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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麗卡·埃瓦爾德的戀愛[1]

懷著親密友情獻給卡米爾·霍夫曼

……不過,這是所有年輕姑娘的故事,這些溫柔的忍受者的故事。她們從來不說她們在受苦。女人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忍受。這肯定是她們的命運,她們早早地體驗到了這命運,并不因此而大驚小怪,故而她們一直在說,如果糟糕的事情早已臨頭,那么,糟糕的事情也就從未有過……

巴貝·多雷維耶[2]

埃麗卡·埃瓦爾德慢慢地走進來,她來晚了,便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腳步。父親和姐姐已經坐在那里用晚餐,聽見開門聲,他們舉目一瞥,匆匆朝走進來的人點了點頭,接著又只有盤子和刀叉的聲響穿過燈光暗淡的房間。他們很少交談,只是間或冒出一句話,像被扔上去的一張紙,無著落地在空中飄著,隨后無力地落到地上。他們三人都寡言少語。姐姐不引人注意而且貌丑,她說的話總是沒人理睬或者遭人嘲笑,多年的經驗賦予她老處女那種遲鈍的聽天由命感,面帶微笑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長年的單調的辦公室工作使父親疏遠社會,自從他妻子去世以來,他更是心情惡劣,固執地沉默寡言,一般老年人常以此隱藏他們身體上的病痛。

在這些單調的夜晚,埃麗卡也多半沉默。她感覺到,這幾個小時的灰色情緒,像風雨欲來時密布的烏云,是難以抗爭的。何況她也太疲乏了,沒有精力去抗爭。白天那折磨人的工作,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催促著她,強迫她一刻不停地溫順地去忍受不諧和的音響、試探性的和弦以及無音樂天賦者的粗暴。這弄得她昏昏沉沉,急需休息,于無言中讓受過白晝暴力壓抑的全部感覺流散。她樂于沉湎在這些醒著的夢境里,一種幾乎是過度興奮的羞恥感,不允許她哪怕只向他人暗示一下她的心靈體驗,即使在沒有說出口的話語壓力下,她的心靈也在顫動,仿佛在熟透的果實重壓下顫悠著的一根果樹枝條。只有兩片蒼白的薄嘴唇周圍難以察覺的輕微牽動,泄露了她心中的斗爭和一種難以抑制的渴望,它不想由話語來表達,僅僅有時在緊閉的嘴唇周圍,添上一陣狂亂的顫動,仿佛是由突然抽泣引起的。

他們很快用畢晚餐。父親站起來,簡短地道了聲晚安,就回到他的房間抽煙斗去了。在這家人家,天天如此,甚至最漫不經心的活動也石化成了一成不變的習慣。耶安奈特,她的姐姐,一如往常取來她的針線活,由于近視,使勁躬身向前,湊著燈光,動手刺繡。

埃麗卡走進她的房間,慢慢脫下衣服。這一天,時間還很早。平常她習慣于讀書讀到深夜,或者倚在窗邊,沉浸在一種甜蜜的感覺中,從高處俯視沐浴在銀色月光中的屋頂。她從未有過朝一定的目標努力的明確想法,只有一種不確定的感覺,一種愛好,愛好輝映在成千塊玻璃窗上——在那些玻璃窗后面,隱藏著生活的奧秘——的月光的閃爍不定,似電光一閃即逝輕輕流動。但是,她今天感覺到一種溫柔的虛弱,一種幸福的沉重,渴望著由柔軟、溫暖貼身的床墊來承受。一種昏昏欲睡之意,這無非是渴望甜蜜的、幸福的夢。這睡意潛入她的肢體,像使人慢慢冷卻和麻醉的毒藥。她振作了一下,幾乎是忙不迭地脫去身上最后一件衣裳,滅了蠟燭。只需一眨眼的工夫——接著,她便在床上舒展開了身子……

對白天的幸福回憶,像迅疾的皮影戲,再次搖曳而過。今天,她去過他那里。他們再次一道為他們的音樂會排練,他拉小提琴,她彈伴奏。接著他為她彈奏肖邦[3],無詞敘事曲。接著,他向她講了溫柔動聽的話,許多動聽的話!

圖像越來越迅疾地掠過,把她領到家里,返回她自身,重又離去,進入既往,回到她和他初次相識的那一天。接著,圖像沖出時間和經歷的狹小范圍,越來越紛亂。埃麗卡聽到隔壁房里她姐姐上床的聲響。她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奇特的念頭,似乎他曾邀請她去他家里。一道快活的、傲慢的微笑無力地從她唇上掠過,但她的睡意已經太濃了。幾分鐘后,安穩的睡眠把她帶入幸福的夢鄉。

醒來時,她發現床上有一張明信片。寥寥數語,像是寫給陌生人的,筆跡堅定有力。但是,埃麗卡偏覺得這幾句話是禮物和幸福,因為畢竟是他寫的,她喜歡從無足輕重的和不顯眼的事情中引出對一大堆實際會發生的事情的預感。對她而言,這種愛情不僅應當變成一道柔和的光輝,圍繞著每個事物發光并把它照亮,這種使一切升華的感覺還應當深入事物的內部,從一切無生命和無靈魂的東西內部燃遍全身,從里向外發出微光。從少年時代起,她那陰暗的恐懼感和矜持的孤獨感就已經教會她,不把事物看作是冷冰冰的和無生命的,而是視作緘默無語的朋友,可以向聽從她的這種朋友吐露秘密和柔情。書本和圖畫,風景和樂曲同她說話,她還保持著兒童的想象力,在畫出的形體和沒有靈魂的事物中看到快活地活動著的、五光十色的現實,在愛情朝她走來之前,這是她孤獨的節日和幸福。

所以,明信片上有限的黑色筆跡對她來說也就成了一個事件。她讀著那幾句話,就像他平常同她說話那樣,他那柔軟而富有音樂性的聲音突出重音,她試圖在她的名字上加上隱秘的甜蜜魅力,唯有柔情的語言才能賦予的魅力。由于她的家人的緣故,這寥寥數語是以冷淡且幾乎充滿敬意的形式寫成的,她在其中細心諦聽隱隱鳴響的愛戀的弦外之音,她那么緩慢地夢幻般地拼讀出那幾行字,以至讀后幾乎忘了它寫些什么。明信片的內容并非無關緊要。他想告訴她,他們計劃中的星期天郊游能否成行。還有幾句不怎么重要的話,是關于他們早就談過的一次音樂會上一起出場的事。之后就是友好問候,匆匆簽名。可她卻把那幾行字翻來覆去讀了又讀,以為聽到了包含在字里行間的強有力的催促,其實那不過是她自身感覺的回響罷了。

不久,這愛便向著埃麗卡·埃瓦爾德走來,把第一道光輝送進她那蒼白平淡的少女生活。她的故事是平靜的,平凡的。

他們在一個社交聚會上相識。她在那里教鋼琴,她的謹慎和她的優雅風度使她深受全家喜愛,他們把她視為女友。他應邀去那里演奏,作為pièce de résistance[4],因為他雖很年輕,卻已是很有名氣的小提琴演奏家了。

事實證明,那天的情形使他們很容易互相理解。人們請他演奏,由她伴奏幾乎是理所當然的。這時他首先注意到她,因為她對他的意向理解得那么深刻,使他立時感到她的氣質文雅而真摯。他們的演奏激起暴風雨般的掌聲,掌聲未落,他就向她提議一起敘談一會兒。她輕輕頷首,輕得無人覺察。

可是沒能談成。人們沒那么快讓他們倆自由,他只能偷偷瞥一眼她那過于苗條柔軟的身軀,接受她那深色眼睛傳遞的一個膽怯驚異的問候。她的話淹沒在人們沒完沒了的老生常談和客套話里。接著又有新的人來,又有上百種別的事分心,她差點兒忘了約定的事了。但當一切完畢,她告辭時,他突然站在她身旁,用他那柔和而含蓄的嗓音問她可否送她回家。霎時間,她覺得束手無策;接著她婉拒他的好意,但她說得那么笨拙,他的意愿終于輕易得以實現。

她住在城郊相當遠的地方,在月光皎潔的冬夜,那是一段很長的路。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默默無言。這并非由于笨拙,而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沒有把握時的顧慮,唯恐用平庸乏味的話開始一次交談。后來還是他先開口,談他們一起演奏的那首樂曲,談藝術。不過這只是個開頭,只是一條通向她的心靈的路。因為他知道,一切在藝術中放手揮霍他們的最后寶藏,把他們的感情全部融匯到音樂的美里面去的人們,他們在生活中是嚴肅的、封閉的,只為理解者敞開心扉。她確實也在談她關于藝術創作和再創作的觀點時,對他談了許許多多隱秘的內心經歷,很多是她從未對任何人談過的,有些是她本人至今尚未意識到的。一直到后來他和她更親近,成為她的男友和知心人的時候,她仍然不明白自己當時何以竟能拋開那素來近乎驚懼的矜持。因為在她的心目中,一個藝術家、創造者好比永遠不出現在生活中、而只活在遠方的偉人,超凡脫俗,不可企及。對這樣的大行家、大好人是不該隱瞞什么的。迄今為止進入她的生活圈子的,只是一些純樸的人,他們像學校里的作業一樣可以被分析、被計算,對這些抱有偏見的保守的衛道者們,她覺得陌生,而且近乎畏懼。而且那天晚上是這樣寧靜明亮的夜。在這樣寂然無聲的夜里,兩人并肩而行,既無人聽,亦無人打擾,房舍屋宇的暗影落在話語上,聲音沒有回響便在靜謐中飄逝,這時你會感覺十分親切,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說話。這時候,淹沒在白晝的匆忙紛擾中未曾聽見、晚間的寂靜方使之輕輕躍動的思想在心靈深處蘇醒;于是思想幾乎不由自主地化為話語。

寂寞冬夜里的長途步行使他們彼此接近。他們伸出手來道別時,她那蒼白冰涼的手指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留在他有力的手里,像被遺忘了似的。他們像老朋友一樣分手了。

