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獾舍共謀
- 柳林風(fēng)聲
- (英)肯尼斯·格雷厄姆
- 9286字
- 2022-07-14 10:08:24
他們在門口耐心地等著,時間似乎過去很久。為了讓腳暖和,他們不停地在雪地里跺踏著。終于,他們聽到了緩慢的腳步聲從里面向門口這邊移過來。
莫爾對萊特說:“好像是誰走在地毯上,穿的拖鞋太大,后跟抬不起來。”
莫爾也有莫爾的聰明之處。因為,事實確實如此。隨著一陣急促的撥動門叉的聲響,門開了一道窄窄的縫,只夠露出一個突出的長鼻子和一雙惺忪的睡眼。
“如果下次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可就不客氣了?!闭f話的聲音粗啞多疑,“我太生氣了,是誰在這樣的夜晚打攪別人?快說!”
“嗨!巴帝爾,”萊特喊道,“請讓我們進(jìn)去。是我,萊特,還有我的朋友莫爾。我們在雪地里迷了路?!?
“什么!萊特!我親愛的小老弟!”巴帝爾欣喜地喊道,話音明顯不同了,“快進(jìn)來!你們倆,馬上!哎呀,你們肯定凍透了。在雪地里迷路,而且是在威爾森林,在夜里這個時候,哎呀呀,你們快進(jìn)來吧。”
兩個朋友,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心情急切地進(jìn)到屋里。聽到門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他們高興地松了一口氣。
巴帝爾穿著長長的睡衣,趿拉著一雙確實抬不起后跟的拖鞋,端著一盞不太明亮的燭臺??赡苁莿偛潘麄兦瞄T打鈴時他正在往臥室里走。他低著頭看著他們,親切溫和地拍著他們的頭,說:“這可不是小動物們適合出門在外的夜晚,”他像慈父一樣說道,“我是擔(dān)心你們又在搞惡作劇。萊特,跟我來,到廚房去,那兒爐火正旺,晚飯什么都有?!?
他拖著腳步,端著燭臺走在前面。萊特和莫爾跟在后面,他們用肘部互相碰碰,一副事先早知道會受到款待的樣子。
順著一條長長的、幽暗的,說實話毫無疑問也是臟兮兮的走廊,他們來到一間類似中央大廳的地方。他們模模糊糊看到其他幾條長長的,像隧道一樣的走廊相通,神秘莫測,似乎沒有盡頭。大廳里還有好幾扇門,都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橡木門,看上去顯得富有體面。
巴帝爾猛力推開一扇門,他們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間寬大的廚房里,沐浴在光明和溫暖之中。爐火正紅。地面鋪著磨損不堪的紅磚。嵌進(jìn)墻里的寬敞的壁爐膛內(nèi),一段段原木在燃燒,使人感到有陣陣暖風(fēng)迎面撲來。壁爐兩側(cè)的座位舒適誘人,兩把高背長椅擺放在爐火兩旁,相對而設(shè),是絕好的社交聯(lián)誼的位置。在房間中央,幾塊不加修飾的木板放在兩個支架上,搭成了一張長桌,桌子兩側(cè)下面擺著方凳。一把扶手椅占據(jù)著長桌的一端,桌上放著巴帝爾沒吃完的晚飯,清淡但是豐盛。房間另一頭的餐具柜格架上,一排排整潔的精美餐具熠熠生輝。頭上方房梁上吊著一片片火腿,一束束藥用的或食用的干草,還有成網(wǎng)兜的洋蔥頭,成籃子的雞蛋。這里好像是英雄凱旋時舉行盛宴的地方,又好像是在收獲的季節(jié),滿載沉甸甸果實的收獲者隊伍結(jié)隊而來,順著桌子排列成行,帶著歡聲笑語喜慶收獲祝宴的地方。還好像是兩三位淳樸的知心朋友舒心滿足地隨意而坐,喝茶、吸煙、聊天的地方。紅潤潤的磚地似乎沖著煙氣繚繞的天花板微笑;橡木高背長椅上因經(jīng)年累月使用而泛出的光澤在彼此交換著歡快的目光;餐具柜里,精美的杯盤碟碗對著架子上的花瓶擠眉弄眼;爐膛里的火光搖曳生姿、忽明忽暗,伴隨著大家玩耍嬉戲。
和藹可親的巴帝爾安排他們坐在一把長椅上,靠著爐火烘干身子,并吩咐他們,把濕漉漉的上衣和靴子也脫下來。然后,他拿來睡衣和拖鞋讓他們換上。巴帝爾用溫水洗凈莫爾的小腿,用橡皮膏和繃帶包扎好傷口,使莫爾的小腿即使不像好腿一樣,至少不會再壞下去了。
