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戈理小說戲劇選
- (俄)果戈理
- 8370字
- 2022-07-21 15:37:53
六
安德烈緊跟在韃靼女人后面,背上背著面包袋子,在漆黑狹窄的地下坑道里很艱難地走動著。
“我們很快就要看得見亮了,”女向?qū)дf,“我們快走到我放下一個燭臺的地方了。”
果然,黑暗的土墻開始漸漸有些發(fā)亮。他們走到了一小塊空地,那兒似乎曾經(jīng)有過一座小禮拜堂;至少,靠墻擺著一張像祭壇一般的狹窄的小桌子,小桌子的上端可以看見一幅幾乎完全磨光的、褪色的天主教圣母像。掛在前面的一盞小小的銀質(zhì)長明燈,微微地照亮著那幅圣母像。韃靼女人彎倒身子,從地上拾起了留置在這兒的銅燭臺,這個燭臺有細(xì)而高的座腳,周圍用鐵鏈系著火鉗、撥燭芯的扦子和熄燭器。她把燭臺拿起來,湊近長明燈的火上點亮了它。光線增強了,他們一塊兒走著,一會兒被火光照得很亮,一會兒籠罩在炭似的黑影里,活像是蓋拉爾多della notte[11]的畫。騎士鮮嫩的、孕育著健康和青春的、美麗的臉,和他的同伴困憊而蒼白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過道稍微開闊了一些,這樣,安德烈就能挺直腰桿了。他懷著好奇心打量著這些土墻,它們使他想起基輔的巖窟。正像基輔的巖窟一樣,這兒墻上也可以看到許多凹洞,里面停放著棺材;甚至有些地方簡直還可以遇到因為潮濕而軟化和碎成粉末的人的骸骨。顯然,這兒也曾經(jīng)有過一些圣者,同樣也是為了逃避塵世的騷亂、悲哀和誘惑而隱遁的。有些地方潮濕得非常厲害,他們的腳有時完全浸在水里。安德烈不得不常常停步,讓越來越疲倦的同伴休息一會兒。她吞下的一小塊面包只能使她許久沒有吃東西的腸胃感到疼痛,她常常有幾分鐘一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一個地方,不能繼續(xù)前進。
最后,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道狹小的鐵門。“謝天謝地,咱們總算走到了。”韃靼女人用微弱的聲音說,舉手想敲門,但卻沒有力氣。安德烈替她使勁在門上敲了幾下;隨即發(fā)出一陣隆隆聲,證明門背后是一大片空地。這隆隆聲仿佛碰到幾座高聳的拱門,把聲音改變了。過了大約兩分鐘,只聽得鑰匙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著,仿佛有一個人從臺階上走下來了。終于門打開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修道僧,手里拿著鑰匙和蠟燭,站在狹窄的臺階上。安德烈一看見天主教修道僧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因為修道僧引起哥薩克強烈的夾雜著憎恨的蔑視,一般對待他們是比對待猶太人還要殘酷的。修道僧看到這個查波羅什的哥薩克,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可是,韃靼女人含含糊糊對他說了一句話,使他安心了。他給他們照著亮,在他們后面關(guān)上了門,引他們走上臺階,于是他們就走到修道院禮拜堂的高大昏暗的圓拱門下面來了。在陳設(shè)著高高的燭臺和蠟燭的祭壇前面,一個神父跪著,靜靜地祈禱著。在他的附近,兩個穿紫色斗篷、外披白色帶花邊的披肩、手捧香爐的年輕唱詩僧,也分跪在兩邊。他祈禱奇跡降臨地上,祈禱城市得救,重振低落的士氣,賜人以忍耐心,驅(qū)除唆使人對地上的不幸發(fā)出怨言和卑怯哭泣的誘惑者。