這年冬天,他們時常見面。起初是偶遇,隨即變成約會。這個有意思的少女,她所有的特質和奇異之處都令他興奮,他欣賞她的心靈高尚的含蓄,這心靈只對他一人敞開,如一個受驚的孩童,畏縮地臥在他的腳下。他愛她的千百重細膩情懷,愛她的感覺的質樸力量,凡是美的,它都馴順地迎向它而搏動,為了不破壞自己純凈深沉的享受,又在陌生的眼睛面前隱匿起來。可是他那么充分、那么著迷地在別人身上感受到的這些溫柔真摯的情感,卻是他自己感到陌生的。從青春年少時起,他還是個半大孩子的時候,就被女人們視為藝術家,被她們過分溺愛,被他們引誘,在一種純粹的精神戀愛中得到滿足;他對女子心態太少體驗,對青年男子的心情也缺乏了解,因為中學生戀愛那種朦朦朧朧、無所欲求的甜蜜從來不曾悄然進入他早熟的生活。他極富激情,同時又自命不凡,總是懷著狂暴的渴望,追求最后的感官滿足,然后在那里淌血。他了解自己,每一次都為擊敗自己的軟弱而蔑視自己,這種迅速的滿足每次都使他感到厭惡,但他無力抗御,因為激情和情欲驅動他的生活和藝術。他技藝嫻熟、出神入化的演奏也植根于這強健的激情奔放的陽剛氣概;他那狂熱奔放而又甜美的弓法把恍若憂悒的睡美人的輕輕呼吸一般的情調表達得淋漓盡致。他善于以扣人心弦的威力令人傾倒,在這威力后面總是隱匿著一種輕微的驚恐。

她對他的愛戀也是這么驚恐和順從。在長年獨處中她的夢幻影像獲得了某種真實,她愛他身上的她這些夢幻影像,她尊敬他所體現的藝術家氣質,因為她懷有少女的信念,以為一個藝術家的生活方式也必是莊重尊嚴的。她有時以一種陌生的沒有性感的目光凝視他,如同凝視一幅奇異的圖畫,想從畫中感覺到熟識的特征,她的傾訴像是說給一個告解座神甫聽的。她不曾想到生活,因為她從不知生活為何,而只是經歷過它,如同做個靠不住的夢。因此,她對將來沒有絲毫驚恐不安,她相信這沒有性感的充滿敬意的戀愛會繼續發出溫柔而幸福的鳴響,它會使她對她的藝術的美和真摯純潔抱有信心。

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她為根本沒有說話的需要而大吃一驚。他拉提琴或者沉默不語,她坐著夢想,只覺得當他說話或望著她時,她的夢境越來越明亮。一切聲音都漸次消失,再沒有狂亂的噪音從白晝擠迫過來,唯有寂靜、緘默和節日的銀鈴聲在心的深處。于是在她心中顫抖著對溫情的渴望和對她原本害怕的悄悄情話的期待。她預感到自己完全對他著了迷,他能以他的藝術控制她,用他誘人的音響予人痛苦,發出歡呼;她覺得自己面對他的演奏無力抗拒,說不出來的貧困,因為她什么也不能給予,而只是接受,張開顫抖的雙手向他乞討。

她一周中要去他那兒幾次,這已成了無法改變的習慣。起先是為同臺演出的音樂會排練,但是不久,這有限的幾小時就成為絕對不可缺少的了。她對他們日益親密的友情所包含的危險毫無預感,而聽任心靈在他面前失去最后的矜持,把他作為她唯一的男友向他袒露最最隱蔽的秘密。她在熱切的、近乎夢幻的敘述時,他躺在她腳下聽著,她往往根本沒注意到他的手越來越激動地把她的雙手緊握,有時嘴唇火熱地吻她的手指。她也沒有意識到他時常用提琴急迫的渴求音調向她傾訴,因為她總是在音樂中尋找她自己和她的夢。對于許多至今她不敢大聲道出的事物,這段時間于她是逃避和解脫,僅此而已。她只知道這樣靜靜的一小時給她單調乏味的辛苦工作的白天帶來許多光輝,給她的黑夜帶來一道亮光。她只想靜靜地幸福地待著,別無他求;她只求一份豐富的寧靜,她可逃入其中,一如奔向祭壇。

但她十分小心,不公然顯示她的幸福;在別人面前,她常隱藏最純凈的幸福的微笑,使勁地緊閉雙唇,仿佛強忍住猛烈的抽泣。因為她要保存她的體驗不讓別人的目光觸及,猶如保存一件能看出上百種奧妙的藝術品,不讓它隨著一聲驚叫破碎在粗大笨拙的手指中。她圍繞她的幸福、她的生活,構筑冷淡的、用濫了的日常話語,使那藝術品可以經過許多人的手而不致被損壞,不致破碎成毫無價值的碎片。

郊游前的星期六晚上,她又去看望他。敲門時她有一種奇異的驚恐不安的感覺。每次去他那兒,她總是那么驚恐,驚懼之感越來越強烈,直至他同她在一起。但她不必久等。他很快就開門,領她到他的書房,小心而風度瀟灑地幫她脫下春季外衣,恭恭敬敬地用嘴唇吻過她那美麗的脈絡纖細的手。隨后他們一起在書桌旁光線暗淡的天鵝絨小沙發上落座。

室內已經昏暗。外邊,天上的云在晚風中匆匆追逐,它們的陰影使昏暗的暮色愈見濃郁。他問,是否要他點燈。她不要。不再能辨識而只能感知的暗淡甜蜜的光線以其柔和的憂郁使她感到親切。她靜靜坐著。還能清楚地看見房間里雅致的家具陳設,擺著青銅頭像的豪華寫字臺,右邊一個雕花的小提琴架,在透過玻璃窗照進淡淡亮光的一角天空的映襯下,它的輪廓十分清晰。一只鐘表在什么地方發出沉重的、準確的嘀嗒聲,仿佛是無情的時間嚴厲的足音。除此之外,寂靜無聲。只有他的被遺忘的香煙的幾縷淡淡的青煙均勻地升入暗處。從敞開的窗戶向他們吹來一陣和煦的春風。

他們閑聊。起先是一個微笑和講述,但他們的話在迫人的黑暗中越來越沉重。他談到新創作的一支曲子,一首戀歌,最近他在一個村莊聽到的幾段樸素憂郁的民歌。那是幾個姑娘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她們的歌聲從遠處傳來,他無法聽清楚歌詞,只聽出曲調中柔和深沉的思念之情。昨天那旋律又在他心中蘇醒,夜深時,他寫成了一首歌。

她沒說什么,只凝視著她。他明白她的請求。他默默走向窗畔,取下小提琴。輕輕地,他的歌開始了。

在他身后,天色又漸漸變亮了。晚霞似火,紫光輝映。漸漸暗淡下去的變得更飽和的明亮的光開始再度照亮房間。

他以神奇的力量奏出這支寂寞的歌,自己全身心都融入了它的音響。他也忘卻了他的歌,只剩下表現無窮思念的不為人知的民歌旋律,在他的全部變奏中反反復復呢喃著、哭泣著、呼喚著。他什么也不再想,他的思緒在遠方并且紛亂,只有他的心靈以江河奔騰般的情感在塑造音響,并賦予它這些情感。狹窄昏暗的房間充盈著美……紅云已成沉重的黑影,琴聲猶未止息。他早已忘了他只是為了贊美她才拉這首歌的;他的全部熱情,對世上所有婦女的愛,對美的化身的愛,在震顫于幸福的熾熱情感的琴弦中蘇醒了。他一再將情感推向新的高度,透著更狂暴的威力,但從未獲致幸福的完成,即便在最奔放無羈之時也總是只有渴望,呻吟著的和歡呼的渴望。他繼續拉下去,猶如向著某一個和弦,向著一個他無法得到的終止樂曲的和弦轉變。

突然,他停下來……埃麗卡癱軟在沙發上,方才一陣悶聲的神經質抽泣,使她在極度興奮之中有飄然上升之感,如被樂音吸引。她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經一向抵擋不住有強烈感染力的音樂的魔力,聽到憂傷的旋律她會哭泣。這首歌以它那迫切的、強烈刺激性的期待在她的心中激起所有的感情,使她的神經處于可怕的極度緊張之中。她覺得這種壓抑的思念如同痛楚,她感到在這被束縛的痛苦重壓下似乎非放聲大叫不可,可她又不能這么做。只能在一陣突發的啜泣中緩解她肉體的過分激動。

他在她身邊跪下,設法讓她平靜下來。他輕輕吻她的手。但她仍然在顫抖,有時手指猛然抖動,如被電擊。他親切地同她說話。她沒聽見。這時他變得越來越深情,說著火熱的話,吻她的手指、她的手,吻她顫動的嘴,她的嘴無意識地在他的唇下戰栗。他的吻越來越急切,其間他說了些溫柔的情話,越來越狂熱,越來越迫切地摟著她。

她從半夢幻狀態猛然清醒,幾乎怒氣沖沖地把他推開。他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她靜靜地待了片刻,像是為了使自己記起發生的一切;接著,她用不安的目光和沙啞的嗓音結結巴巴地要他原諒她,說她時常會有這種神經質的發作,說音樂讓她太激動了。

出現了一會兒難堪的沉默。他不敢回答什么,因為他擔心自己剛才扮演了一個卑鄙的角色。

她接著說,現在她得走了,已經是時候了,家里的人早就在等她回去了。說著,她就去拿她的上衣。他覺得她的聲音冷淡,幾乎冷若冰霜。

他還想說點什么,可是在剛才如醉如癡的狂熱時刻對她說了那些話之后,一切都顯得十分可笑。他默不作聲,畢恭畢敬地把她送到門口。直至吻她的手道別時,他才猶猶豫豫地問:“那明天呢?”

“像我們約定的那樣。我想不變吧?”