簇?fù)碇鸸庀硎苤鵁崂?,萊特和莫爾的身體終于干爽了,人也暖和過來了。他們把疲倦的雙腿擺放在面前盡量放松著。身后傳來的杯盤刀叉的叮當(dāng)聲勾起人的食欲。經(jīng)過一番狂風(fēng)暴雪的窮追猛打,總算駛進(jìn)了安全的港灣,剛剛關(guān)在門外的寒風(fēng)凜冽的、荒無人跡的威爾森林似乎已經(jīng)遠(yuǎn)在天邊。他們在森林里遭遇的一場苦難,仿佛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夢。
在徹底休息過來的時候,巴帝爾招呼他們上桌用餐。他已經(jīng)忙了好半天,在桌上擺滿了美食。他知道他的朋友早已饑腸轆轆。但巴帝爾沒有意識到他為他們準(zhǔn)備了這么豐盛的晚飯,實際上是給他們出了難題,吃的喝的全都這樣誘人,使他們拿不準(zhǔn)應(yīng)該先向哪一樣進(jìn)攻,后面是否還有其他更可口的飯菜在殷切地等待著他們,熱盼著他們光顧。這個時候,任何談話都顯得多余,而且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的嘴里都塞滿了食物。
漸漸地,他們才能夠慢慢開始提起新的話題,盡管他們還在不停地吞咽著,這多少有點令人遺憾。但巴帝爾根本不注意這些。他也不介意趴到了桌上的肘部,或者是大家搶著講話。他愿意聽一些社會新聞。因為他自己很少涉足社會活動,他有一種想法,那就是他認(rèn)為有些事情屬于無關(guān)緊要的(大家當(dāng)然知道他錯了,他的見解太偏狹,因為有些事情非常重要,盡管要花很長時間解釋為什么)。
現(xiàn)在巴帝爾坐在桌子上首的扶手椅里,聽兩只小動物講述他們的經(jīng)歷,不時嚴(yán)肅地點點頭。他似乎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驚奇。聽別人說話時,他也絕不說“我早就跟你們說過吧”;或者說“就這樣的事我說過多少遍”;或者評論他們應(yīng)該怎么做,不應(yīng)該怎么做。這一切都讓莫爾感到人家真的像待朋友一樣待他。
當(dāng)晚飯最終結(jié)束時,每個人都徹底松弛下來。剛進(jìn)來時的那點尷尬、戒備,彼此的不適應(yīng)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沒有誰再去防范別人,警惕任何事情。
此時,粗大的原木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了,他們聚在灼熱的余燼旁,聊到很晚還沒有睡。他們聊得那么無拘無束,那么心滿意足,真是快活極了。天南地北地又扯了一會兒,巴帝爾興致勃勃地說:“喂,講點兒你們那兒的新聞吧,托德老弟日子過得如何?”
“噢,每況愈下。”萊特收住笑容,嚴(yán)肅地說。這時,莫爾仰靠在一把高背長椅上,雙手端放在扶手上,盡力釋放出一副適當(dāng)?shù)谋е椤?
“就在上周,托德又撞了一次車,而且很嚴(yán)重,你聽我說。他固執(zhí)己見,明明毫無把握,無法勝任,還非要自己開車。如果他雇一個正派的、穩(wěn)重的、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司機(jī),再付給人家高一點的薪水,把一切都托付給人家,就不會出事了??墒撬?,他頑固地相信自己是個天生的司機(jī),沒有任何人能教他做任何事;所以,倒霉的事就都跟著來了?!?
“多少次了?”巴帝爾神情憂郁地問。
“你指撞車還是指機(jī)器故障?”萊特說,“不管怎么說,對托德來說都是一回事。這已經(jīng)是第七次了。至于其他的事業(yè)……你知道他的大篷車嗎?破爛一大堆了……準(zhǔn)確地說是同機(jī)動汽車的碎殘片……沒有一塊比你的帽子大……一起堆到了屋頂上!你可以想象出其他那六次事故的慘狀,以后的事更難預(yù)料了。”
“他住了三次院,”莫爾插嘴說,“至于罰金他必須繳清,想到這點真是太可怕了?!?