幾個幽靈一樣的女人跪在地上,憑倚著放在她們面前的椅子的靠背和黑色的木凳,把她們疲憊乏力的腦袋完全伏在上面;幾個男人緊靠著撐住兩邊圓拱門的圓柱和半露柱,也跪在地上。祭壇上端的花玻璃窗被早晨薔薇色的曙光照耀著,向地上投出藍的、黃的和其他顏色的光輪,驀地把昏暗的禮拜堂照亮了。緊靠在里面的整個祭壇忽然變得光輝燦爛;香爐里的煙像絢爛的云彩一般飄浮在空中。安德烈從自己所處的暗角落里,看到陽光所造成的奇景,不禁驚奇得呆住了。在這時候,風(fēng)琴莊嚴(yán)的吼聲忽然充滿了整個禮拜堂。這聲音越來越深沉,擴大起來,變成了隆隆的雷鳴,然后驀地又變成天上的樂章,宛如少女尖細(xì)的歌聲,高高地浮蕩在圓拱門下面,然后又變成深沉的吼聲和雷鳴,靜寂下去。雷樣的轟鳴在圓拱門下面還拖著裊裊不絕的余韻,安德烈半張著嘴,驚嘆地聽著這莊嚴(yán)的音樂。
這時候,他覺得有人拉了一下他長褂的前襟。“該走啦!”韃靼女人說。他們沒有被任何人看見,穿過了禮拜堂,然后走到禮拜堂前面的廣場上。朝霞早已染紅了天空:一切跡象都宣告著太陽的升起。四方形的廣場完全是空曠的;正中還遺留著小木桌,說明這兒也許僅僅在一星期之前還曾經(jīng)是出售食品的市場。當(dāng)時還沒有鋪平過的街路,簡直像一堆干泥巴。環(huán)繞廣場周圍的是一些石砌的和土砌的小平房,墻上支著木樁和墻一般高的柱子,外面用木頭的橫梁交叉地連接在一起,當(dāng)時居民一般都用這種樣式建造房屋,也就是我們直到現(xiàn)在還能在立陶宛和波蘭的某些地方看到的那種樣式。所有這些房屋幾乎都蓋著過分高的屋頂,上面有許多采光窗和通風(fēng)口。在一邊,幾乎就在禮拜堂附近,有一幢完全不同于其他房屋的建筑物聳立得特別高一些,大概是市政廳或者某一個什么政府機關(guān)。它有兩層樓,上面筑有一間有兩道拱門的瞭望樓,那里站著一名哨兵;屋頂上還嵌著一面巨大的計時盤。廣場似乎是死寂了,可是安德烈隱約聽見一陣微弱的呻吟聲。他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在廣場的另一邊,有兩三個人擠在一堆,幾乎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他更加留意地把視線凝注在上面,想看清楚他們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死了,正在這時候,一件橫在他腳邊的什么東西把他絆了一下。這是一個女人的尸體,大概是一個猶太女人。她仿佛還很年輕,雖然從她變了相的、消瘦的面容上無法辨認(rèn)出這一點來。她頭上包著一塊紅綢頭巾;珍珠或是玻璃珠分成兩行裝飾著她的耳朵套,兩三綹長長的、波紋形的鬈發(fā)從耳朵套下面披散到她青筋突露的、干枯的頸脖上。她身旁躺著一個嬰孩,一只手痙攣地抓緊她干癟的乳房,因為吸不出奶汁,不由得發(fā)起火來,用手指頭不斷地擰它。他已經(jīng)不哭不喊了,只是從他輕輕起伏的肚子上可以猜想他還沒有死,或者至少是正預(yù)備吐最后一口氣。他們轉(zhuǎn)身走到了街上,忽然被一個瘋狂的人攔住了,他看見安德烈背著寶貴的食物,就像猛虎似的向他撲過來,抓住他喊道:“面包!”可是,那瘋狂的人沒有和那股瘋勁兒相稱的力量,安德烈把他一推,他就栽倒在地上了。在惻隱心的推動下,他扔給了他一塊面包,那人像瘋狗似的撲過去,放在嘴里大嚼起來,由于許久沒有吃東西的緣故,立刻發(fā)作了可怕的痙攣,死在街上了。幾乎每走一步,總有一些可怕的饑餓的犧牲者使他們大吃一驚。許多人似乎是在家里受不住折磨才特地跑到街上來,想看看會不會有什么補養(yǎng)力氣的東西自天而降。一家人家的門口坐著一個老太婆,說不上她是睡著了,還是死了,再不然干脆只是茫然失神:至少,她是一點也聽不見,一點也看不見,把頭垂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地老是坐在一個地方。在另外一幢房子的屋頂上,用繩索打著一個結(jié),往下懸掛著一具直挺挺的、干瘦的尸體。這可憐蟲不能自始至終挨受饑餓的痛苦,所以就情愿用自殺來加速自己的死亡。