“當然。”

他為她不理會他的舉止而歡喜、而感動,并且欣賞她那種細心的矜持,絲毫不露痕跡地原諒了他。他們匆匆說了一句告別的話。之后,門悶聲關上。

星期天早晨天色有點陰沉、憂郁。濃重的晨霧把它灰色的密眼網罩在城市上空,像透過細微的縫隙,讓細細的雨絲飄落在街上。但是昏暗的網里很快就開始閃耀光芒,仿佛里面盛著一頂沉甸甸的、越來越光輝燦爛的金色王冠。終于這混濁的織物在光明的重壓下破碎了,一輪鮮活的春天的太陽噴薄而出,她那青春的面龐千姿百態地映照在晶亮的窗玻璃和潮濕的屋頂上,映照在閃光的水塘、發出柔和反光的教堂塔樓圓頂和探頭外望的人們爽朗愉快的目光中。

下午,街上已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星期天的熱鬧景象。嘎嘎響著駛過的車輛敲打出快活的旋律,可麻雀們比誰都叫得響亮,它們在電線上比賽喊叫,在這一片喧鬧雜沓之中還響起有軌電車尖厲刺耳的信號聲。在主要街道上,人的大潮涌向佩里費里,猶如深色的海洋,但里面有一道明亮的、發光的閃電,那是鮮嫩的顏色,是人們第一次有勇氣穿著走到戶外的春季服裝。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太陽,溫暖的傾瀉光明的春天的太陽,把萬物照耀得晶瑩明亮。

埃麗卡快樂地走著,她挽著他的胳膊,走得很輕松,愉快。她真想跳起舞,或者像個小孩子那樣嬉耍玩鬧。她的衣著簡單、合身,頭發綰起來,完全是一副孩子和少女模樣,而往常她的頭發像暴風雨前的云低低地沉重地遮住額頭。她的歡快之情溢于言表,真實無偽,不久他也就不再板著面孔了。

他們很快便放棄原先要去普拉特爾公園的決定,因為他們害怕星期天亂哄哄、刺耳、嘈雜的聲音打破那座秀美的公園的肅穆寧靜。他們的普拉特爾公園,是極老的栗子樹、保養得很好的寬闊的林蔭道,是可以極目遠眺毗連著蒼郁的森林的廣闊的河谷草地,是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明亮的草坪,這一切對呼吸、呻吟在咫尺之外的百萬人口的大城市毫無所知。可是在節假日,這魔力不見了。它躲開了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提議往德布林方向走,到那個有特色的可愛去處后面很遠的地方,那里親切宜人的白色小屋從漂亮的花園草木蓊郁的環抱中閃射出媚人的亮光。他知道那里有幾條饒有情趣的幽徑,穿過撒滿金合歡花的狹窄林蔭道通向廣闊的田野。今天他們就這樣走。他們來到那個很有幾分假日平和的田園風光的去處,步行途中,假日的寧靜祥和始終伴隨著他們,如溫婉而無法觸及的清香。有時他們凝眸相望,感到他們的緘默內涵何其豐富,包容了生機盎然的春天的全部幸福喜悅的感覺,并使之擴大。莊稼還沒長高,一片青綠。可是溫暖慷慨的土地令人愉悅的香氣朝他們迎面撲來,有如吉祥的問候。遠處是卡倫山和列歐帕特山,陡峭的巖壁從山上古老的小教堂一直延伸到多瑙河畔。在這中間是大片富饒的土地,大多仍呈褐色,尚未耕作,期待著播種。但其中一些正方形土地上已有黃色的將熟的莊稼,在深色的大地上十分顯眼,像披在一個從事艱苦勞作的勞動者曬成褐色、充滿力量的肢體上的破布片。春天的晴朗天空像藍色的弧線張開在田野上方,靈巧的燕子嘰嘰喳喳歡呼著沖它飛去。

他們走在一條原來就有的寬闊的金合歡樹林蔭道上,他告訴她這就是當年貝多芬愛走的那條路,他的許多最深刻的創作就是在這里散步時獲得最初的靈感的。這名字頓時令他們肅然起敬。他們想到他的音樂,那在許多幸福的時光使他們的生活更加充實、更加真誠的音樂。因為想起了他,他們心目中一切都顯得更有意義、更加偉大。以前他們只看見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此時他們感受到了山川的壯麗,太陽曬熱的孕育豐碩果實的大地,散發出作為春天神秘象征的濃重香氣。

他們的路穿過田野。埃麗卡一邊走著,手指掠過未熟的顆粒,有時一根莖在她手下折斷,她也渾然不覺。他們之間的緘默使她產生奇特而深刻的思想,她沉浸在這些思想中,如同做夢一般。溫柔而又神秘的愛的感情在她的心中醒來,但她所想的,不是和她比肩同行的他,而是在她周圍存在的、活著的一切:在風中輕輕搖擺的麥粒,獲得工作和幸福的人們,她想著那些在高空競逐的燕子,下邊遠處煙籠霧罩的城市,她像一個興高采烈、蹦蹦跳跳沖出門外,到柔和地灑下的陽光中去的孩子,心中再度感覺到了春天包容萬物的威力。

他們在草地上和莊稼地里走了很長時間。下午將盡了。還沒到晚上,但明亮晃眼的光線漸漸過渡到一種柔和清淡的昏暗,宣告夜晚的臨近,空氣中顫抖著一種輕淡的玫瑰色調。埃麗卡有點累了,為了稍事休息,也出于好奇,他們走進路邊一家小飯店,隨即聽到里面傳出快活的雜亂的人聲。他們在花園坐下。鄰近幾張桌旁坐著來自城郊的幾個家庭,家境頗好的人家,怡然自得的神情,響亮自然的嗓音,他們是按照維也納人的方式來作星期天郊游的。背后的一個園亭里有幾個樂師,大約三四個吧,這些人只有星期天才在屋頂下奏樂,其余日子就在城里沿街乞討。他們翻來覆去奏的幾支古老的民歌曲調倒奏得頗好,一奏起特別輕快又廣為人知的“流行歌”,所有的人便連忙拉開嗓子,大聲跟著旋律唱。這里一切都那么無拘無束,舒適快意,不使任何人感到受辱。

埃麗卡隔著桌子向他偷偷微笑示意,她很喜歡這些單純樸實的人們及其無須隱藏的簡單樸素的感情和欲望。她喜愛不因別人的傷痛而受影響的愉快的鄉間情調。

飯店老板,一個性情愉快的矮胖男子,面帶和藹的微笑來到桌旁。他覺得這位客人是個更高貴的男子,要親自侍候他。他問可否給他送葡萄酒來,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詢問新娘小姐是否也要點什么。

埃麗卡臉漲得血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隨后她只迷惘地點了點頭。她的“新郎”坐在對面,她雖沒望著他,也感覺到了他那正在欣賞她的迷惘的含笑目光。她感到很羞愧,因了并非有意的張冠李戴,自己顯得那么拙笨,但她再也擺脫不掉尷尬的感覺。她的情緒一下子被破壞了,現在她才覺出這些人唱得那么支離破碎,那么呆板、單調,現在她才聽到在狂野的歡樂中拉大嗓門跟著哼唱的啤酒男低音難聽的粗暴吼叫和胡鬧。她恨不得拔腿走掉。

就在此時,提琴手開始拉了奇異的幾拍。他以柔和甜美的音調奏起約翰·施特勞斯[5]的一首華爾茲舞曲,其他人順從地奏起這溫柔親切的旋律。埃麗卡又吃了一驚,音樂對她的心靈具有何等的威力,因為她的心里一下子又充滿輕快、蕩漾、飄浮之感。甜美的旋律使她低聲跟著哼起她并不熟悉的歌詞,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覺得一切又都美好而愉快。她又感覺春天的如花開放和她自己的欲歌欲舞的心。

華爾茲結束時,他站起來,離席而去。她欣然隨他離去,因為她立即理解他的意圖,不讓旋律感人的力量和充滿陽光的深情受到空虛無聊的流行小調的破壞。他們還走那條幽美的路回城。

太陽已經下山了,山的邊緣后面,柔細的呈奇異的玫瑰色的光之溪流透過被照成金黃色的樹木漏下山谷。這是十分奇妙的景象。天邊一片淡紅色的光照,猶如遠方的火光,下邊深處呈圓弧形籠罩在城市上空的水汽煙霧,在光線強烈的色彩映照下像一只紫色的球。薄暮中一切聲響漸漸融為一片諧音:遠處傳來郊游者歸途的歌聲,一只口琴的伴奏聲,越來越響亮的蟋蟀鳴聲,呼嘯聲、颯颯聲、低語聲,這些聲響在所有葉子中,在所有樹枝中喃喃低語,甚至似乎也在空氣中嗡嗡鳴叫。

突然,在她莊重的近乎虔誠的緘默中驀地響起他的聲音:“埃麗卡,真可笑,老板稱您是我的新娘。”

接著是一聲笑,吃力的勉強的笑。

埃麗卡從她的幻夢中驚醒。他要干什么?她覺得他要開始一次談話,要強迫她交談。她害怕,一種愚蠢的、沒有意義的神秘的恐懼。她沒有答話。

“不是嗎,不是很可笑嗎?那會兒您的臉那么紅!”

她朝他望去,想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他想嘲笑她嗎?——不!他神情嚴肅,根本沒在注視她。他這么說并沒有什么用意。但他要得到一句回答。直至此時,她才感覺到剛才他說這話像是被迫的;像是為了開個頭。她感到那么害怕,而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可她總得說點什么,他正等著呢。

“我不覺得可笑,我覺得尷尬。我生來不大愛開玩笑。”她口氣嚴厲,差不多像在生氣。

兩人再度沉默。但這已不再像先前那樣是共同享受幸福喜悅的寂靜,不再是對尚未產生的感覺的感應性預感和把握,而是一種沉重的陰暗的緘默,是對某種有威脅性、有逼迫感的東西的隱瞞。她忽然對他的愛懷有恐懼,害怕它像她遇到過的每一種幸福那樣也變得那么痛苦,令人憔悴,像那些她曾伏在上面哭泣的憂傷而纏綿的書,那些又確實是她最喜愛的書,像《特里斯當與伊瑟》[6]里的音響潮水中灼熱的波浪,它們意味著她的至高無上的極樂幸福,同時又折磨她如同一陣疼痛。這緘默越來越壓迫她,變成一片昏暗的深重的霧,令人痛楚地罩上她的眼睛。逐漸逐漸地,她才擺脫她的驚恐,她要作個了斷,要問他個明白。

“我覺得,您好像有話要對我說,您怎么啦?”

