的七艘船順易北河而下,其中也有“羅伯特·萊號”和“古斯特洛夫號”,沒有搭載任何乘客,也沒有宣布航行目的地,一直到了布隆斯比特科格,一道始終密封的命令才公布了航行的目的地:西班牙港口維哥。

這些船只將第一次被作為運兵船。西班牙內戰已經結束,佛朗哥將軍和他的長槍黨獲得了勝利,所以從一九三六年以來幫助佛朗哥作戰的“神鷹軍團”的德國志愿軍可以榮歸故里。

自然,這個名字的部隊,對于把什么東西都反芻再嚼的互聯網,正是求之不得的東西。www.blutzeuge.de 最先報道了空軍第八十八航空團的歸來。軍團戰士乘坐“古斯特洛夫號”返回,如此逼真即時,就好像他們是在昨天剛剛戰勝了赤色分子。我的這位網主獨自進行報道,聊天室已經關閉,不再允許任何爭論——威廉對大衛,容克斯飛機和海因克爾飛機對巴斯克人的城市格爾尼卡的狂轟濫炸或許會成為爭論的主題,這兩種型號的各式飛機圖片,有俯沖飛行的,也有正在投彈轟炸的,裝點著慶賀勝利的網頁。

起初,什未林戰友同盟的這位發言人作為軍事歷史學家,顯得有所保留,他指出,西班牙內戰是為試驗新式武器提供了機會,正像在幾年前,海灣戰爭給美國人提供了試驗新的導彈系統的機會。但是后來他也只是對“神鷹軍團”大唱贊歌。他顯然是借助于海因茨·舍恩那本查證翔實的書變得內行起來,也開始興奮地發布輪船歸來和歡迎凱旋者活動的消息。他在網上總是引用那位“古斯特洛夫號”的編年史作者寫的東西,也像他那樣扮演目擊者的角色:“船上洋溢著熱烈的氣氛……”當軍團戰士后來受到戈林元帥接見時,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甚至就連“古斯特洛夫號”和“羅伯特·萊號”停泊在漢堡遠洋輪泊位時吹奏的《普魯士步兵進行曲》,他也使用了各種音響效果作為樂譜畫面再現在他的網頁上。

“古斯特洛夫號”第一次作為運兵船的時候,健康狀況有所好轉的大衛·法蘭克福特正在森霍夫監獄坐第三年的牢,而亞歷山大·馬林涅斯科則在近海水域繼續孜孜不倦地訓練。在波羅的海紅旗艦隊的海軍文獻館找到了一份有關“M-96號”潛艇的檔案,從而得知,該潛艇指揮官成功地將他的士兵訓練得非常善于進行水面佯攻,并且創造了在十九秒五的時間內迅速下潛的紀錄,其他潛艇的平均下潛時間為二十八秒。“M-96號”經過考驗適合于緊急情況。在什未林戰友同盟的網頁上,反復引用歌詞“復仇的日子將要來臨……”,雖然還沒有經過實戰考驗,但是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準備著,去應付什么并不確定的東西,是復仇的日子嗎?

我始終不能打消一個念頭:不是一個像母親這樣的老頑固,在這里翻騰陳年舊事,堅定不移地攪和這鍋褐色湯,像一張有裂紋的唱片慶賀千年帝國的勝利,而更可能是一個年輕人,也可能是一個屬于聰明類型的光頭黨或者是一個頑固不化的高級文理中學的學生,在網上散布他的奇思異想。但是,我沒有去探究我的感覺,也不愿意承認,這些通過計算機傳播的信息,在遣詞造句方面,比如本身并沒有什么問題的評語“‘古斯特洛夫號’是一艘漂亮的船”,總是以令人討厭的方式,讓我感到那么熟悉。這雖然不是母親的原話,但是……

剩下的就是漸漸產生的、時多時少的確信:可能是,不,肯定是我的兒子,他在這里,幾個月以來……是康拉德,是他……躲在后面的是康尼……

很長時間里,我一直用一系列問句來掩蓋我的預感:這可能不會是你自己的血肉?這怎么可能呢?這個差不多一直受著左翼自由思想教育的人,卻迷失了方向,向右翼滑出了多遠?肯定會引起嘉碧注意的,難道不是嗎?