看到這種觸目驚心的饑荒的情況,安德烈再也忍不住不向韃靼女人發(fā)問:
“難道他們一點也找不到東西來維持生存了嗎?一個人如果走到了最后的絕路,那時候就沒有辦法,就是以前他所厭惡的東西,他也只能吃呀;他可以吃那些法律禁止吃的東西。那時候隨便什么東西都可以被當(dāng)作食品充饑的。”
“人們把一切東西都吃光了,”韃靼女人說,“把全部牲畜都吃光了。在整個城市里,你找不到一匹馬,一條狗,甚至連一只老鼠也找不到了。咱們城里從來不貯藏什么糧食,一切都是從鄉(xiāng)下運來的。”
“可是,你們面臨殘酷的死亡,怎么還一心一意想到守城呢?”
“是呀,總督也許早就想投降了,可是昨天早晨,駐在布讓內(nèi)的聯(lián)隊長放了一只傳信的老鷹到城里來,叫不要把城交出去;說是他率領(lǐng)聯(lián)隊就要來增援,不過要等另外一個聯(lián)隊長一塊兒來。現(xiàn)在人們隨時都在盼望他們到來……可是,我們已經(jīng)到家了。”
安德烈遠(yuǎn)遠(yuǎn)地就望見一幢房子和別的房屋很不相同,仿佛是某一個意大利建筑師造的。這幢房子有二層樓,是用好看的薄磚頭砌成的。樓下的窗戶鑲嵌在高高凸出的花崗石飛檐下面。二樓完全由一些小拱門構(gòu)成,這些拱門形成一條走廊;在這些拱門之間可以看到雕有紋章的欄桿。房屋四角也雕著紋章。室外寬闊的花磚臺階一直和廣場相銜接。臺階下面一邊各站著一個哨兵,他們神情如畫地、對稱地各用一只手扶著靠在他們身旁的戟,用另外一只手支著自己俯伏的頭,這樣一副模樣,與其說是活人,倒不如說是兩尊雕像更恰當(dāng)。他們沒有睡,也沒有打盹,但似乎對一切都是麻木不仁的:他們甚至也沒有注意到有什么人走到臺階上來了。走上了臺階,他們看見一個服裝華麗、從頭到腳全副武裝的軍人,手里捧著一本祈禱書。他想抬起困倦的眼睛來看他們,可是韃靼女人對他說了一句話,他就又把眼睛落在祈禱書翻開的一頁上去了。他們走進了第一間很寬大的房間,這是當(dāng)作接待室,或者只是當(dāng)作前廳用的。里面擠滿著采取各種不同的姿勢靠墻坐著的兵士、仆人、獵犬看管人、侍酒人,以及為顯示波蘭貴族(不但包括軍人,并且也包括領(lǐng)地所有主)的地位所必不可少的其他侍仆。可以聞得到熄滅的蠟燭的油煙味。另外兩支蠟燭還擺在房間正中的兩只幾乎有一人高的大燭臺上燃燒著,雖然晨曦早已通過有欄桿的寬大窗戶照進來了。安德烈正待一直走進那點綴著紋章和許多雕刻品的橡木門,可是韃靼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指點他走旁邊的一扇小門。他們從這扇門走進了一條回廊,然后又走進一間房間,他簡直無法一眼把它看清楚。從百葉窗的縫隙里射進來的光線照亮了一些東西:紫紅色的窗簾、鍍金的窗楣和掛在墻上的畫。走到這兒,韃靼女人指點安德烈留下來,她就打開門,走到另外一間燈影閃耀的屋子里去了。他聽到低語和輕柔的聲音,這種聲音使他全身都震動了。他從打開的門里看見一個端正勻稱的女人的姿影怎樣迅速地閃動著,一條厚實的長辮子盤繞在她向上舉起的手臂上。韃靼女人回來叫他進去。他不記得他是怎樣走進去的,后面的門是怎樣關(guān)上的。房間里燃燒著兩支蠟燭;神像前面點著一盞燈;燈下面擺著一張高高的小桌子,按照天主教的習(xí)慣,附有禱告時下跪用的踏腳。可是,他的眼睛搜索的不是這個。