他靜靜地待了一會兒。然后,深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她。他想了想,再一次望著她,更深沉,更堅定,他的聲音異樣飽滿而且音調悅耳。

“很長時間我自己也不知道。不久前我才知道。我……思念您。”

埃麗卡戰栗了。她原已把目光投向地面,但她感覺他正看著她,深沉地,詢問地,銳利地。于是她想到最近那一次她在他那兒,他吻她的情景。當時她對他什么話也沒說,但她的心猛然蘇醒,她不知道自己是憤怒,還是羞怯。往常她聽他拉那么熱烈的充滿激情的歌曲時感到的驚懼又攫住了她,那是深不可測的快樂的恐懼和無窮盡的極樂幸福。現在會有什么事發生呢?啊,上帝,啊,上帝!……她覺得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她渴望他說下去,又感到害怕。她不想聽。她想要看田野,是的,想看暮色、美麗的夜晚。只是什么也不想聽,什么也不聽。就想望一眼城市和它那深色的霧,城市和田野。還有這上邊的云彩……云,它們在天上飄得多快!天上只剩幾朵云了。一朵……兩朵……三朵……四朵……五朵……對,五朵云……不!只有四朵!……四朵……

可是這時他開始說了。

“很長時間我害怕自己的熱情,埃麗卡!我總有個預感,感到它會來,又一直不愿相信。現在它來了。我知道,從上次您在我家時起,從昨天起。”

他沉默了一會兒,深深吸一口氣。

“而這……這使我感到悲哀,無限悲哀。我知道我不能娶您,我知道,那會毀了我的藝術。這一點,別人無法理解……您會理解的,我親愛的,親愛的埃麗卡。只有一個藝術家能夠理解這一點,而您有一個豐富的,無限豐富的藝術家靈魂。您也很聰明。我們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來往……必須結束……”

他停下。埃麗卡覺得他話還沒說完。她恨不得乞討般地跪倒在他面前,求他現在別再繼續說下去。……此時她什么也不想聽,什么也不想理解。……不,她不想……心中驚恐,她又開始數云朵……

可是云已經都飄走了……不,那兒還有一朵……一朵云,最后的云,還是玫瑰色的,像一只驕傲的天鵝,在暗淡無光的河中漂游而下……她怎么會忽然想起這畫面?她不知道……她的思想越來越紊亂。她覺得她只愿想那朵云……它已經飄走了,飄到山那邊去了……她覺得她的整個心兒都依戀著它,恨不能張開雙手把它接住,可是它走了……它迅跑,越跑越快,越來越快……現在……現在它消失了……于是埃麗卡又聽見了他那清楚的不容更改的話語,在這些話語下面她的心在盲目的恐懼中顫抖。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了解我。我想你不,我總是認為,你高估我了。我不是大人物,我不屬于那些人,那些……那些懷有自我滿足感、站在生活之上的人。我想做那種人,寧愿是那種人,但我不是。我附著在生活上,充其量無非是個愛什么就想要什么的人。我不過如此,像一切男人一樣,倘若我愛一個女子,我不僅尊敬她,我……我還要她……我不和別人一塊兒欺騙你。我不愿你瞧不起我。我太愛你了,不能……”

埃麗卡臉色煞白。她現在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奇怪自己先前何以竟未想到這一點。她一下子又恢復了平靜。要來的一切都已經來了。

她想說幾句拒絕的話,但說不出口。他說到溫柔的“你”字時的情深意切使她感到奇妙的陶醉。她又感受到她多么愛他;這意識突然來到她心里,如重新歸來的一個被遺忘的詞。她也感到她很難失去他,有多少神秘的力量把她和他聯系在一起啊。對于她,一切都像一場夢……

他繼續說著,他的嗓音變得像愛撫一樣溫柔。她感覺他的手在她溫軟的手指里。

“我不知道你是否愛過我,是否像我現在愛你這么愛過我。那是最后的奉獻和對一切小事的徹底忘卻,那是只知贈予,對任何事情都不拒之門外的最神圣的愛情,我只相信為愛情作出犧牲的愛情……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但我對你的愛并不因此稍減……”

埃麗卡似已心醉神迷,全身一陣輕微的寒戰。她只知道,她本來會失去他。還知道她高高地站在生活之上。一切都那么遙遠,那么遙遠。山谷之上是夜晚的寂靜及柔和莊重,城市在遠處,它的喧鬧及其令人憶起現實的一切都在遠處。她感到自己在陽光燦爛的高山之巔,高高地遠離一切丑陋和卑微渺小,懷著她那樂于犧牲的、自由的、慷慨施舍的愛,她那奉獻幸福的快樂的力量。她的心中再無思想,再沒有聰明的算計和得失的考慮,只有情感,歡呼的、她從未體驗過的洶涌澎湃的情感。這情緒征服了她和她本來的意愿。于是她輕聲地樸素地說:

“我在世上,除了你沒有別的人了。我要使你幸福。”

她對他這么講的時候,已無絲毫羞澀。她只知道,她一句話就能給予人許多許多幸福,她只看到他閃亮的眼睛和眼睛里感激的光輝。

于是他默默懷著敬畏之情俯身吻她的嘴唇。

“我對你從不懷疑。”

然后他們沿著那條下坡路,向著城市走回家。

他們慢慢又回到厭倦了白晝的暗淡的城市,埃麗卡覺得她仿佛從一個極幸福的夢中閃光的冰川,一腳踩進艱辛、寒冷、無情的生活里。她帶著陌生而驚恐的目光踏上充滿討厭的噪音和煙塵的霧氣彌漫的城郊街巷;一種痛苦的荒涼之感向她襲來。在她頭頂上黑黝黝擠在一起的冒煙的房屋使她感到心情沉重,那是日常生活的一個陰暗的象征,它以不顧一切的威脅性力量擠壓進她的命運,要把它壓碎。

他突然向她說一句情話,她幾乎嚇壞了,她驚訝自己差點兒忘記那充滿柔情的幾分鐘和自己的承諾。在那沉悶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郊區,曾誘發她一時間感情激蕩,陶然沉醉的一切,在她眼里忽然變得如此陌生。她小心翼翼地從側面望他,他的額頭有力地皺著,嘴角周圍布著一個自信的人的平靜,他的面部表情透著不折不撓、自鳴得意的男子氣概。哪兒都看不出往常使他的力量化為優美和諧的淡淡的憂郁,而只有凱旋的嚴厲,那還興許是隱藏的情欲。埃麗卡慢慢轉過目光……她從未感到他像這一刻那么陌生,那么遙遠。

突然,她感到恐懼,瘋狂的、不可抑制的恐懼!千萬種驚慌的聲音一下子在她心中一齊醒來,告誡著,喧鬧著,一個聲音壓倒另一個聲音。現在要來的會是什么?她只有模糊的感覺,因為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心中的一切都在憤怒反對一分鐘的軟弱從她那里奪去的諾言,她火熱的羞愧燒灼著,像一處傷口。此時她在內心深處感到自己確實從來不曾有過欲念,她不渴望擁有男人,對粗暴的強迫的力量唯有厭惡。在這一瞬間,她只感到惡心,她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變得陰森黑暗,具有一種丑惡的下流的意味:他對她的胳膊的輕輕按壓,在霧中出現又消失的情侶,她路過時偶然投到她身上的每一道目光。她的血液明確而憤怒地敲擊著她疼痛的太陽穴。

她一下子意識到她那在失望下顫抖的戀愛的深沉痛楚,好像受罰挨打一般。迄今為止發生的一切,注定還會成為經歷。男人的情欲謀殺少女溫柔的愛和她最神圣的顫栗。那像在昏暗的上方微光閃爍的暮云一般的幸福,如今已經破碎,黑夜開始升起,漆黑而沉重地,帶著威脅的、充滿苦難的寂靜和無情的緘默……

她的兩腳幾乎不愿再繼續向前走了。她注意到他走的是去他寓所的那條路,心中感到不快,決心向他道出一切:說她的愛與他的迥然不同,說她許下那諾言時,她的情緒受到神經質感受的強烈影響,而現在她心中的一切都在反抗這未經深思熟慮的戀愛場面。但這些話沒有聲音,只有陰暗的逼迫感折磨和摧殘她的靈魂,而并未使它得到解放。陰暗、驚恐的回憶猶如帶著黑色暗影的翅膀掠過她腦際。一個回憶一再出現,一個奇特而又平凡的故事,一個同她一道上學的少女的故事。她曾委身于一個男子,被他拋棄后非常氣憤,為了報復,便委身另一男子,后來又有別的男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一想到這姑娘,埃麗卡就不寒而栗,戀愛像昏天黑地的暴風雨貫穿她的生活;她心中強烈的抗拒,比起初次面臨將發生前所未知之事時感到驚恐的少女的羞怯猶有過之,這是一個嬌柔而怯弱的靈魂,它害怕喧鬧的生活的粗暴丑惡。

可是,挽著胳膊并肩而行的兩個人之間卻冷漠而生硬地保持沉默。埃麗卡很想把自己的胳膊挪開,可是她的四肢仿佛失去了每一種活動能力,只剩下兩只腳夢幻般地以同樣的步子向前移動。她的思想越來越混亂,像亂紛紛射出的熾熱的箭,帶著灼熱的小倒鉤直鉆進她腦中。腦子里又越來越密實地覆蓋上無力的恐懼和絕望屈從的黑云。她的雙唇一再重復一個祈求,但愿現在一切全都突然成為過去,化為巨大而神秘的無痛苦的子虛烏有,不必感覺和思考,直截了當地立即停止,猶如擺脫一場噩夢的蘇醒……

他突然停下腳步。

她倏然一驚。他們到了他住的房子門前。她的心有一分鐘停頓,靜靜地,一動不動。接著又跳起來,因恐懼而急速猛烈地突突直跳,越跳越快。

他對她說了幾句親愛甜蜜的話。這一瞬間,她又有幾分喜歡他,他說得那么熱情懇切、關心體貼。但當他更緊地捉住她的手臂,滿含柔情蜜意地擠了一下她那毫不抗拒的身軀,那年深日久的神秘的恐懼又抬起頭來,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迷惘,更加懼怕。她感到仿佛她心里的聲音必須突然釋放出來,向他大聲乞求,求他放了她;然而她的喉嚨啞然無聲,它閉鎖著。她半無意識地倚在他的臂上走過陰沉的大門,心中充滿對不可避免之事感到的痛楚,它是那么深沉,人們已不再覺得它是痛苦。

