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近幾年來,常有研究中國現代散文的同志約我寫篇文章談談梁遇春。我想,比較更深地了解梁遇春的朋友和同學多已去世,我和梁遇春交往雖然不久,在1930年從晚春到初秋不過五六個月,卻也共同度過些只有青年人才能享有的愉快的時日,我對于這個要求有義不容辭之感。但是我那時不寫日記,信件也不知保存,隨著歲月的流失,當年親切的會晤已變得模糊不清,饒有風趣的交談也只剩下東鱗西爪。在那“忘形到爾汝”的時刻,我怎么會想到半個多世紀后要搜索枯腸,追思往事,寫這樣的回憶呢?
這是我答應寫這篇文章時思想里直接的反應。可是經過一番考慮,想到我這不幸早年逝世的朋友,想到他的為人、他的風姿、他的文采,我不應用“搜索枯腸”來對付。我應該認真再讀一遍他留給我們的兩本散文集《春醪集》和《淚與笑》,以無限的懷念之情實事求是地把模糊不清的事想得清楚一些,給殘存的片言只語尋得一些線索,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根據他的散文談一談這個年輕的思考者在他那個時代想了些什么。
這是文學史里的一種現象,有少數華年早喪的詩人,像是稀有的彗星忽然出現在天邊,放射異樣的光芒,不久便消逝。他們仿佛預感自己將不久于人世,迫不及待地要為人類做出一點貢獻,往往當眾多“大器晚成”享有高齡的作家不慌不忙地或者尚未開始寫作時,他們則以驚人的才力,嘔心瀝血,譜寫下瑰麗的詩篇。他們的思想格外活躍,感觸格外銳敏,經歷雖然不多,生活卻顯得格外燦爛,在短暫的時期內真可以說是春花怒放。我的這個看法,難免不招來唯心或宿命之譏,我自己也不認為是正確的,但例如中國的李賀、英國的濟慈、德國的諾瓦利斯等人,確實是這樣,他們的創作時期極為短促,論成績則抵得住或者超過有些著名詩人幾十年努力的成果。梁遇春的成就雖不能與例舉的那幾位短命詩人相比,但他短暫的一生中工作的勤奮卻與他們很相似。他從1926年冬開始發表散文,到1932年夏他二十七歲逝世不滿六年的時間內,寫了三十六篇閃耀著智慧光輝、具有獨特風格的散文。他拼命地閱讀古今中外的書籍,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二十余種,其中英漢對照的《英國詩歌選》,有在三四十年代攻讀過英國文學的大學生,在他們已將進入老年的今天,還樂于稱道這本書,說從中獲益匪淺。梁遇春沒有創作過詩,但他有詩人的氣質,他的散文洋溢著濃郁的詩情。
梁遇春在他第一本散文集《春醪集》第一篇題名《講演》的散文里說,“近來我很愛胡思亂想,但是越想越不明白一切事情的道理。”緊接著他說,他同意“做《平等閣筆記》的主筆所謂世界中不只‘無奇不有’,實在是‘無有不奇’”。這段話,他寫的時候不過二十二歲,卻可以作為他此后六年所寫的散文共同的題詞。“胡思亂想”是自謙之詞,實際上說明他開動腦筋,勤于思考,事事都要問個是什么、為什么。“不明白一切事情的道理”,才能促使人追根究底,把事情弄明白些。在弄明白的過程中,便會發現世界上的事不僅“無奇不有”,而且“無有不奇”。這里所說的“奇”,我看有雙重意義:一是“新奇”的奇,是從平凡的生活中看出“新”;一是“奇怪”的奇,是從社會上不合理而又習以為常的事物中看到“怪”。至于思想怠惰、遇事隨聲附和、自以為一切都明白了的人們不可能發現什么“新”,更不會感覺到“怪”。梁遇春則是從“胡思亂想”開始,寫他字里行間既新奇又奇怪的散文。但他的散文委婉自如,并不標新立異,故作驚人之筆。
梁遇春在他的散文里一再說,矛盾是宇宙的根本原理,自然界和人世間無窮無盡的矛盾是“數千年來賢哲所追求的宇宙的本質”。他還引用蕭伯納的話:“天下充滿了矛盾的事情,只是我們沒有去思索,所以看不見了。”我們無須說梁遇春懂得多少辯證法,可是他確實從書本上、從對于宇宙和人生的探索和觀察中,領悟到一切事物內存在著矛盾,而且他很欣賞那些矛盾。
他熱愛人類。他1930年寫的《救火夫》是他散文中最有積極意義的名篇。他看見某處失火,救火的人們爭先恐后奔赴火場,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們多半素不相識,但在救火時都成為互助的同志,他們也不問失火的那家主人是好人或是壞蛋,那時他們去救的好像不是某個個人,而是“人類”。他熱情頌揚救火的人們,譴責隔岸看火的旁觀者。同時他認為,如今全世界,至少在中國,到處都著了火,如果見火不救,就等于對人類失職。他說他三年來的“宏愿”是想當個救火夫。但他的“宏愿”并沒有實現,他直到逝世只不過是一個對人類抱有悲憫之情的旁觀者。他自身內就存在著一個這樣的矛盾。