他把頭轉(zhuǎn)向另外一邊,看見了一個女人,她仿佛是在一種迅速的運動中凝結(jié)了,化為了頑石。她的整個姿態(tài)仿佛是要向他撲過來,但忽然停住了。他站在她面前,也驚奇得呆住了。他預(yù)期看見她不是這種樣子:這不像是她,不像是他從前認(rèn)識的那個女人;她身上沒有任何一點東西酷似那個女人,但她現(xiàn)在卻是比從前加倍地美麗和動人了。那時她身上還有一點什么未完成的、未臻美滿的東西,現(xiàn)在她卻是畫家給加上了最后一筆的作品了。那時是一個迷人的、輕佻的姑娘;現(xiàn)在卻是一個美女——一個千嬌百媚的絕世佳人了。她往上抬起的眼睛里面表露著豐富的感情,不是感情的斷片和暗示,而是全部的感情。眼淚在眼眶里還沒有來得及干,彌漫著滲透靈魂的閃耀的濕氣。胸、頸和雙肩呈現(xiàn)出勻稱的美麗的線條,這種線條是只有充分發(fā)展的美色才會具有的;她的頭發(fā)從前卷成松松的鬈發(fā)披散在臉上,現(xiàn)在編成了一條濃密厚實的辮子,一部分向上梳起,另外一部分有手臂那么長的一段,拆散開來,那細(xì)而長的、彎曲得很美麗的頭發(fā)一直垂到胸前。她的面貌似乎完全變得認(rèn)不出來了。他竭力要在里面搜尋那些殘留在他記憶中的特征,可是白費心機,一個特征也找不到!不管她的臉色多么蒼白,但蒼白也無法掩蓋她的動人的美色;相反,似乎倒給美色添上了一種無法描摹的、不可抗拒的情趣。安德烈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虔敬的恐懼之念,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看到這個呈現(xiàn)出青春的男性全部美和力量的哥薩克,也大吃了一驚,他的四肢雖然不動,卻仍然顯示出奔放不羈的活力;他的眼睛煥發(fā)著清朗的剛毅之光,天鵝絨般的眉毛彎成勇敢的弧形,曬黑的雙頰閃耀著青春之火的全部光輝,初生的黑胡髭光亮得像絲綢一樣。
“不,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來酬謝你,寬宏大量的騎士,”她說,她的銀鈴樣的嗓子發(fā)著抖,“只有上帝才能夠酬謝你;我,一個軟弱的女人,可辦不到……”
她把眼睛低了下去;簇生著長長的、箭似的睫毛的眼瞼,描出美麗的、潔白如雪的半圓形,覆蓋在眼睛上面。她秀麗的臉完全彎倒了,一層薄薄的紅暈籠罩了它。安德烈聽了她的這番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很想把心里的話都傾吐出來,說得像在心里所想的一樣熱烈,但他不能夠。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塞住了他的嘴;話到嘴邊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感覺到這些話不是像他這樣一個在神學(xué)校和東征西戰(zhàn)的漂泊生活中教養(yǎng)起來的人所能夠回答的,于是他就怨恨起自己的哥薩克天性來了。
這時候,韃靼女人走進屋里來。她已經(jīng)把騎士帶來的面包和食物切成一片片,盛在金盤子里,放到小姐的面前。美人兒看看她,看看面包,又抬起眼睛看看安德烈,——這雙眼睛里面包含著許多東西。這種說明她疲憊不堪、無力表達蘊積心中感情的脈脈含情的眼光,比所有一切言語都更容易為安德烈所了解。他心里忽然感到輕松起來;仿佛一切束縛都解脫了。以前仿佛套上籠頭被抑制住的一切,現(xiàn)在都自由了,毫無拘束了,已經(jīng)要化為滔滔不絕的言辭傾吐出來了。可是這時候,美人兒忽然轉(zhuǎn)向韃靼女人,不安地問道:
“母親呢?你給她送去了沒有?”