“確實如此,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麻煩事兒。”萊特繼續(xù)說道,“托德有錢,我們都知道,但他不是百萬富翁。他不過是個蹩腳的司機(jī),毫無前途,而且輕視法律不服指揮。讓車撞死,或者車毀人亡,二者必居其一,這是早晚的事。巴帝爾,我們是他的朋友,我們不應(yīng)該做些什么嗎?”
巴帝爾很為難地想了一會兒。“注意!”他終于頗為嚴(yán)厲地說,“眼下我無能為力,這一點你們肯定清楚吧?”
兩個朋友表示贊同,并完全明白他所說的話意味深長。
根據(jù)約定俗成的動物們的道德規(guī)范和自然法則,任何時候都不能指望一只動物去做他力所不能及的事,不能在不適當(dāng)?shù)募竟?jié)讓他去創(chuàng)造什么值得敬佩的英雄業(yè)績,甚至干一點普通的有意義的小事。眼下是冬季,大家都很困倦——有些人實際上早已經(jīng)沉睡不起,進(jìn)入了長長的夢鄉(xiāng)。天氣惡劣,大家或多或少都不能出門;忙完了過去的那些白日黑夜,所有的人都在休息,盡量放松勞作期間經(jīng)受了嚴(yán)峻考驗的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并儲藏著每一分能量等待著有朝一日的全力以赴。
“你們理解就好,”巴帝爾說,“但是,節(jié)氣會轉(zhuǎn)換過來的,黑夜會縮短,白天會變長,半夜醒來,我們會感到煩躁不安,蠢蠢欲動,想在日出之前干點什么。而不是像現(xiàn)在……正像你們所看到的這樣……”
兩只小動物莊嚴(yán)地點點頭,表示他們完全知道。
“好的。那么以后,”巴帝爾說,“我們……就是說,我和你,還有我們在這兒的朋友莫爾,我們要認(rèn)真承擔(dān)起管教托德的責(zé)任。我們不允許他有任何意義上的胡作非為。我們要說服他,盡力使他恢復(fù)明確的理智,必要時甚至考慮使用武力。我們要使他成為通曉事理的托德。我們要……你睡著了?萊特?!?
“不是我!”萊特猛然一動,醒了過來。
“自從吃過晚飯,他已經(jīng)睡了兩三次了?!蹦獱栃χf。
盡管萊特自己感到毫無睡意,甚至充滿活力,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會睡著。當(dāng)然在于他天生就是穴居動物的血統(tǒng),后天又長期有穴居生活的積累和鍛煉。巴帝爾家的環(huán)境恰好適合他,讓他感到如同在自己家一樣舒適自在。當(dāng)然還有一個原因,萊特每天晚上睡在自己的臥室里時,窗戶總是對著微風(fēng)輕拂的河,所以,在這里,他自然感到空氣有些凝滯壓抑,使人昏昏欲睡。
“噢,我們該上床睡覺了?!卑偷蹱栒f著站了起來,取回燭臺,“來吧,二位,我?guī)銈內(nèi)プ√?。明天早晨不用急著起床,早餐時間你們隨意?!?
他引導(dǎo)二人來到一間長方形的屋子,這個既像臥室又像堆積物品的閣樓是巴帝爾的冬季儲藏室,進(jìn)了房間一目了然:一堆堆的蘋果、蘿卜、土豆,一籃籃干果,一罐罐蜂蜜。地板上空余的地方還有兩張小床,看上去柔軟誘人,上面鋪著亞麻床單,盡管粗糙,但是干干凈凈,散發(fā)著熏衣草的香味兒。莫爾和萊特沒用半分鐘就脫光了衣服,鉆進(jìn)了被窩,哦!簡直舒服極了。
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時候,溫厚的巴帝爾才吩咐兩個疲憊的動物下去吃飯。萊特和莫爾來到餐廳,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廚房里生著明亮的爐火,兩個年輕的小刺猬正坐在桌旁的長凳上,吃著木碗里的燕麥片粥。他們進(jìn)來時,小刺猬忙放下木碗,站起身來,低下頭表示敬意。
“好啦,坐吧坐吧,”萊特和藹可親地說,“你們接著吃吧?!?
“你們從哪兒來的?年輕人,我猜是在雪地里迷了路吧?!?
