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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肖復興散文
  • 肖復興
  • 2114字
  • 2022-07-20 16:45:41

老手表史記

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女同學和我很要好。我們兩家住得很近,她常來家里找我,一起復習功課,一起聊天,一起度過青春期最美好的日子。

高一暑假過后,她來我家,忽然發現她的腕子上戴著一塊手表。那個年月,手表是稀罕物,大人戴手表的都很少,我家生活拮據,父親只有一塊老懷表,卻不是揣在懷中,而是掛在墻上,當成全家人都能看到的掛鐘。一個中學生戴塊手表,更是少見,起碼,在我們全班沒有一個同學戴手表。

那是1964年的秋天。她腕子上的這塊手表,在我的眼前閃閃發亮,映著透過窗子照進來夕陽的光線,反著光亮,一閃一閃的,像跳躍著好多螢火蟲。

大概她發現了我在注視她的手表,對我說了句:“暑假里過生日,我爸爸給我買的。”說著,一把從腕子上摘下手表,揣進上衣的口袋里。這塊手表,忽然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這塊手表,一直閃動著,伴隨我們一起度過中學時代。“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學校停課了,大學關門了,前路渺茫,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命運是什么。1967年的冬天,我弟弟先報名去了青海油田,是我們這一群人中第一個離開家離開北京的。那一晚到火車站為弟弟送行,她也去了。火車半夜才開走,她家住的大院的大門已經關閉,回不了家,只好跟著我們院子的幾個孩子,一起來到一個人的家里,我們也都是同學,彼此很熟悉。他家的屋子寬敞,我們幾個孩子橫倚豎臥地擠在各個角落里。

在一張餐桌前,我和她面對面地坐著,開始還聊天,沒過一會兒,就都困了,腦袋像斷了秧的瓜,垂到桌子上睡著了。一覺醒來,我看見她雙手抱著頭,還趴在桌上睡著,隨著呼吸,身子在微微地起伏,腕子上的那塊手表,嘀嗒嘀嗒跳動的聲音特別響。窗外,月亮正圓,月光照進窗子,追光一樣,打在手表上,讓手表成為舞臺上的主角一般格外醒目。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腕子上的手表,我仔細看著,看清楚了,是塊上海牌的手表。

那一夜,這塊手表的印象,成為我們分別的記憶定格。一年之后的夏天,我們兩人前后腳去了北大荒,我們兩家各自的顛簸與動蕩,讓我們都走得那樣匆忙而狼狽不堪,沒能為彼此送別,從此南北東西,天各一方。

1970年,我有了第一塊手表。弟弟在青海油田,有高原和野外工作的雙重補助,收入比我高好多,他說贊助你買塊手表吧。那時候手表是緊俏商品,國產表要票券,外國表要高價。我本想也買塊上海牌手表,卻無法找到手表票,弟弟說那就多花點兒錢買塊進口的表吧。可進口的手表也不那么好買,來了貨后要趕去排隊,去晚了,排在后面就買不到了。是我中學的一個同班同學,他分配在北京工作,一清早到前門大街的亨得利排隊,幫我買了塊英格牌的手表。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那天清早,雪紛紛揚揚的,也沒有停。我的這位同學,是頂著紛飛的雪花,騎著車,幫我買到的這塊英格牌的手表。

1975年的冬天,分別了整整八年之后,我和她闊別重逢。那時候,我已經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在一所中學里當老師;她作為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從哈爾濱途經北京到上海出差。她找到我家,盡管早已經是物是人非,但我一眼看見她腕子上戴著的還是那塊上海牌的手表。不知為什么心里竟然一動,仿佛又看見了中學時代的她,也看見那時候的自己。那塊手表成為我們青春的物證。

我不知道她這塊上海牌的手表一直戴到哪一年,我那塊英格牌手表,一直戴到1992年的夏天。那時候,我正從西班牙到瑞士,剛剛從蘇黎世出海關,那塊英格牌的手表突然停擺了。回到北京,拿到鐘表店修,師傅說表太老,壞的零件無法找到,沒法修了。想想,這塊瑞士產的手表,居然在踏進瑞士國土的那一剎那突然壽終正寢,冥冥之中,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人生如夢,轉眼二十八年過去了,我的這塊英格牌手表,一直壓在箱子底,沒有舍得丟掉。看到它,我會想起為我買這塊表的那位同學,和那天清早紛紛揚揚的雪花,也會想起她和她的那塊上海牌手表。

很久沒有聯系了,年前一個下雪天的下午,沒有出門,座機的鈴聲響了,接到的竟然是她的電話,熟悉的聲音,即使隔著長長的電話線,還是一聲就聽出來了。我很意外,她說她的電話簿丟了,是偶然看見她的一個三十多年前的老電話本,上面寫的電話號碼,都是她父親的一些老同事和她自己的老朋友的,便給上面的每一個電話打打試試,看看還能不能打通,大部分都不通了,還真不錯,都多少年過去了,你的電話還真的通了。

我告訴她,我的電話號碼一直沒變。我一直覺得,很多老的東西,是值得保留的,保留住它們,就是保留住回憶,保留住自己。逝去的歲月,再不堪回首也好,再五味雜陳也罷,就像卡朋特老歌唱的那樣,它們能讓昔日重現。

電話里,我們聊了很多,其中就有很多昔日的回憶,花開一般重現在電話筒里。我很想問問她的那塊上海牌手表一直戴到哪一年。可是,在你來我往線頭多得雜亂無章、水流四溢的談話中,竟然把這塊手表的事給沖走了。放下電話很久,我才想起忘記問這塊手表的事了。又一想,這塊上海牌手表,已是老古董,她肯定早就不戴了。不過,我相信,能保留著老電話簿,保留著老朋友的友情,她一定也會和我一樣保留著它的。

1957年拆后的廣渠門箭樓

我想起當年曾經一起讀過并抄錄過的濟慈那首有名的詩《希臘古甕頌》里面的詩句:

等暮年使這一切都凋落,

只有你如舊。


你竟能鋪敘

一個如花的故事,比詩還瑰麗。

濟慈的詩是寫給一只古甕的,寫給我們的手表,也正合適。

2020年5月20日小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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