他們走上一個光線暗淡的螺旋形樓梯。她感覺到陰冷的有霉味的地下室空氣,看見黃色的顫抖的煤氣燈在涼爽的微風中震顫。每踏上一個梯級,她都感覺所有那些畫面統統從她面前滑過,像即將入睡前的想象,匆匆而來卻又鮮明銳利,刻骨銘心卻又稍縱即逝。現在他們站在過道。她知道,在他房門前……

他在前面走,松開她的胳膊。

“等會兒,埃麗卡,我點燈就來。”

她聽見他從里面傳來的聲音,聽見他走進去,在那兒點燈。這個瞬間給了她勇氣,使她蘇醒。恐懼突然向她襲來,像發燒時的寒戰,化解了痙攣的僵硬。她閃電般地又沖下樓梯,發狂般地迅跑,顧不得拾級而下,只一味向前狂奔。她似乎還聽見他從樓上傳來的聲音,但她根本不愿再去細想,只是跑啊跑啊,不停地向前奔跑。一種難以抑制的恐懼在她心里蘇醒,說不定他會追來;另一種恐懼是害怕自己想回到他那里去。一直到跑過了幾條街,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才長嘆一聲,停下腳步,然后朝她住房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有一些空虛的、無內容的時刻,命運隱藏其中。它們登上來而復往的無足輕重的暗云,但它們頑強、倔犟地待著。它們消散,如一團升上天空的黑煙,變得更遙遠而寬闊,終于以暗淡憂傷的灰色凝定不動地懸浮于生活之上,一片陰影,不容變更地、嫉妒地盯著那一分鐘,一再威脅地舉起拳頭。

埃麗卡躺在沙發上,在她昏暗舒適的房間里,頭壓進枕頭哭泣。她沒有眼淚,但她覺得淚水向她心里流,滾燙的,迸涌著,控訴著,有時,一陣啜泣使她全身陡然打個寒戰。她感覺到這充滿痛苦的幾分鐘如何成為她的經歷,痛苦如何夾著最初的巨大失望,深深地進入毫無預感地展露在它面前的心靈。她在最后的決定性瞬間逃跑成功,凱旋本來震顫在她心中,但未化為明亮炫目的歡樂和歡呼,卻始終緘默猶如痛楚。因為在有些人的本性中,一切使靈魂普遍震撼的大事和不平常的事件,也會撥動一個隱藏痛苦和內心憂郁的沉悶的琴弦,它的聲音如此響亮和有逼迫感,以至所有別的情緒全都在其中消失凈盡。埃麗卡·埃瓦爾德就是如此。她為她原本青春美麗的戀愛悲傷,像一個迷了路的玩耍的孩童。羞愧充滿她心中,無法忍受的極度羞愧。她竟然像個不會說話的可憐蟲一樣逃掉,而不是堂堂正正地同他談,漠然地,帶著冷冷的傲氣同他談,倘若那樣,他多半不會不改變初衷。她想著他,想著她的戀愛,懷著那么快樂的痛苦、熱切的驚恐,一切圖像又都紛至沓來,亂成一團,但它們已不再是明亮的、愉快的,而是蒙上了回憶的憂傷陰影。

外面一扇門開了。她吃了一驚,細聽每一種聲音,試圖以一種不明確的思想去解釋每一輕響的引起,但又不敢認真去思考這想法。

她姐姐走進來。

埃麗卡感到困惑。她驚愕自己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沒想到自己身邊的事情,沒想到她姐姐會來,同時她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全都很陌生,離她很遠很遠。

姐姐開始問她下午干什么去了。埃麗卡回答得很笨拙,她發現自己吞吞吐吐,口氣就變得嚴厲、不公正,說別老盤問她,讓她厭煩,她也不管任何人的事。再說這會兒她頭疼,要安靜。

姐姐什么話也沒說,走出了房間。埃麗卡一下子感到自己剛才很不公正。她對這靜靜地聽由命運擺布的人感到同情,她什么也沒經歷,也不祈求,從生活中什么也沒有得到,甚至連她這種豐富的高尚的痛苦也沒有。

這又把她帶回到她自己的思想,它們來而復往,消失在遠方,幾只沉重的黑色快船,沖破陰暗的潮水前行,沒有噪音,沒有流水聲,沒有色彩和犁過的深痕,只被未知的、看不見的力量推動和控制。沮喪的情緒在埃麗卡心中不住地顫動,過了抑郁沉重的幾小時后,融入她無力抵抗的困倦之中。

隨后幾天給埃麗卡帶來的只有期待和擔心。她暗中在等一封信,他手寫的一個消息;她甚至渴望收到一封信,有嚴厲無情的責備和憤怒的話語。因為她要有個結束,有個結局,它應涵蓋過去,并阻止它悄悄進入將來的日子。或者是一封充滿溫情的、理解的話語的信,這些話說到她的心坎里,把她又領回到她離開了的快樂時光的圓圈中。

但是沒有信寄來,在她和折磨人的不確定性之間,沒有征兆介入。因為埃麗卡受她的感受和激動情緒的影響仍然太大,她不清楚她對他的情愛是依然活著,還是已經死亡,抑或處于她本人尚無預感的新階段的轉變狀態。她只感到惶惑不安,持續不斷的精神緊張一直沒有緩解,在她心里喚醒刺激性的惡劣情緒。她腦袋疼痛,神經質地回顧那幾小時,覺得它們比原先還要可怕,因為她更加敏銳得多地感受到了一切虛偽的和不和諧的東西。每一響聲都叫她心煩,她無法忍受外界的喧鬧匆忙,連她原先的思想也失去了它們柔和舒適的夢一般的境界,而具有辛辣深刻的諷刺意味。在她看來,每一事物中都蘊含著一種隱秘的敵意和執意要傷害她的意圖。圍繞著她的整個世界,在她眼里更像一座巨大的、黑暗的牢獄,有上千種暗藏的刑具和阻擋光線進入的不透明玻璃。這些日子,她覺得白天長得難受,簡直沒個頭。埃麗卡坐在窗畔,等候能帶給她少許寧靜和對比不那么強烈的夜晚。當太陽開始慢慢沉落到屋脊后面,夕照的反光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昏暗地顫動,她心里的一切就平靜安寧一些。這時她也感到她整個的思維和感覺似乎在變,變得有些陌生,感到新事件和新感情正站在她的生活大門前,吵吵嚷嚷,要求進來。但她不去理會它們,因為她相信,她心中產生的、形成的情感激蕩只是她正在死去的情愛的臨終抽搐……

兩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埃麗卡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一切似乎已經消逝,已被遺忘。她的悲哀和情緒波動依然存在,但已擺脫了可憎的、令人心煩的方式,獲得優雅的、有修養的表達。痛苦的感覺輕輕地溫和地融化在憂傷的歌里,在深沉含蓄的小調旋律和憂郁悲傷的和弦里。好多晚上她就這么彈琴,沒有什么思想,稍稍離開原來的主題,轉向自己創造的聯結,變得越來越輕柔,猶如她那慢慢在“過去”中消逝的不幸的戀愛。

她又開始閱讀。那些美妙的書又變得和她很親近,書中流露的憂傷宛如奇異神秘而憂郁的花朵散發出來的一股醉人的濃郁芳香。艱難的生活毀于神圣的愛的瑪麗·格魯貝,不愿放棄而終于背離樸素的幸福的不幸的包法利夫人[7],又來到她的身邊。她讀瑪麗亞·巴施基爾切夫[8]的妙不可言、感人至深的日記,偉大的愛情從來沒有惠顧過她,雖說曾經有一顆豐富的、充滿渴望的藝術家的心靈滿懷期待地向她伸出雙手。她那受折磨的靈魂潛入別人這種痛苦中,為了失去、為了忘卻自己的痛苦,她有時會感到驚恐,恐懼與驕傲緊密相連,因為在她的生活中,也有那些迎著她的目光而來的話,她理解它們深刻影響命運的含義。于是她感到,她的故事并不宣示生活的不公和憎恨,而只不過是痛苦而已,因為,一個快樂灑脫的人的快樂舞步是她所沒有的,這種人會迅速忘卻,一躍跨過陰暗而神秘的痛苦深淵。只有孤寂依然使她感受到沉重的壓迫。沒有和她親近的人。她不愿向別人袒露自己的心曲和隱秘的美,這奇特的羞澀使她疏遠了一切女友;她又沒有虔誠教徒的那種信念,他們欣然向神傾訴,把最諱莫如深的心事坦然托付予他。而由她而來的痛苦又流回她的靈魂,這持續不斷的自我傾訴和自我剖析,終于使她昏昏然感到困倦和無望的怠惰,不愿再同命運、同命運潛伏的力量抗爭。

她從窗畔俯望小街,腦海中不禁閃過一些古怪的念頭。她看見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眼前走過沉浸在幸福中的情侶,接著又是行色匆匆的小伙子、一閃而過的自行車、滾滾飛奔的汽車,白天的畫面、習慣的畫面。但她覺得這一切如此陌生。她像從遠方觀看,從另一個世界觀看,似乎不明白如果所有的目標都那么渺小、可憐,這些人為什么要這么心急火燎地匆忙奔走。仿佛真有什么比所有熱情、所有渴望都在其魔力中沉睡的偉大寧靜更豐富、更快樂的事物;寧靜平和確是創造奇跡的源泉,在它那柔和而具有神秘力量的潮水中,會像沖刷一層討厭的東西一樣洗去一切病態和丑惡的東西。所有那些斗爭、戰勝,究竟為了什么?那不使任何人后退的熱烈的永不疲倦的渴望,又是為了什么?