他贊美光明。他認為只有深知黑暗的人才會熱烈地贊美光明,同樣,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總得有光明的心地。他例舉某些著名的作家和作品,說明在黑暗中受過痛苦和考驗的人最能迫切地向往光明,反過來說,若是誰的心里沒有光明,也不能真正描寫黑暗,像一度流行的黑幕小說,只能污染讀者的心靈。
他說,希望是一張包醫百病的良方。希望的來源是煩惱,因為煩惱使人不得不有希望;希望的去處應該是圓滿和成功。可是圓滿的地位等于死刑的宣告,成功的代價是使人感覺遲鈍,不再前進。他說他喜歡讀屠格涅夫的小說,由于“屠格涅夫所深惡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從中推論出“值得我們可憐的絕不是一敗涂地的,卻是事事馬到功成的所謂幸運人們”。
關于道德,他在《查理斯·蘭姆評傳》中說,蘭姆的“道德觀念卻非常重。他用非常誠懇態度采取道德觀念,什么事情一定要尋根到底赤裸裸地來審察,絕不容有絲毫偽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為他對道德態度是忠實,所以他又常主張我們有時應當取一種無道德態度,把道德觀念撇開一邊不管,自由地來品評藝術同生活”。這里說的是蘭姆,其實也是梁遇春自己的意見。他最憎惡偽君子,因為“偽君子們對道德沒有真真情感,只有一副架子,記著幾句口頭禪,無處不說他們的套語,一時不肯放松將道德存起來,這是等于做賊心虛,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只有自己問心無愧的人才敢有時放了道德的嚴肅面孔,同大家痛快地毫無拘管地說笑”。梁遇春的散文,就給人以一種印象,作者毫無拘束地面對讀者說自己心里的真話。
以上僅就梁遇春對于人類和道德的態度,對于光明與黑暗、希望與成功的看法這幾點,說明他為什么認為矛盾是宇宙的本質,為什么他看世界上的事物有的是新奇,有的是奇怪。這是他散文的根本精神。廢名在他給《淚與笑》寫的序里說:“他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然而沒有一個線索,稍縱即逝。”這句話常被梁遇春散文的評論者援引,認為說得中肯,我則認為這句話只形容了梁遇春散文的風格,至于散文中的思想,如前所述,還是有線索可尋的。
梁遇春的散文有許多非同凡響的議論,其中有的是真知灼見,有的也近于荒唐;他給讀者的印象有時如歷盡滄桑、看透世情的智者,有時又像是胸無城府、有奇思異想的頑皮孩子,他對于社會上因襲的習俗和時髦的風氣肆意嘲諷,毫不容情,而又熱愛人生,要“真真地跑到生活里面,把一切事都用寬大通達的眼光來細細咀嚼一番”。他在《“還我頭來”及其他》這篇散文里表明了他的寫作態度,他不能“滿口只會說別人懂(?)自己不懂的話”,“我以后也只愿說幾句自己確實明白了解的話”。他的散文證明,他確實說了些他自己領悟了的道理。這些領悟了的道理是從哪里來的呢?當然不是與生俱來或是到了一定年齡從腦子里冒出來的。這里我不得不提到他的另一篇散文《途中》。他在《途中》強調睜開眼睛在路上觀看人生萬象的重要意義。他把“行萬里路”與“讀萬卷書”對比,他說,“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他向往古今中外許多走過萬里路的詩人和作家,他們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和深刻的體會,寫下不朽的詩篇和名著。但梁遇春短短的一生走的道路不過是從福州的家到北京的學校,大學畢業后到上海的一個大學里當助教,最后又從上海回到北京,他只能把車中、船上和人行道看作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盡管他熱愛人生,觀察銳敏,勤于思考,但這三個博覽會所能展出的究竟很有限,它們并不是人生的本身。說來說去,從他散文里的旁征博引就可以看出,他還是從書本里得到的更多。這也是他生活中的一個矛盾,他非常羨慕行萬里路,但他只能更多地讀萬卷書。
他博覽群書,他受影響較多的,大體看來有下邊的三個方面:他從英國的散文學習到如何觀察人生,從中國的詩,尤其是從宋人的詩詞學習到如何吟味人生,從俄羅斯的小說學習到如何挖掘人生。這當然不能包括他讀過的所有書籍。不管這三個范疇以內或以外,許多書中的雋語警句他在文章里經常引用,它們有的與他原來的思想相契合,有的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的思路,但也有時引用過多,給文章添了些不必要的累贅。