“她睡了。”
“父親呢?”
“送去了。他說他要親自來向騎士道謝呢。”
她拿起一塊面包,放到嘴邊去。安德烈屏住了氣息,只是望著她怎樣用潔白光滑的手指撕碎它,然后吃掉;他忽然想起那個餓得發(fā)狂的人,吞吃了一塊面包,當(dāng)場就在他眼前斷了氣。他臉色發(fā)白,抓住她的手,喊道:
“夠了!別吃啦!你許久沒有吃東西,現(xiàn)在面包會把你噎死的。”
她立刻放開手,把面包放在盤子里,像聽話的孩子一樣,直望著他的眼睛。誰能試試用什么話把這種神情表達出來就好了!……可是不管是雕刻刀也好,畫筆也好,強有力的言語也好,都無法表達有時浮露在少女的眼光中的東西,更不可能表達看到少女這種眼光的人那種激動的感情。
“女王啊!”安德烈喊,心里充滿著真摯的、誠懇的感情,“你需要什么?你愿望什么?吩咐我吧!只要是這世界上能有的,你把隨便什么艱難的任務(wù)交給我去辦吧,我立刻就跑去完成它!叫我去做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的事,我一定為你去做,就是毀滅自己也在所不惜。我要毀滅,我要毀滅!憑圣十字架發(fā)誓,為你犧牲自己,在我是十分甜蜜的……可是我沒法把我的意思說出來!我有三個莊園,我父親的馬群一半是我的,我母親作為陪嫁帶來給父親的一切,甚至她瞞著他積蓄起來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現(xiàn)在在咱們哥薩克中間,任何人都沒有像我這樣的武器:僅僅為了換我的馬刀的柄,人家肯給我最好的馬群和三千只綿羊。可是只要你說一句話,或者只要你動一動纖細(xì)的黑眉毛,我就情愿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放棄,丟開,拋開,燒毀,淹沒!可是我知道,也許,我說的全是蠢話,說得太冒昧,這一切在這兒都是不適合的,像我這樣在神學(xué)校和查波羅什生活過來的人,是不能像國王、公爵和高貴的騎士們通常那樣說話的。我看出你是和我們大家不同的神的創(chuàng)造物,一切其余的貴婦和閨秀都遠(yuǎn)不如你。我們連做你的奴隸都不配;只有天使才能夠侍候你。”
少女懷著越來越增大的驚奇,不肯漏掉一個字,全神貫注地傾聽這坦率的、真摯的話,這一段話像一面鏡子一樣,把年輕的、充滿力量的靈魂反映了出來。這段話用從心底迸出的聲音說出來,每一個簡單的字都蘊蓄著無窮的力量。她美麗的臉向前伸出,她把惱人的頭發(fā)往后一甩,張開了嘴,就這樣坐了許久。然后她想說些什么,忽然又停住了,想起這個騎士負(fù)有別的使命,他的父、兄和整個祖國像一個嚴(yán)峻的復(fù)仇者一般站在他的背后,這些圍城的查波羅什人是可怕的,他們大家和這城市一起必然要遭到殘酷的死亡……于是她的眼睛忽然充滿了眼淚;她迅速地拿起一方絲繡的手帕,覆在自己的臉上,一會兒它就濕透了;長久地坐著,美麗的腦袋仰在后面,雪白的牙齒咬著艷麗的下唇——好像驀地感覺到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不肯把手帕從臉上移開,為的是不讓他看到她蝕骨的憂傷。
“對我說一句話吧!”安德烈說,握住她滑如綾羅一般的手。一接觸到這只手,就有一股熊熊的烈火通過他的血管,他握緊了那只毫無感覺地放在他手掌中的手。
可是她沉默不語,不把手帕從臉上移開,仍舊一動也不動。
“你為什么這樣悲傷?告訴我,你為什么這樣悲傷?”