埃麗卡·埃瓦爾德有時這樣想而取笑生活。因為她不知道,就連相信這種偉大的平和寧靜也是一種渴望,最真摯、最不易消逝的、不令我們達到自我的欲望。她以為她已克服了她的戀愛,她懷念它,就像人們懷念死人。回憶獲得溫婉的和解的色彩,被忘卻的插曲再次浮現,神秘的連接的線索穿梭于真情實事和溫柔夢幻之間,直至它們難分難解地糾纏在一起。因為她夢見她的經歷,就像夢見很久以前讀過的一部很有特色的優美的長篇小說。小說中的人物慢慢又來到跟前,他們講的一些話都是原本就熟悉的,但又顯得如此遙遠,好像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閃光照亮,又能看見所有房間,一切又都和從前一樣。夜晚,埃麗卡陶醉于她的思緒,她一再想出一些結局,但總沒有合適的,因為她要一個溫柔的和解的結尾,充滿崇高和成熟的放棄,彼此有深刻的理解,冷淡地友好地伸出手來。慢慢地,這些浪漫的夢幻使她真誠地相信他現在也在等著她,在極快樂又痛苦地懷念她,這思想在她心中逐漸濃縮成為一個不能改變的事實,使她對“一切都會好起來”抱有越來越肯定的信心,她堅信一個和解的終結的協和和弦,必將使她的戀愛出奇激動的旋律得到解脫。

許多天以后,現在,當她想到她那傷口快要愈合的戀愛,才有一絲笑容浮上唇際。因為她仍然不知道,深沉的痛苦猶如不可捉摸的山澗,在地下穿過巖石,在不安的沉默和無力的憤怒中久久撞擊著尚未開啟的大門。一旦沖破巖壁,它就歡呼著,夾著毀滅的力量,勢不可擋地沖下滿懷信賴、毫無預感、鮮花爛漫的山谷……

一切注定和埃麗卡的夢想不同。戀愛又一次進入她的生活,但它已不同往昔;它不再那么文靜,宛如處女,帶著溫柔的、使人幸福的禮品來臨,而是像一場春天的暴風雨,像一個欲火中燒的熱情婦人,雙唇灼熱,深色的頭發插著象征熱情的深紅色玫瑰。因為男人的情欲和女人不同;男子從開始成熟的最初那幾年,便有熾熱的欲望,但在一些女孩身上,它起先是以千百種包裹和形態出現的。它作為熱情的幻想悄悄來臨,作為快樂幸福的夢幻,作為虛榮心和美學享受,可是,有一天她會扔掉她所有的面具,把裹在她身上的一切撕得粉碎。

一天,埃麗卡意識到了一切。沒有什么喧鬧的事件,也沒有什么偶然發生的事情迫使她認識到這一點。也許那是一場夢,帶著令人迷惘的誘惑,或是一本具有神秘吸引力的書,也許是她忽然領悟的一段遙遠的旋律,或是陌生的、如花盛開的幸福——她永遠不會明白。她只是忽然知道自己又在想念他,可并不是想念有聲的話語和緘默的時光,而是想念他強有力的胳臂和火熱的嘴唇,它們曾經充滿渴望地在她的唇上燃燒,后者卻不理解它們默默無語的乞求,她的少女的羞澀徒然在反抗這一意識;她試圖懷念從前的日子,那些毫無粗鄙情欲氣息的日子,她回想懷著厭惡心情從他家逃走的那個晚上,試圖用這辦法對自己謊稱這愛早已死亡,已被埋葬。可是隨后的幾個夜晚,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因火熱的愿望而沸騰,她得把嘴唇深深地埋進枕頭,才不致發出呻吟,在緘默無聲、冷酷無情的黑夜喊叫他的名字。于是她不敢再繼續欺騙自己,這一認識使她戰栗。

于是她也明白了這些日子里她感到的含糊的激昂心情并不意味著她那美麗光明的戀愛的消亡,而是這些逼人的力量在慢慢發芽,它們攪得她心神不寧。她異常羞澀地想著這種愛慕之情,它那么樸素、平常,可是由此又不斷萌生新的苦痛,這對神秘的命運抱敵意的孩子。在這如同晚秋般將果實丟棄在霜凍的空曠田野的激情中,未被觸動的力量和未被濫用的青春結合在一起,這些青春的歲月還從未嘗過血液騷動的危機帶來的痛苦。她的胸中澎湃著一股勝利的力,對它不存在反抗和拒絕,因為它已掙脫一切枷鎖,抑制了最后的思考。

埃麗卡還沒有預感到,對付這驟然迸發的熱情,她是多么軟弱無力。她只感到她要再見他一面的愿望在心中已經獲勝,她要看到他,哪怕只從遠處,遠遠地,不被察覺地,不讓他有一點她要見他、想念他的預感。她取出藏在抽屜里快要蒙上灰塵的一張他的相片,對它表示特殊的敬意。她懷著熾熱的激情吻他的嘴,又把它放在眼前端詳,開始對他講一些她要對他本人講的混亂的熱烈的話,要他原諒她,說她當時的做法十分幼稚可笑。接著一句比一句快地向他傾訴她的相思,說她如何又無限地鐘情于他,愛他的程度他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可是,諸如此類心醉神迷極度興奮的舉動仍不能使她滿足,因為她要再見到他本人。她站在他必經的街道拐角等了幾天,然而徒勞無功。她越來越煩躁,以至心中時常很可怕而不肯定地冒出這個念頭:最好去他的住處找他,為她當時的舉止道歉。就在這時,她從報上得知他最近要在一個自己的音樂會上登臺演奏,這條消息使埃麗卡陶然若醉,因為這么一來就有了見到他又使他對此一無所知的最佳可能性。她覺得把她和那確定的、亟盼來臨的晚上隔開來的那些日子過得很慢很慢,慢得可怕。

埃麗卡屬于首批進入成千盞明燈閃閃發光的寬敞的音樂廳的聽眾。天剛剛蒙蒙亮,一切要在今天發生的念頭驅走了她的睡意,從那一刻起,一種忐忑不安的相思便充滿她的心,使她激動異常。接著好多小時她都如同在夢境中徘徊,雖然也有若干她職業上要做的事使她從若有所思的期待和溫情脈脈的思念中倏然驚覺。傍晚,她取出她最好的節日服裝,細心地穿戴起來,那份鄭重其事,是只有期待情人青眼相加的女子才會有的。她提前一小時動身去音樂廳。本來她計劃散散步,讓她似乎在發燒的神經獲得短暫的休息,可是一上馬路,就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像磁力一般吸引她朝一個方向走去。開頭步履從容不迫,后來變得慌亂不安,越走越快,一會兒就到了音樂會大樓寬闊的臺階面前,連她自己幾乎也不敢相信。她為自己沉不住氣感到羞愧。她心不在焉地在那兒走來走去。最先到的幾輛轎車不慌不忙地停在樓前,這時她不再勉強自己,神情果斷地走進華燈初放的大廳。

大廳里容易讓人做噩夢的那種廣大而空虛的靜默沒有保持很長時間。人挨挨擠擠,人越來越密。埃麗卡不是看見單個的人,而是感覺到擁過來的人群,感覺到眼前晃動著女士禮服的彩色長帶,深色的亂成一團的移動和許多不停變換的面孔,她覺得這些面孔仿佛是些假面具。煩躁不安和期待是她心中的一切。她的兩眼中只有一個名字,一個愿望,一句話。

隨后突然響起一陣低語聲和靜默之前的預備性躁動,打開觀劇鏡的輕微響聲,開合長柄眼鏡的啪嗒啪嗒聲,挪動和活動身體,那多種音響組成的噪音旋即化為暴風雨般的掌聲。她覺得他出場了,現在出場了。于是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太軟弱,不能在這驕傲的一分鐘默默望著他。說不定她會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大聲喊他,跳起來或向他招手,總之會干出點兒愚蠢的事、未經思考的事、可笑的事。她覺得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兒里去了。她等著,等著,閉著雙眼仍看見一切,看見他如何上臺,鞠躬,現在——現在該伸手取琴弓了。她等著,終于,他的小提琴最初一串琴音如歌升起,有如從田野向天空歡呼的徐徐飛升的云雀。于是她舉目仰望,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人們看一道很耀眼的炫目的光。她感到她看見他的時候,一股血的波浪,仿佛被這昏暗的緘默的海洋高高托起,發亮的玻璃鏡片和追尋的目光像顫抖的泡沫在大海上閃亮。她感覺著他的演奏,再次感受到從前的全部魔力。隨著琴聲生長和擴大,她的心也塞得滿滿的。她的心里有歡笑,有哭泣,一陣激動的浪潮,溫暖的顫動的波浪。她感覺到歡呼,千百條陽光照亮的噴泉水柱的歡呼涌進她的心里,她感到她的心兒自己泛起泡沫,直抵喉嚨,猶如一眼噴泉顫動的歡呼的水柱。音樂的情緒誘導她,像誘導一個不識路、心甘情愿信賴陌生的可愛的手的盲人。當歡呼聲猛然爆發,大廳里先前仿佛中了魔法而沉睡的深色海洋,突然怒濤洶涌,水花飛濺,泡沫滾滾。當四面八方響起壓倒一切的掌聲,一種驟然產生的自豪感在她的心里抬頭了。想到被他追求過,她的靈魂在歡呼。在這自豪的意識中,在他的藝術家活動的這一勝利的時刻,那幾分鐘里的一切丑惡酸澀全都化為烏有了。這樣,對她那上下求索的不安的靈魂而言,這天晚上便成了一個更純粹而深刻的盛會。只有一個問題令她不安:他是否還惦念她。在那一小時里,她完全是一個低聲下氣的相思者,只望能允許委身于他。不再考慮自己,而只更多地想他,想他在誘人的小提琴演奏中表達的渴望和激情,而不再是音響和旋律。就在此時,她得到了一個奇異的、令她無限欣悅的回答。經久不息的暴風雨般的掌聲過后,他決定再加奏一曲。他只不過剛拉了樸素、徐緩的幾拍,埃麗卡便面色煞白。她凝神諦聽,著魔般地全神貫注。她認出了這首歌,心里又酸楚又驚懼,這是那第一個奇異的夜晚的歌,那時他在暮色中對她結結巴巴說過的。她夢想贊頌。她覺得這歌是為她而唱,是向著她唱的。她只把這歌當作問題聽,它越過所有人朝她而來,摸索著下來進入大廳,她看見一個歌之魂飛進暗淡的大廳,為了找到她。迅速形成的確信把她輕輕搖晃進幸福的夢境。她理解一個自白:他懷念她,只懷念她一個。至高無上的快樂迅速向她降臨。使她著迷,把她高高舉起,超越一切現實的音樂。她感到她在向上飛,飛了一人高,離開地面。幾乎與當時、與他們一起高高地站在遠處的、喧鬧的城市上方的那個小時一般無異。只是還要高些,更高些,超越命運和世界,超越一切瑣事和顧慮。在演奏這一曲的短短幾分鐘里,她在快樂的迷夢中飛越了所有藩籬和現實。

