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鐵生散文
- 史鐵生
- 1241字
- 2022-07-20 16:32:52
三
但是,強者的雄風太迷人了,戰勝者的榮耀太吸引人了,而且這雄風和榮耀必是以弱者和失敗者的被冷落為襯照,這差別太刺激人了,于是人很容易忘記領聽(諦聽和領悟),全副熱情都掉進那差別中,去爭奪居強的一端。爭奪的熱情大致基于這樣的心理:在諸多的國家中我在的國家是最強的,在諸多的城市中我居住的城市是最好的,在諸多的民族中我屬的民族是最優秀的,甚而至于在諸多朝圣的路途中我的路途是最神圣的。這樣的心理若是只意味著戰勝自己,也許本來不壞,但是,對榮耀的渴望使人再也聽不見無限時空里的屬于全人類的危懼和夢想,勝利僅僅在打敗對方的欲望中成立。夢想從無限的時空萎縮進人際的輸贏,狂歡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爭奪,那時“同志”忽然就被“立場”取代。在“同志”被“立場”取代的地方(不管是明著還是暗著),便不再有朝圣的儀式,而是戰爭的模型了。
我想起“文革”中的一些慘劇,大半是由立場作著前導;明知某事是假是惡是丑,但立場卻能教你違心相隨或緘口不言,甚而還要懺悔自己的立場不堅定。不不,立場和觀點絕然不同,觀點是個人思想的自由,立場則是集體對思想的強制。立場說穿了就是派同伐異,順我派者善,逆我派者惡,不需再問青紅皂白。否則為什么要有立場這個詞呢?尤其是觀點一詞并不作廢的時候,立場究竟是要說什么呢?是說相同觀點的人要站到一起來嗎?首先,相同的觀點因其相同不是已經站到一起來了么?再強調站到一起來是什么意思?其次,觀點并非永遠不變,相同一旦變成不同是否就要以立場的名義施之懲罰呢?若非如此,就真想不懂立場為什么不算是一句廢話?記得“文革”年代有一首童謠: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看誰立場最堅定。這可真是童言無忌道破天機。奇怪的是這童謠在當時怎么沒有被劃作反動言論,想來絕不是“四人幫”一流的疏忽,而是在他們看來這正是立場的本意。
立場怎樣不知不覺地走進人間,也就怎樣神鬼莫察地進了足球場,此一方球迷與彼一方球迷的大打出手、視若仇敵便屢見不鮮。我們是世界,變成了:我們是國家,我們是民族,我們是幫派,我們是我們,你們他媽的是你們。我們是孩子,則變成了:我們是英雄,我們是好漢,你們他媽的算是什么玩藝兒?
本沒有誰一心去做孬種,或號召大家爭當敗類。值得擔心的倒是“英雄”“好漢”的內涵不清,倘英雄主義糊里糊涂地竟認同起暴力來,肯定不會有好局面送給人間。狂歡精神一旦散失,便特別危險地要蛻變成狂熱,勇猛和不屈都來不及對著生命的困惑,而要順理成章地殺向異己的人類了(比如網球明星塞萊斯的被刺)。立場這個詞把我們害著,把足球以及所有體育比賽都害著,把足球場里和地球上面的英雄害著,把狂歡精神和神圣之域也害著。
神圣之域尤其是不需要宣揚立場的。神圣并不蔑視凡俗,更不與凡俗敵對,神圣不期消滅也不可能消滅凡俗,任何圣徒都凡俗地需要衣食住行,也都凡俗地難免心魂的歧途,惟此神圣才要駕臨俗世。神圣只是對凡俗的救助和感召,在富足或貧困的凡俗生活同樣會步入迷茫、同樣可能昏昏墮落的時候,神圣以其愛與美的期念給我們一條無盡無休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