接下去,這個我始終希望自己并不認識的網主,給我講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童話:“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又聾又啞,在游泳的時候淹死了。他的姐姐非常愛他,后來,過了很久,她害怕戰爭,為了自救,上了一條大船,這條滿載難民的船被敵人的三枚魚雷擊中,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海底,但是,她卻沒有淹死……”

我渾身發熱:果然是他!在這里,在他的用有趣的素描人像裝點的網頁上,向全世界講童話的,正是我的兒子。他說的全是家里的事,直截了當,一點也不繞圈子:“康拉德的姐姐在她留著鬈發的弟弟死后大喊大叫了三天,然后沉默不語了整整一周,她是我親愛的祖母,我以什未林戰友同盟的名義,對著我祖母的白頭發發誓,我說的都是實情,沒有不是實情的,是世界猶太教會想要把我們德國人永遠釘在恥辱柱上……”

諸如此類,等等等等。我給母親打電話,卻挨了一頓罵:“真沒想到!這么多年,你從來不關心俺們的小康拉德,現在卻一下子連跳蚤的咳嗽都聽見了,到俺們面前扮演起操心費神的爸爸來了……”

我也給嘉碧打了電話,最后干脆利用周末開車去了莫爾恩,這個沉睡的小鎮,甚至還帶了一些鮮花。據說,康尼去什未林看望祖母了。我向我的前妻述說我的擔憂,可是她根本就不聽我的:“我禁止你,在我的家里說這種話,指責我的兒子與極右分子交往……”

我努力保持平靜,讓她考慮一下,就是在莫爾恩這個田園風光的小鎮,三年半以前,有人惡意縱火,燒了兩棟土耳其人居住的房子。所有的報紙當時都熱衷于這類特別報道。我這個微不足道的記者,也胡亂涂鴉了幾篇由通訊社轉發的報道。甚至也向外國轉發了,因為在德國又重新……至少死了三個人。抓了幾個年輕人,兩個縱火的被判處了長期的徒刑,完全有可能,某個追隨者組織,幾個考試不及格的光頭黨,和我們的康尼有聯系。在莫爾恩這里,或者在什未林……

她當面嘲笑我說:“你能夠想象康拉德和這些吼叫的猴子在一起嗎?說真的,在一群烏合之眾中間會有像他這樣一個不合群的人嗎?這真可笑。這樣疑神疑鬼的,對于你們一直搞的那種不管是為了誰的新聞風格,倒是太典型了。”

嘉碧還不忘提醒我想起將近三十年前在施普林格報社工作的事,讓我——我實在厭煩了那些細節——想想我寫的那些“反對左派的、文字偏執的煽動性文章”:“另外,要是有人秘密地向右傾發展,那就是你,總是……”

是的!我了解自己的失足,也知道要想捂住,是多么令人汗顏。即使竭盡全力,也是難以兩全。我通常都是保持中立的態度。因為,要是我接到一項任務,不管是誰給的,我只是搜集材料,寫報道,但是絕不打退堂鼓……

我想知道詳情,而且要直接從康尼那里,所以我就在前妻家附近找了一家有湖景的旅館。我三番五次按嘉碧的門鈴,想找我兒子談談。星期日晚上,他總算回家了,是從什未林坐大巴回來的。他沒有穿長筒皮靴,而是穿著普通翻毛半高皮靴、牛仔褲和一件挪威花色的套頭衫。看上去很和氣,自然鬈曲的頭發也沒有修整過。戴一副眼鏡,顯得有點兒比誰都聰明的樣子。他不理睬我,幾乎不說話,只是偶爾才和他母親說幾句。晚飯有生菜、夾肉面包、蘋果汁。

一起吃完晚飯,在康尼鉆進他的房間之前,我在過道里截住了他。我強調是順便問問:學校里怎么樣,他是不是有朋友,是不是有一個女朋友,參加什么體育活動,祖母送的相當貴重的生日禮物——我知道大概的價格——是不是對他很有用,計算機提供了進行現代化通訊的可能,比如說,互聯網,可以獲取新的知識,如果他上網,什么東西對他比較重要。

我在作這番說教的時候,他似乎在認真地聽。他的嘴巴顯得特別小,我相信,從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在微笑!然后他摘下眼鏡,又戴上,對我視而不見,就像起先在晚飯桌上那樣。他回答的聲音很低:“從什么時候起,你對我做什么感起興趣來了?”停頓了一會兒,我兒子已經站在他的房間門前,我又聽見他補充了一句,“我在搞歷史研究。這個答復夠了嗎?”

門關上了。我真應該在他的背后高喊:我也在搞歷史研究, 康尼,我也在搞!全是陳舊的故事。有關一條船。一九三九年五月,它載著一千名“神鷹軍團”的志愿軍戰士凱旋。但是,今天這還跟誰有關系呢?跟你有關系嗎,康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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