直至一曲終了,聞所未聞的掌聲才又把埃麗卡從她那遁世的夢幻中喚醒。她匆匆擠過人群,奔向出口等他。因為此時,使她害怕、阻攔她向他獻身的最后那個問題,她已獲得像陽光一樣明朗的答案——顯然,他仍一直愛她,而且比從前更加熾熱,這是更狂熱、更美好、更偉大的愛情。若非如此,何必向這些人唱這首為了贊美她、發自對她的愛而創作的歌呢?這支美妙的歌,她當時就為它的魅力所傾倒、所征服而自己并未察覺。今天她要把細心保存的使人幸福的傾慕獻在他的腳下,讓他快樂地把她舉起來……

她費力地擠到藝術家下來必經的出口。昏暗中亮起幾道光,那里不太擠,她又可以不受打擾地沉醉于她的快樂可靠的美夢。她早就能,老早就能知道他不會忘了她——這個想法一再出現,與未來歲月的快樂預兆結合在一起。想到他毫無預感地走下階梯,發現方才或許還是他夢中的愿望忽然實現時的驚喜神情,她的臉上綻出得意的微笑。如果……

但這時腳步聲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埃麗卡不由自主地往暗處躲進一步。

他邊笑邊談,跨下階梯——一邊溫柔地俯身向一個身穿鑲花邊衣裳的女士,歌劇院的一個嬌小可愛、會唱輕歌劇的任何一首舊曲子的女歌唱家。埃麗卡全身猛然一震。這時他發現她了。他本能地舉起手去摸帽子,但手舉到一半,便懶懶地放下。他的唇上似乎隱伏著一個惡毒的、受辱的、譏諷的微笑,但他把頭扭向一邊,接著把那個穿花邊衣裳的嬌小的女士領到他的汽車旁邊,扶她上車,然后自己上車,沒再回頭看一眼埃麗卡·埃瓦爾德。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懷著她的被出賣的愛。

這樣的經歷往往以其突如其來的力量喚醒一種痛苦,它是那么可怕、那么深刻,以致人們不再把它作為痛楚來感覺,因為在它的猛烈撞擊中,人們已失去理解和感受的能力,只覺得自己在墜下去,從令人眩暈的高度飛快地、不由自主地、無力抗拒地向下墜落,向著一個尚不熟悉、但能感覺到的深淵墜落,每一秒鐘都感覺到離得更近、更近,隨著每一個在旋風般的墜落中流逝的極小極小的時間單位越來越近地沖向那個可怕的結局,這個結局,我們知道,就是粉身碎骨。

埃麗卡·埃瓦爾德已經忍受了太多小的痛苦,無法平靜地面對一個大的事件。那些小的痛苦充滿她的生活,同時也帶來一種奇特的快感,因為它們導致憂郁的、夢幻的時光,導致溫柔的沮喪和甜蜜的悲哀,詩人就是憑借這些創作出他們那些深情而憂傷的詩歌的。她原以為在那些時辰已經感覺到命運的巨掌,但那不過是它威脅著伸出的手的將逝的陰影。她以為已經受過人生黑暗的壓力,并把她堅強的自信建立在這一意識上,現在她的自信在現實面前崩潰了,如同一個兒童玩具被強勁的一拳打得粉碎。

因此,她的靈魂完全失去了約束力。生活對她,猶如一場摧殘種子和花朵的冰雹。她目力所及,唯有荒涼與陰暗,廣闊的不可穿透的陰暗。它阻斷一切道路,模糊一切目光,無情地吞下發出回響的驚呼聲。在她心中只剩下緘默,沉悶的緊張的緘默,如死一般的沉寂。因為她心里有許多東西在那唯一的瞬間死去了;明朗愉快的笑聲還沒出生,但卻在她心中要求生命,有如渴望一睹天日的嬰兒,還未出生,便已死去。隨之死去的還有許多青春和渴望接受世間萬物的愿望,這種愿望對未來充滿信賴,在緊閉著的所有大門后面感覺到歡樂和光輝,而這些大門只有在她的要求之下才會開啟;死去的還有許多更純凈的對世界的信賴,對所有的人和宏偉的大自然的無限信賴,大自然只將盛大的節日和美妙的奇跡展示給它的虔誠弟子;最后是那曾經無限豐盈的愛情也隨之死去;為了達到完美的境界,她曾在昏黑的痛苦之泉中沐浴,領略過變化無常的各種痛苦,而今這一切也都已死去。

不過在這失望之中,卻有一粒新的種子在萌芽,一種對她周圍一切的刻骨仇恨,一種復仇的熱切需要,雖然還遠不知道該如何著手進行。屈辱在她的臉頰上燃燒,她的手在顫抖,仿佛隨時要對不管什么東西憤然出手。軟弱和羞怯已離她而去,在她心中,催逼行動的力量變得越來越明確、越來越躁動。一個總是被命運塑造、受命運擺布的人,現在要向它迎面走去,同它較量一番了。

這種無目的的野性的沖動使她在大街小巷中徘徊,沒有下一個決心。現實在遙遠的、遙遠的遠方。她不知道她走到哪里了,雙腿疲勞,像鉛一樣沉重,可又有一種發瘋似的運動不停地推著她走。她越來越把自己包裹在她的思想里,為的是不再想那現在又要蘇醒的痛苦,為的是在疾走中將它忘卻;但她感到一股眼淚的壓力,淚水雖尚未奪眶而出,卻在內心燃燒,滴落……

她忽然來到橋頭。腳下是河,黝黑而緩慢地滑動著,有許多明亮的閃爍的光點。那是星星和像瞪大眼睛凝視上蒼的橋上燈光的倒影。什么地方傳來流水拍打橋墩的輕輕的不斷的濺水聲。

她感到這景象隱藏著死的意念。她全身一陣寒戰。她轉過身子。周遭無人,只有三兩個黑影一閃而過。有時遠處傳來一聲笑或一輛車的滾動聲。附近無人,沒有一個人能阻止她。多么容易,多么迅速,抓住,翻過欄桿縱身一躍,接著在下面,在那下面,在這緘默的黑暗中再有幾分鐘丑惡的掙扎,爾后便是和平安寧……充實的恒久的和平寧靜,遠離一切現實,不復蘇醒的令人平靜的安慰……

不過,她又冒出另一個念頭!從水里拖出一具變得畸形丑陋的女尸,說笑逗樂的好事之徒,流言蜚語,無聊閑話——已經傷害不了人了!可是,有一個人也許會獲悉,也許會意識到他是勝利者而會心地微笑……不——這不允許發生!生命猶未枯竭,她感覺到這一點,因為它還能隱藏著報復,一種絕望的最后試探。也許,這甚至是美的,以前她只是活法不對,本來她是善良的,信任人的,溫柔的,矜持的,而別人卻肆無忌憚,貪婪,狡詐,像一只以他人的生命為食糧的野獸。

她從橋上轉過身子,自胸中迸發出一聲笑,聽到這笑聲,她吃了一驚。因為她感覺到,自己并不相信她尚未說出口的話。只有痛苦是真實的,還有火熱的燃燒般的恨、盲目的報復欲。她已變得多么陌生,連她自己都快認不出自己來了,多壞,多賤!

她冷得發抖。什么也不愿再想了。她繼續往城里走去……隨便走到哪里……回家……不——不回家!想到這,她感到害怕。家里一切都那么漆黑、狹窄、沉悶,回憶窺伺在所有角落,惡毒的手指指著她,在那里,她只能孤身一人懷著巨大的痛苦,在那里,這痛苦可以張開他的黑色翅膀,包圍她,緊緊地壓迫她,使她無法喘息。

可是,去哪里呢?去哪里?這問題使她絞盡腦汁。別的什么她都不知道了,她的全部思維就集中在這一個詞上。

一個影子在她身邊走動。

她不在意。

這影子貼近她的影子,有一段時間和她的影子平行移動,她竟沒有察覺。有個人和她并排走著,一個不請自來的人,她從路燈前走過的那一刻,這人仔細地打量她。直至他有禮貌地同她說話,她才從她的思緒中猛然驚覺。過了一會兒,她才認清自己眼下的處境,她不答話。

這個志愿者是個騎兵,還很年輕,稍稍有點笨拙,他沒有被她的沉默嚇住,反而以一種有點親密又有點謹慎的口氣繼續說下去。她不搭理。他顯然不太清楚是在和誰打交道,她衣著那么考究、體面,卻又深夜孤身一人款款漫步——他確實看不出她的路數。但他仍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埃麗卡仍沉默著。依她的本能,她會拒絕他,可是,從前的種種使她忽發奇想。她要現在就開始一種別樣的生活,不要再這樣滿腦子夢想地昏昏沉沉過日子,不要那給她帶來無限痛苦的多余的相思,她要開始一種新生活,熱烈大膽,充滿暴烈的力量。于是她又想到他——她要報復,一種奇恥大辱。她要委身于第一個前來的男人,不論是誰;就因為他曾鄙夷她,她要嘗盡凌辱,直至嘗完最后的、最苦的、也許是致命的一滴。這一切在她心中迅速變成計劃和決心,變成一種殘酷的自我折磨,為了忘掉原來的難以忍受的恥辱而選擇新的恥辱……它來得正是時候,這時機……一個年輕人,很年輕,還完全不懂那事兒,完全不明白那事兒,就隨他做第一個男人……

她忽然急促而又和氣地回答,說他可以陪她,這么一來,他又拿不準自己在跟誰打交道了。可是幾個問題,她聽完音樂會隨身帶著的觀劇望遠鏡和她優雅的舉止風度改變了他對她的輕薄態度。他始終相當拘謹。他其實還是個半大孩子,穿一身軍裝看上去顯得很古怪,仿佛套在武士的假面道具里;而他迄今為止的冒險性質如此單純,簡直不是冒險。他平生第一遭面對一個真正的謎。因為有時她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待幾分鐘,對所有問題一概聽而不聞,如在夢中行走,隨后又突然以一種像是挑逗的柔情同他一起笑,同他開玩笑,可是轉瞬間她又似乎把方才的柔情忘得一干二凈;有時候他也覺得她的笑聲中似有虛假的音調。