她從臉上揭開了手帕,把披垂到眼睛上的長長的辮發(fā)往旁邊一掠,接著用低微的聲音說出一段凄婉悱惻的話來,這聲音正像在美麗的黃昏吹起一陣微風(fēng),忽然掃過溪邊茂密的蘆葦一樣:沙沙發(fā)響,喃喃低語,忽然傳出凄涼而細(xì)弱的聲音,旅人懷著不可思議的惆悵止步細(xì)聽,沒有注意到黃昏正在消逝,也沒有聽到做完農(nóng)事和收割后回家去的人們歡樂的歌聲,和遠(yuǎn)處什么地方駛過的大車的轔轔聲。
“難道我不應(yīng)該發(fā)出無休止的怨訴嗎?生我到世上來的母親不是非常不幸嗎?我的命不是很苦嗎?我的兇惡的命運呀,你不是我的殘酷的劊子手嗎?你叫所有的人都跪倒在我的腳邊:全體波蘭貴族中間的最優(yōu)秀的貴族,最富裕的地主、伯爵,外國的男爵以及我們騎士階級中間最精華的部分。他們大家都巴不得要愛我,每一個人都把我的愛認(rèn)作是莫大的幸福。只要我一招手,他們中間的隨便哪一個,臉長得最漂亮的、家世最高貴的,都會做我的丈夫。可是我的兇惡的命運呀,你不能使我的心愛上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卻只能使我的心,越過我國的優(yōu)秀的勇士,去愛上一個異邦人,我們的敵人。圣潔的圣母啊,你為了什么緣故,為了什么罪過,為了什么重大的罪行,這樣毫不容情地、無慈悲地迫害我呢?我一直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美酒佳肴是我的日常食品。可是這一切引來什么結(jié)果呢?這一切是為了什么呢?是為了最后遭遇到波蘭國內(nèi)連乞丐都不會遭遇的殘酷的死亡。我注定要面臨這樣可怕的命運:我在臨終之前必須看到父親和母親怎樣在難以忍受的折磨中死去,而為了拯救他們,我是不惜犧牲我的生命的;可是這一切都還不夠,我還必須在臨終之前看到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愛情,聽到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言語。必須讓他用言辭來把我的心撕成碎片,讓我痛苦的宿命變得更加痛苦,讓我年輕的生命對于我變得更加悲慘,讓我的死在我顯得是更加可怕,讓我在垂死的時候還要多責(zé)備你幾句,我的兇惡的命運啊,還有你——請饒恕我的罪過——圣潔的圣母啊!”
當(dāng)她的聲音停息的時候,一種深深絕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臉上。臉上每一個特征都說明她是籠罩在蝕骨的哀愁之中,從悲傷地低垂著的額和俯伏著的眼睛,直到在微微發(fā)熱的雙頰上凍結(jié)和干涸的眼淚,一切仿佛都在說:“這臉上沒有幸福!”