“是的,先生,”年齡大一點兒的小刺猬有禮貌地回答,“我和小比里,我們正在設(shè)法尋找上學(xué)的路,是媽媽讓我們?nèi)サ?。我們不知不覺迷了路,先生。比里年輕膽小,他害怕了,恐懼得大哭起來。后來我們碰巧來到巴帝爾先生家的后門,壯著膽子敲門。先生,因為巴帝爾先生他是個好人,是個大家都知道的好心腸的紳士,這我明白……”說著,他給自己切下幾片熏肉。
這時,莫爾放了幾個雞蛋在長柄鍋里煎著。
“外面天氣怎么樣?你不必總是稱我先生。”萊特說。
“糟透了,先生,雪深得嚇人,太可怕了?!贝题f,“今天絕對不是你們這樣的紳士出門的日子?!?
“巴帝爾先生在哪兒?”莫爾問道,現(xiàn)在他正在爐火前給咖啡加熱。
“主人去書房了,”刺猬回答,“而且他說,因為今天早上他特別忙,所以絕不可以打攪他。”
這種解釋在場的每個人都完全明白而且理解。一年中,有的人六個月過的是緊張而熱烈的生活,而其他六個月卻處于相對的或者實際上的休眠狀態(tài)。如果在你沉睡的時期,周圍有人來求你,或者有事要做,而你的良心又不能讓你總以睡眠為借口推三阻四,那么現(xiàn)在的事實就是,巴帝爾的工作已經(jīng)開始了。
一成不變的借口,只會讓人覺得你這人非常無聊和乏味,所有的動物都十分清楚這一點。
過了一會兒,巴帝爾也來吃過豐盛的早餐,然后他回到書房,坐在扶手椅里,臉上蓋著一方紅色的棉布手絹,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是以這個方式度過。
前門的鈴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成一片,萊特正吃著涂了黃油的烤面包,弄得兩手油膩膩的。他讓年齡小一點的刺猬比里去看看誰在門口。大廳里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比里很快回來了,身后跟著水獺沃特兒。沃特兒一見萊特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他,親熱地高聲問候。
“松開!”萊特忙說,他嘴里塞滿了東西。
“我就想到會在這兒找到你的!”沃特兒興高采烈地說,“今天早上我去你家的時候,沿河兩岸大家都非??只牛喝R特整夜都沒回家……莫爾也沒在家……他們說,肯定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當(dāng)然了,大雪把你們的腳印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我知道,無論誰遇到困境時,多半是去巴帝爾那里。即使不是這樣,巴帝爾先生也會通過別的種種渠道知道你們的消息。于是,我就直奔這里而來。哇!威爾森林,哇!雪野,紅日冉冉升起,照著烏黑的樹干,映著雪白的原野,真是太美了!四周一片寂靜,只能聽見我一個人的腳步聲。大塊兒的雪團(tuán)兒不時突然從樹枝上撲通一聲落下來,嚇得我跳起來躲出老遠(yuǎn)。那么多雪的城堡,雪的洞穴,仿佛一夜之間不知從何處突然冒了出來……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雪橋、雪的臺階、雪墻……我只能踮起腳尖悄悄地繞過去。到處都有純粹被積雪壓斷的樹枝,鷗鴝在上面棲息、跳躍,一副神氣活現(xiàn)、目中無人的樣子,就好像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一群大雁排成一字在灰蒙蒙的天空從頭頂飛過;幾只白嘴鴉在樹林上空盤旋,他們尋覓了一會兒,然后拍著翅膀向巢穴飛去,臉上帶著一副令人討厭的表情。我沒遇上一個有見識的人打聽到一點消息。倒是半路上碰見一只兔子,他正坐在樹墩上,用爪子清洗那張傻乎乎的小臉。我從他身后躡手躡腳地靠近,把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差點兒沒把他嚇?biāo)馈N抑缓幂p輕拍打他的腦袋,拍了兩三次,他才醒過神兒來。我好不容易才從他那里打探出消息。昨天夜里,他們的一個同伴在威爾森林見過莫爾。兔子們是在洞穴里議論起這件事的。他對我講到,萊特的好朋友莫爾如何處于困境,如何迷路。他講到,兔子們?nèi)绾闻苓M(jìn)跑出,如何輪流不息地追逐莫爾?!悄銈?yōu)槭裁床蛔鳇c兒有益的事情?’我問道?!l叫他沒福氣,又不長腦子?!米诱f?!?,你們有成千上萬只,有個高的,有體壯的,有肥胖的,你們的洞穴四通八達(dá),你們完全可以帶他進(jìn)去,保證他安全,為他提供方便,或者……無論如何,你們可以盡力而為,做點兒有益的事情?!艺f。‘什么?我們?’兔子只說了幾個字,‘做有益的事?我們兔子?!’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臉蛋兒,讓他走了。我真是無計可施。不管怎樣,我還是得知了一些情況。如果我有幸碰到那些兔子中的任何一位,我就會知道得更多,當(dāng)然,這得他們愿意告訴我。”
“你不是真的神經(jīng)錯亂了吧?”莫爾問道。一提到威爾森林,昨天那種恐懼又回到他的腦海里。
“神經(jīng)錯亂?”沃特兒笑時露出一口閃閃發(fā)亮的堅硬的白牙,“如果哪只兔子想與我比試一下,我倒想讓他見識見識。喂,莫爾,給我煎幾片火腿,別像那只可愛的小兔子似的。我餓壞了,我還有不少事兒要在這兒給萊特說呢。怎么好半天沒聽到他說話了?!?