他勤于閱讀,尊重知識,卻又蔑視知識的“販賣者”。他寫過一篇《論智識販賣所的伙計》,對于教師們,尤其是對大學教授很不恭敬。文章一開始就引用了威廉·詹姆士一句尖銳刺耳的話:“每門學問的天生仇敵是那門的教授。”這話說得相當偏激,但在文學這一門里,的確有些生趣盎然的作品,經大學教授一講,便索然無味,不僅不能引起學生欣賞的興趣,反而使學生對那些作品發生反感。我聽有人對我說過,他后悔很晚才讀莎士比亞,其原因就是作學生時聽過莎士比亞這門課,使他長時期不想和莎士比亞的作品接近。梁遇春大半有鑒于此,他認為在課堂里聽教授講課,無異于浪費光陰,在課外還去聽名人講演,更是自尋苦惱。他慣于跟教授學者們開玩笑,唱對臺戲。約在1924、1925年間北京有些教授學者開展過一次關于人生觀的論戰,他則在這場論戰無結果而散的兩年后,寫了一篇《人死觀》;后來又有些教授學者鄭重討論英語里的Gentleman這個字怎樣翻譯才準確,他卻撰寫長文歌頌Gentleman對立面的人物流浪漢,說惠特曼的《草葉集》是流浪漢的圣經。他列舉許多富有叛逆精神的流浪漢以極大的痛苦和快樂寫下激動人心的不朽名著,卻被循規蹈矩、思想感情都僵化的教授們在課堂里講解剖析,豈不是一個很大的笑話!
梁遇春這樣蔑視聽課,“詆毀”教授,可是他從1922年到1928年在北京大學上過六年學,從1928年到1932年在上海和北京的大學里當過四年助教,前前后后,他也算是在他所謂的知識販賣所里當了十年的“伙計”。他這個伙計是怎么當的,我不清楚。但有一種情況我是清楚的,他在北大英文系的學習成績是優良的,并且得到個別教授的贊賞,1928年由于政局的關系,北京大學的工作陷于停頓,北大英文系教授溫源寧去上海暨南大學任教,就把剛畢業的梁遇春介紹到暨南大學當助教,1930年溫源寧返回北大,他也跟著回來,管理英文系的圖書并兼任助教。由此可見,他這個“伙計”當得還是不錯的。
梁遇春于1922年暑假考入北京大學預科,比我晚一年。那時北大預科在東華門內北河沿北大第三院上課,我常常看到他。由于他顯得年輕聰穎,走路時頭部略微向前探,有特殊的風姿,而且往往是獨往獨來,這都引起我的注意。我不記得什么時候才知道他的姓名,卻總沒有結識的機會,更不知道他的頭腦里蘊蓄著那么多豐富而又新奇的思想。直到1927年后,才先后在《語絲》《奔流》等刊物上讀到他的散文,并且在1930年知道他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春醪集》。
1930年從5月到9月,我和廢名在北平辦過一個小型周刊《駱駝草》,我在1979年寫的《自傳》里說,“我在里邊發表的散文和詩,有的內容庸俗,情緒低沉,反映我的思想和創作在這時都陷入危機。這刊物也登載過幾篇梁遇春(秋心)的散文。梁遇春在北大英文系當助教,他才華茂盛,對文藝和生活都有獨到的見解,寫的散文清新雋永,耐人吟味……”梁遇春在《駱駝草》發表的文章,原稿最初是廢名拿來的,不久我和他也漸漸熟識了。我身邊沒有《駱駝草》,無從查考梁遇春的哪些文章是在這刊物上發表的。我只記得他的三篇關于愛情的文章曾引起我的驚訝。這三篇散文的標題是《她走了》《苦笑》《墳》,讀后的印象覺得它們既是用散文寫的抒情詩,又是用詩的語言寫的愛情論。這三篇每篇的首句各自以“她走了”、“你走了”、“你走后”開端,像是一組“走了”的三部曲,說盡了愛人走后一片錯綜復雜的凄苦心情,對于人生有一層又一層深入的體會。第一篇里他說,“命運的手支配著我的手寫這篇文字”。第二篇是痛苦的斷念。第三篇則是“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為‘想你’是罪過,可說是對你犯一種罪。……然而,‘不想你’也是罪過,對自己的罪過”。在這樣的矛盾中只好什么也不想,可是心里又不是空無一物,卻是有了一座墳,“小影心頭葬”。作者說,“我覺得這一座墳是很美的,因為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們看著心酸的。”這最后一句話涵義很深,在當時一般文藝作品里是讀不到的。