“世界上從來不曾聽說過有這種事情,這是不可能的,不會發(fā)生的,”安德烈說,“一個最美麗、最優(yōu)秀的女人竟遭遇到這樣痛苦的命運,雖然按說她生下地來,應(yīng)該是要讓世界上所有最優(yōu)秀的人都拜倒在她的面前,像拜倒在圣物前面一樣。不,你不會死!你不應(yīng)該死!用我的誕生和世上我所感覺可愛的一切東西發(fā)誓,你不會死!如果結(jié)局非死不可,而且無論用什么東西——力量也罷,祈禱也罷,勇敢也罷——都無法把痛苦的命運挽救過來,那么就讓我們一起去死,讓我先死,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美麗的膝前,就是死了也不能把我們倆拆散。”
“別欺騙自己和我吧,騎士,”她輕輕搖著她美麗的頭,說,“我知道,最可悲哀的是我知道得太清楚,你是不可能愛我的;并且我知道,你有著怎樣的責(zé)任和約束:你的父親、伙伴、祖國在召喚你,何況我們又是你的敵人。”
“父親、伙伴和祖國對我算得了什么呢?”安德烈迅速地?fù)u擺了一下頭,像岸邊的白楊一樣挺直了身子,說,“既然到了這種地步,那么我就把實話告訴你:我覺得親近的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他用這樣一種聲音重復(fù)說,又伴隨著這樣一種手勢動作,一個敏捷的、堅強不屈的哥薩克表示決心要干一件別人覺得是聞所未聞的、不可能的事情時都是這樣做的。“誰說我的祖國是烏克蘭?誰把它給我做祖國的?所謂祖國,是我們靈魂所渴望的東西,是我們覺得比一切都可愛的東西。我的祖國就是你!你就是我的祖國!我把這祖國保存在我的心里,只要我活著,我就要保存它,我看哪一個哥薩克能把它奪去!我要為了這樣的祖國交出、獻出、毀掉所有的一切!”
她剎那間呆住了,像一尊美麗的雕像似的,直對他的眼睛望著,忽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她以一種只有專為美麗的真情生到世上來的、慷慨大度而且不計較小節(jié)的女人才會有的、奇妙的女性激情,往他的脖子上撲過來,用雪白的、美麗的胳膊抱住他,哭了起來。這時候,街上傳來了一片模糊的叫喊聲,里面還夾雜著喇叭和罐鼓的聲音。可是他沒有聽見這些聲音。他只感覺到神妙的嘴唇吹來又香又暖的呼吸,眼淚像小河一般流到他的臉上,頭上披下來的芳香的頭發(fā)像黑而亮的絲線一樣把他纏住了。
這時候,韃靼女人發(fā)出快樂的叫聲,跑到他們身邊。
“得救了,得救了!”她失魂落魄地喊,“我們的人進城了,帶來了面包、小米、面粉和俘虜?shù)牟椴_什人。”
可是他們倆誰都沒有聽見是什么樣的“我們的人”進了城,帶來了什么東西,俘虜了什么查波羅什人。安德烈充滿著世間從來沒有領(lǐng)略過的感情,吻了貼到他臉上的芳香的嘴唇,并且那芳香的嘴唇也不是沒有反應(yīng)的。對方同樣熱烈地反應(yīng)了,在這互相交融的接吻中感覺到了一個人在一生中只能感覺一次的東西。
于是哥薩克毀滅了!對于整個哥薩克騎士精神說來是永遠(yuǎn)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見查波羅什地區(qū)、父親的莊園和上帝的教堂!烏克蘭也再也看不見自己那個保家衛(wèi)國的最勇敢的兒子了。老塔拉斯將從自己的頭上扯下一綹白發(fā),詛咒養(yǎng)出這樣的兒子給自己遺臭的日子和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