溫厚的莫爾切下幾片火腿讓小刺猬去給煎一下,然后繼續(xù)吃早飯。這時,沃特兒和他們的頭兒萊特?zé)崃业卣勂鹆撕影兜纳痰?,以及商店那源遠(yuǎn)流長的歷史。兩個人的談話無盡無休,就像潺潺的河水奔流不息。
一片火腿煎好送了過來。這時,巴帝爾走進(jìn)廚房。他打著哈欠揉著眼睛,簡單平靜地和大家打著招呼,和藹地問候每一個人?!岸伎斓匠晕顼埖臅r間了,”他對沃特兒說道,“就在這兒和我們大家一起吃。這么冷的上午,你一定餓壞了?!?
“巴帝爾先生,”沃特兒一邊回答,一邊對莫爾擠著眼睛,“看見這些嘴饞的小刺猬吃煎火腿,真是讓我感到饑餓難忍?!?
吃完了燕麥片粥,又忙著去煎火腿,小刺猬們剛剛覺得又有些餓了。他們抬起頭,怯生生地望著巴帝爾先生,但是羞得什么也沒說。
“喂,你們兩個小家伙,馬上回家去找媽媽。我派個人給你們指指路?,F(xiàn)在你們別在這兒吃了?!彼o他們每個人六便士,拍拍他們的頭。兩個小刺猬畢恭畢敬地?fù)]揮帽子,觸觸額頭,起身離去了。
他們很快坐下來一塊兒吃午飯。莫爾發(fā)現(xiàn),他被安排坐在了巴帝爾的身邊,因為那二位還沉醉在有關(guān)河流的交談中,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他抓住這個難得的機(jī)會,告訴巴帝爾他在這里的感受。對莫爾來說,這里多么舒適,像在自己家一樣。“一旦來到地下,”莫爾說,“你就知道自己身處佳境。這一點兒都沒錯兒。天上就是沒有不測風(fēng)云,什么危險也別想靠近你,你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不必求救于任何人,也不必介意誰說三道四。地面上的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你順其自然,不用操那么遠(yuǎn)的心。什么時候愿意就什么時候上去,你所需要的總在等著你。”
巴帝爾望著他眉開眼笑?!斑@正是我要說的!”他答道,“除了地下,這世上沒有安全,沒有和平,沒有寧靜。再說,如果你的想法逐漸成熟,日趨博大,你想進(jìn)一步擴(kuò)展空間,你只需挖地掘土就能心想事成。如果你覺得自己的家有點兒大,就塞堵上一兩個洞穴,你可以隨心所欲!用不著能工巧匠,也不需要什么材料商。同伴兒們來到你的家,也不會評頭論足。尤其重要的事,這里沒有雨雪陰晴。你看萊特,洪水漲上幾寸,他就得搬進(jìn)臨時公寓,住得既不舒服,位置又不方便,價錢卻貴得嚇人。再拿托德來說,對于托德大廈我無話可說,要說這一帶地區(qū)最好的房子非之莫屬,那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墒羌偃缡Щ稹械露愕侥睦锶ツ??假如瓦片兒被風(fēng)吹落……假如墻壁下沉或者裂縫……假如窗戶破損……哦!托德……假如房間四處漏風(fēng)……我就不喜歡風(fēng)從八面來……能看到室外天高地闊,而且還不僅僅如此……哦!托德,他還可以說是豐衣足食,還可以四處消遣游逛嗎。所以,你最終還是要回到地下。這就是我對家的見解?!?