事實上,埃麗卡扮演一個善解人意的輕佻女人角色十分吃力,與此同時,一系列最荒唐的念頭亂紛紛閃現腦際。她知道結局會是什么,她要的就是這個,可是一種隱秘的恐懼一再潛入她的心中,她這是自己對自己犯罪啊。但是,無法正面實現的報復在這里找到了實施的手段,雖說方向錯誤,矛頭對準自己,但卻令人振奮而有力,以至女性的感覺加以反對也無濟于事。不論發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后悔……只要對那恥辱一無所知……只要忘卻,即使在一次陶醉中,在一次人為的和一次毀滅性的陶醉中……但只要不再非想此事不可……

于是她欣然接受這個志愿者同她一起去一家飯店開一間單獨的房間的建議,雖然她模模糊糊預感到這意味著什么。但她不愿再想此事……只要別總是非動腦筋不可……

先上來小份的晚餐,她沒吃什么。但她喝葡萄酒,貪婪而急促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為的是使自己麻木。她沒完全達到目的。有時候她把整個情況看得非常清楚。她打量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人。此人其實正合適,恐怕沒有比他更好的了:他有點虛榮心,不太聰明……此人永遠不會知道今天夜里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在一個可憐的受折磨的人的生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后天他就會把她忘了……而這正是她所要的……

在這樣想的瞬間,她的眼睛有一種夢幻般的神情,她的面龐畫上了內心痛苦的陰影。于是她慢慢地進入幻夢……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她已忘卻一切。那些遙遠的已沉落的畫面又要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出現……

接著突然一句話或一下觸碰,又把她喚醒。她總得想一秒鐘,才不致答非所問,然后又拿起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后又一杯接一杯地喝,直至感覺胳膊沉重地垂下……

那個自愿陪伴的男子這會兒坐到她這邊來,緊貼著她。這,她還能覺察,但她仍舊繼續說說笑笑。

可是,她逐漸感覺到葡萄酒的作用了。她的目光游移不定,看東西猶如隔著沉重的滾滾流動的煙霧陰云;她聽到的溫存話似乎來自很遠很遠的遠方,十分模糊。她說話開始口齒不清,發覺盡管作出一切努力,她的思路仍舊混亂,眼前還閃耀一道閃光,耳邊響著一陣嗡嗡聲,對此她都無可奈何。但是,伴隨著越來越緊越來越溫柔地箍住她的疲乏困倦,那種憂傷也再度出現,半是醉酒者口齒不清的無一定主題的憂郁,半是整個晚上在她的胸中翻騰、一直還沒有找到出路的苦痛。她完全沉浸在她的痛苦里面,對于外界遲鈍而無感覺,什么話都聽不見,什么溫柔的愛撫都感覺不到。

那年輕人完全無法理解她的態度,心中無數,不知如何是好。他以為她喝醉了,要讓她清醒,他覺得利用她酒醉占便宜于心有愧。但她的麻木無論勸說還是親吻都是無法化解的。他給她扇涼,但當他試圖給她解開衣扣的時候,發生了始料不及的事情,使他大為吃驚。

就在他摟著她的那一剎那,她忽然投入他的懷抱,痛哭起來,哭得很嚇人。這是無比可怕無比痛苦的抽噎,不是半睡半醒的酒醉的傷感。在她的哭泣里有一種原始的力量,如同一只長年關在獸籠、一下子猛然以其狂野的力量掙斷枷鎖的野獸,這是她隱隱意識到的全部神圣深沉的痛苦此時在激烈顫抖中求解脫。埃麗卡的哭泣發自內心最深處,一切的一切此時似乎變好了,因為這淚水熾熱的重負和未被釋放出來的激動心情,以及被壓抑的精神苦惱,像在暴風雨的猛烈沖擊下從她心中掙扎出來。她哭啊哭啊,驟然一陣寒戰傳遍她那無奈地緊緊偎依著他的身體,但她眼中火熱的泉水卻似乎沒有行將干涸的勢頭。她覺得正在慢慢沉淀,像正在形成的水晶只變硬不變軟的辛酸苦難,仿佛被她的淚水一起沖走了。不是她的眼睛在哭泣,是她整個苗條柔軟的身軀在猛烈的沖擊下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

那個年輕人面對這突如其來而又令人尷尬的發作,完全束手無策。他設法安定她的情緒,輕輕地溫柔地撫摸她深色的發辮。他看她哭得越來越傷心,哭得很累,心里產生一種奇特的感情,對她充滿同情和好感。他還從來沒有聽到有誰這么哭過,他對這聞所未聞的痛苦一無所知,但能感知它的偉大,這使他對這個無可奈何地躺在他懷里的女子不由得頓生敬畏之情。他覺得她太軟弱,無力進行最低限度的抵抗,碰她的身子無異于一種犯罪。隨后,慢慢地,他意識到自己做得很高尚,這種從奇特的親身經歷體驗到的單純快樂,堅定了他的意志。他問明她的住址后,要了一輛車,把她送到家里,說了些友善的安慰話,便和她告別了。

埃麗卡又回到她的房間時,已經毫無醉意。只是最后幾個小時里發生的事情,有點模糊不清,但她已不再羞怯驚惶,而是平心靜氣地回想。在那熱淚中有她整個青春的心靈和她的全部傷痛:令人窒息的博大的愛、難于忍受的莫大羞辱以及最后幾乎成真的卑屈。

埃麗卡慢慢地脫衣服。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為有些人不是為戀愛而生的,為這些人盛開的,只有期望的神圣顫栗,他們過于軟弱,無力承受痛苦的極大快樂。

埃麗卡沉思她的生活,此時她知道,愛情不會再向她走來,她也不應去迎接它,她最后一次感到放棄的悲哀。

她懷著隱秘的難以理解的羞澀又猶豫片刻,隨即在鏡子前面脫掉身上最后的衣裳。

她還很年輕、美麗。她那如花般潔白的胴體還有青春妙齡的新鮮亮澤,她那因內心激動起伏不定的胸脯顫抖著,呈柔和而幾乎單純的曲線,如輕柔的韻律般流暢的線條。四肢強健而有韌性,一切都是為了有力地接受并喚起一種使人幸福的愛,為了互相既給予對方又從對方獲取極大的歡樂,為了邁向最神圣的目標:為在自己內心體驗造物的非凡奇跡而創造、而準備的。難道這一切尚未加利用,就該毫無結果地消失,一如一陣風吹走的一朵花的美麗,一如在望不到邊的禾束成堆的莊稼地里一顆無聲無息的谷粒?

她心中萌生一種溫柔的和解的聽天由命感、穿越過最巨大的痛苦而前行的人們的崇高精神,同時也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如花盛開的青春原是為一個人,為唯一的一個人而存在的,他渴望得到她又蔑視她,連這最后最難堪的考驗也不再使她惱怒。她悲傷地滅了燈,只更渴望那些溫情的夢的溫馨幸福。

這短短幾個星期為埃麗卡·埃瓦爾德的生活劃定了界限。她經歷過的一切都在其中,后來的許多日子從她身邊過去,漠然如陌生人。她的父親去世了,姐姐嫁給一個官員,親戚和朋友各個有其幸與不幸,只是她不再讓命運踏進她此后的孤寂歲月。生活的暴烈力量再也不能傷害她,她明白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她奮力追求的偉大神圣的心靈平靜唯有經由深沉喧囂的痛楚方能獲致,沒有走過苦痛之路的人是沒有幸福的。她從生活中得來的這智慧并非冰冷而毫無成果,那奉獻出愛的能力一度在高熱度的痙攣中震撼她的本質,如今把她引向兒童,她教他們音樂,同他們談命運和命運的詭計,如同談一個必須小心提防的人。日復一日,她的歲月就這樣流逝。

當春回大地,暖和的給人歡樂的初夏來臨,她的夜晚也洋溢著深情誠摯的美……

于是她坐在敞開的窗戶旁的鋼琴前面。從外面顫悠悠飄進初春帶來的好聞的濃郁香氣,大城市的喧聲顯得十分遙遠,猶如把狂暴的海潮扔到白色海岸的海洋。房間里金絲雀歡快地唱著,外面,聽得見過道上鄰居的孩子們興高采烈玩耍的喊叫聲。可是她一開始彈琴,外面就靜了下來。很輕很輕地,門被推開,男孩子一個接一個悄悄進來,虔誠地聚精會神地聽。埃麗卡用她白皙的細長的手指彈出憂傷的旋律,旋律似乎越來越明朗,越來越清亮,其間穿插著即興演奏,輕輕地響起消逝了的回憶。

有一次,她這么彈奏著,來了一個主題,她想不起那是什么。她反復彈這主題,直至驀地認出它來:這是那首民歌,他用來開始他的戀歌的那個憂郁的情歌曲調……

這時她停住手,又想起過去。她的思念絲毫沒有惱怒和嫉妒。誰知道,當初他們若不相遇,是否最好……要是他們和好呢?誰知道?……不過……——這念頭讓她害臊——她倒想跟他生一個孩子,一個有金黃鬈發的漂亮孩子,她孤獨的時候,寂寞的時候,可以搖搖籃,照料他……

她微微一笑。這是多么愚蠢的幻想!

她的手指試探著重新尋找那被遺忘的愛情主題……

(1904)

(潘子立譯)


[1] 本篇最初收入一九〇四年在柏林埃貢·弗萊歇爾圖書公司出版的小說集《埃麗卡·埃瓦爾德的戀愛》。

[2] 巴貝·多雷維耶(1808—1898),法國作家。

[3] 肖邦(1810—1849),波蘭鋼琴家和作曲家。

[4] 法文:一餐的主菜。此處意謂聚會中最重要的節目。

[5] 約翰·施特勞斯(1825—1899),奧地利作曲家。

[6] 指德國作曲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

[7] 法國作家福樓拜(1821—1880)的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中的女主人公。

[8] 瑪麗亞·巴施基爾切夫(1858—1884),俄國女畫家,一八八七年在巴黎出版了她的日記,共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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