這三篇文章是用“秋心”筆名發表的。在我初讀原稿以及校對清樣時,已經感到驚奇,不久我又知道,他寫這三篇文章,他的妻子正住在婦產醫院里。婦女分娩,是希望與痛苦并存、生的快樂與死的擔心互相消長的時刻,梁遇春獨自在家里的燈下寫這樣的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更無從得到解答。這里所說的“她”是另一個人呢,還是象征他的妻子,認為孩子一降生,往日的愛情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或者“她”既不是另一個人,也不是象征他的妻子,而是個抽象的人物?后來我在《春醪集》里讀到兩篇《寄給一個失戀人的信》,收信人的名字也叫“秋心”,我才若有所悟,原來那位虛構的收信人如今現身說法了。在那兩封信里,寫信人暢談易逝的青春如何值得愛戀,“當初”是如何永遠可貴(因為一般失戀者常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那類的話),變更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他勸人不要羨慕得意的人們,“人生最怕的是得意,使人精神廢弛,一切灰心的事情無過于不散的筵席。”寫給“秋心”的兩封信和署名“秋心”的三篇散文,二者寫作的時間相隔兩三年,卻可以互相補充,表達了梁遇春的戀愛觀。
我對那三篇散文雖然有過疑問,但我和遇春見面時從未問過他是怎么寫出來的。后來他的妻子出院了(那時產婦住院的時間比較長些),他這樣的文章也從此擱筆了。一天,我到他在北池子租賃的寓所找他,他的妻子已出滿月,按照南方的習慣,煮了美味的湯圓招待我,他抱出他新生的女兒給我看,同時他說:“在這‘曾是華年磨滅地’,聽著嬰兒的啼聲,心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又苦又甜的滋味。”
我到他家里只去過一次,他到我的住處次數也不多,但是我們常常會面,我想不起我們都是怎么遇合的,只記得我們的暢談多半是在公園的茶桌旁。我們談人生,談藝術,談讀書的心得,他心胸開闊,正如他所說的,“對于知己的朋友老是這么露骨地亂談著。”那時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脾氣,不喜歡四平八穩、滿口道德語言的正人君子,覺得這樣的人不容易接近,也不必接近。我曾向他稱道張岱《陶庵夢憶》里的一句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人無完人,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假如有個人給人以印象一點毛病也沒有,那就是遮羞蓋恥的偽君子,對人不會以真誠相見,同樣,一個人如果事事都不即不離,無所偏好,更談不上對某件事鍥而不舍,這樣的人不可能有深厚的感情。遇春同意我的意見,他說,“宋朝有個宰相,一生官運亨通,既無深情,也無至性,告老還鄉后,倒說了一句真心話:‘一輩子逢人就做笑臉,只笑得滿臉都是皺紋。’你看,這是多么一副丑相!”他說時沒有說出宰相的姓名,我也無從查考這句話的出處了。
我們還欣賞那時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一句詩“六朝人物晚唐詩”。在六朝和晚唐極其混亂的時代,能產生那么多超脫成規、鄙夷禮教的人物和一往情深、沁人肺腑的詩篇,是中國歷史上特殊的光彩,我們不同意有些人把他們與西方世紀末的頹廢派相提并論。
我們上天下地無所不談,但兩個人好像不約而同,也有所不談。一,不在背后議論共同的朋友和熟人。二,不談個人的苦惱。梁遇春在《墳》里轉述友人沉海的話:“訴自己的悲哀,求人們給以同情,是等于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創傷,請過路人施舍。”我不知“沉海”是誰,我記得我也說過這類的話。三,不談個人的家世。他的家庭情況,我一無所知。只有一次例外,我去德國前,他說他有一個叔父在德國學醫,但沒有告訴我他叔父在德國的住址。
我在1930年9月下旬到德國后,我們通信不多,我有時在報刊上讀到他新發表的文字。1932年夏,我在柏林讀里爾克晚年的兩部詩集《杜伊諾哀歌》和《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在十四行詩里讀到“苦難沒有認清,/愛也沒有學成,/遠遠在死鄉的事物/沒有揭開了面幕”,我想起遇春的散文《人死觀》里有類似的思想;在哀歌的第一首里讀到“因為美無異于/我們還能擔當的恐怖之開端”,又使我想起,這與《墳》里的那句“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們看著心酸的”也有些相似。我很想把這些詩寫給他,和他討論,不料一天在國內寄來的報紙上讀到梁遇春逝世的消息,這對我是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為了排解哀思,我到德國東海呂根島上做了一個星期的旅行,一路上,遇春的言談面貌總在縈繞著我,我應該用什么來紀念他呢?