一席話,說得莫爾心悅誠服。結(jié)果,巴帝爾對他更加友好?!拔顼堃院?,”巴帝爾說,“我陪你在我這個小天地里轉(zhuǎn)轉(zhuǎn)。我想你會欣賞的。你理解家庭建筑應(yīng)該什么樣,這個你懂?!?
午飯后,另外兩位又回到壁爐旁的座位上,就鱔魚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巴帝爾點燃了一只手提燈籠,吩咐莫爾跟著自己。穿過中央大廳,他們走進(jìn)一條主要隧道。兩側(cè)的房間或大或小,搖曳不定的燈光在房間的墻壁上晃動。有的房間只有一些櫥柜,有的房間和托德的餐廳一樣寬敞、壯觀、氣派。右側(cè)角落里,一條狹窄的通道連接著另外一條走廊,走過去,又是房間和大廳,幾乎重復(fù)著前面的情景。
對于所有這一切的規(guī)模,這密如蛛網(wǎng)的地下結(jié)構(gòu),這長長的光線,昏暗的通道,這塞滿物品的儲藏室的拱形圓頂,遍布地下的每一處的砌石工程,還有這些支柱、拱門、鋪了石料的路面。所有這一切,都令莫爾大為震驚。“究竟怎么回事,巴帝爾,”他終于說道,“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有精力修建這一切,這實在太驚人了?!?
“如果我修建了這一切,”巴帝爾說道,“那的確很驚人。但事實上我沒做一件——我僅僅打掃打掃通道和一些房間,以滿足我的最大需要,盡管周圍還有許許多多。我知道你不理解,我必須給你解釋。噢,那是在很久以前,就在今天威爾森林林濤起伏的地方。那時,威爾森林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它是一座城市。你知道嗎,有許多住在城市里的居民。就在我們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他們居住、行走、交談、睡眠、做買賣。在這里,他們調(diào)教駿馬,舉行盛宴。從這里,他們跨上駿馬出去廝殺,或者驅(qū)趕馬群從事貿(mào)易。他們是強(qiáng)大的、富有的人,也是了不起的工匠。為了世代相傳,他們建造都市,他們認(rèn)為他們的都市可以永世長存?!?
“他們后來怎么樣了?”莫爾問。
“誰能說得清。”巴帝爾說,“人來了,——他們暫時停留住腳步,他們繁榮昌盛,他們建造一切——然后他們消失。這是他們的方式。但是我們留下了。有人告訴我,在相同的許多都市出現(xiàn)以前,這里有許多獾,現(xiàn)在這里也有許多獾,我們是永恒的種群!我們可能暫時搬遷,但我們等待,耐心地等待,我們就又會回來,永遠(yuǎn)是這樣?!?
“噢,他們上次走,是什么時候?我是指那些——人?!蹦獱枂柕馈?
“他們走的時候,”巴帝爾繼續(xù)說,“狂風(fēng)大作,暴雨不停,年復(fù)一年,無休無止。一切都掌握在風(fēng)雨手中。我們獾可能也面臨同樣的遭遇,天曉得,我們是不是以微不足道的方式得到過一點救助,這誰會知道呢。一切都在下陷——大地崩潰,一片汪洋,物種消失;后來,一切又都逐漸上升、上升、上升,種子長成樹苗,樹苗成為森林。有刺的灌木和蕨類植物悄然逶迤起來;腐葉土在堆積,覆蓋了舊日的痕跡;冬季暴雨和融雪形成的洪水沖來了沙子和泥土,年復(fù)一年地淤積在這里。歲月更迭,我們的家園又恢復(fù)了。我們搬回到自己的洞穴。在我們頭上的大地表面,也發(fā)生著同樣的故事。動物們來了。他們喜歡這塊富饒豐盛的土地。于是這里有了地域街區(qū),大家安頓下來,生息繁衍,日子越來越昌盛。他們從來不為過去而煩惱,他們忙著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這塊土地有許多自然形成的土丘、洞穴,為他們提供著很多的方便。他們也不為將來操心,將來人們可能會又搬回來——哪怕是一時——因為將來這里可能會更好?,F(xiàn)在,威爾森林非常適合居住。這里有著形形色色的居民。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我就不一一列名了,蕓蕓眾生構(gòu)成大千世界。不過我想,此時你已經(jīng)了解他們不少了?!?
