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前

即使僅僅是從馬廄前走過，你便已經(jīng)會把馬匹濃烈、靜靜的香味——擦劑、阿摩尼亞和干草的氣味，傳到自己身上了。還不等我們來到跑道跟前便已經(jīng)聽到馬匹的聲音——馬蹄輕快而堅實的急急的叩擊聲，它剛在逐漸加強(qiáng)卻又已經(jīng)很快地變輕。此刻，在灰蒙蒙的拂曉微光中，我們能看出它們了，在遛它們的馬童的駕馭下兩三只地或是成群地輕跑著。接著，單單有一匹，它一下子感到很孤獨，脾氣上來了，開始全速奔跑，在御風(fēng)而行了，騎手按快跑時該采取的姿勢上身下伏，像個瘤子似的不甚牢靠，不是馬匹身子的一部分，僅僅是（暫時地）附著于它——誰知道呢，也許兩者，既包括人也包括馬，都在做夢：馬呢，夢想與希望至少在那一瞬間活像名馬“旋風(fēng)”或“榮光”，而那個小伙子呢，這一刻至少認(rèn)為自己和騎手阿爾卡多或山德伯爵不相上下，沒準(zhǔn)已經(jīng)依稀聞到置放在他膝前的那只勝利花環(huán)的香氣了呢。

而我們自己呢，此刻也踩在了跑道上，不過還是小心謹(jǐn)慎地退回到欄桿邊上，以躲開馬匹：到此時，集結(jié)的已經(jīng)不再是談?wù)撝菁佟⑵鹋茳c與十分之一秒的那三五個人了，人已經(jīng)有百十來個了，而且還有不斷新來的，脖子倒都朝著一個方向扭去：馬匹出來的那個口子。接著，仿佛那片灰蒙蒙、陰暗、有點潮滋滋的拂曉后的天空自身在我們的頭頂上空說話。這回，遛馬的是個黑人少年，他移動胯下的坐騎時全然不顧馬術(shù)學(xué)校里教程上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那一套，就只是快快把馬扭過來扳過去，讓它離開跑道走出大路，他嚷叫道，不是沖著我們而是對著周圍的世界：“你們這會兒全都給我閃開，大馬這就要出來了。”

現(xiàn)在，我們?nèi)伎梢钥吹侥瞧ヱR由一個馬夫手持皮帶牽引著走入出口處。馬夫松開皮帶，于是兩匹馬走出此刻空蕩蕩的出口處，朝此刻同樣是空蕩蕩的跑道走去，等待與期盼著的人群的外圈升起了一陣嘆息，一聲吁嘆，真切得幾乎能讓人聽見。

此刻它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照說是兩匹，是兩匹馬與兩個馬夫，但我們眼中只見到一匹），不光是職業(yè)賽馬行話里所指的“大馬”的意思，而是它看上去確實很大，比我們知道它的實際情況還顯得大，因此我們那天早上所見到的其他馬匹與它一比，都成了小種馬了。那匹馬頭小小的，幾乎顯得很溫和，腳也小小的，挺利落的，骹骨節(jié)很細(xì)很精致，看得出古老的阿拉伯馬血統(tǒng)的痕跡，星期六要騎它的那個人（是阿爾卡羅本人）將像一只蒼蠅、一只蟋蟀似的趴在它的肩隆上。它甚至都不是在走路，它是在閑逛呢。因為它是在朝四外東張西望。不是在看我們。人它見得太多了；多少次，人類阿諛奉承的叫好聲在它嘚嘚蹄聲的停歇后逐漸消隱，我們這些人又哪里能引起它注意呢。它也不是在看跑道，因為跑道它也見得多了，跑道從這個角度看（剛進(jìn)非終點直道的那一段），通常都跟這一條一樣，也是空蕩蕩的。它來看這條跑道，對它來說這是條陌生的跑道，就跟障礙賽馬的參加者步行考察自己稍后會騎在馬上比賽時要走的那條新路線一樣。

它——他們——往前走，款款而行，終于消失在運動場另一邊的大型記分牌后面；現(xiàn)在，望遠(yuǎn)鏡也調(diào)試過了，秒表也拿出來用過了，但是接下去就什么事兒也沒有了，此時有人喊了一句：“他們把它牽出來讓它看過場地了。”我們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因為我們此刻有在前面放哨的了：看臺上零零落落的有那么幾個人，他們看得見大門，能及時給我們發(fā)出警告。他們的確這樣做了，盡管當(dāng)我們看見馬的時候，因為有那么大的一塊記分牌擋著，馬已經(jīng)在大步快跑了，看上去像是一只身子稍稍前傴而變得肚子扁平的巨大的褐色鷹隼，貼著圍欄的上端飛掠而過，在拐到俱樂部建筑后面時仍在飛奔；接下去像是出了件什么事；并沒有稍稍減緩或是遲疑不前，雖然我們只是在事后才明白，它是看到了入口巷子深處的那扇大門，有一瞬間它在想，不是想“阿爾卡羅會不會要我們進(jìn)那兒去呢？”而是想“我要不要在這兒拐彎呢？”在接下去的一秒鐘里決定（決定的是兩者之中的一個：或者是馬，或者是人）不了，現(xiàn)在它又重新飛奔起來，撲向我們?nèi)缓笥致舆^我們，仿佛出于它自己的意志似的要把猶豫不決所耽誤的工夫，那一秒鐘或是兩三秒鐘，完全挽回來，一個沖刺，一個前撲，那個動作既是長長的又有點做作，還稍稍有點笨拙；里面有股突然的爆發(fā)力；那動作不夠精致，并不是缺乏風(fēng)度，還沒有忙到顧不上風(fēng)度的地步，只是動作像個大個子獵人在忙于干活，它再一次出現(xiàn)，就貼著圍欄的上端飛掠過去，仿佛是只正要消失的鷹隼，堅定不移，認(rèn)準(zhǔn)方向絕不偏離，目的并非是奪取獸肉而是為了追求速度與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