1937年,我在上海寫了《給秋心》四首詩,在一個文學雜志上發表,1942年我出版《十四行集》,曾把這四首詩作為雜詩附印在十四行的后邊,1949年《十四行集》重版,我覺得這四首詩對于亡友的懷念表達得很不夠,又把它們刪去了。過了三十年,我從中選出兩首,編入1980年出版的《馮至詩選》里,詩的題目改為《給亡友梁遇春》。我在第一首里說,有些老年人好像跟死斷絕了關聯,反而在青年身上卻潛伏著死的預感。詩的最后兩行是:
你像是一個燦爛的春
沉在夜里,寧靜而黑暗。
第二首大意是,我曾意外地遇見過素不相識的人,我和他們有的在樹林里共同走過一段小路,有的在車中談過一次心,有的在筵席間問過名姓,可是一轉眼便各自東西,想再見也難以找到。這首詩是這樣收尾的:
你可是也參入他們
生疏的隊伍,讓我尋找?
可是我不能再找到他了,我把他安排在一個春夜里、一個生疏的隊伍里,是幻想著他仍然存在。
四十年代初,我在昆明卻有一次遇見梁遇春在德國學過醫的叔父。抗日戰爭時期,大批文化教育工作者、自由職業者退入內地。我偶然聽說他的叔父在昆明行醫,便去拜訪他,談到他侄子的早逝,他不勝惋惜。他身邊有一幅遇春的女兒的照片,他拿出來給我看,是一個十歲左右的活潑的女孩。我端詳許久,舍不得放下,我當時竟那樣神不守舍,連她的名字叫什么都忘記了問一問。她如果健在,現在應該是五十多歲了,她三歲喪父,但愿父親在一個嬰兒的頭腦里還留下一個親愛的影像。
許多青年時的朋友后來都有較大的變化。遇春如不早逝,他一定也會有變化的。從他散文里的跡象看來,他也許后來摒棄了旁觀者的態度,實現他那“救火夫”的宏愿,成為革命者;他在大學里工作,勤勤懇懇,最后也許成為一門學問的“天生仇敵”大學教授;他也許成長為一個優秀的評論家,因為《淚與笑》最后的一篇評論英國傳記作家齊爾茲·栗董·斯特剌奇的長文,品評得失,持論透徹精辟,就是放在我們現在有關外國文學的論文中,也毫無遜色;他也許會寫出更多優秀的散文,成為中國的蘭姆。這些只能由我們虛無縹緲地去推測,永遠不會成為事實。劉國平在為《淚與笑》寫的序里引用過梁遇春的一句話,“青年時候死去,在他人的記憶里永遠是年輕的。”這句話一點也不錯,遇春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年輕的。
最后,我有一句聲明。我只是如實地談一談我所知道的梁遇春,并不是要宣揚梁遇春那樣的思想。我認為,若有人下點功夫,研究一下“五四”后十幾年內各種類型的青年人的思想,對于我們研究現代文學還是有用處的。
馮至[1]
1983年8月27日寫完
[1] 馮至此文原名《談梁遇春》,作于近四十年前,但了解得深,評價得得體,至今仍為典范,故收入此處,代為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