“確實如此。”莫爾說著余悸未消,有點兒微微發(fā)抖。
“好了,算了,”巴帝爾拍著他的肩膀說,“你要明白,這是你第一次和他們打交道,他們還不是太糟。我們都得活著,也得讓別人活。我明天把話傳下去。我想,你們不會再遇到麻煩了。我的任何一位朋友都可以在這片他喜歡的土地上活動,誰再打擾你們,我就得知道知道為什么了!”
當(dāng)他們回到廚房時,發(fā)現(xiàn)萊特正走來走去,一副煩躁不安的樣子。原來,地底下的空氣讓他感到壓抑和憂郁。而且他好像真的擔(dān)心沒有他的關(guān)心和照料,他家鄉(xiāng)的河水就會流光。所以他穿上外套,又把手槍往皮帶上一插?!翱禳c兒莫爾,”一看見他們他就焦急地說,“趁著天還大亮,我們必須出發(fā)。不要在威爾森林再待上一夜了。”
“好吧,我親愛的朋友,”沃特兒說,“我和你們一起走,閉著眼睛我都能找到每一條路。如果有誰想要嘗嘗拳頭的滋味,請你們放心,讓他們盡管放馬過來?!?
“你真的不需要焦慮不安,”巴帝爾平靜地說,“我的通道比你們看到的和想象的還要四通八達(dá)。在好幾個方向,我都有通向森林邊緣的緊急出口,盡管我不想讓每一個人都知道。如果你們真的非走不可,可以抄近道離開。沉住氣,別著急,再坐一會兒吧?!?
盡管如此,萊特還是急著回去照料他的大河。所以巴帝爾再次拿起他的燈籠,在陰暗潮濕、空氣沉悶的隧道里引路。地道曲曲彎彎,有的地方存有積水,需要跳過去;有的地方要穿過巖石鑿成的小路。似乎走過了好幾英里,大家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這時,太陽的光亮終于穿透胡亂糾纏在一起的雜草和小樹露出在地道的出口。巴帝爾和他們匆匆話別后,把他們一一推出洞口。
??!大自然又重新鋪展在他們的面前。矮小的樹叢,匍匐在地的植物,遍地枯萎的落葉……過去了的,都已經(jīng)留在了身后。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在威爾森林的邊緣。四周是堅硬的巖石、帶刺的灌木,樹跟殘樁雜亂地糾纏在一起;前面是一片廣袤安謐的原野、雪原和黑色的樹叢;更遠(yuǎn)處,熟悉的老河在閃閃發(fā)光。冬天的太陽低垂在地平線上,通紅通紅的。
沃特兒因為熟悉每一條道路,負(fù)責(zé)照料這一行人。他們一個跟著一個,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前走去,累得不行了就休息一會兒?;仡^望去,只見整個威爾森林陰陰暗暗,面露兇相,冷酷地蹲伏在那里,而四周則是一望無邊的銀白色的世界。他們轉(zhuǎn)過身來,迅速向家走去,向燈火走去,向大自然賜予他們的熟悉的景物走去,向以往窗外發(fā)出的愉快的聲音走去——那是河水的聲音。那里有他們知根知底、無比信賴的大河。盡管大河也有喜怒哀樂,但從未讓他們感到害怕,感到驚愕和絕望。
莫爾急匆匆地走著。他熱切期盼著到家的時刻。盼著見到他熟知喜愛的景物?,F(xiàn)在,莫爾清楚地知道了,他畢竟是耕耘土地、播種造林的動物。犁起的壟溝和他血脈相連。他熱衷于白天光顧遼闊的牧場,夜晚流連于鄉(xiāng)間阡陌縱橫的小路和馨香四溢的庭院。而對于其他動物與生俱來的、未經(jīng)教養(yǎng)的粗魯之舉,固執(zhí)的人身侵犯,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鏗鏘碰撞,他必須清醒豁達(dá),并且堅持愉快樂觀的立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違規(guī),不越界,這樣才能承載奇異的經(jīng)歷和冒險的生活,才能保證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安全度過一生。